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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窑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窑场烧窑匣钵

坯胎入窑的日子到了,云淡风轻,朝霞绚烂。御窑厂鼓号作响,彩旗飘动,人来车往,一片忙碌。这很像是大户人家办喜事,又像是一场节日庙会。坯胎被装在一个个垫有棉絮的腰子型大木桶里,然后放到插着一面小黄龙旗的推车上、箩筐里,但没有立即送往窑场,还需要进行一个重要仪式。

孙之顺头戴官帽、身穿官服、脚蹬官靴出现了,其他官员等也都穿戴整齐,跟在了督陶官后面,神情肃穆地走进了风火神庙。那庙门上方悬挂的匾额上,是唐英手书的“佑陶灵祠”四个大字,庙门两边有一幅用黄纸写就的对联:

风助火力

火借风威

孙之顺点燃香烛,然后虔诚地跪倒在童宾像前,其他人也像督陶官的影子一般,跟着一齐跪倒。这属于御窑厂每次烧窑必有的仪式之一,叫作“祀神酬愿”,为的是表达对祖师的敬意,也为了祈求神灵护佑,使烧窑顺利。

祭拜完毕,数十名军士列阵护送着坯胎,八面威风地向祝鸿来的窑场进发。一路上,送坯胎的队伍不许任何人靠近。人们对但凡属“最后”的事物,往往抱有特别的情怀,景德镇人对送坯胎入窑本是司空见惯,但因为听说这将是最后一窑御瓷,便不由得纷纷拥挤着站立路旁,睁大眼睛看热闹、看排场,还小声地彼此议论。

运送坯胎的队伍行进至闹市,道路狭窄,聚集的人很多。兵丁们便挥刀驱赶,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像大风中的麦子,向一边偃倒。一位老者因腰腿不灵便,退得慢了些,并面有愠怒之色,一位兵丁毫不客气地把闪亮的砍刀挥了过去。他躲闪不及,一条腿几乎被砍断,倒在了路边,鲜血流淌。人群中一阵骚乱,也响起了一阵骂声。

运送坯胎的队伍来到了窑场,祝鸿来早已衣冠整齐地等候在窑前,他长长的发辫今天似是打了蜡,显得更加银白油亮。坯胎交割完毕以后,孙之顺带着他的随行人员离去。

一个中年汉子又一次把柴窑的前后左右、内外上下细细检视过之后,从窑里走了出來,他就是外号“神眼”的把桩师傅刘胜远。他中等身材,身板结实,生就一个标准的国字脸,棱角分明,脸色黑中泛红,很像窑膛里的耐火砖。不苟言笑的脸上,嵌着明亮有神的双眼,如漆的双眉斜躺在眼眶的上方,这使他的眼神中增加了深沉和亮度。他身边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他的养子刘承根,一个是义子方浩。

这两个年轻人与刘胜远的关系大有故事:刘胜远娶妻后,在“早生贵子”的期盼中,三年后生下一个女儿。刘胜远日日盼着妻子能生下一个儿子,但是命运讹人,等到的不是喜悦,而是忧愁。女儿长到两岁多时,妻子得了一种怪病,身体渐渐变得失去灵便,发僵发硬。俗话说:药对路,几口汤;不对路,用船装。尽管她喝下的汤药可以用车载船装,病情却不见有任何起色。为此,刘胜远时时心中郁闷。

一天,刘胜远正在看火烧窑时,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出现在窑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很专注地看着窑工满窑闭窑、投柴烧火,还会认真地用小手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绘画,并且这种写写画画能持续一两个小时。一连几天,都是如此这般。

刘胜远便忍不住同这小孩攀谈起来,知道这小孩老家在徽州,父母双亡,正在景德镇街头流浪。刘胜远起了悲悯之心,况且自己没有儿子,妻子恐怕也很难再养育子女,便把这男孩带入家中,打算收为养子。这男孩便是方浩。

但妻子的哥哥看中了妹夫、妹妹不薄的家产,有意把自己最小的儿子送给妹夫、妹妹为养子,这个想法得到了妹妹的认可。刘胜远不好违背病重妻子的意愿,便收妻舅的儿子承根为养子,也同时把自己很喜欢的方浩收养为义子。

刘胜远让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读书并学习绘画,以便将来从事瓷业。但两个孩子的学业却有天壤之别,方浩酷爱读书绘画,加之聪慧过人,学业进步神速,深得老师喜爱,这更使他如帆得风,如苗得雨。而承根对读书绘画却了无兴趣,一拿起书本便昏昏欲睡,只是乐意跟着养父看火烧窑。刘胜远也不勉强,但任二个孩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后来,方浩到日本学习窑业,刘承根则继续跟着养父学习看火把桩。方浩从日本回来后,也时时到义父身边,既是帮忙,也是学习。

坯胎还没有入窑,刘胜远已和祝鸿来老板有了一场争辩。因为刘胜远发现,这窑在新挛过之后,窑门已拆了重砌,窑身变得比过去长了一尺多,这样可以多摆一路 [1 ]瓷器,但却增加了烧窑的难度,也加大了窑中瓷器的风险,因为烧窑很怕“大”,怕窑大器大,也怕风大雨大。

刘胜远郑重地告诉祝鸿来:窑加大了以后,火力难足难匀,可能引发意外。

祝鸿来笑了笑:“不碍事,只不过加大了一点点,就像一大锅肉汤里多加了一小勺水。过去比这窑身长三、五尺的柴窑都曾有过。以你的本事,断然不会有问题。”

刘胜远却是一脸认真:“我可有话在先,若因窑身加大、坯胎增多而出了纰漏,我可担不起责任。”

祝鸿来的话同样认真:“你只把御瓷放在最好的位置,保证御瓷的质量便可以了。其他客户搭烧的瓷烧成什么模样,你不必作太多考虑。”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但刘胜远稍加一想,又觉得不妥:“祝老板,这窑瓷烧好烧赖,不仅关乎你的生意、你的声誉,也关乎我的饭碗、我的名声。”

“你说的确是实话。但现在坯胎都已运到窑门口了,树都变成了劈柴,这回只能如此了。烧好了我付给你双倍工钱。”

“工钱我决不多要一文,只求这窑瓷能烧得顺当。”

祝鸿来仍然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以他对这刘胜远的了解,应当不会有任何问题。他还知道,只要这位神眼答应这些坯胎入窑开烧,便一定会尽心竭力烧好,断不会因为双方有了争执而有丝毫的怠慢和疏忽。

刘胜远看了看窑,又看了看如士兵列阵般摆在窑场的坯胎,没有再多言语。他对烧好这一窑瓷还是蛮有信心的,否则他绝不会关窑点火。时令正是秋天,风干土燥,柴新火足,窑里的瓷器摆得紧凑一些,多摆一路,应当并无大碍,但对祝老板意在借助烧御瓷大牟其利的心计,却心有不快甚至厌烦。

烧窑的要诀是:一满二烧三歇火。就是说要过好满窑、烧窑、歇火这三关才能烧出好瓷,三关中的第一关便是满窑。

刘胜远喊了一声“满窑”,窑场的杂工便像战场的士兵接到出击的命令,立即开始行动。

窑很像切开的半个鸭蛋壳,切面朝下,覆盖在地面上,一头是瓷器进出的窑门,一头是抽风排烟的烟囱,为景德镇所独有,因而也被称作“镇窑”。

杂工们首先把坯胎装进一个个匣钵,这匣钵由耐火材料做成,呈紫酱色,显得又笨又重,多是圆形和漏斗形状,有底无盖,有大有小。大器一钵装一件,小器一钵装多件。烧瓷并不是把坯胎直接放在窑火中烧烤,而是让那有1,300多度高温的窑火先烧烤在匣钵身上,再通过这匣钵将热力透进钵内,传到坯胎上,使泥胎慢慢烧熟,变为瓷器。因而瓷器是隔着匣钵被热力蒸熟或烤熟的,很有点像在屉笼里蒸熟包子馒头。这种以匣钵装烧瓷器的工艺,始于北宋。

窑工们按照把桩师傅的指令,把不同器型、釉色的坯胎放在不同的窑位上。因为不同窑位的火温会有很大差别,前火烈、中火缓、后火弱,不同坯胎对火温的要求又各不相同,所以摆放坯胎很考验把桩师傅的本事,就像一场战斗的排兵布阵,会直接关乎战争的结局。

匣钵陆续搬进窑里后,来自满窑店的几位专业工匠弯腰、伸手,一把抓起沉沉的匣钵,像砌墙一样一层层码起来。每个匣钵的前后左右要留有半拳大小的空隙,以通火路。当匣钵码到超过人高时,已经无法站在地面上继续摞摆,便改由站在特制的丁字形大木凳上操作,这个大木头凳子叫作“三脚马”,实则是一个特制的梯子。再往更高处摞摆匣钵时,便换用更高的三脚马。摆放最后几层匣钵时,已接近窑顶,人无法直身站立,只能是坐在三脚马上,以腰支撑,以手用力,向上托举。匣钵从三、五十斤到七八十斤不等,一般人二三十个回合,便身疲力竭。所以干这活的人,全凭年轻力壮吃饭,大多数人做了十几年后便腰背受损,骨肉有伤,无法再做。

但,對满好窑而言,力气尚在其次,技术最为要紧。这满窑既好像山道上扛石,又如同楼阁里绣花,匣钵一个接一个往上摞摆时,必须一次放妥到位,摆上去后,便不能挪动调整。如果再做挪动,会影响其他匣钵的稳定,还可能会有灰屑掉入钵内,使瓷面烧出砂眼灰点。横排竖行的匣钵既不能前后倾斜,也不能左右歪斜,还不能上下弯曲,稍有误差,都可能导致钵体之间挤压、碰撞,从而发生倒一路或倒一片,甚至全窑尽倒的可怕事故。

满窑最为艰险、最见功夫的是摞摆最高一层的匣钵,这要由最有技术的加表师傅完成。当地称竹梢树梢为表,放置最上面的一层匣钵被称作“加表”。

略显疲态的加表师傅坐在了三脚马上,接过显得越来越沉的匣钵,屏气、瞪眼、运力,一次次用手往上托起,准确无误地摆稳放妥。当剩下最后三路时,他已全身大汗淋漓,喘息不匀。在只剩最后两路时,他已是精疲力竭,但依然咬紧牙关,舍命坚持,深吸一口气,接过匣钵,拼尽全力上送,但却痛苦地大喊了一声“哎哟!”举起的钵体没有送到顶上,却是直往下坠,有一个人手疾眼快,就像老鹰抓鸡一样,伸手接住了匣钵,才幸免掉落下来。

加表师傅喘着粗气,被人搀扶着从三脚马上退了下来,一只手扶着无法直起的腰部,一脸痛苦。刚才拼尽全身能量的使劲用力,使本有暗伤的腰被重重地闪了一下。他不仅无力再举起匣钵,连行走也困难了,这可能意味着他的满窑生涯就此结束。满窑师傅差不多都是这样忍着痛、扶着腰、含着泪,一拐一瘸地离开窑场,然后带着无法治愈的腰伤,度过余生。

祝鸿来急了。有两路最上面一层的匣钵不放上去,便无法关窑点火。临时找一个加表师傅很难,因为谁都知道加表的难度和风险,即使有人愿意干,也需要花时间找人、商谈,还肯定是天价。

祝鸿来对着满窑店来的人喊道:“你们谁能给最后两路匣钵加表?”

满窑店的人一个个面有难色,缄口不语。

祝鸿来又急急地大喊了一声,依然无人应声,窑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沉闷、紧张。祝老板焦灼的眼神左顾右盼,不停地用手把长长的辫子从胸前扔到后背,又从后背拽到胸前。

“有一个人可以让他试试。”沉闷终于被打破,说话的是方浩。

祝鸿来带着惊喜、冲着方浩问:“谁可以试试?”

“余同。”方浩指了指一个小伙子。

祝鸿来的目光迅速落在了余同身上,这人身材不高,但长得敦实,四肢粗壮有力,全身黑黝黝的,像是上了乌金釉一般,只是脸上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刚才正是这个小伙子情急之下,猛地伸手,一把托住了加表师傅手中下坠的匣钵,从而避免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故。

祝老板以疑惑的语气问:“你行吗?”

“我大概有七成把握。”余同有几分认真,又有几分满不在乎地回答。

“七成把握?”祝鸿来重复着余同的话,如果这窑中装的是普通坯胎,情急之中、无奈之下,或许可以让他试试,可现在窑中装的大都是御器,别说七成把握,就是九成九的把握也不行。因为这最上层的匣钵放不好,还会威胁到已经摆好的匣钵,绝不能让这个显得稚嫩、不太靠谱的年轻人弄险。可又有什么办法救急?

这时,方浩又说道:“我看余同有这个能力。”

“你确实了解他?”祝鸿来不由得又是一问。

“很了解!”方浩回答得很干脆。

方浩对余同确实了解。这余同是方浩小时候的伙伴,他曾陪着方浩在街头流浪,还多次从家里偷拿过锅巴、番薯给方浩充饥。在他看来,余同已完全具有加表师傅的能力。

“他放不上去,或者放不好怎么办?”祝鸿来犹犹豫豫地问。

“那不让他加表怎么办?另有靠得住的人吗?”

方浩这一下把祝鸿来问住了。是呀,御瓷的关窑、点火、开窑,都有着严格的时间要求,如果不能依时封窑点火,自己作为窑主可得承担责任。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就近就便找到加表人,但眼前又好像没有适合的人,他这下真像是掉在渔网里的白鳝了。

祝鸿来看了一眼一直不吭声的刘胜远,有了主意:“刘师傅,你看余同行吗?”他这时觉得把桩师傅的话最为可信。

刘胜远看了一眼祝鸿来,没有立即表态,显然他不肯轻易说余同行还是不行。

“刘师傅,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祝鸿来话里有期待、有恳求、有催促。

刘胜远又沉默了一会,开口了:“我看还是比较有把握,不过主意還是你祝老板来拿。”

这多吃了米和盐的人与年轻人就是不一样,说话很有分寸。只能自己拿主意了,祝鸿来咬了咬牙,转而以既无奈又期待的口吻问余同:“你到底行不行?”

余同没有回答,而是带几分俏皮地看了方浩一眼。

方浩也没有说话,只是把嘴抿紧,然后眨了眨眼睛,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余同直了直身子说:“这又不是打老虎,不就是放最后两路匣钵吗?”

推车抵着墙,没有办法了。祝鸿来看了看开始西斜的太阳,又看了看脚下所剩下不多的匣钵,终于心一横,从嘴里吐出三个字:“你来吧。”

“上!就是老虎,也有办法对付。武松不是用拳头也打死老虎了吗?”方浩大喊着为余同加油鼓劲。

余同利索地爬到三脚马上,稳稳坐定,用力朝左右手掌各唾了一口,把一个个匣钵依次高高举起,转身、挺腰,又稳稳地放下。那架势,与加表师傅一般无二,把那最后两层匣钵,放得横平竖直,左右比齐,前后无误。

窑里窑外一片欢呼。

余同轻快地从三脚马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表情轻松地说:“有的事很像庙里的菩萨,看上去很可怕,其实并不可怕。你壮壮胆子,摸摸他的脑袋、拍拍他的后背,最后不是你怕他,而是他怕你,怕你把他的耳朵鼻子给抠下来了。”加表成功后,他的话多了。

大家一阵开心地大笑。

“奖赏余同一只窑工鸡。”祝鸿来说完,叫人立即去办。

窑膛全部装满,总数是53路,这比平常多装了一路。装有御瓷的匣钵自然占用了窑里最好的位置,并专有记号。窑膛剩余的空间,放上了一部分祝鸿来自己瓷厂里制作的坯胎,还有一些其他搭烧户的坯胎。祝鸿来把自己瓷厂制作的坯胎都特地印上了“同窑瓷”标识,即标示这是与最后一窑御瓷同窑烧造的产品,因而自有其价值。木柴遭洪水冲走的损失,由此一下便可赚得回来。

满窑后,窄窄的窑门用砖块砌紧封严,一些人便纷纷离去。这时,窑前剩下的便是由把桩师傅统领的烧窑人。御瓷到了“烧”这一关键性的环节。

刘胜远再次习惯性地朝柴窑看了看,然后踩着宽大厚实的木梯爬上了窑屋的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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