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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般的茶会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瓷土茶楼茶室

两天后,孙之顺穿戴整齐,坐着四人抬的轿子,前往茶楼。

御窑厂紧邻着一条发源于黄山的大河,这河的名字极富文化意味,叫昌江。景德镇位于昌江之南,因而古代曾名昌南镇,有人还据此认为,“瓷器”的英文发音与“昌南”有关。景德镇在宋代便形成了由街道、里弄、巷子构成的城市雏形,在明代中期,大约有30万人在这里从事瓷业,堪称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工业城市。现在号称有18条半街,48条巷子,99条里弄。

御窑厂与昌江之间是有一条古老、热闹、极有特色的瓷器街,店肆相接,商铺林立。货架上,橱柜里,店门口,摆满各类瓷器。品类有生活用瓷、陈设用词、把玩用瓷、祭祀用词、宗教用瓷,不一而足;器型千般百种,大小如蚁象相殊,质地有玉瓦之别;釉彩五光十色,或浓或淡,或俗或雅,犹如三春花圃,群芳争奇斗艳;绘画百姿千态,山水、人物、草木,各呈风采,聚纳人间万象,撷取古今意趣。一个天下独有的瓷器天地,一个叫人痴迷的陶艺世界。

各帮各行的会馆,还有戏台、饭馆、茶楼,也都摩肩接踵地在这条街上占有自己的地盘。这条街上有一家南昌人开的茶楼,上下两层,名叫“秋水”,取《滕王阁》中“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大门两边的对联是:

手中一壶一盏,一江秋水消块垒;

眼前百窑百店,百条艛船载玉玦。

秋水茶楼经营有十多种叫得上名号的茶叶,备有上百种干果、点心。茶楼不只是喝茶消闲的处所,更是谈事、议事、商洽生意的地方,民间的许多冲突纷争也多在这茶楼里调解平息,就像饮茶以消火解渴一般。每年新开工的季节,一些行业的老板要在这里请工匠们吃“起手茶”,每人清汤一碗,包子两只;夏秋季也会请留用的工匠吃一次茶,清汤一碗,油条四根,没有受到邀请的则意味着已被辞退。所以这个茶楼是许多人愿意光顾的地方。

孙之顺迈着方步,走进了由衙署先行安排好的一间茶室。茶室在二楼,木格窗下便是水清波碧、桅杆如林的昌江。已先入茶室的20来人一一站起,孙之顺双手抱拳,满面春风地同大家打招呼。各人依次恭敬地做着自我介绍。

茶博士用一个很大的托盘捧过来一摞茶盏,然后犹如燕子啄泥一般,轻巧地把茶盏一个个快速分开,放在了每一位客人面前;随后用一个精巧的小木勺,如蜻蜓点水一样,从茶罐里把茶叶送到茶盏里;继而稳稳地斜提起硕大的铜制长嘴水壶,那刚刚沸腾过的开水便如一股清泉,很有气势地流注在茶盏中,茶水很快变作琥珀般的颜色。那茶盏外面绘的是浓润的青花,内壁是如雪的洁白,这青、白、黄三色相配,赏心悦目。茶的清香随着袅袅热气,从茶盏里飘逸升腾,弥漫在整个茶室。接着花生、瓜子、板栗等炒货上桌,还有冻米花糖、芝麻片糖、寸金糖及桃酥等点心送到,屋里的香味更杂,也更浓烈。

督陶官一声“请”,大家提起茶盏送到嘴边,茶水滑进肚里的同时,也有想法绕在心里:督陶官大人请这么多人吃茶,这好比是在柴窑门口熏牛腿,是一件架势极大的新鲜事,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办。

孙之顺先说了几句赞扬当地山水风光和风土人情的话,开始把话引入正题:“各位都是景德镇瓷业界的翘楚,让人钦佩。我自兼任督陶官以后,深深感到制瓷烧窑的诸般不易,更感到陶瓷文化的博大精深。”

这一席话,虽然只是客套的虚语浮词,但所有在座的人听了还是很高兴,一个个满脸堆笑,频频点头。

孙之顺的话向主题靠近:“我今天请大家一起喝茶,一则和大家认识认识,二则有点事有劳各位帮忙。”

许多人心里的应答是:说“认识认识”是托词,要“帮忙”则是实话。但不知道这身为朝廷命官的孙大人有什么难处,竟然要找我们这些人帮忙?

孙之顺的话步步靠近目标:“我奉命再次督造御瓷,或许这是最后一窑御瓷了。眼下遇到了一些困难,就像推车上坡,逆水行船,很是吃力,有劳大家搭把手、出点力。”

有的人首先想到的是,督陶官肯定是要大家为皇家烧瓷出资捐钱,因为这种事历史上曾经有过。这些年来,朝廷穷得好像风中的铃铛,叮当作响,烧一窑御瓷自是耗费不少,怕又是要逮几只公鸡拔毛。否则,督陶官恐怕不会这么客气地请大家吃茶吧?

不过其中有一个叫祝鸿来的窑户老板,想法却与众人大相径庭:督陶官今天以烧御瓷为名目摊派钱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搜刮地皮早已让人厌恶,朝廷心知肚明,且这是皇家最后一次烧瓷,摊银派钱的可能性不大,而是有比缺银少钱更难办的事情。在祝鸿来看来,参与朝廷办理的事情,虽然可能花些精力,费些钱财,但也完全可能从中获得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好处,何乐不为?于是他接话说:“督陶官在景德镇地面为朝廷尽忠效力,如有难处,我们这些当地的老表,定当竭力相帮。”

祝鸿来敢于第一个说话,盖因为他是景德镇有名的窑户,也就是窑老板。有语曰:“有了一座窑,银子用船摇。”有些人是二人甚至三人合开一座窑,这祝老板可是一人有窑两座,并且和一些窑户一样,还有自己的瓷厂,是个兼做窑、瓷两行的大老板。他的一座柴窑是从父亲手里继承的,为了拥有第二座窑,他积攒银钱时,毫厘无遗,甚至在他结发妻子去世时,竟然让人撬下她口中镶着的一颗金牙,理由是擔心招惹盗墓贼,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舍不得白白丢了这丁点儿金子。随着窑门的闭合开启,他的家业如窑火般旺盛,财富如雪片般聚积,他现在是窑业会的副会长。有人问过祝鸿来的发家之道,他的回答简明而形象:秘诀是想办法从鸡脖子上卸下猪头来,还要尽量让一个猪头卖出两个猪头的价钱来。

孙之顺听了祝鸿来带几分豪爽的表态,心中一喜,不由得朝祝鸿来看了一眼。只见这人中上身材,微微有些发胖。圆圆的脸上,白里透红,油光发亮,似乎体内有油脂源源不断地渗到皮肤上,当地这种体型体态的人不多。他穿着一件白洋布长衫,手上戴着一个粗大的金戒指。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人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却已是满头白发,发辫像一条银蛇从后脑垂到臀部。这些都让他显得与众不同。

孙之顺又拱了拱手:“那我先感谢各位了。”

祝鸿来觉得和督陶官第一个回合的对谈效果很好,便又接腔了:“如果能帮督陶官大人排忧解难,我们会感到很荣幸。虽然这年头生意难做,但出点力气、跑跑腿脚还是可以的。”说这番话,既是呼应孙之顺,也是为今天坐在茶楼里的人诉苦,道出了大家害怕出钱出物的苦衷。

孙之顺自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有钱的人似乎七窍里塞满的全是银子,一张口便冒出银钱的味道。不过,今日本督陶官不是要你等掏腰包、凑份子,便接过祝鸿来的话说:“需要大家帮忙出力的,不是金钱。”

大家一阵轻松:财是祖宗钱是命。只要不是出钱,其他事情都好说。

茶室的气氛一下变得活跃了。又有人开腔:“如果是釉彩方面需要帮忙,本人可以尽绵薄之力。”说这话的人是一个姓鄢的老板,这人在景德镇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外号“做老板”,这源自他常挂在嘴边的“我是做老板,不是当老板”,许多事他都亲力亲为,以至几乎每天身上都是沾满泥浆、土灰、釉彩,他有半座柴窑、半个瓷厂。最让人称羡的是,这鄢老板对釉彩情有独钟,在制釉调彩方面身怀绝技,因而被人列作景德镇四杰之一的“制釉鬼才”。他说的话没有离开自己的本行与专长,自是实话。

孙之顺对这鄢老板的表态很是满意,只是今天本官要的是土不是釉。他看了看鄢老板,见这人年龄比祝老板略大,但在长相上却是迥然有别,身瘦个高皮肤黑,像个劳苦太甚的练泥工。如果在京城,这两人配在一起说相声,肯定一出场便会博得满堂的笑声与掌声。他以赞许的口吻对着鄢老板说:“很感谢你的真心诚意。”

这时又有一个老板开口:“请问孙大人,那您究竟需要我们帮忙办什么事情?”

为了营造有利于办成事的良好气氛,孙之顺灵机一动:“我今天和大家打个赌吧。如果谁猜出来了,本官出十两纹银行赏;如果猜不出来,今天的茶钱各人自理。”接着提示性地说,“只是向大家借一些东西,当然也可以是买。”

茶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活跃,大家有说有笑地猜了起来:有猜借柴借米的,有猜借车借船的,还有猜借能工巧匠的。只有祝鸿来想的与众不同,一语中的,猜的便是督陶官需要上好瓷土。

孙之顺见大家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这时又趁机说道:“如果有人猜出来了,我付银子。但我要的东西可不能吝啬啊。”

大家正在兴头上,七嘴八舌地应答着:“行。一百个行。”并盼着是自己猜中,倒不是为那十两银子,只是为了凑趣。还觉得猜中了督陶官设置的谜面,就好比在寺观里抽了个好签,打了个好卦,是个带着吉祥的好彩头。

“那我把答案说出了?”孙之顺故意吊大家的胃口。

“好,说出来!”“定是我猜中了!”“不是我猜中了那才怪哩!”还有人击掌、跺脚,茶室内一片喧腾,简直比楼下的瓷器街上还要热闹。从楼下经过的路人,有的昂着头,瞪着好奇的眼神往上瞟着,那茶楼上为何这么大动静?

待大家安静下来,孙之顺才慢腾腾地朗声宣布:“恭喜!你们中确有一个人猜中了。”

“谁?谁?”许多人大声叫嚷着。

“那你们还可以再猜猜,到底是谁猜中了?”督陶官依然在卖关子。

几乎所有人都说得是一个字:“我!”茶室里一片雀跃、一片欢悦。

到时候了。孙之顺这才带着笑意高声宣布:“祝鸿来老板猜中了。”

祝鸿来开怀大笑,白白的脸上添了红晕,站起来像武师表演过拳术收势一样双手抱拳:“谢谢督陶官设奖,承蒙各位相让。”

督陶官不失时机地插话:“御窑厂需要的优质瓷土没有问题吧?”

祝鸿来习惯性地把荡在胸前的银辫甩到后背,用手掌不轻不重地在胸脯上连拍了两下:“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这就好比是瓷器出窑,定型定色了。”

祝鸿来一下猜中谜底,除了他的精明外,还因为他向来消息灵通。他已经获知督陶官这次来景德镇,为的是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督烧御瓷,便一直关注、打探这件事,因而知道了御窑厂挖矿找高岭土遇挫的事情。所以他一听督陶官要借东西,便像三个指头捏田螺那般准确地捏住出了答案。

这时,各式热点用盘用碗用屉笼盛着放到了桌上,有珍珠丸子、猪头肉烧卖、萝卜丝包子、糯米糍粑、碱水米粑、大米蒸饺、芝麻汤圆……一件件外形精致,一道道美味可口。

孙之顺拿起筷子比画了几下,招呼大家:“请,今天有祝老板兜底,大家敞开心怀、放开肚皮,吃它个痛快!”但他没有忘记适时提示祝老板,“现在就你一人身上挑着千斤重担,多吃些,以便增加些力气。”还特地给祝鸿来夹了一块碱水粑。

祝老板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脸上显得更加光亮。他把督陶官夹过来的碱水粑只咀嚼了三五下,便咕噜一下咽到肚子里,然后放下筷子,看了一眼众人:“为了让督陶官放心,瓷土的事我们立马就在这茶桌上办理。”随之叫店里跑堂的找来纸笔,开始逐人登记,让各人自报能拿出多少优质高岭土来。他这样做,为的是让督陶官满意,也为了在督陶官面前显示自己鹤立鸡群般的地位。况且在他看来,凑足烧一窑瓷器的优质高岭土,不会比在桌子上摆满一桌点心的难度更大。

鄢老板第一个表态,自己的库房里有优质高岭土200来斤,愿尽数出让。

孫之顺听了,心中一喜。

祝鸿来听了,满脸堆笑,很有几分得意地想着:这么一件让督陶官陷入困境的难事,我在茶桌上便可如同喝茶水、嗑瓜子般轻易解决。

但,情况不妙。接下来是狐狸下黄鼠狼,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有报一二百斤的,有报三、五十斤,更多的人则是很客气地带着歉意表示:实在没有。

祝鸿来没有了刚才的轻松,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脸上的笑意换作了愕然,本是圆圆的脸一下变得像硬邦邦且有棱有角的瓷板。他看了看在座的人,然后快速算了算大家所报的数量,嗨,还不足制成一窑坯胎所需瓷土的三分之一。这还了得?自己刚刚夸下海口,打了包票,绝对不能食言。当着督陶官和许多人承诺的事如果不能兑现,在面子上该有多难堪?今后还怎么说话、做事、为人,怎么在这景德镇地面站?

带着不满和调侃的话冲出了祝老板的喉咙:“真是现世 [1 ]。这些瓷泥做成丸子煮熟了,还不够大家饱吃一顿的,哪够制成一窑瓷的坯胎?各位再想想辙,攒攒劲,哪怕是从牙缝里抠,从耳朵眼里掏,也要凑出足够的瓷土来。”

无人应声。

祝老板几乎变成催逼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场合?你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我一点面子,把这件事办妥了。”

依然无人应声,许多人默念的话是:实在是无锅可砸。

孙之順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像要打雷下雨的天空,一片阴沉。

祝鸿来这时知道:自己讲到这个份上,依然无人应声搭腔,看来确是手中无货难倒人,鸡脖子上实在卸不下猪头来。

好几个人一起把眼光齐刷刷投向祝鸿来,关切、担忧、不安尽在其中:祝老板,你今天可怎么办?

有的人出于好心,提议:要不然,我们分头到相关的矿上、店里再问问,再找找,或许还能凑出一些来,以救一时之急?

祝鸿来摆了摆手:“这不成了伸手到叫花子的碗里抓饭吃?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找叫花子。”又转过脸问孙之顺,“督陶官大人,你说是不是?”

孙之顺很快、很重、很响地吐出了两个字:“是的!”显然他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心里已经很是不安甚至微有怒意了,接着又重重地说出一句话:“那当怎么办?”

大家的目光又一次投向了祝鸿来。

只见祝鸿来下意识地晃了晃自己银色的辫子,又不慌不忙地回望了大家一眼,然后以毋庸置疑的语气对着孙之顺说:“督陶官大人但管放心。下棋无悔,说话算数,不足的部分由我包圆。”

大家一惊一喜复生疑:有这么简单吗?这优质瓷土可不是变戏法,说来就会来,你上哪里去弄这么多上好瓷土?

祝鸿来的话自有依凭。其实在他拍胸脯、打包票的时候,心中已有底数,因为他的库房里存有一批优质瓷土。这些瓷土是半年多前,从一个神秘的卖家手中以并不太高的价格买下的。

祝鸿来带着几分豪气告诉大家:“这名闻天下的瓷都,如果居然找不出能足够烧造一窑御瓷的好土来,岂不被天下人耻笑?我们这些老表的脸面又往哪儿放?”当然,这话主要是说给孙之顺听的。

孙之顺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想不到本来千难万难的问题,居然由于方浩的主意,在茶馆里喝一次茶便顺利解决了,奇也。这制瓷奥妙深深,这瓷都也是玄机重重啊,竟不知这景德镇还有多少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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