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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九叔偷骨背后的古人骨殖检验信仰

2023-12-14茆巍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11期
关键词:骨头古人中毒

茆巍

《水浒传》第二十六回的题目是“偷骨殖何九叔送丧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说的是武大在被西门庆和潘金莲设计害死后,到了收殓环节,西门庆亲自出面请何九吃酒并给了十两银子,何九畏于权势不敢不听从,但又恐武二回来不好应对,其妻出招给他:

若是停丧在家,待武松归来出殡,这个便没甚么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他时,必有跷蹊。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眼错,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着,便是个老大证见。若他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

何九叔之所以被西门庆拉拢,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是火家的团头,所谓火家是指专门从事收殓的从业者,而团头,则是该类人的头头。何九如果要认真起来,西门庆和潘金莲当然不好过关,但他自己也危险了。两难之中,他听从了婆娘的建议,也就是如果武大的尸身是等待武松回來处理,或者先行土葬,都不打紧,若是火葬,则必有蹊跷,因此何九应乘人不备偷两块武大的骨头,连同西门庆给的银子,做好证据等待武二回来。

而武松回来后,果然因其兄死亡突然,而产生怀疑,在打听到是何九负责殓埋后,亲自上门。后者在被质问时,则是:

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西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吩咐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旛,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着年月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详察。”

何九叔的上述回答,相当于说明自己是个被胁迫的角色,当时不得不从,但同时也为武二保留了物证:西门庆行贿的证据和武大被毒死的证据,前者对应的十两白银,后者则是那两块酥黑的骨头。骨头的颜色能证明中毒吗?这背后其实反映了古人在毒物检验上一个久远的信仰。

古人验毒的主要手段

对于毒物,今天我们的手段当然是直接的毒化分析,但古人不可能有这技术。他们的办法大抵有我们今天所熟知的银针验毒,但这是针对死后不久的,如果早已逝去,腐败严重,则是用检骨来替代。当然,如果当场怀疑有问题,又有所谓的毒物残留,则可能有更简单的动物替代实验之类。

《国语·晋语》中有:

骊姬受福,乃置鸩于酒,置堇于肉。公至,召申生献,公祭之地,地坟。申生恐而出。骊姬与犬肉,犬毙;饮小臣酒,亦毙……

这个著名的故事中,骊姬就是通过给狗与小臣食物的办法,来栽赃太子申生所献酒肉有毒,最后以申生在曲沃惶恐自缢而了终。

银针验毒我们在电视上已经见过多次了,明晃晃的银针从口腔插入,颇有吸引眼球的效果,但是除了口腔外,古人认为还可从肛门进入,著名的《洗冤集录》中有:

如服毒中毒死人,生前吃物压下,入肠脏内,试验无证,即自谷道内试,其色即见。

凡检验毒死尸,间有服毒已久、蕴积在内,试验不出者,须先以银或铜钗探入死人喉,讫,却用热糟醋自下罨洗,渐渐向上,须令气透,其毒气熏蒸,黑色始现。如便将热糟醋自上而下,则其毒气逼热气向下,不复可见。或就粪门上试探,则用糟、醋当反是。(此法甚善。)

这段文字的意思就是,如果中毒时间较长,古人认为是毒气被食物压下去了,那么就当从肛门,即所谓谷道试。如果试针效果不理想,如何办呢?那就采用热糟醋在体表反复擦洗,或由下向上,或由上向下,然后在口腔或肛门插入银针。所谓反复擦洗,并有一定方向讲究,其意思仍然是古人认为有所谓毒气的缘故,以此办法将进入体内的毒气逼出,好让银针验出。

银针只能在尸体上插,且是死后不久的新鲜尸体,如果过一段时间,高度腐败,这个办法显然无法使用,那么就只有检骨了。

检骨,就是看骨头的颜色有无变化,来断定有无中毒。同样是《洗冤集录》:

生前中毒,而遍身作青黑,多日皮肉尚有,亦作黑色。若经久,皮肉腐烂见骨,其骨黪黑色。

依此,这就成了认定中毒的一个最后的关键性指南。从文字来看,古人的意思,似是认为,既然中毒后皮肤色泽可发生青黑变化,那么毒气继续内浸,当然会导致骨殖发生同样改变。所以如果皮肉腐败了,那么就要看骨殖。正因此,在武大的火化现场,何九的重要任务就是假借送丧,偷了两块骨殖在身,依《水浒》中所写,武大的骨头果然是,“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

古人的上述说法,显然有臆见的成分。银针遇毒变黑,是因为死后尸体腐败出现硫化物,硫化物遇银有黑色之变。而砒霜中毒,能够遇银变黑,是因为古人提纯技术不过关,砒中含硫,才有这种变化,如果是今天那种高纯度的砒霜,则不会有色泽改变。至于中毒死后的骨头色泽变化呢?当然也有很大问题,砒霜是可能引起体内的一些改变,如拿破仑被囚于岛上,慢性中毒死亡,毒物沉淀是在毛发,而非骨头,光绪皇帝能被认定为砒霜中毒,也是通过毛发做的判验,骨头并不是砒霜的沉淀部位。古人的这个认知,可能相当程度上与中医“有诸内者,必形诸外”的取象比类思维有关,既然内外一体,周身为一,则体表的变化,体内也会有。实际上,砒霜中毒后肤色改变,更多与上吐下泻导致的严重脱水有关。

检骨的其他用处及操作

除了中毒可以检骨外,依照古人思维,诸如外伤、自缢等等,均可检骨。不过,这些地方用到检骨,在今日是能得到几分支持的。如果外伤后发生骨折,自不用提,如果只是骨头间接受到损伤,也可能产生血瘾,今日认为,殴打“出血后,红细胞中的血红蛋白即行分解,向骨质内浸润,为骨质所吸收。血红蛋白不久再分解为橙色血质及含铁血黄素,长期沉浸于受伤部骨质内,形成骨伤瘾。骨伤瘾在紫外光映视下呈土棕色,如将受伤的骨质锯下,磨成薄片,在显微镜下检查可见大量含铁血黄素或橙色血质结晶体。此为法医学上检验尸骨的重要依据” (陈履告、徐英含主编:《法医病理解剖学》)。

但在古人的思维里,检骨是一切检验犹疑不定时最后的凭据,不管死亡多久,也不管原验时有何争议,他们相信,最后都能通过这个得到解决。于此,我们再读《水浒》的下段文字,就可见何九叔为了这两块骨头使了多少心机了:

第三日早,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着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诚。”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干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把火挟去,拣两块骨头,拿去潵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

找个理由来送行,还要百般支开王婆和潘氏,如此才能拣得那两块骨头,目的就是保留这个“铁证”!

武大的骨殖,是直接到火場去取,这在古代是不多见的,此案发生在宋朝,那时人们受佛教影响较大,火化相当多,后世火化的越来越少了。人们只得要另外操作,来取得这作为证据的骨头了。

这个操作站在今人角度看,是比较瘆人的。它第一步是对尸身洗刮,只有对尸体皮肉等处理后,才能见骨。依民国十年的《申报》报道,“将尸者之四肢并头颅分别割下,用力将皮肉筋悉数割去”。上述操作比较费时,仅此就可能要半天时间。因此,一般检骨要两天时间,第一天先操作此步骤,第二天再在光线充足时进行下一步检视。

依《洗冤集录》,晴天,则为蒸:

检骨须是晴明。先以水净洗骨,用麻穿定形骸次第,以簟子盛定,却锄开地窖一穴,长五尺、阔三尺、深二尺,多以柴炭烧煅,以地红为度,除去火, 却以好酒二升、酸醋五升泼地窖内,乘热气扛骨入穴内,以槁荐遮定,蒸骨一两时,候地冷取去荐,扛出骨殖向平明处,将红油伞遮尸骨验。

若是阴天,则为煮:

用煮法:以瓮一口,如锅煮物,以炭火煮醋,多入盐、白梅同骨煎,须着亲临监视,候千百滚取出水洗,向日照,其痕即见,血皆浸骨损处,赤色、青黑色,仍仔细验有无破裂。

在通过上述处理之后,再对骨骼进行观察,看有无破裂、出血或色泽变化等,以推断生前受伤情况。

上面说的用“红油伞遮尸骨验”,就是我们所知道的红光透骨技术,通过光线过滤,让色泽显示更为清晰。至于煮,其中为何要加盐、白梅,奥妙也不甚明。

到了清代,可能嫌红油伞滤光犹不清晰,又补上铜镜反照法:

用黄油雨伞罩验骨伤,此检骨第一妙法。近来更有以受伤之骨,置铜镜旁,仍用黄油雨伞罩定,只视镜中骨影,其受伤痕损愈觉显然。

总之,骨上伤痕譬如《西游》中的白骨妖,定要用种种手段让它显形。

这种复杂的检验,对于古人来说,当然是极少见的—恐怖而又刺激,还可作为日后的谈资,可能比在未庄的咸亨酒店谈论革命党人还要有趣,为此民国初年的一些报纸中反映,外围群众多得密不透风,有达到千人的。

检骨的繁琐,当然也带来了工具的复杂,依清人的记录,需如下工具:

附检骨应用物件:

官厂一座(要朝南,标顺风旗);洗骨厂一座(离官厂半箭地,下风); 土工四名,开火坑一道(长五尺,宽二尺五寸,深三尺),地窖一穴(长六尺,深二尺四寸,阔三尺); 灶厂一座、新金漆八仙桌二张; 琴桌二张(椅凳足用)、新明黄雨伞二把; 小竹签一百枝(长一寸五分,标骨用); 大桶二只、水缸二只; 水木杓二把、大浴盆二个; 竹洗帚四个、竹捞篱二个(捞骨用); 大锅二口(地灶就锅)、大蒸笼一架; 铁条六根、铁钳二把; 火锹二把、铁耙三把; 箕斗一副(即抅斗)、鞋刷二把; 蓖簟四张、草席四张; 草苫二条(浸湿蒸骨盖用)、剪刀四把(大、小); 小刺刀二把、铁寸金锁一把(锁骨桶用); 阔长板三块、新漆阔大门二扇; 沙盆槌、丝绵四两;红绿线四两、粗麻绳六两; 小白布二匹(包蒸骨)、红布一匹(包骨入桶); 围身布二丈; 烧酒、酒糟、米醋、陈酒、香油、白盐、芝麻、姜、木贼草、苍术、甘草、白梅、鸡、鸭、肉白、皂荚、麻黄、松柴、细辛、艾葱、桑皮纸、大油纸、粗毛纸、白棉纸、荆川纸、大笔、徽墨、砚、香炉、烛台、炭灰、灰印、金钗、铜盆、锡壶、被絮、石灰、速香、檀香、线香、黏米、糯米。

上述物件中,有的对照操作步骤,我们能看出点分明来,如桶、盆等当为骨殖清洗之用;剪刀、小刺刀等当是针对腐肉之割除;酒糟、米醋则是为了更好地吊伤显影;新明黄雨伞是为了隔日滤光;丝绵可能是为了在骨上刮擦看有无潜在裂痕;但还有些物件则不免让我们颇费思量了,如其中的鸡、鸭、肉白作何用? 只能存疑。

上述这些物品都是由当事人准备的,更准确地说,是申请检骨的一方准备。因为古人讲究速验,斯时死亡不久,无需看骨,而检骨一般针对的都是对初验不服的,这相当于谁不服谁出钱申请检验了。一位清末的仵作宋启兴对此作有回忆:

这些东西都得是全新的、鲜洁的,一般都由申请蒸验的一方出钱购置,这么多东西,在任何时代,都是一笔相当大的开支。有些当事人就不得不向仵吏等人设法行贿,简化或者减少这些物品的数量或质量。在这种情形下,当事人有为此卖掉几十亩地的,也有出些钱打点打点,使法官和仵吏皆大欢喜,自己反而节省的。不论怎样,准备供验骨用的布、酒和棉花,照例在事后都归仵作所有,可以公然带回家去的。

于此,检骨之复杂,又可能给这些衙役们提供了一个获取陋规的机会。

古人对人体骨骼的不断认知

检骨的前提,当然是要对人身骨骼有个认知。但遗憾的是,古人长期以来,都有些迷糊,这个错误追究起来,首先与天人相应的观念有关,古人一直认为天有三百六十五日,人有三百六十五骨;再者也与《洗冤集录》的知识定型有关,在《洗冤集录》中,不仅有一些命名上的混杂,而且还认为有男女骨的不同,不同地方上的差异,如蔡州人和其他地方人的不同,后者可能是孔子当年过蔡时当地人对孔子不友好引起了儒家信徒千年后的愤怒;到了清代的《读律佩觿》,又臆增出女人有羞秘骨等,即女人阴道处当有一骨,这或许是程朱理学贞节观念的产物。所以清代的嘉庆年间寿州大案中,一位张胡氏为了自证清白自尽,并要求人们检她这不存在的羞秘骨。不过,从案情来看,她的确是不清白,但她这么做,只反映了人们观念上的深信。

相关错误的澄清,却与清人一个歪打正着的做法有关。清代为了保证检验的明确,向州县下发有尸格、尸图,格供填写,图供标示,尸图即相当于人体示意图,但用来标注骨则不太明晰,清人在乾隆年间,另辟蹊径地仿照作了骨格、骨图。这个骨图当然相当于古人长久以来错误的总集成了。它在骨格的最末处,还特地声明,“右仰面合面,周身骨节,男子妇女各别者,共四处,俱详注骨格本条下。再妇女产门之上,多羞秘骨一块,伤者致命”。

这个标准化骨格、骨图于实践中当然带来了填注的方便,但也导致了不小的麻烦,因为古人检验时,是需要死者家属、凶犯、邻证等都在场的,并要求对最后检验的标识、结论等能达成一致性意见,骨图的出台,等于让官员在填注时对比查找有了麻烦,这反过来刺激了清人对相关骨学知识的考察,于是再经过百年,通过相关官员,特别是姚德豫和许梿的努力 ,清人算是澄清了既往的错误。不仅如此,他们还绘出了和今天非常近似的正确的骨图。

在为清人努力欣喜的同时,我们或许会问,既然原来的骨图不确,检骨知识本身也有缺陷,那么案件办理中岂不是制造了很多不明不白的错案吗?在此,我们能给予的回答就是:司法的目的不仅是求真,而且是要求信,如果它能够在相当的范围内得到认同,并获得社会普遍的知识、文化,乃至信仰的认可,那么,它定纷止争的作用也就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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