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购置柴窑的风波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烧窑茶杯大洋

一块青花瓷上写有“陶艺研习所”的牌子,挂在了王青先生住宅的门楣上;大门两边,挂着方浩手书的“焚其旧叶”“吐我新烟”作为对联。一位陶瓷大师的寓所变成了一座小型的学堂,气脉相连,气韵相合,犹如玉盘,盛满珍珠。这是一个放大了的私塾,缩小了的书院。一批经过严格筛选的学员在这里听课、讨论、画瓷、制瓷。

但办学便缺钱似乎成了无法挣脱的魔咒,王青先生留下来的金条银圆像一次次倾斜后的茶壶,很快见底了。不过,方浩这次并没有心忧心急,因为他自信找到了破解魔咒的办法:购置一座柴窑。他还有一桩日日在怀的心事,要了却王先生烧制千只青花饭碗以鬻窑工瓷工的心愿,自己接续将这些碗胎全部绘画完毕,然后放在自己的窑里烧造。他更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进行柴窑改煤窑的试验。这一切的一切,都和拥有一座窑紧紧地联系着。

方浩深深知道,要拥有一座窑绝非易事。他罕见地把春莺约到了秋水茶社,落座以后,便直白地说出了今天请茶的用意:为了办学,想购置一座窑,很想听听春莺的意见,更希望得到春莺的帮助。

方浩说完,以满带希望的眼神望着春莺。他相信,春莺一定会倾力相助,而且她也有足够的能力帮助自己。

但出乎意料的是,春莺迟迟没有接话,甚至本来挂在脸上的笑意也忽然间消失了,这太少见了。接着是更少见的直率提问:“你已经有两次办学的经历,都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第三次能行走得稳实吗?”继而又以很肯定的语气自问自答,“这次更难。办学需要钱,并且是大量的、源源不断的钱。政府不当一回事,不给银子,纵然你是有三头六臂的菩萨、罗汉,恐怕也无能为力。”

春莺的话无异于兜头一盆冷水。方浩还没有来得及作答,春莺第二盆冷水又泼了过来,并且这次水量更大,水里还带着冰碴:你想通过办窑筹资,对吧?但你再闭着眼睛细细想一想,窑主为什么赚钱?因为窑业由少数人把控着,谁想进入都不容易。就算你有了窑,要经营下去也绝不会轻松,会有看不见的绊马索、罗汉桩,还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倒窑、塌窑或瓷器烧坏的事故。所以,窑业是打着漩涡的深渊,要想进去,先得作呛水甚至被淹死的准备。

购置窑的百般艰难,经营窑的千般不易,方浩自是明了,但他选择了迎难而进。他心里想的是:世界上的许多事,即使拼尽全力也可能难以如愿,但却值得去做。虽然两次办学,饱受磨难,但也自有其功,所以决心再来第三次,就是龙潭虎穴也要闯它一闯。他没有同春莺争论,而是灵机一动,握着手中的茶杯问:“拿着这样的茶杯喝茶,你的口里、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是茶社新近才开始使用的茶杯,样式有异于中国传统的茶杯,上下略小,中间稍粗,没有手把,只能握着杯身喝茶饮水。这种桶式茶杯来自日本,在景德镇已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流行。

春莺不觉一愣神,方浩接着说:“用这个茶杯喝茶,我喝出来的是满口满肚的苦味。”

春莺不由得用手指在杯身上轻轻地敲了敲:“为什么这种日本的茶杯竟然能在中国的市场上卖得很火?”

方浩心情复杂地说出了答案:因为日本使用的是机械制瓷、煤炭烧窑,设计简洁,追求新意。这种茶杯的成本,只有景德镇同类茶杯的二分之一左右。加上日本货物进入中国有豁免关税的特权,在沈阳、大连、上海等地有日本人開设的瓷厂,所以日本瓷器在中国市场大有优势。中国一些瓷厂竞争不过外国人,转而减工省料,粗制滥造,这样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春莺频频点头。她发现,方浩在去了上海之后,眼界更开阔,论事更深刻。她忍不住以自己的体验补充说:“是啊,现在洋货挤满大铺小店,洋钉、洋伞、洋布、洋灰、洋火、洋蜡,大都来自东洋。你这一说,倒使我一下明白了许多事和理。那中国瓷业当怎么办?”

“必须脱旧道而闯新路,使用现代工业技术,不断改进工艺,这就需要有人才,需要发展瓷业教育。”

“我很佩服你的见识与勇气,只是置窑太难太险,极有可能会碰在南墙上。”

“中国常有人豪迈地说,砍了脑袋碗大的疤,20年以后还是一条好汉。在烧窑制瓷中尝试走新路,也需要有这种气概。”

春莺不由得暗暗赞叹,好一条汉子,便问:“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她似乎已改变主意。

方浩欲言又止。

春莺却犹如武师过招,一下击中了对方的要害:“办大事,钱最是缺不了的。对吧?”

方浩还没有想出应对之词,春莺又出招了:“六年前你去上海求学时,我曾准备了60块大洋送给你,但阴差阳错,钱最后没有能送到你手上。不过这些钱我仍然代你存着,那就现在改为送给你置窑办学吧。其他的嘛,让我想想再说。”

方浩连声道谢,这春莺真是慧心慧眼。但这60块大洋对他要办的事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他心中有一个借500块大洋的想法,但春莺先是对自己办学和置窑存疑,继而说要相助60块大洋,最后还有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便觉得不好意思再开口了,只是表示:“谢谢你的60块大洋。”他把60这个数字说得很重。

春莺似乎没有注意到方浩的表情和话语,只是很关切地说:“做培养人才、革新技术这两件事绝对不易,不过绝对值得去做,祝你成功。”

方浩从报纸上看到,日本人在东北又制造了屠杀数千中国人的惨案,还强行吞并了杜重远在沈阳创建的“肇新”瓷厂,这是中国唯一使用现代工业技术进行生产的瓷厂。这不是名副其实的“杀人越货”吗?他置窑的决心如同进窑里烧过的泥胎,变得坚硬。

第二天,如何解决“钱”这个要命的难题?如果把王先生留给江云炻的钱物挪用一下,所有的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但他很快扼住了这个念头,因为这笔钱属于江云炻,动用她的钱必须得到她的许可。这时他想起了一些安徽人开的私人钱庄,还有刚刚兴起的银行,他好像在幽暗的隧道里看到了光亮。

他走进了银行,得到的答复是,可以借钱,但必须用不动产作为抵押物,而土地、山林等自己都没有。不过,他还是想出了办法,用王青先生留给自己房屋的一半和自己的住房作为抵押,从银行里借得500块大洋,又向私人钱庄借得大洋300块。这样,离购置一座柴窑大约还有500块大洋的缺口,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缺口。

就在他满腹焦虑的时候,春莺派人送来了一个布口袋。一定是她践行诺言,把60块大洋送过来了。只是这笔几乎够三口之家一年生活之资的钱,对置窑来说,微不足道。然而当他接过口袋时,却觉得沉甸甸的,打开一数,里面装的竟然是600块大洋,口袋里还附了一封短信,写的是:60块是补送旧礼,540块作为新借。祝六六大顺。

好一个慷慨大方的女丈夫,方浩顿时愁肠舒展。很快,他以1,200块大洋在南河边买下地皮,追星赶月,很快建起一座新窑。第一窑待烧的坯胎迅速装进了窑里,他的心里盛满了欢乐,更盛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只是有点遗憾的是,那一千个青花瓷碗还没有画完,否则这次也可以装进窑里。

就在封闭好窑门,准备点火的时候,有两个男子出现在窑前,他们来自窑业会,还是兄弟俩,哥哥叫石老三,弟弟名石老四。

石老三脸上带着从皮下挤出来的笑意:“恭喜方老板买窑置业,但有些手续你还没有办利落。”

“我的窑已经依规登过了。”方浩很有底气地回答。

“光登记哪里行?大姑娘没有等请酒席、放鞭炮,便往老公家里跑,那不太丢人了?”

“还有什么礼数?”

“加入窑业会。”

“窑主必须加入窑业会是清末的老规矩了,民国都有二十多年了,难道还要依着老规矩?”方浩带着疑虑问。

石老三收起了笑意:“不管是大清还是民国,都是中国。该过节还得过节,该过年还得过年。老规矩哪能像残碗破碟,随手就丢了?”

“那你说怎么办?”方浩不想和这两个人争长论短,只想尽快点火。

石老三开始细道“礼数”:先在秋水茶楼请景德镇所有的窑主喝一次茶,告知大家,你有了窑,已加入窑业会,将严守行会的规矩。还要一次性交会费50块大洋,以后每月交会费5块大洋。

方浩粗粗算了一下,这可需要一大笔钱,但为了办成事,只好忍痛接受:“我全都照办。只是盼着喝茶的事能够快些办,能不能三两天之内就把入会茶喝了?”

“这可不是夏天喝凉茶,简单痛快。要选个好日子,还得凑齐人,起码也得在十天半个月以后。”石老三慢悠悠地回答。

“这如何等得起?烧一次窑从满窑到出窑,总共才花五六天时间,照你说的一等,就要耽误烧几次窑了。”

“该等还得等。就像六月天热,腊月风寒,谁也没办法,这是规矩。”

石老三左一个规矩,右一个规矩,让方浩头疼心烦,便带气地说:“这是窑业规矩,又不是圣旨。”

“我实话告诉你吧,这窑业上的规矩,有时比圣旨还管用。”石老四在旁边帮腔。

方浩当然知道行帮行会的厉害,不想再多费口舌:“我把入会费和茶水钱都交给你们代办,我就到时点火行吗?”

石老三想了一下说:“也行,因为你刚入窑业会,还不懂规矩,我们就破例通融一下吧。”

景德镇共有窑主120来人,茶资共需60块大洋,加上入会费、每月会费,这样一下便又花去了100多块大洋。方浩暗想,这一般人还真当不了窑主。好在由此可以顺利点火了,只要窑里生火冒烟,再打开窑门,这些大洋都会从窑里带着响蹦出来。

方浩耐着性子等了好几天,又在做了许多准备之后,决定点火。

但就在他对着已封闭的窑门要喊“点火”的时候,那石老三、石老四又出现了,一边挥手,一边大喊:“停下,停下,赶快停下!”

“各种费用我都已经交过了,也已经是窑业会的会员了,为什么还不能点火?”方浩话语响亮。

“正因为你是窑业会的会员,所以现在还不能点火。”石老三有点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就奇怪了,没有进窑业会不能烧窑,进了窑业会还是不能点火,这到底是何原因?是何道理?方浩忍不住大声发问:“这又是什么规矩?”

“这是窑业会禁窑的规矩。从春节到清明节这段时间不准烧窑,历来都是如此,人人都得如此。这个规矩你应当清楚明白的。”石老三的声音比方浩更大。

方浩确实知道这个规矩,这是清末形成的行规之一,行话叫作“禁春窑”。为的是让烧窑的时间相对集中,减少空窑时间,由此可以相应提高烧窑的效益,并形成由于搭烧户争抢好窑位而抬升烧窑价格的情势,这都是基于窑主利益而立的规矩。除了“禁春窑”这个每年固定的规矩外,还会有选择性、随机性的禁窑,在柴火交易时节,柴行采买的窑柴大量运到景德镇,这时窑业会也会伺机禁窑,限定窑户由五六日一烧,改为十日甚至十五日才烧一次。不断涌来的窑柴由此大量积压,货到地头死,柴行便只好像卖孩子一般,忍痛低价售卖,窑主自是由此获利。这些行规陋习,既不利于瓷业发展,也引发多种矛盾。方浩去上海前,知道柴行多次与窑业会交涉论理,还有一些人涌到县政府请愿,要求废止禁窑旧规,当时的县长曾答应“定当过问此事,妥为调处”。这些事都曾见诸报端,他本认为这些有悖公平、有碍瓷业的行规犹如破损的窑砖,早已废弃,想不到竟是依然如故。

“那我怎么办?”方浩带几分焦急地问。

“规矩谁也不能违背。再过二十来天,清明节一过,你怎么烧都行。”

方浩细看这两人的模样,似乎有几分面熟,他记起来了,这二人便是当年带人到鄱阳陶业学堂打砸校办作坊的哥俩,便没好气地说:“我认识你们俩。”

石老三嘿嘿一笑:“別跟我套近乎。认识也罢,不认识也罢。瓷器是土烧的,规矩是铁打的,谁也休想改动分毫。”

“我没工夫同你套近乎。我记得你的外号叫‘石盖天,好像专干这种烂事?”

“嘿嘿,你的记性还真不赖。什么烂事好事,我们只看谁的话顶事。”石老三耸着眉毛回答。

方浩觉得同这两人交涉,无异于秀才遇到兵,便顺势问:“窑业会现在谁管事?”

“祝鸿来老板。”

还是他?一听这名字,方浩便有三分不爽。同此人过去多次打过交道,多次不欢而散。但为了这窑瓷器,为了筹资办学,不得不再次同他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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