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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涉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行规王青瓷业

祝鸿来正在和春莺对坐谈事,见方浩进来,勉强打了一下招呼,然后不冷不热地说:“我正有事,你在外面等一会儿。”他是以此表示对方浩的冷落和不约而至的不快。

春莺这时站了起来,热情地对方浩说:“我和叔叔谈得差不多了,你们谈吧。”说罢,浅浅一笑,走了出去。

祝鸿来这才招呼方浩坐下,漫不经心地问:“几年不见了。听说你腿一抬便到了上海,是条汉子。上海码头大,机会多,以你的能耐,一定混得很不错吧?”

方浩没有回答祝鸿来夹汤带水的问话,而是直言自己的来意:“祝老板,我今天特意来找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好大的口气,有重要的事找我“商量”,你算老几?祝鸿来心中的不快又多了几分。

“我已加入窑业会了,我觉得我们窑业会的一些规矩应当改一改。”

祝鸿来一听方浩这话,心中的不快加上了吃惊,这人去了几年上海,胆子好像吹了气,便慢条斯理地问:“俗话说,祠堂易拆,规矩难破。窑业会的规矩怎么能随便更改?你说要改的是哪样规矩?”

“禁春窑的规矩当改。”

“是不是你想在清明节前开火烧窑?”

“是这样。”方浩照实回答。

“你想提前烧窑,就要改了规矩。难道你是大房 [1 ]生的?”

这几句话如浓烟扑面,呛得方浩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一会才回话:“取消窑禁,不是为我个人,而是为大家,为整个景德镇的瓷业。”

“你在上海混了几年,本事大没大不知道,口气却是明显变大了。一张嘴便是为大家,为景德镇,似乎已成了护佑景德镇瓷业的活菩萨。”祝鸿来的话这下像是浓烟中加了辣椒末,显得更加呛人。

方浩仍然耐着性子说理:“祝会长,多年来的事实证明,这禁春窑很不合理,不利瓷业发展,有碍业界合作。”

“这个规矩形成在清朝,那时候你恐怕还没有投胎,不知在那个天界地府晃悠哩。如果像你说的有多般不是,那不早就废了?我看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硬邦邦的规矩,一些不安分的人才不敢任性胡来,才有窑业和瓷业的兴隆。”

“这些都是封建帝制时代形成的规矩。帝制可以推翻,行规为什么不能改变?”方浩据理争辩。

“这些大道理你留着自己用吧。我知道的是,到了民国,辫子可以剪,小脚可以放,但衣服还得穿,总不能光着身子出门吧?有些东西可以改,有些东西就是不能改。”祝鸿来的声调越说越高。

方浩觉得这规矩的变与不变,不是小事,得辩一辩:“瓷器可谓五行之物,形成瓷器的金、木、水、火、土都在不断变化,所以与瓷器相关的规矩也应当不断变化才行。”

“不错,这瓷器可以称之为五行之物。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烧制瓷器、从事窑业,还另有一个‘五行,你知道吗?”

从来没有听说瓷业窑业还另有一个“五行”,不知这是怎么一个“五行”?方浩直摇头。

祝鸿来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告诉方浩:另一个“五行”比起你说的“五行”更重要,那就是行帮、行会、行规、行话、行情。若不懂得这“五行”,你说的那个“五行”懂得再多,恐怕也只能是和尚捡着梳子,毫无用处。

方浩觉得这些个道理三天三晚也扯不清楚,还是办事要紧:“那这样吧,我说的‘五行与你说的‘五行今天我们先不讨论,窑业规矩改不改也暂且放到一边,只请祝会长允许我烧这一窑。”

“凭什么?你就真的是大房生的也不行!”

方浩强忍着火气陈述理由:为了办学,急需钱用,并且坯胎已经装进窑里了。

“装坯入窑,那是你自己的事,谁让你自作聪明?”祝鸿来说到这里,有意叹了一口气,“如果当初我们好好合作,你今天决不会缺钱花了。”祝鸿来今天旧事重提,看来他对过去两人之间不愉快的往事,至今还兜在怀里。

“那也很难说。不过,过去了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就说当下的吧。请会长能体谅一下那些刻苦求学的学生,体察一下办学的重要和难处,适当加以变通。”方浩已经有求情的味道。

“那就说当下的吧。难道缺钱就可以坏了窑业会的规矩?谁又找不到缺钱的理由?至于学生的学与教、去与留,与窑业会何干?别跟我磨牙了,如果身上冷,到窑边待着去吧。”祝鸿来显得很不耐烦了,说话间把头昂得很高,本是朝下的鼻子变成平直向前了。

方浩被激怒了:“这行规并不是国法,如果春窑照烧,又能怎样?”

“那我倒要看看,老虎拉车——谁敢(赶)?”

“祝老板,你应当见过鬼谷子下山这件青花罐,上面画的便是一只老虎和一只豹子拉车,不是也有人赶吗?”方浩忍不住来了个针锋相对。

祝鸿来当然知道这件瓷罐,在徐一涛家还见过逼真的仿品,自然也明白方浩话中的含义,便以一副不屑的语气说:“你如果有鬼谷子的能耐,今天还用得着求我吗?”

“既然虎豹拉的车有人坐过、赶过,试一次烧春窑又如何?”方浩毫不退让。

“如果你有老虎的威风、豹子的胆子,可以试一试。”

“试试就试试。”方浩语气坚定,说完愤愤地走出了祝鸿来的办公室。

在走廊上,他碰见了春莺,看来她一直待在隔壁,也许听到了他和祝鴻来唇枪舌剑的对话。春莺显然想对方浩说些什么,但方浩此时心里又急又气又乱,只对春莺点了一下头,便快步离去。

方浩没有回到陶艺研习所,也没有去自己的窑场,而是来到了浮梁县政府,求见县长。他希望这承担治理一县之责的县长能够秉公办事,破除这成规积习。

现任县长姓阮,已来浮梁任职两年,他知道景德镇有瓷界四杰,也知道景德镇有被称作大佛、金刚、罗汉、观音的有钱人,但并不知道方浩是谁,拒绝接见。有下属对方浩做了简要介绍,建议一见为好。

县长听了,改了主意。既然这人不属寻常百姓,那就见见,可以借此表明自己重视民意,礼贤下士。

方浩被人引导着在县政府的一间小会客室坐下,抬头一看,见对面墙壁上挂了一块瓷画,他习惯性地端详了一会,立即觉得既十分亲切,又十分可笑。作品显然出自王青先生之手,画名《四知图》:浮云遮月,夜色下是一座漂亮的馆舍,从馆舍的窗口透出浑黄的灯光,灯影下有两人对坐,桌上还隐隐约约放着一些什么东西。这画面源自《后汉书》中的一则故事:一个叫杨震的官吏到东莱郡赴任时,路经昌邑县。昌邑县的县令王密曾得到过杨震举荐,便在夜间怀揣重金前来表示酬谢,杨震坚辞不受。王密说,这是夜间,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杨震回答,但还有天知,地知,我知,你知。王密便惭愧地退出。显然,王先生是用这幅画讽刺贪浊与无知,也许只有王青先生这样性情的人才会纵笔泼墨,为人画出这样的画来。可不知为什么,县长竟然会堂而皇之地把这幅画挂在了小会客室。

这时,阮县长走了进来。他四十上下年纪,穿一身很合体的中山装,又黑又密的头发梳理得很是整齐,光洁无须的脸上略带平和。

县长看了方浩一眼,指了指椅子:“请坐,有事你且说来。”

看来县长远远比祝鸿来知礼节,待人客气,这让方浩心里增添了几丝希望。他扼要地述说了禁春窑行规的不合情理,不合时宜,盼请县长关注民望民生,以政府的力量,废除这陈规陋习。

阮县长点了点头:“这事我略有所闻。只是积习已久,恐怕难以一朝革除。况且这是民间约定俗成,共约共守,政府出面干预,有所不便。”

“这些陋规实在有悖情理,有碍瓷业的发展,请县长能够明察。”

这些直白且带几分刚硬的话让县长略有不悦,但他还是表现出宽宏大度、认真理事的样子:“你的看法,也许不无道理。但改变旧规旧制像幼儿初学走路一样,得一步一步来,并且还要考虑由此可能引发的风险。”

方浩听了,觉得这些不过是官腔官调的套话,但听到这县长说出了“风险”两个字,便找到了新的理由:“在我看来,如果不改变旧规,可能会有极大风险。”

县长对“风险”一词很是敏感:“什么风险?”

“会危及瓷业的正常发展。”

县长本有几分紧张的心很快放松了下来,若属这类风险,他并不在乎,便慢条斯理地说:“确是这样,适当时候,应当治理。只是积重难返,政府在当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还可能会引起窑户之间、窑户与柴行之间、窑户与瓷厂主之间的摩擦和冲突,甚至是暴力争斗。”方浩继续说着,并加重了语气。

这些话让县长心里发怵,他最担心的便是这等事情。前任县长交代过:当地的帮派争斗最是棘手。1926年赵慨的生日那天,有两个县的帮会因由谁聘请的戏班在师主庙戏台上演戏一事,争执不下,后酿成一场大规模械斗,死人伤人很多,景德镇有一条街被烧成断壁残垣,后经省政府派兵弹压才得以平息。所以,历任县长极为害怕行会帮会之间的冲突。

县长一改先前平和的样子,疾言厉色地说:“如果发生暴力事件,政府绝不会含糊,一定采取断然措施,加以平息。”

“那何不防患于未然?”

“如何防患于未然?”

“废除旧规,可以通过正常的程序办理,就像通过修坯去掉坯胎上多余的瓷泥一样。”

“通过什么程序可以平稳地废除旧规?”县长似乎一下对此有了兴趣。

方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可以由利益受损的一方具状,控告窑业会长期奉行和维持的行规损害多方利益,不合政府律令,要求取缔。然后再由政府裁定废除旧规,不就可以了?

阮县长想了一下,觉得方浩说的倒是大有道理。但果真如此,动静便会更大,势力如山的窑业会怎么肯俯首听命?那就会像已经破损的柴窑,一处漏烟漏火堵住了,别的地方又会生烟冒火,甚至是烟更大、火更烈。景德镇瓷业很不合理的行帮规矩多得如山边茅草,如果都通过诉讼解决,那状纸便要堆满公堂。由此要费心费力理讼办案不说,就是做出了判决裁定,执行起来又谈何容易?这样事情就会越来越复杂,整个景德镇便会不得安宁,他自己便可能焦头烂额。

他不由得又打量了方浩一眼,担心这個看上去很有能耐的人挑头闹事,弄得鸡飞狗跳,那可是坏事一桩。好在今天只是他一个人来县衙,倒是可以考虑适当解决一下他一时的困难,让他既不递交诉状,也不纠集众闹事,这件事就像盛夏的一场小雷阵雨,很快过去了。

“我们今天暂且不忙谈窑业行规的对错存废,你个人如果确有什么实际困难,本县长可以考虑作为特例,酌情解决。”

方浩简明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因为办学,急需资金,并且坯胎已经入窑,因而想在近日点火烧窑,不料窑业会却横加阻拦。请县长秉公办理。

县长觉得方浩的理由很正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便说:“这件事我同祝鸿来说一说,尽可能作为特例处理。你先少安毋躁,如何?”

方浩想,行规一下难以改变,如果能允许烧春窑,本身就是一次破旧而立新,是一件大好事:“好。那就拜托县长,也多谢县长。”说罢起身向县长告辞,但他又不由自主地把墙上那幅《四知图》看了一眼。

方浩后来知道了这画的由来:阮县长向祝鸿来索要瓷画,祝鸿来便找到王青先生,并告知实情。王青心里一阵厌烦,收下润格之后,便把县长要求画的《四季图》有意画成了《四知图》。画成后,祝鸿来问:为什么这画与县长想要的画并不相符?王青摸了摸耳朵:我当时听你说的便是《四知图》也。

祝鸿来并不知晓“四知”的由来,见画很是漂亮,便高高兴兴地拿走了,又以满带颂扬的言辞向县长讲了一番画家的经历与名气。县长收下以后,便很高兴地挂到了墙上,看来他也并不知道这幅画中的故事。天下不明不白的事、糊里糊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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