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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潭中的挣扎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草鞋

方浩回家后,立即觉得自己是掉落在水井里的牛,并且井圈顶上还加上了铁盖子。一些杂乱的念头不停地袭上心来:天大的不幸,有两个女子与自己用一条绳索紧紧地系在了一起。若如此下去,对三人都是悲剧,自己则是这个悲剧的制造者,因而必须由自己来承担责任。如果自己不存在了,那另外两个人便可以挣脱绳索获得自由了。他猛地想起曾和江云炻说过的话:有人舍弃生命是因为活着比死去更痛苦;一些人遁入空门,是为了摆脱世俗的无尽烦恼。难道这些话要在自己身上应验,将会成为自己人生的选择?

当半明半暗的曙光透过窗户的时候,他起床了,然后一如往常,去公司上班了。他要抓紧把手头的事情做完,特别是他正在绘制一块人像瓷画,一定要画好。

这张人像是为好友余同画的。余同在满窑店已被称作“将军”,这是对满窑高手的称呼。瓷板上画的是余同和未婚妻一站一坐的肖像,方浩要把这块瓷画作为礼物送给新婚的夫妇。此时的风尚是,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将自己的形象绘制在瓷板上,这是人类爱己怜己的一种美好感情。方浩画着画着,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和江云炻说过,要画江云炻。如果真是那样,那该是一幅多么美好而温馨的画面?可是,这也许只能成为虚无缥缈的梦境,甚至会成为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他的心不由得抖动起来,手也不由得晃动起来,小小的画笔平日犹如驯服的老牛,今日却成了很难羁控的烈马。他不得不停了下来,还下意识地用两个指头扽了一下上衣,他的全身已经汗涔涔的了。

他又拿起了画笔。就这样时画时停,犹如挑担涉水般费力地画了一个星期,才算画完了。放进窑里烧出来以后,倒是很令人满意。

第二天,余同见到画像,咧着嘴笑了好一会:“画得太好了,到时候请你喝双杯喜酒。”还喜滋滋地在画板上“吧”地亲了一口。

余同正要高高兴兴地离去,忽然发现方浩的脸色神色都有点不太对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有病还是有什么烦心事?”

方浩终于忍不住对好友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情感困境。

余同想了想,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出了一个主意:“那就老师傅捏盐罐,一个提梁两个盏 [1 ],一起娶了。”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能出这种馊主意?”方浩斥责着。

余同却变得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已是民国,倡导一夫一妻,但娶大讨小的事还有的是,听说那祝老板最近又讨了一个十七岁的姑娘。”

“别嘴包蛆了,我就是比祝老板的窑还多,也不会有娶妾的想法。”

“那就抓阄,抽到哪个算哪个。”余同又信口来了一个主意。

“真得把你的牙敲下几顆,免得总喜欢胡说八道。”

“行行行。我不多说了,相信你肯定会有办法。但一定要早做决断。”

方浩看着余同兴冲冲离去的背影,好半天身子没有动弹。

方浩觉得应该抓紧办自己的事情了。第三天早饭后,他背着一个大包袱,拖着自己孤独的影子,来到了昌江边的三闾庙码头。正是洪水暴涨的时期,江面变得比平日开阔,阴云满天,江水也被映照成发灰的颜色。江面上,不同形状的漩涡随着江波快速流淌,他脑海里也有漩涡翻滚:自己当何去何往?他脑海里最大最急的漩涡幻化成两个字——逃离。逃往何处?他想到的是逐水流而行,昌江水流入鄱阳湖以后,进入长江,在上海附近入海,所以他脑海里的一个目标是上海,并且景德镇每年都有人去上海学习绘画。

当想到要离开景德镇时,他忽然有了几分伤感、几分依恋,不由得放眼朝码头边望去,只见许多船只在装卸瓷器、柴火、大米等货物,一片繁忙景象。景德镇通江达海,被称作十八省码头。准确地说,这里可称作世界码头,因为在这里装满瓷器的船只,可以到达世界任何港口。

上下码头的人们,穿在脚上的无一例外都是一双黄褐色的草鞋。草鞋廉价、柔软,不怕硌脚路滑,是劳动者的普遍选择。路上挑担推车的,窑场瓷厂做工干活的,也都穿的是草鞋。大小老板开设的厂店、作坊,还把有多少双草鞋作为雇用了多少工人、有多大生产能力的计算单位。或许因为这些原因,景德镇被称作“草鞋码头”。草鞋和瓷器的外观相去甚远,但却是关系密切,如果没有那廉价粗糙的草鞋,便不会有光洁精美的瓷器。无数人是穿着草鞋,踏着泥泞,挑着沉沉的担子,在这里追逐人生的理想,甚至走完整整一生。一生志在瓷业的自己却要离开了,并且是像逃兵一样离开,他不由得踌躇起来。

这时有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半块渣饼。渣饼是直径约三寸的圆形瓷块,烧瓷时为避免坯胎与匣钵直接接触产生粘连,便在坯胎与匣钵之间放上一块饼状瓷土。瓷坯烧成以后,这块瓷土也被烧成了圆形瓷饼,因无甚用处被称作“渣饼”,小孩会把这能在地上滚动的渣饼用作玩具。但也有被成年人用到的时候,其中一个特殊用处是,卖瓷土的白土行在与客户谈妥生意后,双方便在一块渣饼上写明瓷土的购买数量和装载瓷土船的号码,然后分割成两片,双方各执一片。到了约定的交货时间,买卖双方派出的人无须认识,只要把各自持有的半块渣饼拿出来加以比对,如果属于同一块渣饼,便会在码头边交货,这本属无用的渣饼此时承载着彼此的信任,其作用很像古代的虎符。这中年人显然不识字,想请方浩指教。方浩看了一眼,见标明的是称作“大信”的船,便给这人指明了那只船的停靠位置,那人道谢后高兴地走了。

方浩猛然觉得,买卖瓷土的双方如此讲信义,而自己却对两个女子躲闪避藏,竟要不辞而别,太失信义了。当她们知道自己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以后,又会发生什么?女人行事,有时会像棉花般的软,有时却会像铁石般的硬,因而便有了贞节牌坊、节妇碑之类的东西。所以自己走了以后,云炻和刘樱什么都可能发生。想到这里,不禁心里一阵惊悚和自责。

他又一眼看见了矗立在江边的三闾庙,在气势雄伟的庙宇面前,他感到了自己精神和肉体的卑微。屈原是为了国家而被放逐,并最后纵身波涛,伟哉!可自己却只是为了个人的情感而畏葸、逃遁,悲也!在这一刹那间,他放弃了所有灰色的念头,甚至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荒唐可笑,莫非是被鬼摸了脑门?他用清凉的河水洗了洗脸,然后回到家里,立即拿起画板,他要画一幅以屈原为题材的《求索图》。

不久,从省上传来让人高兴的消息:设在鄱阳的陶业学堂由五省合办改为江西一省独办,办学经费由省财政筹措,这会比过去由多省分摊经费多了一些保障;同时任命方浩为陶业学堂的副校长。显然,方浩拦路递交给熊式辉的那纸书状起了作用。

这时,方浩不由得想起了康总。他一直期待康总从旧金山早些回来,办好瓷业公司,也办好陶业学堂,但却迟迟不见他的身影。后来才知道,康总参加完万国博览会以后,没有回国,而是转道去了南洋,为帮助孙中山讨伐袁世凯筹款去了。方浩一阵怅然。

方浩很欣然地接受了陶业学堂副校长的任命,办学和他育人兴瓷的梦想高度契合。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是,可以借此避开江云炻和刘樱,求得暂时的安静,尽管他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

对于婚姻,方浩已有了新的想法,在去陶业学堂赴任之前,他要直率地向云炻和刘樱道明。

这是一个工休的日子,江云炻很晚才起床,刚刚梳洗完毕,方浩已出现在面前。她心里漾出几分高兴:方浩定是找过刘樱,带来了好的消息。

方浩看了江云炻一眼:“走,一起喝早茶去。”

江云炻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进到屋里,换了一件新买的衣服,在镜子前照了好一会。

二人来到了秋水茶社。一如过去,喝茶伴用点心。不过,今天两人所要的点心都是为对方精心挑选的。

方浩本想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可一见云炻像月亮蒙了轻云的忧郁眼神,话到喉咙又咽回了肚里,担心自己的话语会又一次刺激云炻的泪腺。他现在非常害怕云见到云炻的眼泪,他曾经由流星联想到云炻的眼泪,现在他觉得云炻的眼泪是纷飞的子弹和箭镞。于是,茶桌上只有双唇啜茶和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他们很快用完茶点,几乎没有聊任何话题,成了寡言寡味的早茶,这让云炻很是失望。

从茶社出来后,他们漫无目的地沿着河边走到了三闾庙附近。汛期未过,江水依然奔流汹涌,混沌发黄。方浩出神地望着昌江的流水,思绪也似流水,他回忆起几天前在江边伫立的情景,腹中一江波澜。

“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江云炻忍不住开口了,她心里一直很想知道方浩找刘樱商谈的结果。

“好像有,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从我们上次最后谈到的话题开始。”江云炻提示着。

“上次我们谈到什么话题?”方浩已记不起上次最后谈到的是什么话题了。

江云炻对方浩的回答感到失望和伤心,带着几分不满提醒:“您居然开始忘事了吗?你不是说要去找刘樱谈谈吗,談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方浩这下想起来了,他一脸懊丧地回答:“谈过了,没有任何结果。”

“说具体一些。”江云炻语气加重,这是再一次提醒。

“我说了许多话,并问她的态度,但她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云炻问。

“‘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鬼。接着是失声痛哭。”

“后来呢?”云炻又问。

“后来承根回来了,谈话便结束了。”

“那你现在什么想法?”云炻再问。

“我现在的想法是,让老天爷公正裁决。”方浩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新的想法。

“这话什么意思?”

“顺其自然。”

“怎么个顺其自然?”云炻几乎是环环相扣,步步追问。

方浩看了看奔腾的昌江水:“就好比这江中有一根木头,听任江水把它带到任何地方。”

“别扯什么木头、江水,只说我们要谈的事情。”

“由时间,而不是由我们三人的情感和意愿来决定最终的结果。”方浩接着又补充说,“这期间,你们做出的任何改变目前状况的选择,我都会欣然接受。”方浩把自己的想法全说出来了。

“你这不过是灯芯耗油的办法,是等待着看把谁先耗老、耗死。你好聪明啊,不,是好残忍啊。”

“不是聪明,是愚蠢;不是残忍,是无能。所以只好听天由命。”

“那就等待老天爷的裁决吧。但,即使太阳从东山掉下去,石头从昌江浮上来,我的心也不会动摇,不会改变。”江云炻语气的坚定来自意愿的执着,她已抱定像眼前的流水一样,只是不可阻挡地奔腾前去,没有返身后退的可能。

方浩无语,过了好一会又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要到鄱阳陶业学堂工作。我们见面就很不方便了,或许这也是老天爷的有意安排吧。”

“听天由命吧。”江云炻说完然后站了起来,走近江边,对着浩荡的江水出神。

方浩心里猛然一惊,便走过去拉住了江云炻的手:“我们离开吧。”

江云炻什么也没有说,两行泪水已经挂在了腮边。

方浩知道,江云炻的泪水是滚烫的、发涩的、带苦的,那泪水挂在江云炻的脸上,却是像箭头一样穿透自己的胸膛,扎了在自己的心头。他瞬间又决定,还要和刘樱再作一次倾心吐胆的交谈。

他又一次走到了刘樱的门前。他曾在义父家住了十年之久,从日本回来后才搬出去另住,后来每次来来去去也都是轻松、随意、愉悦,现在却越来越觉得犹豫、胆怯、惶然。过去是直接推门,现在是首先拍门,并且每次都要停住脚步,踌躇好一会,像小时候第一次放鞭炮一般鼓起勇气,才把手伸向门边。

方浩进门后,见桌子上放着一把算盘,看来刘樱正在练习珠算,她读过6年书,粗通字算。和往常一样,桌上一个精致的圆形小竹筐里,放着一双正在纳的鞋底。

“你在学打算盘了?”方浩觉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话头。

“嗯,我有时很想出去找一点事做做,一人在家待着很难熬。”刘樱说完后让座、倒茶。

“现在许多女性都放开脚,走出门,自己找事做了。”

“是这样,我是半小脚,可以走路做事。我想尽量不成为别人的累赘。”刘樱说着,似是有意看了方浩一眼。

方浩能听得出,这“别人”是指谁,同时又想:莫不是她已经回心转意了?那天因为承根回来了,话远没有说完,更没有说透,今天一定要说清道明。

方浩开始了今天要谈的话题:“那天很抱歉,让你生气了,我也是万般无奈。”

刘樱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左手在算盘上漫无目的地拨弄着,发出一声声轻而脆的响声。方浩不由得心里嘀咕起来,莫非她已有自己的算盘?

“灯不挑不明。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应当认真地把话同你说明白。”

刘樱带着苦笑开口了:“你同我说可能没有用。”

“那同谁去说?”方浩惑然地问,难道要同承根去说?

“跟我爹说去。”刘樱说完,随手用力扒拉了一下算盘珠,算盘上这次发出的是很重很脆的响声。

看来刘樱真的有了自己的算盘,方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刘樱又有话出口了:“俗话说,千亲万亲,父母最亲;天大地大,死者为大。父亲说过的事,我就是死也得去做。”说到这里,刘樱又开始哭泣了。

女人的哭太叫人害怕了。方浩担心刘樱又像上次一般呼天抢地,大哭大嚎,赶忙说:“你别哭,听我把话说完。”

刘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收住哭声。

“我就直说了吧。在答应义父之前,我已经和一个人……”方浩说到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说。

刘樱把话续上了:“我就揣摩着肯定有原因,那人一定是那个叫云炻的吧?”

方浩点头认可。

“那她父亲也对你有过交代?你也答应过她的父亲吗?”

方浩找不到合适的话应答,只是很无奈地说:“那倒没有。”

“我父亲确是已把我托付给了你,你也明确地答应过我的父亲。”刘樱的话严丝合缝。

天哪,想不到平时话语不多的刘樱,在这个时候竟能说出这么似有千斤重量的话来,儿女之情似乎有神奇的力量,能极大地激发人的能量。方浩脑海里顿时一片混乱。看来,今天还是无法把任何事情说得明白。

刘樱今天的话却似乎是滚下山坡的石头,停不住,没有等方浩想出应对的词来,接着又悲怆地说道:“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虽然没有爹,但有娘。可我只是孤身一人,你说,我怎么办?对着父亲亲口许下的事不算数、不兑现,父亲在地下能安宁吗?”刘樱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了下来。

方浩觉得刘樱这番话情理皆备,丝丝入扣。是呀,义父有知将会如何?她又该怎么办?

双方一阵沉默,尴尬的沉默,痛苦的沉默。

方浩总算找到了话题:“我很快要去鄱阳做事,我們就不容易见面了,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

“我看过《王宝钏》这出戏,讲王宝钏在寒窑中,苦苦等待她当兵打仗的丈夫薛仁贵回来,一直等了十八年。我可以等得更长,况且鄱阳也不远。”刘樱说完,把手又在算盘上拨拉了一下,算珠上表示的数字是81,刘樱似是再说一句珠算口诀:九九八十一。

方浩心里像算盘珠一样啪啪作响:难道她愿意等待81年?这句珠算口诀后面,常常连用的还有“日久见人心”五个字,从而构成一句谚语。方浩的心更乱了,也变得更气馁了。他知道,今天也决然说不出任何结果,便心慌意乱地起身离去。

刘樱又倚在门边,看着方浩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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