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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瓷晋京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太监太后瓷器

孙之顺随尤太监一起登上了一艘上下两层的官船。风轻,水平,船稳,但督陶官的心里却是沉重,颠荡,不安。时运不济,这次督陶与上次督办太后的寿瓷相比,功亏一篑。领命离京时,太后最后的话语如重锤敲锣,一声接着一声在耳边震响:“龙凤双尊烧好了,你可以高高兴兴回京;如果双尊没有烧好,你回不回京就自己看着办吧。”让他矛盾自惶而又生出几分笑的是,现在的情况却是不在太后画定的框框中,烧成的是一件精品,一件次品。自己当何去何从?

他额头的皱纹变得更粗更硬,似乎一用力,便会像散热不够的瓷器一般惊裂。他不由得看了看坐在船舱正中太师椅上的尤太监,只见他也双眉紧锁,双唇紧抿,没有胡子的脸部绷成了好几块肉疙瘩,看来心里也并不轻松,或许心里又在算计着什么。哎,碰到这种阉人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如果不是他阎王逼命般地赶来催促,或是他来了,只是一般地催促,而不是恶煞般地临场指手画脚,强行取瓷,那么这船上现在装的便是两件甚至是三件精美的龙凤瓷尊了,自己便是高高兴兴回京的完美结局了。

船开始有了不轻不重的晃动。孙之顺抬眼望去,前方水域开阔,一片浩茫,看来船已经驶入鄱阳湖。天上的飞鸟也比在昌江上见到的鸟大得多,多得多。大小有别、身形各异的水鸟扇动翅膀,不停地变换姿势,快活地做着自由自在的飞翔。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着:人不如鸟。

孙之顺又把忧郁的眼神落在船舱里的一只只木桶上,瓷器都装在这些木桶里,每件瓷器都由茭草行派专人用稻草精心裹紧扎牢,木桶里的空隙处还塞满了稻谷壳和刨花等物,可以说每件瓷器都得到婴儿般的呵护。但他似乎还是放心不下,依然担心瓷器会因磕碰而掉皮开缝。因而每当船颠荡一下,他的心也会跟着抖动一次。

这时,尤太监扶着椅子站起身来,对着水面白色的涌浪骂着:“真他娘的活见鬼,一处不顺,便处处不顺。在湖上就这般风急浪高,进了长江、到了海上那还得了?太晦气了,净碰上这讨厌的天气、倒霉的人。”

孙之顺心里一震。是啊,一路上确是还有难测难料的险阻,即使这些瓷器能安然地送进皇宫,自己怕也是祸福难料。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尤太监会把所有的罪错一丝不剩地推到他人身上,甚至添油加醋,落井下石。这尤太监是太后信任的奴才,太后只会听他说白道黑,自己到时候恐怕只能像是服了封喉的毒药一般,有口难言……哎呀,苦也,惨也。能不能乞求一下这太后身边的人,请他在太后面前为自己稍做遮掩或是开脱?但见他一脸刚戾之气,又想起他平日里在太后面前如羔羊走狗,在朝中官吏面前却似恶狼猛虎的模样,立即止住了自己显得荒唐可笑的念头,不值得在这等人奴人渣面前乞哀告怜。人是打是杀,官是免是贬,悉由他去了。这时,他的心倒像是穿越了大风大浪的船,稳实了许多。

但这种稳实没有持续多久,他又忽地想到了历史上几位督办御瓷官员的悲惨下场:有赔付家产的,有贬职流放的,还有枭首示众的。他还特别想到一人一事,宋代有一个叫齐宗蠖的进士,被派往景德镇任窑丞,管理窑务,采办皇家用瓷。他日夜殚精竭虑,处处小心留意,办瓷九年,了无差错。但在庆历年间押运贡瓷经过婺源时,由于马惊车翻,部分瓷器受损,在山一般的愧疚和恐惧中,竟然吞下尖如刀刃的瓷片自尽……太后的身影又在眼前晃动。她说自己是最后一任督陶官,莫非自己的官运乃至人生也要和御窑厂一般,草草收场?巨大而又持续的痛苦,有如湖上的奔涛急浪,一阵紧似一阵地激荡心头。

孙之顺在预计着可能的后果:赔付家产、削职为民、流放边地、受刑下狱、枭首腰斩……要避免最坏的结局,一个可怕的念头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红日沉落湖面之后,在茫无涯际黑暗中,他顶着已是寒意袭人的湖风,走出了船舱。朝四周一看,他很快认出来了,这里是鄱阳湖与长江的交界处,离九江很近,与家人很近。但竟不知家人如何,尤其那不滿两岁的小儿子是何模样?为了倾力督造这批瓷器,他至今还没有见过这个小儿子。想到这里,他眼前浮现出一个活泼可爱、正在牙牙学语的孩童模样,儿子应当会叫“爸爸”了,他隐隐听见呼喊“爸爸”的童音借着江风传来,字字清脆,声声亲切,这使他心中的忧虑和恐惧也顿时随风飘远。人生多舛,世事难料,既然命运无法把控,便不必自寻短见,也不必预设痛苦了,等待太后发落吧。

十月中旬,在草木凝霜的早晨,运瓷船抵达天津大沽口。朝廷来接运御瓷的骡马车队已在岸头等候。尤太监和孙之顺各骑上了一匹漂亮高大的黄骠马,随着运载瓷器的车队向北京进发。

这次献瓷和上一次献瓷大有不同,地点改在了慈禧现在常住的西苑仪鸾殿;数量大为减少,只摆了龙凤双尊、熥脸泡手盆,外加一套餐器。

那龙凤双尊摆在了十分显眼的位置。尤太监走上前去,似是在不经意间把龙尊轻轻地挪了挪。

傍暮时分,有暗香飘动,环珮作响。不一会,太后在宫女们的陪侍下,慢慢地走了出来。尤太监发现,与一个多月前他离京时相比,太后明显消瘦了、衰老了,身子挪动得很慢,步子迈得很小,似乎是穿了太大太重的鞋;脸上虽然敷了比平日更多的脂粉,但仍然掩盖不住重重的困倦与晦暗。是近日操劳过度,还是凤体欠安?尤太监顾不得再往下想,趋前跪地请安,听太后低轻说了声“起来吧”,便站起身跟在了太后身后。

太后先是把所有瓷器大致地看了一遍,对那准备用来熥脸、泡手用的两个瓷盆则看得十分认真。那由薄胎瓷制成的泡手盆,晶莹剔透,白得宛如玉雕,薄得恰似纱笼,怨不得有人用“只恐风吹去,还愁日炙销”这样的诗句来赞叹薄胎瓷的娇美,以“百金一器”来形容它的金贵。

太后让宫女卸下护指,把一只手伸进了薄胎瓷盆里,似是要立马体味一番在这盆里泡手的感觉。宫女们顿时露出了惊愕的神情:这薄胎瓷太神奇了,从盆外透过盆壁不仅能清晰地看到太后的一根根手指,还能感知到太后手背皮肤的细嫩和指甲的颜色,当太后的手指触及盆壁时,竟能清晰地看见她指尖上一圈圈细细的指纹。

太后离开瓷盆,脚步停在了那龙凤尊前,这无疑是她今天要重点查看的物件。

她这时想起了督陶官:“那孙之顺呢?”

尤太监略一迟疑后回答:“太后,您先看瓷器,孙之顺之事容奴才稍后禀报。”

太后把显得有些呆滞的目光落在了凤尊上。但见瓷质细腻雪白,造型秀气大方,那两耳凤的造型栩栩如生。虽是镶器,口足的圆形与中部的五边形融于一器,却是浑然天成,顺畅自然。那绘在尊身上的五湖,波光粼粼,山色幽幽,舟帆片片,艳丽灵动,好一幅锦绣江南的瑰丽画卷。尊身的黄釉与颈部、底座的乌金釉交相辉映,富丽堂皇。太后的眉宇间漾起一阵欢悦的波纹,本来显得灰暗的脸上泛出了几许亮色。

尤太监从太后的眼神中,知道她想看凤尊的另一面,便走上前去,又快又轻又稳地把凤尊挪转了半个身子。太后细看了好一会,眉宇间欢悦的波纹更加明显。

太后的目光缓慢地转到了龙尊上。龙尊的质地、造型、色彩一如凤尊,一样的华彩耀眼,一样的秀美灵动。由于尊上绘的是五岳的图案,因而更显得大气庄重,气势雄奇。太后看了一阵后,又如刚才看凤尊一般,示意挪动龙尊,要看另一面。

尤太监心里恰似两件瓷器撞在了一起,咣当作响:坏了,要露馅了。此前他有意挪了挪龙尊,为的是让那有瑕疵的一面,不让太后一眼瞧见,以求避过一场无法预测的雷霆,但太后并不好糊弄。现在他心里剩下的只是侥幸,盼着太后并不细看,因为瑕疵并不明显,草草纵目,很难发现。

尤太监稍稍将龙尊移动以后,便担着心、睁大眼注视着太后。尤太监终是失算了,太后是何等心计,何等眼力?看上去虽然精神已大不如前,但只一眼便似看火观灯一般清晰地看出了破绽:“这龙尊的接缝处有小气泡,那绘有泰山的瓷面看上去也显出下陷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

尤太监立即跪下,把早已准备好的话适时全抖了出来:禀太后,这件龙尊出现缺陷,乃是督陶官在入窑烧造前没有细加检视,以致铸成大错。他自知罪责难逃,有负太后垂爱,也愧对督陶官的职守,所以今天没有敢进宫,现正在驿馆,等候太后发落。

太后没有立即发话,也没有生气发怒,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地:“看来,督陶之事,很不易啊。这重器是成是败,是优是劣,既赖人力,也靠天意。”尤太监完全没有想到,太后竟然会是这样一番话语。孙之顺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躲过一劫了。不过由此一来,自己对这次烧瓷发生的事故、差错,更是连春绒秋毫般的责任也没有了。

谁也不会料到,这时太后还做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她靠近那龙尊,说了声:“既然是件次品废品,留它何用?”接着用肘部对着龙尊轻轻一碰,龙尊跌落地下,发出令人惊悚的迸裂声。那费去匠人无数心血,耗去府库许多银两的一件艺术品,顷刻间成为碎片,像风雨中的梨花散落一地。如果这瓷尊有灵魂,那灵魂一定飞回了景德镇,寻找机会投胎附体,以求再一次成为一件人间美器。

有几块碎片溅落在太后脚边,尤太监赶紧俯身拾起。在场的人一个个脸色大变,心中吃惊:太后为何会有这般举止?

太后交代尤太监:“将这凤尊放到寝宫,让它朝夕与我做伴。”又嘱咐贴身的宫女,“自明天起,我就用这瓷盆熥脸、泡手。”

这时,一个大太监脚步匆匆地走近太后,神色慌张地跪在地上:“禀太后,有大事急报。”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步履迟缓地向平日召见大臣的一间殿宇走去。

尤太监抱着凤尊,跟在了太后身边。进门后,放下凤尊,退到了门外。

慈禧慢慢地在一张椅子上坐定。大太监跪在地上,声音不重,話却是又快又急:“禀太后,光绪帝已在瀛台驾崩。”

太后轻轻“啊”了一声,脸上是一副让人难以捉摸的表情,她用袖子掩了掩面,声音带颤地说:“皇帝的丧事照规制办理。当务之急是择立新帝并行大典,即着各位大臣在太和殿议事。”

尤太监是宫中最早得知皇帝驾崩消息的人之一,他不由得联想到观看新瓷时,太后推倒、摔碎龙尊的一幕,莫非太后事先已然知道光绪皇帝即将离开人世?或许,是因为龙尊烧成了次品,便坏了皇上气运?

很快又有让人惊诧的消息从宫中传出,醇亲王载沣的儿子溥仪承继大统,成为新一代皇帝。大臣们也迅即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太后还要继续执掌大清江山。因为册立的是一个只有三岁多的小皇帝。太后福大寿高,已看着三位皇帝驾崩,先后实际操控朝政四十多年,竟不知这一回还要再执掌江山多少年月?

让大臣们再一次惊骇的是,太后将会再执掌朝政多长时光的疑问,如灯灭室暗,在光绪帝驾崩的第二天下午便有了毋庸置疑的答案:至此终结,太后也已驾鹤西去。

太后的丧事极尽哀荣。陪葬的物品不计其数,其中有大量奇珍异宝,在她身下要铺三层金丝串珠锦褥和一层珍珠,总共厚达一尺。但在陪葬物的清单中,却没有瓷器。然而在陪葬物品由紫禁城向太后的陵寝启运时,不知是什么原因,临时加上了那件凤尊、两个瓷盆和一套瓷制餐器,也就是她生前最后看过的那些瓷器。

太后的丧事刚刚办完,内务府传出消息,桶总管因悲伤过度离世。真实情况是:这内务府总管想起,历朝历代,皇帝去世后,深受器重乃至倚重的大臣便很快遭到清算的实例不胜枚举。太后离世,大树已倒,自己这只积攒了丰厚家产的猢狲,怕也是下场凶险,况且自己和小皇帝的父亲醇亲王还发生过龃龉。在难以摆脱的惶恐中,他把生命交给了苏州织造的五尺白绫,伴随太后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还想着或许能继续享有在人间一般的荣华富贵。

但桶总管绝对不会想道:另一个世界并不安宁,连太后也未能安寝于地宫,那只凤尊后来也竟然不可思议地离开了地宫,重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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