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
2022-05-05吕春勤
每次看到芸娘,内心总会生出复杂的情愫。有时像一阵厉风,抽得生疼;有时像一片浮云,轻柔恬静;有时像激浪翻涌,澎湃难平;有时像阳光拂照,温和宁静。
芸娘,有着和《浮生六记》中沈复钟爱一生的爱妻一模一样的名字:陈芸,恰巧我也尊她“芸娘”。
此时,芸娘坐在夕阳西照的街道旁,厚重的毛衣压在她佝偻的身躯上。我一直肤浅地以为,佝偻的老人都是因为背负太多的故事所致。她双手抱膝,嘴唇微微翕动,西天的红霞毫不吝啬这最后一刻温暖,映照着高楼、街道、树木和匆匆回家的人们。霞光里的芸娘,孤独而安静。
待我走近,芸娘没有微笑,没有手势,只是淡淡的一句:“娃,回来了!”我无法说清这声音是温暖还是冰冷。自从芸娘的丈夫走后,将近四十年,她的声音和之前判若两人,我迫使自己接受她彻底颠覆的语调,却无法从脑海里清除那娇滴滴、软绵绵的幸福的声音。那个身也娇媚,声也娇媚的芸娘是我年少时最美好的记忆。
“芸娘,这么晚了,回家做饭吧。”我停在芸娘的身边,轻轻提醒她。
“是啊,又一天过去了,该回家了。”芸娘双手撑膝艰难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扶着我的电瓶车后座向巷子里走去。
芸娘住在我家后面,今年已是八十多岁。她有三个儿女,不过现在只剩下一个在部队当军官的大儿子每年探亲陪她几日。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芸娘是我年少时见过最美也最幸运的女人。五官精致,身材匀称,衣着讲究。四十来岁皮肤依然细腻,风韵不减。丈夫位高权重,儿子孝敬温顺。芸娘只要一出门,街坊四邻的小媳妇大婶子必用复杂的目光一路追随,末了幽幽一句:“这女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呦……”
每天早上芸娘娇滴滴的声音越过房顶落在我家的院子里,再随着小鸟的啾鸣贯入我的耳腔,我学完鸟叫总不忘再学一声芸娘的声音。
芸娘二儿子小杰结婚那年,我又见识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那就是小杰哥的媳妇。这女子以前生活在大城市,随父母迁回老家生活、工作。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烫着波浪卷的长发显得格外洋气,肤若凝脂,眉目含情。她和俊朗秀气的小杰哥站在一起,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已经上初中的我和芸娘女儿小燕的关系越发疏远,她的奇装异服让我着实看不惯,还时常逃课,和社会上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交往,我担心影响自己的成绩,渐渐和她少了交集。
时间携着无声的魔力,人无法左右时间,亦如无法左右一场灾难!
一个平常的秋日的清晨,无风、无雨,只有枝丫上的麻雀一成不变地鸣叫。芸娘等着丈夫端早餐却迟迟不见,娇滴滴喊几声仍不见回应,她慵懒地穿上拖鞋走到厨房。系着围裙的丈夫躺在地上,一只手还握着锅铲,炉子上炒锅里半熟的豆角泛着焦煳味儿。芸娘一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无助。
芸娘的丈夫就这样突然间走了,没给她做完最后的早餐,更来不及安排她的生活。上天像一个威严的考官丢给芸娘一张严肃的考卷,等待她一一给出答案。自那以后,每个清晨只剩下单调的鸟叫,少了芸娘娇滴滴的声音,空荡下来的耳郭突然有些不适。
芸娘的丈夫刚走半年,小杰哥因发烧意外查出了“骨癌”。癌细胞扩散后,小杰哥被截去了右腿,只能架着双拐艰难行走,那个美丽如花的媳妇面对“废人”一般的丈夫和一对年幼无知的双胞胎儿子,再看看毫无希望的家庭,终于歇斯底里起来,怨气和怒气像一根根锐利的箭射向少言寡语的芸娘。
世上最恶毒的莫过于这穿心而过又不沾一滴血的冷言,它比刀锋利,比冰寒凉。芸娘不是不知疼的滋味,“母性”迫使她要撑起家庭这条飘摇的小船,这船上有儿子、孙子,还有上天丢给她的那张未完成的答卷。
守不住寂寞,不能共患难的小杰媳妇随一个男人走了。我羡慕过她花一样的容颜,欣赏过她“洋气”的普通话,可这些美好的东西随着她的变脸显得狰狞丑陋、邪恶不堪。
不知从哪天起,街角拐弯处的几个垃圾桶边总有一个妇人在挑挑拣拣,归类捆绑,背回家积攒起来等待换取一张张零钱。那是不声不响的芸娘,除了做饭、洗衣、喂药、送孙子上学,捡废品也成了她的日常。许多次我回娘家在街角处等着芸娘把一沓沓纸箱和一包包饮料瓶放置在自行车上驮回家,芸娘不推辞也没有过多的话,最多就是一句:“娃,又回来看你妈了!”
小杰哥走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眼睛深陷,用尽仅存的一丝力气一手拉着一个儿子,蠕动的嘴角终究没说出一个字。小燕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只身去了广东,听说嫁给了一个大老板,只是再未回来看过养她十几年曾给她丰衣足食的芸娘。
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开了芸娘,陪伴她的只有丈夫活着时的一口带钟摆的大座钟,芸娘爱听那半小时一响的空灵悠远的报时声,这声音里有她聊以慰藉的灿烂过往,更有她坚强活下去的信仰。
我听芸娘说话最多的一次是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还是那个街角,还在那条路上。芸娘习惯在这里看夕阳,我没叫她,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旁。顺着芸娘的目光看去,落日未归,晚霞似火,路两边的梧桐树上,叶子有的卷曲有的未褪绿装,时不时落下一枚,再落下一枚。路人踏过,细碎的响声终结了落叶的一生。
“人,不就像这落叶嘛,该落的时候由不得自己,不管是真的老去还是正值年轻。”
“芸娘,你怎么看待……活着?”我终于把困惑多年的问题小心翼翼地呈给了芸娘。芸娘没有回答,依然眯着眼睛看夕阳,好一会儿,她长舒一口气,语气很轻且很慢:“老天爷给你一口蜂糖水,你不能推辞,那是你应得的,高兴喝了就是;老天爷给你一口苦水,你没理由拒绝,那同样是你应得的,必须咽下,如果嫌苦,不喝也行。老天爷没给你蜂糖水,也没给你苦水,只给你一口清水,你这辈子是幸运的,只是活得没滋没味!”
我有些诧异,更有些震撼,这一刻我似乎真正懂了芸娘,这么多年来,鲜与外人沟通、看似卑微柔弱的她,身上背负了太多。从云入泥,两极世界,有几人能坦然接受,又有几人能咬牙挺过。上天給予芸娘最严苛的考卷,她用余生的隐忍给出了不卑不亢的答案。
夕阳沉落,我扶起芸娘,替她拍拍身上的灰尘一起走入小巷。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小巷上空飘荡,我小声对芸娘说:“芸娘,我一直没忘记你四十岁以前的声音,太好听了!”
“一、二、三、四、五、六……”芸娘没接我的话,低头数着她家那座浑厚的大钟低沉的报时声。
夕阳西沉,暮色渐暗……
作者简介
吕春勤,女,笔名:独耕一亩田,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书协会员,爱好文学、书画,作品偶有发表、获奖。
责任编辑 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