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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伤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瓷画景德镇瓷器

孟连长对着祝鸿来冷笑了一声:“你想让我尽快离开,对吧?扯淡!事情还没有完哩。”

祝鸿来一听,顿时像刚跨出了鬼门关又退回到了阎王殿。他习惯性地用手背揩了揩脑门上的汗,小心而又紧张地问:“连长还有什么吩咐?”

孟平山指了指陈列室,像扣动冲锋枪扳机一样吐出了一串话:我在看这些瓷器的时候,就在想,我确实和瓷器有缘,我原名孟瓶山,这次是第一次真的见到瓷瓶如山。那老和尚说“遇瓶则动”,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灵验了,所以我今天得动动这些瓶瓶罐罐。

“长官想怎么个动法?”

“让这些瓷器挪挪窝,全部带走。”

祝鸿来心想,不动刀动枪就行,这些个瓷器怎么动都行,便应诺着:“好好好,照孟连长的意思办。”

方浩却急了,这些瓷器都是窑中珍品,是许多艺术家无数心血的凝结,其中许多是第一次使用的新彩新釉新工艺,如果被劫走了,不仅这回展览会办不成,而且对美术研究社、对景德镇瓷业都是一个极大的损失,便忍不住出声了:“连长,按照约定,大洋已如尽数交付你了。先前并没有说到这些瓷器。”

孟连长脸一横:“现在再说也不晚。先前老子没有想到这瓷器竟会有如此漂亮,这么可爱。就像爷们见到漂亮的娘儿们,怎么能不起心?”

方浩清楚地知道,此时仅凭一己之力,做任何抗拒,都不过是以卵敌石,但“留住瓷器”的强烈心愿,难以阻挡地驱使着他要拼尽全力,甚至不惜拼上性命。他找了一个理由:“孟连长,这些瓷器跟着你一路奔波,易破易碎,你不如发点善心,做件好事。这样一来,景德镇人也许会永远记得你。”

“你又在说疯话,说屁话。隔壁家的公马母驴产不产骡子,用得着你操哪门子心?至于景德镇人记不记得我,算什么鸟事?”

就在这时,脚步声杂响,士兵们押进来10多个人,有男有女,这些是茭 [1 ]草行专门从事瓷器包扎的杂工,孟连长已把一切都想好了。他大声命令士兵:“给我搬。抓紧捆牢扎紧。”

伴着人影晃动和轻重不同的声响,瓷器一件件从架子上搬了下来,放在了地上。茭草行的人便手脚不停地用稻草进行包扎,就像平日里做的那样,不过心里都带着恐惧,因而显得手忙脚乱。

方浩只觉得这是在自己的身上剐皮割肉拆骨,他真的像是疯了,当士兵要取走一件大型乌金釉作品时,疼痛、愤怒包裹住了他的全身,继而化作了无畏,他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要阻拦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这下可真的是鸡蛋往石头上撞,身子往刺刀上扑。孟平山抽出手枪,对准方浩扣动了扳机,只是因为弹夹里的5颗子弹今天已经打完,所以枪声没有响起。一个士兵举起枪托,对着方浩用力砸了两下,方浩挣扎着摇晃了几下身子后,倒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方浩从昏迷中醒来。睁眼一看,见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屋里有油灯亮着,发出昏暗的光芒。鼻子里飘进来药物的味道,他明白自己是躺在诊所里。他觉得喉咙发紧、冒烟,浑身疼痛难忍,尤其是头疼欲裂,右臂僵硬,稍稍动弹,剧痛便如有锥扎刀绞一般。

随着一阵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方浩费力地睁开眼睛一看,进来的是徐一涛。

原来,方浩被打得昏倒在地之后,便没人理会他。孟平山指挥兵士将所有的瓷器包装好,让强行拉来的挑夫车夫肩挑车运,送到停在昌江边的一只大木船上。

那祝鸿来的神经再也绷不住了,一下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跳得像擂鼓一般,好半天才站立起来。不过在大惊大骇之后,他很快换作了大喜大乐。他把孟连长少要的2万块大洋当作了自己的意外之财,他应当摊付的一万七千块大洋实际上一块也没有出。

祝鸿来见倒在地上的方浩口鼻中还有气息,便叫人找来了与方浩关系甚笃的徐一涛。

方浩这时大致恢复了记忆,有些吃力地问徐一涛:“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你就会像那些瓷器一样,不知是什么下场了。”徐一涛的话里有欣喜、有愤慨。

“那些瓷器后来怎么样了?”

“听祝老板说,被装上了一艘大船,不知去向。”徐一涛回答。

“这哪是政府的军队?分明是土匪。”方浩愤愤地说。

“是呀,金坨子不如权把子,权把子不如枪杆子,古往今来,大抵都是如此。”徐一涛作为瓷雕行会的副会长,也被摊派了500多块大洋。

“只可惜了那些瓷器。”方浩说完,眼眶里一片湿润。

望着受伤的方浩,徐一涛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当年听我一劝,不干美术研究社书记长这破差事,也许就不会遭此大劫大难了。”继而又劝慰说,“也别太难过,养伤要紧。虽然瓷器没有了,只要人在窑在,还可以再造再烧。”

“人病了可以康复,窑坏了可以再挛,只怕是美术研究社经此一劫,很难恢复元气了。”方浩为研究社的命运深深担忧。

“经医生诊治,你的右臂两处骨折,大脑受震荡,至少要二三个月才能恢复,好好养伤吧,研究社的事先放一放。”

方浩看了看徐一涛,想起一件事来:“昨天,那个土匪连长一枪把王青先生的一块瓷画打了下来,所幸碎得不算厉害,我已经捡拾起来包在一张宣纸里。你去找到它,寻一个手艺好的锔瓷人修补好。”

“再画、再烧一幅瓷画比修补一幅瓷画省事,何必费这个麻烦?”

“这件瓷画非一般瓷画能比,一定要把它修复好,费用不要与人家讨价还价。”

徐一涛没有再出声。既然方浩说得如此认真,自有道理,那就照办吧。

第一个来病房里探望的竟然是刘承根,这是方浩没有想到的。自從刘樱出嫁之后,二人便很少往来了。刘承根带来了一些糖果和点心,放下后,很关切地询问方浩的伤情,并安慰着方浩:“人一辈子难免会有个三灾两难,这一难过去了,也许就一切顺当了。”

方浩满怀感激地点了点头。

刘承根临走时,似是无意又似是有意地轻声说了几句话:“当兵的把这次展览的瓷器全都劫走了,真是太可恨、太可怕了。要是见了那件龙尊,可不得动用飞机大炮?你千万得收好藏好。”

“明白。义父的交代时时在耳边,一定会妥加保护。”方浩回答,心里也立即明白,承根依然惦记着龙尊,而并没有像他曾经许诺的:再也不过问。

“太好了。你放在哪儿了?”刘承根似是不经意地询问。

方浩翻了半个身,喊了声:“疼死我也。”

刘承根没有再问,便说了声“好好养伤”,出门而去。

刘承根的话触动了方浩。是啊,如果有人知道有这么一件御窑珍宝存世,那就不知要演出多少惊险离奇的戏剧来,甚至是头断血溅的大戏来。他隐隐地为龙尊担忧,也为王先生担忧。

正念着王先生,王青来到了病房。哎呀,如果先生知道那块《比翼鸟》瓷板画作已成碎块,一定会伤心动怒,方浩不想,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先生。良可庆幸的是,因为先生从不愿意参加各类仪式和庆典,所以没有出席昨天的瓷展开幕式,否则以先生的秉性,很难预测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王先生问过方浩的病情,发出了深深的慨叹:“世道黑暗,百物不幸。”

方浩担心先生又会激愤狂怒,伤肝伤心,便转换了话题:“先生,昨日刘承根来看我,提到那龙尊。如果有人知道有这件樽存世,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是呀,豺狼逐肉,世人追宝。所以珍宝身上往往能闻出血腥的味道,还往往附着骷髅的影子。”王先生又是一番感慨。

“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把这件龙尊送出去。”方浩觉得这对龙尊、对先生来说,都可能是好事。

“但送给谁?南北方正在打仗,将来天下属谁,佛道神仙都无法预测。连放在美术研究社的瓷器都有人抢,你把这龙尊送了出去,那不如同把肥猪送到老虎面前?”

方浩先是无奈地摇头,接着是信然地点头,然后忧心忡忡地说:“我很担心这龙尊会有碍先生。”

“由他去了,我这辈子本是生为瓷器,死为瓷器也。”

先生的话让方浩的心里怦然作响。

王青先生望了望窗户外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树枝,若有所思地说:“这龙尊问世已快二十年了,现在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也许并无大碍。江水定能流进大海,乱世总有尽头,这宝贝也终会有出头之日。”

“先生说得对,但愿如此。”

第二天,又有人来看望,是春莺,她手里捧着一束新鲜的野菊花,这个时令已少有花开,菊是秋花中的当红旦角,开得恣意狂放,毫不羞涩,橘黄的颜色融进了秋天的阳光,灼灼其华。鲜花上还带着露水,使菊花在傲然中添了几分娇艳。

春莺微笑着,就像手中的鲜花。她的声音如秋涧的流水,缓而清丽:早就想来看你。但我知道,刚入院需要治疗,并会有许多亲朋好友来看你,所以等到今天才来,我是带着对英雄的敬意来的。景德镇不像大城市,可以买到鲜花,我便到附近的山上采了这把野花送给你,相信你会喜欢。

方浩确实很喜欢这束带着露珠、散着清香的山菊花,每一枝都很鲜很美,发香带甜,便忘了伤痛,便很高兴地说:“这来自山野的鲜花,确实有着特别的美丽与芬芳,非常感谢你。”此刻,那鲜花的黄蕊绿叶连同春莺的明眸皓齿,一起清晰地映在他的眼中、心中。

方浩的欢悦表情使春莺笑得更加灿烂:“谢什么?我还欠着你一顿饭哩。你出院后,我第一个请你吃饭,表示敬意和慰劳。”

方浩说了声:“多谢!”这是一句既不是答应也不是拒绝的模糊话语。

春莺认真地询问方浩的伤情,还俯下身去察看方浩受伤的胳膊。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连同她特有的气息,一阵一阵地飘入方浩的感官中。有几次,她那黑色瀑布一般的头发还触及方浩的肌肤,方浩不好意思地连连闪避。

“我什么也没有带,因为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春莺说着,在病床边的桌上放下一个一指长短的圆柱体纸卷:“不必客气,也不要嫌少。”

方浩挣扎着起身,连声拒绝:“不可,不可。”

春莺伸出手,触到了方浩的臂膀,方浩便赶忙缩回身子,躺倒在床上。

春莺收回手,对着方浩回眸一笑,然后款款地走出了病房。方浩忽然觉得,她漂亮的五官,以及匀称、丰满而紧致的体型很适宜做绘画的模板。

此后,春莺每隔几天,就会来一趟,每次都会带来她自采的花,并且鲜花在颜色、多少上都有所不同,这让方浩很是感动,也很愉悦,但又有几分不安,几分惶惑。

十几天以后,方浩出院了。出院并不完全是因为伤势已经大致痊愈,还因为他内心并不愿意让春莺一次次来医院送花。他受伤的右胳膊虽然不再很疼了,却仍然僵直发硬,不能自由屈伸,不能做大幅度摆动,像是一根衣杵钉在了肩头。也许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如游鱼惊鸿般自由舒展地写字绘画了,他心里一阵隐痛,一阵悲凉。

但一件东西的出现,让他心中和身上的痛消去了许多。徐一涛带来了锔好的瓷画。

方浩接过一看,瓷板的背面镶上了好几条金属薄片,像趴了好几条蚯蚓,实在有些难看。但画的正面却是另一番模样,破成几块的瓷片已经严丝合缝地连为一体,从背面穿过来的铆钉脚很小,并精心地安放在画面颜色较深的地方,子弹穿过的地方和破碎的缝隙处,还用同一颜色的釉彩进行了涂抹。乍一看,整个瓷板浑然一体,宛如旧时模样。

方浩连连称赞锔瓷人好手艺。

“你知道这锔瓷人是谁吗?”徐一涛问。

方浩摇了摇头。

“是我也。”随着一声大喊,一个人走了進来。

方浩很快认出来了,这是余细苟。

这位当年的红炉师傅告诉方浩:那次在路上碰见方浩以后,也觉得流浪乞讨终究不是个事,便回到了景德镇,跟着一位李师傅潜心学习锔瓷。十年过去了,终于在锔瓷行站稳了脚跟,还开了一家专门锔瓷的小店。听徐一涛说这瓷板是方浩要求锔的,很是高兴,今天特意来看望方浩。

方浩感慨地说:“确是万贯家财,不如薄艺在身。”

“是呀,瓷艺七十二行,任何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一行,连瞎子也可以靠双脚踩练瓷泥营生。我听了你的话,换了一个行当,也换了一种活法。”余细苟兴奋地补充了自己的看法。

三人又聊了好长时间,徐一涛和余细苟离去。

在家将息了一段时光后,方浩回到了美术研究社。当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倚窗向佛印湖方向瞩目的时候,脸上竟被蒙上了一层轻轻的、黏黏的东西,是蜘蛛网。地上已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脚踩上去,留下浅浅的却是很清晰的脚印。一切变得陌生,那曾经陈列了许多精美瓷器的房间,已变得空空荡荡,跟着他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不时地在屋子里发出惊心的回响。

他想尽快恢复美术研究社。先是找到会长,会长原本年老多病,受了兵丁抢劫的惊吓后,一下病倒在床,无数心血和金钱全都变成了伤心和痛苦,这使他病情更重,一听要恢复研究社,很吃力地说:“主意极好,我定当支持。只是我无力再当社长了。”

方浩又馬不停蹄地造访了几位副会长,但大都心灰意冷。孟连长的吼叫,子弹的呼啸,仍然留在了许多人的心头,叫人心有余悸。人们对灾难的前因后果,往往会有各自的解释。有些人认为,如果没有研究会,没有瓷展,这次劫难或可幸免。

方浩仍不肯息心罢手,继续进门入户,像媒婆般地耐心劝说,最后总算有40多人愿意留在美术研究社。还让他欣慰的是,王青先生不顾年高体弱,答应暂领社长;鄢老板愿意当副社长,并愿赞助经费;徐一涛、春莺和余同也表示愿意解囊,以帮助恢复研究社。方浩想的是,只要窑中有火种,再添加木柴,就可以燃成熊熊窑火,烧成精瓷美器。也许再过一段时日,研究社又会枯木逢春,欣欣然重焕生机。

所有事情做妥,就像一座柴窑,坯胎已经装满,木柴业已备好,就等待点火了。方浩选定了一个合适的日子,准备举行一个简朴的仪式,把重新油漆过的美术研究社的牌子再度高高挂起。

但突发的时变又犹如有一排排亮闪闪的刺刀挡在了面前。北伐军进到上海后,平地卷起了血雨腥风,并波及全国许多地方。景德镇一些大街小巷贴出布告:严禁集会、结社,所有社团一律取缔,凡30人以上的聚集活动一律禁止。这便意味着,社员大会无法召开,美术研究社也无法存在。曾经风光无限的景德镇瓷业美术研究社至此风流云散,成为人们在心中凭吊的历史陈迹。

方浩身心俱疲地来到了王青先生家,伤感地告知先生:研究社无法存续了。

王青叹了一口气说:“孟子讲天时地利人和,没有天时,万事莫办。”

“研究社没有了,我便再次失业了,还得重打锣鼓另开张,再谋生计了。”

“天无绝人之路。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方浩仍然坚守着自己的信念:“我想做的还是以新艺新法去育才、兴陶。”

“只是现在景德镇没有像样的瓷业学校,只有一些非正规的、短期的职业培训班,难有大的所为。”

“我很早便有一个愿望,去上海学习美术教育,也增长见识,然后在适当时候再回景德镇办正规的瓷业学校。”方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王先生表示赞同:“这个想法很好。我有朋友在上海艺术专科学院任教,也许可以给你一些帮助。”

方浩准备离去的时候,发现王先生的门牙已经掉了两颗,一张嘴,就像敞开的窑门。他心中一阵悲凉:先生更老了。

就在方浩做好了赴上海的种种准备的时候,有人前来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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