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父亲(上)
2023-12-14刘勃
刘勃
喜生谈,谈为太史公。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
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出场了。
这里我们遭遇了一个大问题,司马谈做了太史公,“太史公”是什么意思?
因为太史公这个词在《史记》里频繁出现,《史记》一百三十篇,一篇结束的地方,就会有一段“太史公曰”,所以这个问题很重要,牵涉到我们对《史记》的基本理解。
太史公是什么?
历代学者进行了很多讨论,大致是三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太史公是官名。
这个说法出自东汉初年一个叫卫宏的人。
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迁死后,宣帝以其官为令,行太史公文书而已。(《汉仪注》)
太史公,是汉武帝创设的官职,地位还在丞相之上。天下各种汇报工作的文件,都先送到太史公这里,副本才交给丞相。太史公把大事编排记录下来,就像古代的《春秋》一样。但是司马迁去世后,大概是再也找不到够格做太史公的人了,所以汉宣帝就把太史公改成了太史令,只是还像太史公那样,文件要从太史令那里走一下流程而已。
按照这个说法,太史公地位很高,高到不合情理的地步,所以几乎大家都不信。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说,“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我的先人,没有什么大的功劳,和占卜念咒的巫师差不多,就是给皇帝玩的,像演员一样被养着,是人民群众看不起的。如果太史公地位比丞相还高,司马迁就算谦虚,也不带这么糟蹋自己父亲的。
《汉书·百官公卿表》,是介绍汉朝官制的,其中没有太史公这个官。班固水平很高的,如果太史公是这么重要的一个官,那么班固不可能疏忽不提。《百官公卿表》里倒是有一个官叫太史令。汉代有三公九卿,九卿第一位是太常,负责各种意识形态、思想文化方面的工作。太史令就归太常领导,太史令的副手则叫太史丞。
汉武帝的墓叫茂陵,是被盗过的,财宝无数不说了,其中也有很多档案文件,这当中就有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档案。其中提道,“谈以太史丞为太史令”,司马谈先做太史丞,后来升为太史令。显然,他做的就是太史令。
第二種观点,太史公是尊称。
太史令尊称为太史公,这很正常。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你称他为“公”,民国时还常见,现在也偶尔会有。
有人根据这个理解,还把卫宏那段话给圆过来了:太史令是天官,古代天官的地位,就是在三公之上的。到汉朝了,太史令地位降低了,但是,在重要的礼仪性场合,座位还在丞相之上。“位在丞相上”,不是地位在丞相之上,而是座位在丞相之上,形式上给你这么一个体面的待遇。而且,作为史官,各种档案文件当然要送到他那里备份保存,但是这不意味他有参与决策对这些文件发表意见的资格。后人不了解这种情况,只看见他座位比丞相高,文件都往他那里送,误以为他地位比丞相还高了。
但是,把太史公理解为尊称,也有一个问题。
司马迁尊称自己的父亲为太史公,很正常。但是,《史记》里的太史公,并不都是指司马谈的,经常就是指司马迁。“卒三岁而迁为太史公”“太史公遭李陵之祸”这些话,太史公显然就是司马迁,更别说那些“太史公曰”了。
太史公是尊称的话,司马迁不能尊称自己。
于是又有一种解释是:我们今天见到的《史记》,已经不是司马迁的原貌了。司马迁去世后一段时间里,人们并不知道《史记》这部书,这部书保存在司马迁的女儿手里,后来司马迁的外孙杨恽,把《史记》献出来。杨恽尊敬外公,他把《史记》里司马迁提到的地方,全部改成了“太史公”。
这个推测很合乎情理,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过硬的证据。
第三种观点,太史公是俗称。
这种观点大致是认为,太史公本来也许是尊称,但这种尊称用得实在太滥了,以至于其中尊敬的意味可以忽略不计了。
“公”这个字眼,春秋时代还是尊贵的,但一路贬值,后来就基本是随便用了。比如说《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所谓仓公,指的是淳于意,他的职务是“太仓长”,就是一个管仓库的小官,但是也可以叫公。汉代,大概是一个小部门的头头,大家就习惯于称他公了。
所以司马迁自称为太史公,也不奇怪。
这个说法也挺合理。材料很少的情况下,几种说法都还合理,就不用贸然断定到底哪种对了。对早期历史,这种情况其实经常会碰到。
司马迁出生史学世家吗?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这句讲司马谈的学问来源,提到三位老师。
天官是向唐都学的。所谓天官,是天文、星象、历法方面的知识。掌握这方面的知识,是太史的基本技能。我们前面介绍先秦史官职能的时候讲过,史官的本职工作并不包括写历史。唐都这位先生很能活,他是司马谈的老师,后来还和司马迁一起编订太初历,先当爸爸的老师,又当了儿子的同事。
《易》是向杨何学的。会用《易》来预测命运,也是史官的基本技能。秦始皇烧书的时候,“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不烧,这门学问的传承,从来没有中断。
跟黄子学的“道论”,也就是黄老之道,讲如何无为而治的,这是汉代初年主流学说。
这位黄子,也称黄生,关于他,《史记》里讲了一件很有名的事:
黄生和研究《诗经》的大师辕固生在景帝面前争论。黄生说:“汤王、武王并不是秉承天命继位天子,而是弑君篡位。”辕固生反驳说:“不对。那夏桀、殷纣暴虐昏乱,天下人的心都归顺商汤、周武,商汤、周武赞同天下人的心愿而杀死桀、纣,桀、纣的百姓不肯为他们效命而心向汤、武,汤、武迫不得已才立为天子,这不是秉承天命又是什么?”黄生说:“帽子虽然破旧,但是一定戴在头上;鞋虽然新,但是必定穿在脚下。为什么呢?这正是上下有别的道理。桀、纣虽然无道,但是身为君主而在上位;汤、武虽然圣明,却是身为臣子而居下位。君主有了过错,臣子不能直言劝谏纠正它来保持天子的尊严,反而借其有过而诛杀君主,取代他自登南面称王之位,这不是弑君篡位又是什么?”辕固生答道:“如果非按你的说法来断是非,那么这高皇帝取代秦朝即天子之位,也不对吗?”
于是景帝说:“吃肉不吃马肝,不算不知肉的美味;谈学问的人不谈汤、武是否受天命继位,不算愚笨。”
于是争论止息。此后学者再无人胆敢争辩汤、武是受天命而立,还是放逐桀、纣篡夺君权的问题了。
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来,汉景帝很会当皇帝,说到没法面对的问题,就搁置争议,很多事是说不清的,解决问题,就靠拖啊拖,大家都忘掉了。而这位黄子,司马迁的爸爸的老师,是有皇权崇拜症的。
师从黄老师,主要倒不是学习当史官的技能了,而是立场上不犯错误。
说完这三位老师,可以发现一点,我们说司马迁出生于史学世家,其实未必准确。司马迁的爸爸,对于怎么当史官的技能,都是跟外人学的。
司马家和“史官”这一行脱离关系,如果从程伯休父算起,那是脱离了六百年了。如果从春秋中期离开周王室到晋国算起,也中断四百年了。
所以,与其说司马迁出生于史学世家,不如说他爸爸告诉司马迁,咱们是史学世家。
是不是真有“家学”,不重要;有自己能把这门学问做好的信念,很重要,哪怕这个信念可能是来自一个错误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