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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恋情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从祁门到景德镇,一路山清水碧,宛如画廊。他睁大了眼睛,阅山览水,万千风景,尽入胸怀。他不时停下来,用随身携带的纸笔,写山画水。这让方浩的心里变得轻松而愉悦。他忽然觉得,在世界上,只有山水无烦无愁,无苦无痛,真叫人称羡,但谁又能有山水一般的胸怀和定力?

这一天,当他与一座奇秀的山峰忘情地对视对语时,身后有一个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发现竟然是多年未见的余细苟。只见他蓬头垢面,身穿一件多处露出棉絮的棉袄,手里拿着一根齐肩高的竹棍。

方浩先是一愣,继而带着惊喜地喊着:“余师傅,是你呀。好几年不见了,你怎么样?”

余细苟把手中的棍子往地上用力戳了几下,语气很平静地说:“我活得很好。像一只无桨无舵无缆绳的船,自由自在。”

“以你看炉火的本领,吃饭穿衣断然没有问题。”方浩的话中有几分惋惜,几分同情。

余细苟却是一脸严肃:“我为御窑厂看炉火大半辈子,却落了个挨骂挨刀、差点送命的下场,还不如我这要饭哩。”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至少我现在有正常人的眉毛和头发,像个人样了。”

方浩一阵心酸,一个御窑看炉工竟沦落至此,便真情地劝说:“但要饭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跟我一起回景德镇吧。”

余细苟默然无语,好一会才说:“我已习惯了这种天上神仙、人间皇帝都管不着的生活,这比烧炉看火要自在得多。快到中午了,我也该走了,去找好飯好菜。再会。”说完轻一下重一下地拄着他的讨饭棍,向不远处一个炊烟正在升腾的村落走去。看到余细苟踽踽而行的背影,方浩的心里顿时又变得有几分沉重了。

方浩又在路上盘桓了好些天,估摸着应该有万国博览会的消息了,才带着几分期待和几许不安回到了景德镇。

一封来自旧金山的电报几乎和方浩同时到达瓷业公司。这是康总发来的,电报中告知:送去参展的景德镇陶瓷制品表现不俗,有多件获奖,其中有瓷板画和合器、大花钵,还有乌金釉瓶,并有祁门的瓷土。

方浩很关心的是王青先生创作的女人体瓷板画是否获奖。但瞪大眼睛逐字逐句看过电报两遍后,也不见有一个字提及这件作品和王青先生的名字,这使他很是失望。后来才知道,王青先生的瓷画被许多人看好,其中包括身手不凡的窃贼,当展览快要结束时,瓷画不翼而飞。很有趣的是,这次博览会颁发给获奖者的金牌上,其中一面的图案是一对裸体的青年男女。

在瓷业公司内部组织庆祝活动的时候,江云炻见方浩在场,很是奇怪。她快步走到方浩面前,带着疑虑问:“你怎么就回来了?并且和康总发的电报同时到达,莫不是坐着电报回来的?”

方浩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一言难尽。”

“那你就用十句百句说完吧。一块吃晚饭吧。”

“这,这……”方浩犹豫着。

“别这这这、那那那了,走吧。”江云炻大胆地碰了一下方浩的胳膊,一起离开了公司。

还不到吃饭的钟点,方浩提议,先到佛印湖边坐一会。

两人一个是心情轻松、脚步轻快,一个是心情沉重、双腿沉重。

到湖边的亭子里坐下来后,江云炻首先开口:“你到底去了旧金山没有?”

“没有……”方浩期期艾艾地回答。

“那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办完义父的丧事,便去了鄱阳陶业学堂和祁门。”

“我还以为你一直在旧金山呢,也一直在等着你的钻石戒指呢。”江云炻说着,有意抬起左手,并把中指忽屈忽伸了几次。

这几句话、几个动作让方浩心颤肝动,悲从中来,他觉得应该把真相告知江云炻了:“我有些话需要对你说,但你听了千万不要太难过。”

“天塌不下来。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先压着我而是会先压着你,所以我用不着难过。”江云炻依然一脸轻松。

方浩默念着,是啊,这件如同天塌下来的事会首先压着我,只是你也躲不过、避不开啊,他咬了咬牙:“那我就说出来了。”

但旋即又顿住了,他瞬间变得胆怯了,失去了面对事实、道出真相的勇气。

在江云炻的几次催促下,方浩终于又费力地开口了:“云炻,我无法给你买戒指了。”

江云炻的脸上依然带着笑:“不能去旧金山买,就在上海、南昌或是景德镇买也行。哈哈哈……”

这让方浩心情更加沉重,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没有出国,当然也就买不成钻石戒指了。所以我就让一步,给我买个金子的吧。我还是觉得金子比石头好,黄澄澄的,人们还常常把金子比作人心,多好哇。”

最后一句话让方浩心里更痛更苦。

“对吗?”云炻在追问。

“恐怕是连铜的铁的也不行。”方浩的话如铜铁般发沉。

“真是个小气鬼。那就买个瓷器的,这下总行吧?”江云炻说的是玩笑之词,因为景德镇确实有一些人戴瓷器戒指,有的戒面上还绘有图案或人像。

方浩缓缓地、痛苦地摇了摇头。

江云炻这才发现不对劲,将目光朝方浩脸上看去,见他眉宇间像趴了一只小蚂蟥,目光忧郁,满脸痛苦不堪的样子。看来方浩并不是在开玩笑,她一下变得紧张了,语气变得急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让我慢慢说来。”方浩说完这句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似是难以启齿,又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不用急,你慢慢说吧。”江云炻的话中既有安慰,也有催促。

方浩有些费劲地睁开了眼睛,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开了:从自己孤苦的身世,讲到义父的教养之恩;从义父的临终嘱托,说到自己为什么不能拒绝;又从对江云炻的感情,谈到自己的心中的矛盾和痛楚……没有说完,泪水已漫过眼球。

江云炻也跟着哭了,眼泪像两股泉水从眼眶里涌出来,流在脸颊上,挂在下巴边,又滴落在衣襟上。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声音随着两肩的耸动时高时低。方浩无端想起,有一次对着夜空的流星联想到云炻的眼泪,并想看看云炻哭泣的样子,他也见过云炻流泪,是别样的美丽。然而,今天看到她因痛苦而伤心哭泣、泪涕纵横时,却不是美丽,是花容失色,是嫩叶枯槁,是折磨煎熬。啊,眼泪原来更多的是象征痛苦和不幸。

哭了一阵以后,云炻猛地抬起头,抹去了眼泪,冷冷地问:“你真的爱我吗?”

“爱,非常爱。”

“那就行了。”

“怎么行了?”

“别的人何必管他?”

“可是我已经答应过义父了。”

“你既然爱我,你为什么还要答应义父?”

“我不想让他带着沉重的牵挂和遗憾离开人间。”

“那现在怎么办?”

“我已经是身陷泥潭,心在苦海。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躲着你。”

“既然真的爱我,就应当毫不犹豫地舍弃另一个人。怎么能脚踩两只船?”

“如果舍弃另一个人,我将有负义父,恐怕一辈子也会不得安宁。”

“那你就舍弃我吧。”

“我对你已做过的承诺,地点就在这佛印湖。我若不守承诺,不仅愧对你,也愧对天地,将会永远受到良心的折磨。”稍停,方浩又接着说,“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考虑。”

“什么情况下?”

“当你抛弃我时。所以,我想求请你责难我、原谅我、忘却我,最后抛弃我。”

江云炻的眼泪又出来了:“这我做不到,永远做不到。我已经到五龙寺发过誓,无论贫富贵贱,生生死死,都与你相守一生,早已没有任何退路了。”她的话越说越重,最后一句話几乎是喊出来的,以至在两座山梁之间有了回声。

江云炻的话字字句句犹如重锤,砸在方浩的心上。江云炻表达的情感越炽烈,方浩越痛苦;云炻吐出的语言越真挚,方浩越伤心。他这时想到了一个主意:“我再找刘樱谈谈吧,她有权利对自己的婚姻做主。”

“对,现在是民国,男婚女嫁,父母的话可以不算数,有的人还以逃婚的方式,对付父母的包办婚姻哩。如果刘樱愿意放弃,我们可以多给她一些钱,作为补偿。”江云炻觉得找到了办法。

方浩点了点头,然后相互道别,在一起吃饭的约定也留在了佛印湖边。不过,此时纵然有山珍海味,二人恐怕也难以下咽。

刘樱刚刚吃过晚饭,正在灯下专心致志地纳鞋底。见方浩到来,一阵欣喜,针尖一下扎在了左手的食指上,手指上很快凝聚了一滴鲜红的血。她先用嘴把手指嘬了嘬,然后用另一只手捏住出血的部位,快步走进厨房里,洗锅、切菜、生火,要为方浩做饭。

方浩伸手阻止:“我吃过晚饭了”。

刘樱嫣然一笑:“别哄我。看你一副又饿又累的样子。”

经刘樱这么一说,方浩觉得肚子里确实很饿,他的双手无奈地垂下,没有再阻止刘樱在厨房里忙碌。

刘樱动作麻利,不一会工夫便做成了三道菜,并且荤素皆备。她让方浩坐下先吃菜,然后连走带颠地到街上买回来一屉小笼包子。

方浩拿起了筷子,菜做得很是可口,但嚼着嚼着,口里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怪怪的味道。

刘樱坐在旁边,欣欣然地看着方浩吃饭,忍不住说道:“这些都是你平时很爱吃的东西。”此刻,她的心里洋溢得满是幸福。

方浩只是心事重重、闷声不响地吃饭。往昔,他们相处得随意而融洽,还少不了无所顾忌地嬉笑逗闹。可在义父留下了关于他们婚姻的遗言后,二人一下变得有了距离,甚至有些陌生了。此时方浩则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他像遇到凶猛的动物似的,不敢正眼注视刘樱,口里嚼着饭菜,心底里则在嚼着矛盾和痛苦,刚吃了个半饱便放下了筷子。

刘樱柔声地问:“是不是今天做的饭菜不合口?再吃几口吧。要是几年前,你会把碗和盘子吃得和猫舔了差不多。”

“嘿,是,不是。但确实也是。”方浩有点语无伦次。

刘承根没有回来,屋里只有两人,方浩觉得这正是说话的好时机,便对着正在收拾碗筷的刘樱说:“你先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刘樱还是三下两下把桌上收拾利索了,又用抹布把桌面抹擦了好几遍,刷了黑漆的桌面显得油光发亮,两个人的影子在桌面上晃动。她刚要坐下,又像想起来什么,从茶壶里筛出一碗茶,双手递到方浩面前。然后坐下来,用她那明亮的眼睛朝方浩看了一眼,恰好方浩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对,方浩心里一阵慌乱,目光闪电般地逃逸,刘樱却只是把眼睛眨了几下,眼神依然停在方浩的脸上。

“你最近好吗?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疲劳。”这是刘樱甜甜的声音。

“还好,你呢?”方浩说话时依然没有正视刘樱。

“我整天没有什么事干,所以老惦着你,也总是盼着能见到你。”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同你说了。”方浩鼓足勇气说出的这句话,是低头对着桌面上刘樱模模糊糊的影子说的。

刘樱没有回话,心里则在想:看他吞吞吐吐,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肯定是想说两人的婚事,也许说的是选什么日子办喜事之类的话题吧?你说吧,我听着。刘樱心里涌起一阵阵甜蜜。

方浩的眼睛依然盯着桌面,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连喝了好几口,这茶水似乎使他壅塞着的喉咙顺畅些了,说出了他早已在心里说过许多遍的话:“我们是相互看着长大的,一向是无拘无束,快快乐乐。我很想回到过去。”

刘樱心里暗暗发笑:人长大了,怎么还能变回到小时候?

方浩又犹豫了好一阵后,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义父临终时,把你托付给我,我实在担不起这个责任。”

刘樱听了这话,心里由暗笑变作了震惊,脸上像是花园里刮过了凛冽的寒风,骤然变了颜色,紧张地对着方浩问:“你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是说……我们的事就算了吧。”

方浩说完这句话,很想知道刘樱的反应,不由得偷偷地朝刘樱看去。他发现,刘樱那原本线条柔和的脸,一下变得像用斧劈刀削过一般,有了棱角;那美丽的眼睛,像牛的眼睛一样外凸,并且好久没有转动或闭合;嘴也是张开的,像暴风雨前浮在水面上拼命呼吸的鱼嘴。

方浩又讷讷地说:“请你原谅我吧。”

刘樱的胸部在起伏,在越来越急促地起伏,但依然是无言,这是令人恐惧的沉默。

“你倒是说话呀。”

刘樱的呼吸加重,但嘴里依然没有吐出任何話语来。

“你说话呀。”方浩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犹如火山爆发,刘樱大喊了一声:“我生是你方家人,死是你方家鬼。”说罢放声痛哭,直哭得喘气不匀,直哭得全身抽搐,直哭得山摇地动,房上的瓦片好像在微微颤动。

方浩一下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大哭。这样哭,恐怕会把鼻腔喉咙哭得破裂了,会把五脏六腑哭得爆炸了。如果说云炻的哭声给人的感觉是伤心和痛苦,刘樱的哭声给人的冲击是惨烈和恐惧。

方浩慌乱地站起身来,又急又怕地对着刘樱恳求:“别哭,别哭,这事我们再商量吧。”

刘樱的哭声没有停下,快速而短促的哭声变成了凄厉的长啸。方浩很快想起刘樱在父亲出殡时的哀伤与哭嚎,今天的哭声与悲痛似乎比那天更惊心动魄,更让人担心害怕。这样哭下去真会出事,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刘樱停止大恸大哭。可有什么办法呢?他还是想出了办法:“求求你,别哭了。承根该回来了。”

这句话立即产生了作用,刘樱的哭声像暴风雨疯狂地击打过大地以后,慢慢减弱了。恰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刘樱知道,真的是承根回来了,立即收住哭声,并起身进入内室。

承根推门走了进来,随身还带进了浓烈的酒和菜的味道,显然刚从酒桌上下来。他已在把桩师傅中崭露头角,烧那一窑总统瓷让祝鸿来进了监狱,却给他带来了良好的声誉,他的身价像汛期的昌江一样上涨了,应酬也多了。他一眼见到坐在屋里的方浩,很是热情地打着招呼:“方浩,父亲去世后,很少见你登门。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最近实在是有点忙。”

“窑怕空着人怕闲,忙点好。”承根不见刘樱的身影,便喊了一声,“刘樱。”

刘樱慢慢地走了出来,她已经洗脸整妆了,只是双眼依然带红发肿,像是快要成熟的小桃子。她对着承根小声地说:“哥回来了?我刚才切菜做饭,眼里不小心溅进了辣椒汁,到现在还不舒服。”说完,挪了把低矮的凳子,在灯的暗影中坐下。

刘承根看了看二人,乘着酒兴说:“俗话说,长兄当父,父亲不在,你们的事我就得操心了。你们年龄已不小了,我看选个日子把婚事办了吧。”

“是这样。不过这是人生大事,还得好好合计合计。”方浩回答。

“这都是铁板上钉钉子还拐了弯的事,还合计什么?我知道,小樱自小就喜欢你。”承根这时猛地拍了一把方浩的肩头,口里喷出带酒气的唾沫星子,“老兄,你这辈子福气不小呀。”

方浩不想再待下去,起身说:“已经很晚了,我该走了。”

“你们结婚的事一定要抓紧。再者说,我也很快结婚了。”

方浩听得出,承根这话里带着催逼。

方浩刚要拔步离开,承根又瞪着发红的眼睛问:“哎,那龙尊怎么样?不知为什么,我时时会惦记着那宝贝。”

“龙尊我会好好保管,你完全不用担心。父亲的话我一直记在心上。”方浩说完,出门而去。

背后传过来承根的话:“要是放在我身边,我也一定会看护得万无一失。”

方浩忍不住转头回望,见刘樱倚在门边,就像钉牢在门框边的一根木头,一动不动。虽然她的身子没有动弹,但可以想象得出,心头一定是翻江倒海。方浩觉得全身一阵发热、一阵寒凉,心中一阵惶然、一阵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