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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场边的较量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窑工窑场老三

方浩回到家后,便耐心等待消息。他的推测是:县长一定会同祝鸿来打招呼,特许自己烧一窑,以救一时之急,这便是一个三方满意的方案。但方浩心神不定地等了好几天,也没见有任何动静。他转而又想,也许县长已经同祝鸿来说定,但碍于面子,精明而又自负的祝鸿来却不愿意把特许烧一窑的决定明确告知自己,而是采取了默许的方式。这样,不仅窑业会会长面子无损,就是其他窑主提出异议甚至想依样照做,会长也有挡箭的盾牌:窑业会并没有同意,只是县长特许。

方浩觉得推断无误。但又茶食无常地等了两天,还是绣花针落到棉絮里,没有任何动静。不能再等了,便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傍晚时分下令点火。

火种入窑,火苗蹿起,满窑红亮,辉映着绚丽的晚霞;烟囱里青烟滚滚,飘向辽远的天空。在清明节前,窑中烟火升腾,显得特别扎眼,这是多少年来都不曾见过的景象,以至有的人一时还误以为谁家失火了,一些窑业界的人则在猜测、议论:莫不是禁春窑的旧规已经废除?

方浩一边看着窑火,一边揣着担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担心渐渐减轻,乃至放下。直到第二天太阳亮灿灿地照在窑屋上,窑内窑外一切正常。

树叶作响,趴在篱笆上的蔷薇不停地摆动,有大风刮来。俗话说,东风不过篱,春风钻牛皮。这清明前的风,让人感到阵阵寒意,加上昨晚一夜没有合眼,方浩觉得身上发紧发冷,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紧了紧衣裳。

有人影晃动,窑业会的那石老三、石老四又来了,还带来了三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方浩立即觉得不妙,身上的困倦一下跑得一干二净。楼梯在脚下嘎吱嘎吱响,他从看火的楼阁快速走了下来,向这几个人迎了过去。

石老三梗起脖子喊道:“谁让你点火的?熄火!”

“县长同祝会长说定的,准许我烧一窑。”方浩理直气壮地回答。

“嘴包蛆!祝会长专门派我们来,让你立即停火。”

“难道县长说的话也不算数?”方浩大声问。

“别的我不知道,论这与窑业沾边挂沿的事,县长的话肯定不如祝会长的话灵光。早就告诉过你,行会规矩,比圣旨还厉害,你却装聋作哑,不听不信。”石老三嘴里说着,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方浩实在想不明白:行会规矩可以胜过圣旨?政府任命的县长有时竟然还不如一个窑业会的会长管用?

原来,方浩离开县政府后,阮县长便着人把祝鸿来叫进了县政府,告知方浩来访一事,并明确提出,可特许方浩烧一窑。

祝鸿来故作平静地问:“那方浩是县长大人的亲戚吧?”

“不是。”

“或是有不一般的人向县长大人求情吧?”

“没有。”

“那定是县长大人另有特别的考虑了?”

“都不是。我的想法是,这样会有利于减少矛盾,消除纷争,对景德镇乃至整个浮梁县的治安大有好处。”

祝鸿来却是不停地摇头:“县长大人,恕我直言。如果特许方浩烧春窑,结果只会是适得其反。”

“是吗?”县长很是不解地看着祝鸿来。

祝鸿来的话如决堤之水:县长大人,你可能有所不知,景德镇瓷业的帮会行会众多。这些帮会行会全靠内部世代相袭的规矩维系,如果规矩破了,那就会竹篙打水连河动,必然冲突不断,争斗连连,无法收拾。所以有一个说法,家可以散,行帮不能散;财可以破,行规不能破。

阮县长听到这里,脸上霎时变了颜色:“那当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是——不办。”祝鸿来回答。

“‘不办是什么意思?”

祝鸿来做出了解释:政府完全不必管这些民间行帮的闲事杂务,让行帮自己闹腾、自生自灭。就好比一蓬火,任他在灶膛里烧,怎么烧也不会出事,千万不能弄到灶膛外面来烧。否则,弄不好就会烧了房子毁了屋,成了俗话说的引火烧身。

阮县长觉得这一番话很是在理。想不到的是,当时答应让方浩破例烧一窑,意在防止争斗闹事,现在为了防止争斗闹事,又不能让方浩点火了。但他又想到,对方浩已做过承诺,言而无信不妥:“我已答应方浩,特准他烧一窑,怎么能翻云覆雨?”

“这也好办。他如果向您问起这事,您就往我身上推,说同我说过了,是我没有遵照办理,让他来找我好了。”祝鴻来说着语气一转,“其实他也不会再问您。即使他又来找县长大人,您不理他,他怎么进得县政府大门?”

“这样做不好吧,我堂堂县长岂不成了说话不算数的人了?”阮县长犹豫着。

“这不是你说话不算数,而是他不自量力,提出无当无理的要求,或者说是我违了县长的意思。总之,你一星半点的责任都没有。”

“不妥,不妥。”阮县长还是不停地摇头。

“我看这样吧,就这事你罚我五十块大洋,作为我没有照县长大人吩咐办事的处罚。”祝鸿来想出了新点子。他盘算好了,如果县长同意照自己的这个主意办理,那么事情的结果便是:窑业会的规矩如山,谁也休想撼动;县长的话我祝某人也可以不听,只以几十块大洋了结,谁有此能耐?为此损失一笔小钱,值得。

县长沉默了好一会,心想,这祝老板外号“白鳝”,真是人当其实,最后很有些无奈地说:“看来只能如此,但千万别闹出相互打斗、伤人死人的事情来。”

“这个您大可放心。闹事打斗?谅方浩没有这个胆子,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个力道,就像是蚯蚓放屁——弄不出什么动静。”祝鸿来说得十分肯定,就像山大王掌控山寨里的大事小情一般。

祝鸿来从县城回到景德镇后,便叫石老三等盯着方浩的动静。当听说方浩的柴窑已经点火后,即着石老三带人前去阻止。他选择的时间点,经过了精心算计。

方浩当然不知个中原因,也无法预测将会发生什么。面对突然出现的情况,他选择了凛然以对,并且相信,歪理敌不过正理。

石老三指了指透出火光的窑门,一边大步疾走,一边高声大喊:“停火,停火!”

方浩也指了指窑门,声音不低地回应:“我这窑昨日傍晚点火,刚好烧了过一半时间,现在绝对不能停火。”

“不停也得停。窑业会规矩是石头垒的墙,谁碰谁破头。”石老三又对着带来的人喝道,“莫让窑工再往窑里投柴。”

那几个汉子便一齐动手,连骂带吓,又推又搡,把那些正忙着投柴的窑工一个个推到一旁。窑工们没见过这阵势,全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停下手来,无可奈何地望望柴窯,又心神不安地看着方浩。

方浩急了,现在停柴停火,便成了真真正正的釜底抽薪,整窑瓷便会成为无用的半熟瓷,就好像那夹生饭,他大声喊道:“你们这样做,等于是提刀杀人。”

石老三叫两三个人控制住方浩:“要说杀人,那是你拿着菜刀往自己的脖子上抹,我们只是让你知道什么是窑业会的规矩。”

方浩近乎发狂了,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张口大骂:“你们简直是土匪,竟然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石老三是个不怕事大的主,操起一块足有两斤重的木柴,对着方浩喊道:“你再嘴里跑粪,老子就敲烂你的脑袋。别忘了,当年老子的诨号是石盖天。”

“你分明是个石混蛋,除了干这种伤天害理的缺德事,还有别的能耐吗?”方浩骂声未止,但他现在除了放声大骂,已没有别的招数了。他愤怒而又痛苦地望着窑门,火势已在下挫,再有几分钟不添柴,这窑瓷便会统统成为废品。

石老三见方浩依然在大喊大骂,把手中的木柴对着方浩高高地举了起来。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声重喝:“住手!”这是尖而脆的女高音。

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循声看去,见边喊着、边快步走过来的是春莺。

春莺看了看窑门,便对着窑工一声大喊:“赶快投柴!”

一直心里紧张而又无可奈何的窑工应声而动,又快速地将木柴一把一把地投进了窑里,开始变弱的火力重新获得了向上蹿升的力量,张扬起旺盛的气势,颜色也由红中带黑变成了橙中有黄。

石老三对着春莺带气地发问:“你跑来干啥?”

“你能来我为啥就不能来?”

这倒把石老三问住了。难道祝老板临时改了主意,同意让方浩烧这一窑?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你叫人往窑里投柴,如果是祝会长同意的,行;如果不是祝会长同意的,可不行。”

“今天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春莺圆睁杏目,声调高亢。

方浩很奇怪,这春莺平日是大度、开朗,还很有几分女性的阴柔,今天却一改常态,很像豪气冲天的大丈夫,甚至还有几分霸气。

“那我怎么向祝老板交代?”石老三瞪着眼睛问。

“该怎么交代,你自己拿主意。反正这窑瓷必须烧。”春莺又对窑工们喝道,“别愣神,抓紧投柴!”她一下似乎成了主宰整个窑场的把桩师傅。

“这可是严重坏了规矩。”石老三喊道。

“没有不能变的规矩。女人不得进窑场,本是铁石一般的老规矩,我今天来到这里,本身就坏了规矩,不好的规矩就得让它坏了、烂了。”春莺声音朗朗地说。

石老三猛然想道:对,如果女人进了窑屋,到了窑场,要么窑会倒塌,要么瓷胎无法烧熟。不用管它,让他们等着这窑塌瓷坏吧。

石老三便招呼随同来的人悻悻地走了。

方浩看了看窑里的火势,揉了揉发疼的胳膊,以十分感激的口吻对春莺说:“今天亏得你到场,否则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我是听到叔叔派人来你窑场的消息后,急急地赶来的。景德镇瓷业乱七八糟的规矩太多,我也早就觉得像多年的瘌痢头一般,必须好好治一治。”春莺余怒未息。

“确是这样。太感谢你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你是不是怕我在窑边,你的窑真的会烧塌了?”

方浩一直阴霾堆积的脸上云过天朗:“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愿让你无缘无故地卷进这麻烦的漩涡。”

“我还是多留一会儿为好。”

“还会有什么事吗?”

“我想,石老三回去告知我叔叔之后,恐怕不会就这样草草收场。”

方浩觉得这话大有道理:“那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囤。”春莺又看了看火势正旺的窑,“我父亲、叔叔从不让我进窑场,今天我倒想好好看看怎么选柴投柴、看火调火。”

于是,春莺在一边看着方浩指挥烧窑,还一边不停地问这问那。在窑场劳作的窑工们觉得很是新鲜,女人不仅进了窑屋,还长时间待在窑边,说东道西,这可是从未见过的稀罕事。一些人心生担忧:这窑瓷烧坏了可怎么办?

春莺的估计没有错。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石老三、石老四又来了,随同他们一起来的几个人手里还拿着长棍短棒。

春莺一看阵势,暗叫不好,她皱了皱眉头,然后对着那一帮人招了招手:“石老三,你过来!”

石老三不知道这姑奶奶喊他是什么意思,反正已有祝老板的明确交代,且不管她今天是哭是笑,是喊是叫,都得让这窑火熄了,便昂着头、大踏步地向春莺走了过去。

春莺这时一脸冰霜,显得一大一小的双眼带电冒火,让人有三分害怕。如果说平日她是一尊观音形象,今天则有了几分女战神的模样。接着是电闪雷鸣,她用手指着汤三的鼻子尖发问:“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在山上逮住豹子了?”

这句话让石老三听得如在烟里雾里,眨巴了几下眼睛回答:“没有。”

“我还以为你吃了豹子胆哩。”

石老三这才明白了春莺问话的意思,有恃无恐地回答:“端谁的碗,听谁管。我只听祝老板的,他叫我拜佛我就进寺,他叫我揭瓦我就上房。”

“今天你们打算怎么让这窑火熄了?”春莺的两只眼睛睁得像一对酒盅。

“一劝二打。”石老三说着,摆弄了一下手中的棍棒。

“那你打我一下试试?”春莺上前跨了一步。

石老三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好男不与女斗,对你可以留情。其他人,包括阎王爷的三亲六戚我都敢打。祝会长已交代过,如果方浩执意要烧,我们可以动手,由此有人或伤或死,外加窑塌瓷坏,全不用我们负责。”

“如果你手上痒痒,想找个碴砸场子、找乐子也行,但你得先准备好600块大洋。”

“这事和大洋有什么关系?”

“我为什么要让方浩烧窑,你知道吗?”春莺盯着石老三发问。

石老三避开春莺逼人的目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我告诉你吧。因为方浩欠我600块大洋,我正等着他还钱哩。如果你弄坏了这窑瓷,我就只能找你要了。”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但这是什么理由?石老三在鼻腔里哼了一声:“我只听会长的。”

“你口口声声听会长的,但你即使是个木头脑瓜,也应当明白,真的到了紧要关头,会长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

这句话起了作用,俗话说:亲人亲,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如果真的动起手来,不小心让这个爱管闲事的单边照破皮出血、伤筋动骨,自己还能有好果子吃?

就在石老三犹豫的当儿,春莺又开口了:我比你更了解我叔叔,叫你们来闹腾闹腾,不过是要做做样子,表示已为维护老规矩黑了脸、尽了力。这样在其他窑主面前好说话,也使其他人不敢跟着烧春窑。想不到你们倒是一根筋,想来真的?真是个木头脑瓜。

一听这话,石老三顿时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那我也做做样子,你春莺我不敢碰,把这方浩揍一顿,打他个鼻青脸肿、腿断臂折,也就可以向祝老板交差了。

石老三对石老四喊着:“先让那姓方的见见红再说。”

有人凶狠地提着棍棒向方浩走近。

春莺急了:“且慢,我还有话说。”

还有什么话要说?石老三以惶惑的眼神看着春莺。就在这时,春莺冷不丁抬起右手,对着石老三脸上“啪啪”地就是兩巴掌。

石老三捂着脸、瞪着眼问:“你为什么打人?”

“打人?这还算是对你客气。再把老娘惹急了,便把你们统统给枪毙了。”春莺明亮的眸子里,此刻喷出来是炙人的火焰,周身迸发出来的不光是霸气,还有几分匪气了。

这时,石老四一把将石老三的拉到一边,悄声说:“哥,这春莺眼皮是个单边照,本来就厉害。更厉害的是,她老公是浮梁县保安大队的副队长。”

石老三一下醒悟了:怪不得这春莺像只母老虎,这年头谁不怕有枪的?只要他随便找个碴,就可能让你缺胳膊少腿,甚至脑袋搬家。帮祝老板办事,也不过几块大洋的好处,若因此搭上自家性命,那就真是木头脑瓜一个。

石老三对随行的人一挥手:“既然春莺老板强行阻止,并且还要动枪,那就只好到此为止了,看祝会长怎么办吧。”然后带着那班人像打了败仗的兵丁一样,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这一幕犹如一出大戏,惊心动魄,让方浩看得心惊肉跳。他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便听见春莺告诉他:“我该走了。”

方浩又生出担心,不过这回是为春莺担心:“你叔叔肯定会大为光火,你怎么办?”

“不碍事。我这就去找他,我已想好了,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压制住他的火气和火力。”

“什么话有如此威力?”

“因为你欠我钱,所以我才帮你,他最不喜欢人家欠他钱。当然更重要的是,县长为你破例烧一窑说过话,他可以进退自如。”

方浩会心地一笑。

春莺又叮嘱说:“见好就收。烧了这一窑就停下来吧,清明节很快就到了。”说罢,扭身离去。

方浩一直望着春莺的背影消失在绚丽的云霞之中,此时的窑里也像彩霞一般绚丽。

到了停火的时间。方浩大喊了一声:“停火!”

窑场上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调匀气息,擦去汗水。这是最疲乏的时候,但大家又都很兴奋,犹如打了一场胜仗。不过还是心有担忧:有女人到窑场,并且还手口并用,针尖对麦芒地大闹了一场,这一窑瓷会不会烧不熟或是“牵骡子”?

开窑的时候到了,匣钵一个个搬了出来,瓷器一件件地取了出来,整窑瓷器熟而不爽,美而无暇。

原来,旧规矩并不可信,更不可怕。

在等待清明后开火的日子里,方浩足不出户,用了几天时间,写成《关于发展景德镇瓷业的忧思与建议》,提出:要发展瓷业,除了兴办教育、革新技术之外,还要摒除陈规旧习,立新规新制。他将这封信直接寄给了现在已是江西省主席的熊式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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