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此情,布衣饭菜尽可终身
——读《浮生六记》有感
2023-12-14何夏苑
何夏苑
(浙江省杭州市下沙第一小学)
在卷帙浩繁的古代文学小说中,我对诸如《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名著每每读罢便要揣摩良久。因为对于我来说,这些经典总是那么高不可及,总有许多我无法参透的奥秘在其中。
然而,最喜爱的东西往往不是以仰望的视角面对它,有很多平视的东西才是让我们亲近和喜爱的。
《浮生六记》,我最喜欢的一本古代书籍。净雅的包装、清新的格调,让我倍觉亲切温暖。我总爱把它放于床头,伴我临睡。书中朴质而内秀的文字如山中的一溪清流,淙淙没过心头。
我喜爱《浮生六记》,初读它,是因为它的书名吸引了我。李涉有句诗叫“偷得浮生半日闲”,浮生,总让我想起湖面上的浮萍。人生在世,就如浮萍一般寄居于世,终是过客,起起伏伏亦是常态。我不认为这是消极的处世态度,反倒觉得这是一种不拘泥、不偏执的旷达之情。
《浮生六记》,顾名思义,共六卷,前四卷是沈复写的,后两卷是后人续写的。我总是遗憾,为什么一些好书总不是全本,例如《红楼梦》,例如《浮生六记》。大概后人无比喜欢原作,就大胆地写起续篇,有着修补完璧的美意。可是,恰如维纳斯的残缺之美,《浮生六记》残缺了两卷,反而让今人更加珍惜前四卷的文本。
我喜爱《浮生六记》,还因为它带给我的温暖和真实。沈复并不是什么有名的文人墨客,至今未发现有关他生平的文字记载。从第三卷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商人,还是个很不成功的商人,曾靠卖画维持生计。他糊里糊涂地给人作保,欠了一大笔冤枉债,被讨债人逼出了家门,只得和妻子投奔亲友,最后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总之,他不是什么大家,倒是个和我们一般的普通人。
正因为普通,他写的文章没有什么矫揉造作,反倒如同现今的草根文学一般实事求是,读来真实而妙趣横生。比如在写他的爱妻陈芸的样貌时,沈复免不了通俗地写芸娘是“眉弯目秀”“顾盼神飞”,但是最后却写了“惟两齿微露,似非佳相”,将妻子这点小龅牙的特征也写了,可见沈复的真实可爱。
《浮生六记》是一部带自传体的杂记,没有什么雄韬伟略,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读来真实也许正是因为它记录了作者生活的点点滴滴,道尽了琐碎的家庭杂事。从童年的闲情记趣,到青年的闺房之乐,再到中年的浪游记快、坎坷记愁。文字如一段段黑白胶片,缓缓地放映着或忧或乐或喜或愁的生活场景和家庭琐事。十三岁与陈芸钟情藏粥、情投意合,婚后夫妻吃酱瓜腐乳的趣事,以及自己和秀峰去粤东经商的游记,甚至包括观妓舟和喜儿花前月下的情景。中国人自古家丑不外扬,但在写到妻子和父母失和的情景时,作者没有丝毫避讳。陈芸瞒着婆婆替公公纳妾,惹婆婆生气了,却又致公公一封书信把小妾赶回娘家以充“彼此卸责之计”。我们能从这些看出在封建社会中陈芸的无知和对待公婆长辈的小心谨慎。
“事如芳草歌长在,人似浮云影不留。”也许作者也参透了浮生甚短,纵然留痕,彼时也难索寻,所以用尽可能真实的文字捕捉记录下生活的零光片羽,给自己和后人留一个可祭奠的去处。
喜爱《浮生六记》,因为作者并不是一个视功名利禄为终极奋斗目标的人。从文章内容可以看出,沈复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出身,可是他善于发现美,喜欢动手创造美。他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闲逸雅兴,在现代来说,沈复过着的是小资的惬意生活。
夫妻二人住沧浪亭畔的时候,常常夜里并坐水窗,赏月看云;在静室内常常焚香,还要求香味幽韵而无烟;即便后来潦倒了,也要捡了特别的石子回家做盆栽,自制了“蓬莱仙阁”。
作者还发明了“活屏风”,就是用砂盆种植扁豆放在屏风下,让它攀附往上爬。如果多编几个屏风随意遮拦,就好像绿荫满窗,透风遮日。
芸娘还特地制了墨梅盘给沈复,专盛下酒小菜。她用二寸白瓷碟六只,自制“梅花盒”。启盒视之,如菜装于花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随意取食,食完再添。
喜欢《浮生六记》,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沈复与陈芸的爱情。作者把《闺房记乐》放在卷首,并贯穿全文,想必作者亦是个爱情至上的性情中人。
他们俩的爱情没有像《牡丹亭》中杜丽娘和柳梦梅生生死死的追求,也没有《聊斋志异》中书生与花妖狐魅的爱恋那么刺激新奇。他们有着平凡百姓一样的爱情方式。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个非淑姊不娶,一个钟情藏粥。两人长大后自然因着媒妁之言成婚,继而生儿育女,至死相随。儿时的友情自然而然地转为爱情,又在往后的岁月里,不知不觉地融成了亲情。自始至终,两人之间存在着只有温暖没有伤害的柔情。在菜场式相亲愈演愈烈的今天,在爱情都开始讲究快餐式的今天,这样的爱情方式,我们只能长叹:只羡鸳鸯不羡仙。
沈复写道,芸娘生而颖慧,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又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芸娘自小贤惠,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
又写道,芸娘扮成个男子的模样,比女装还要俊俏。两人挑上酒食,行船出游。
还写道,芸娘爱吃酱瓜腐乳,还互相打趣“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芸娘所爱的食物,芸娘所爱的装扮,芸娘的温言软语……沈复对于芸娘的生活点滴如数家珍。这些绵绵长长的情意,是水珠点点滴滴,是融入生命的温暖淡雅和不可缺失。我想,是因为生活得融合,所以才能够记得如此深刻绵长吧。
上文说到过,沈复是个极有情趣的人,二人的夫妻生活也是别致得很,读到温馨处竟是口齿生香,恨不能遇见一个像沈复这样的雅致之人。
我想象中的沈复,可不是一般画像中的古人一般梳着一丝不乱高高的发髻,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总是板着脸,满口的之乎者也。而芸娘更不是一个对于丈夫言听计从、毫无主见的古代妇女,与我国古典文学中的依附型女性形象大有区别。她与夫君沈复是表兄妹,“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孩提时代就已经熟悉,镂心刻骨的爱恋由此开始。
夫妻二人自由恋爱又亲上加亲,夫妻之间亦师亦友。
芸娘儿时便能做“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颇有才情。闲得没事,和沈复聊聊李杜、西厢、楚辞,精神生活甚是丰富。
他们还镌刻了两枚“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图章,复执朱文,芸执白文,往来书信还要盖上这样一个图章作为结尾。这样的雅致浪漫即使在当今社会也会让多少情侣羡慕称叹。
半夜二人常常双坐水窗,邀月畅饮,互相玩笑调侃。芸娘头戴茉莉花,沈复戏谑说:“佛手为香之君子,茉莉为香之小人,何以亲小人而远君子。”芸娘亦笑说:“我笑君子爱小人。”夫戏妻谑,笑俗为雅,夫妻之间才有了后文旁人不知道的“君子小人”的小秘密。
为了去庙里看戏,沈复怂恿芸娘女扮男装。芸娘也是欣然向往,见人则以表弟对之,还忘不了和少妇幼安玩笑。芸娘还以回娘家为借口偷偷跑出来和“我”一起游太湖。
沈复还教芸娘以射覆为令,喝酒打趣,“自以为人间之乐”。
他们虽然互相玩笑调侃,可是仍然互相尊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印象最深的情节是二三十年后的芸娘和沈复在暗室相逢、窄路邂逅,还要握手问对方“何处去”。
如果说古人和今人有感情代沟的话,那就如芸娘这样贤惠的妻子不仅聪慧体贴而且通达,对丈夫的体贴竟到了为丈夫物色小妾的地步,甚至因为那个她中意的女子被别人抢去而郁郁而死,这点在现代人眼中是无法理解的。也许正如这样一句话,真正的好妻子是一个懂得丈夫的人,她了解丈夫的需要,懂得那个社会的法则。她被憨园的容貌与才情所折服,她愿意与丈夫一起分享所有美的东西,其中包括那个出身歌伎的女子憨园。也许是她对沈复的爱情到了可以不计较得失的地步,她不在乎与别人分享丈夫的爱情。都说爱情是自私的,但在陈芸身上,我看到了爱情也是无私的。
难怪林语堂曾说:“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然而最为动人的还不是这些少年恩爱故事,而是卷三人到中年在困境中的爱情。“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是我们在沈复和他的妻子芸娘之间,看到了始终不渝的爱。沈复一直都不算是什么成功人士,不是大官也不是富人,中年后潦倒到卖画为生,大冷天也穿着单衣,连给妻子看病的诊金都支付不出。
但是,他们相爱,妻子坚决不同意找医生看病,她知道丈夫赚钱不易;丈夫宁愿天寒地冻一身单衣,四处乞借,也要为妻子治病。最艰难的时候,他们仍不弃不离。
这段“天长地久,此生不渝”的爱情,却没等到“持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结局。芸娘在她的人生即将拉上帷幕的那一刻仍然为着沈复着想,好一句“妄死君行,君必不忍;妄留君去,君必不舍”。此时此刻,也许沈复想着的是芸娘生前和他的那一段来世之约:
芸: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沈: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虽不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是他们都是幸运的。
喜爱《浮生六记》,白色的精致封面,淡雅朴素的小插图,注解不多,读来亦只能不求甚解。恐怕只有深得生活真味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自传小说。在现代纷纷扰扰追名逐利的社会中,读这样的书,放慢自己的脚步,留下半日悠闲,体味“布衣饭菜,可乐终身”的生活状态,亦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