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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嘱托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窑工匣钵瓷器

方浩快速把门打开,扑进来的是他十分熟悉的身影和声音:“方浩哥,爹快不行了。”说话的是刘樱。

“啊?”方浩心里一紧,提起那只窑工鸡,随刘樱急急地赶到了义父家。刘承根不在家,正在窑场为总统瓷把桩。

方浩轻轻地喊了一声“义父”。

刘胜远吃力地把眼睛微微睁开,当他黯然无神的目光看见了站在床前的方浩时,脸上露出几丝欢悦。他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方浩和刘樱。方浩猛然想起,当年义母临终之时,也是这等表情,也是这般动作,但不知是什么意思。

良久,刘胜远才沙哑着嗓子,费力地开口了:“我已经不行了……方浩,有一事很想交代给你。”

“好,您说。”方浩回答得快速而坚定,面对即将离开人间的亲人最后的要求,自己不能有半点犹豫,哪怕是上刀尖子山,下滚油锅,也必须毫不含糊地答应。

刘胜远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又连连咳嗽了一阵,接着断断续续地说:“这几年,我受尽折磨,对死早已是不在乎了,觉得眼一闭、腿一蹬,便一切都解脱了……只是这件事实在放心不下。”

“无论是什么事,您但管说出来,我都一定会认真去办。”

“如果这件事妥了,我也就安心地闭眼了。”

方浩猜想,义父一定是牵挂那件龙尊,临终时要做一个最后的叮嘱。

但义父说的是:“我死之后,只有刘樱我放心不下,实在叫人牵挂。”

“我会好好照顾她。我发誓,会像对亲妹妹一般待她。”

“要比亲妹更亲,你就娶她为妻吧……这样我躺在棺材里也就满足了。”接着又紧紧地拉住方浩的手,这手已枯槁得好像柴火,并且是冰天雪地中的柴火,发硬发冷,但却是仍然有力度的,也许他攒足了、使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

刘胜远嘴里在不停地念叨着:“你一定要答应,一定要答应……”他深深下陷的眼窝挤出了几滴眼泪,無情的病魔已将他全身所有的能量耗干,这是生命中最后的泪水。

方浩顿时心中如雷霆滚过,惊骇、恐惧、慌乱。他的第一反应是:那江云炻怎么办?他很想向义父解释,但这不等同于拒绝义父的遗愿吗?义父听到这种解释会做何反应?自己又怎能忍心做这种解释?面对恩重如山的义父,面对他即将告别人间的遗愿,他没有半星半点的理由进行解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勇气加以拒绝。他顿时心如刀绞,泪水涌出眼眶。

“方浩,你能答应吗……能答应吗?”刘胜远说完又是一阵咳嗽,但声音是微弱的、沙哑的,他已没有力气作大声咳嗽。

方浩看到,义父的脸上充满期待,也弥漫着痛苦。他的嘴张得很大,眼睛也睁得很大,他整个头部,不,是整个身体就剩下一张嘴和两个眼珠还能动弹了,显得那般无助,那般绝望,让人心酸心疼,可怜可怕。方浩觉得别无选择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气筒打气一般说出了五个字:“义父,我答应。”

刘胜远的手骤然松开了,像被风雨折断的树枝,耷拉在床沿边。他那看过无数窑火的神眼闭上了,喊过无数次“点火、熄火”的嘴也合上了,就像关紧了的窑门。不过脸上显得平静而安详,甚至似乎还微微显出笑意。看来,他觉得已别无牵挂了,可以彻底了结在人间的无尽忧愁与无边痛苦,安然地去往另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如果在那里还可以看火烧窑,他一定会变得满足和快乐。

当夜,方浩守在义父身旁。追忆起义父光彩照人而又痛苦相伴的一生,回想到义父对自己山海般的大恩深情,他不时地饮泣。虽然刘胜远只是他的义父,但义父对自己这个义子的情感,绝不亚于人世间任何一位血缘上的父亲。

天亮后,方浩忽然想到,已不能去巴拿马了,便立即急急地去向康总告假。康总带着惋惜准假,还将一件重要的事情交代给方浩:与公司同时设立的中国陶业学堂很是重要,但这所学校目前处境困难,现委任你为这学堂的协理员,你近期可以去实地好好考察一番。待我从巴拿马回来后,再商量解决困难、办好陶业学堂的办法。还有,那本属御窑厂的徽州祁门瓷土矿,现在当属江西瓷业公司,只是近几年无力顾及,你也去看一看,公司要考虑好好加以利用。

方浩一一答应。

承根、刘樱、方浩在大悲大恸中为父亲举办丧事。

方浩把那只没有打开的窑工鸡先是供在了义父的牌位前,然后在封棺时放进了棺材。这不只是为了让他享用人间美味,也是为了让他回味在人间烧窑看火的美好岁月。

刘樱哭得死去活来,声音喑哑。起棺时,她用双手死死抓住捆在棺材上的绳索,全身趴在棺盖上,不让丧伕 [1 ]抬走棺材,许多人又劝又拽也不肯撒手,直到昏死过去。

父亲下葬后,刘承根便穿着前部缝有一小块白布的布鞋,这块小白布是服丧的标志,直接从墓地来到了鄢老板的窑前,他要指挥开窑。

窑里烧的是袁大总统的专用瓷,开窑虽然不如当年御瓷出窑时那般场面盛大,戒备森严,但也非同等闲,有军警维持秩序,办瓷官孙之顺亲临现场。

匣钵一个个从窑里扛了出来,然后逐个打开验看,但见瓷器形正色正,质地精良,虽无御瓷品质,却远非一般民窑可比。办瓷官、窑主、瓷户都是一片喜气。

这次总统瓷数量不大,很快尽数出窑,余下来的便是一些搭烧户的瓷器,其中有祝鸿来搭烧的一批瓷器。因为有不可让人知晓的隐情,在搬完总统瓷之后,祝鸿来便让刘承根停止出窑,理由很正当:确保总统瓷安全搬运离场。但有一个窑工不知就里,搬完总统瓷以后,又顺手把一个匣钵捧了出来。

祝鸿来大声喝道:“蠢家伙,叫你别搬,为何还不歇手?你耳朵眼里塞了瓷泥还是脑子里进了瓷片?赶快搬回去!”

那搬瓷工被骂了个晕头转向,捧着匣钵返身又往窑里快走,不料慌乱中被一块柴木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匣钵从肩上掉到地上,里面的瓷器便像剥去了箬叶的粽子一般裸露着。

孙之顺见祝鸿来那般气急败坏地斥责、谩骂错搬瓷器的窑工,心里不快:只是错搬了一件瓷,何至于此?又对着那摔在地下的瓷器看了看,见那底款竟和总统瓷的底款一般无二:居仁堂制。

孙之顺顿时心生疑窦,虎着脸问鄢老板:“为什么窑里还另有与总统瓷款式完全相同的瓷器?”

鄢老板脑子里一阵发蒙,他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问祝鸿来:“这些是你搭烧的瓷器,到底怎么回事?”

祝鸿来若无其事地哈哈一笑,指了指杂乱地摆放在地上的瓷器:“一定是计算有误,这应该是总统瓷中的最后一件。”祝鸿来望着正在由车推人挑陆续运走的瓷器,心想,你孙之顺不可能重新计数,只好到此为止了。

但他很快发现,孙之顺不像以前那般好糊弄了。

“我倒要一看究竟。”孙之顺指挥窑工把窑里搭烧的瓷器再搬出一部分来,一件件察看。他脑门上的皱褶立即像绳子一样拉紧了,变长了,变硬了。他发现,但凡从窑位较好的位置上搬出来的瓷器,其署款都与总统瓷完全相同。

这正是祝鸿来的精心设计,可以说,比上次烧御瓷时搭烧“同窑瓷”的算计更进一步。他对烧最后一窑御瓷的事故心有余悸,担心发生意外,所以没有争烧这窑总统瓷,力荐由鄢老板的柴窑承烧。但却运动心思,在窑里搭烧了一批坯胎。如果仅仅是搭坯与总统瓷同烧,事本平常。只是祝鸿来居然是人吃豹子胆,蛇吞大象腿,搭烧瓷的款识全都直接用了“居仁堂”三字。“居仁堂”是袁世凯在中南海办公的地方,这次被用作了总统瓷的落款,这与慈禧在瓷器上署“大雅斋制”“体和殿制”同出一辙。

孙之顺其实对祝鸿来当年在窑里搭烧了“同窑瓷”亦有耳闻,但他没有当回事,现在如同云去星现,他一切都明白了,他对祝鸿来的为人也有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看法,厉声喝问:“祝鸿来老板,你胆子好大呀!”

祝鸿来知道已经露馅,吓得面色苍白,额头上的汗珠子都出来了,但他还是有了遁词:“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因为这瓷的坯胎入窑时都已经装在匣钵里了,所以看不出来。不知道谁在入窑前,在这些坯胎上做了手脚。我实在是疏忽,实在是疏忽。”说完,还连连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显然这是狡辩,孙之顺气上加气:“你是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是别人做了手脚,还是你自己做了手脚?”

但祝鸿来依然在和孙之顺斗心眼:“我烧窑几十年,蒙您信任,御瓷也烧过,这点事理我是很明白的,怎么敢胡来?定是有人为牟利而鱼目混珠,或是因为无知或好奇,做了这很愚蠢的事情。”停了一下,又凑近孙之顺身边,轻声说道,“大人,您不妨细加查究,定能弄个水落石出。这像鉴定下脚瓷,不会太难。”

祝鸿来这次又给孙之顺送了下脚瓷,孙之顺自然明白祝鸿来话里的意思,为了摆脱眼前困境,不仅百计抵赖,还以给自己两次送过下脚瓷一事相要挟。孙之顺心里哼了一声,真是狗急跳墙,他冷冷地说道:“你确是一条白鳝。先把今天的事好好弄清楚,其他的事另說。”

祝鸿来一下变得不知所措,他胖胖的身躯似乎僵硬了,一动不动地站着,连平日大有神采的目光也呆滞了。

接下来的行动让祝鸿来始料未及,孙之顺大声命令在场的军警:“把这些假冒居仁堂款识的瓷器统统砸碎。”

于是军警们提木柴、操窑砖,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中,那一件件款署“居仁堂”的瓷器瞬间化作了窑场上的满地瓦砾。祝鸿来只觉得那木柴和砖头一下下全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头上、心上。

但事情还没有完。孙之顺又对身边一位官员严词交代:立即将此事告知浮梁县县长,让他作为大案,从速查办,并向总统府作专门报告。

祝鸿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几乎要瘫痪在地。最后在刘承根的搀扶下,在一截匣钵上坐了下来,但马上又像锥子刺了屁股一般快速站了起来,因为那刚刚出窑的匣钵依然烫人。他站定后,一边喘粗气,一边用手抹着脑门上的虚汗。

刘承根关心地问:“祝老板,到底怎么回事?”

祝老板一声苦笑:“我算是明白了,这窑和瓷只要沾上皇帝或总统,便可能是祸事一场。”

不一会,走过来几个穿黑制服的警察,把祝鸿来带离了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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