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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桥夜泊》的诗味

2023-11-25北京

语文教学之友 2023年10期
关键词:诗味枫桥夜泊江枫

◎北京/吴 蔚

《枫桥夜泊》是一首家喻户晓的诗作,直至今日,人们仍旧百读不厌,仿佛千年的钟声穿越时光隧道,余音袅袅,回荡在我们的耳边。古人读诗讲究“诗味”,不仅仅诉诸视觉、听觉,而且与味觉相通,咂摸出一字一句的韵味。正确把握诗味对于诗歌的解读是非常重要的。清人黄子云认为:“学古人诗,不在乎字句,而在乎臭味。字句魄也,可记诵而得;臭味魂也,不可以宣言。”这“魄”与“魂”的区别就在于一个管肉身,一个管灵魂。张继的《枫桥夜泊》表达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诗味?我们该怎样由其“肉身”把握其“灵魂”?

一、“霜满天”渲染的清味

《枫桥夜泊》开篇出现了三个意象:月、乌、霜。这三个意象仿佛电影蒙太奇一样组合在一起:第一个镜头是一轮明月坠落山头,第二个镜头是几只乌鸦划过夜空发出呱呱的鸣叫,第三个镜头是迷漫满天的霜气。诗人对上述三个意象是否使用同等的笔墨呢?如果不能准确抓住句眼,对诗味的把握就会出现偏差。

比如,在某位教学名师讲授《枫桥夜泊》的课堂实录中就出现了上述问题。教师提问探讨“霜满天”的含义时,学生众说纷纭。第一个回答的学生说:“因为霜把月亮光反到了天上。”第二个回答的学生说:“这时的天空已经微微发白了。”第三个回答的学生说:“月色朦胧感觉像霜满天。”对这几个答案,教师显然都不满意。为什么学生会有这些跑偏的回答呢?原因是学生把重点弄错了,也就是没有抓住本句的句眼。第一个学生和第三个学生把重点放在了“月”上,认为“霜满天”是为了描写“月”服务的,这显然不对。古诗中确有用霜雪来衬托月光的表达,如著名的《春江花月夜》中“月照花林皆似霰”,即是用霰雪突出月下的花林的美,核心是写月。《春江花月夜》以月为核心,写了众多意象,如春、江、花、月、游子、思妇等,都是笼罩在一片月色当中。但《枫桥夜泊》一诗的情况不同。《枫桥夜泊》开头点明月已落下,月在此处只是个配角罢了。再结合诗歌的声情来看,这首诗押平声先韵,首句入韵,“天”是韵脚字。韵脚字读之拖长,因而“霜满天”是被诗人重点强调的对象,为本句的句眼。第二个学生的答案关注到了“天”,却忽略了“霜”,其关注点注意到的是“微微发白”的视觉感受,没有说出“霜”的触觉感受。“霜满天”作为句眼其强调的又是“霜”。因为“满天”的对象是“霜”。教师应注意引导学生走出理解误区,激发学生想象“霜满天”的触觉感受,由此指出诗句表现的寒意。

教师提问:“为何是‘霜满天’而不是‘霜满地’?”古诗当中的霜常常结在“板桥”上,结在“蒹葭”上,或是结在小草上。此处说“霜满天”,更多是描写心理感受,即清气满天。“天”字平声,读来有延展的感觉,仿佛霜气扑面而来。若用“霜满地”一则不押韵(虽然首句也可以不入韵),二则声情上就失去了那种清气满天的感觉。“地”字为去声,不能拖长,也就没有那种延展的体验,说“满地”,读起来却无“满”的味道。就如同写“柔”,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句句都是打动人心的柔情,而黄庭坚的《清明》“雨足郊原草木柔”,表面说的是“柔”,而字字都很硬,因为“足”“木”皆为入声。因此,从声情的方面看,“霜满天”也是符合对清气渲染的需要的。

二、“愁眠”散发的苦味

《枫桥夜泊》第二句的句眼是“愁眠”,有人甚至说这是此诗的“灵魂”,上述名师在设计教学方案时,便是将“愁眠”作为这首诗的诗眼来处理的。这堂课设计得也相当成功,非常有感染力。课程从一曲《涛声依旧》开始,接着教师提问学生读这首诗获得了一种什么感情绪——忧愁。这就是在引导学生找寻诗的味道。古人说,诗味有浓淡、正邪、雅俗之分,这首诗的忧愁是怎样的呢?和柳宗元的《江雪》、纳兰性德的《长相思》相比有何不同之处呢?《江雪》的忧愁是寂寞、寒冷的,作者当时被贬到南方,那里冬天的冰雪是湿冷的,冷得深入骨髓;《长相思》的忧愁是思乡之愁,虽然年轻的词人离开家乡的时间不长,出行的距离也远,也没有太多背井离乡的经历,但在那“风一更,雪一更”中,读者仍旧能够品出其痛彻心扉的愁思。相比之下,张继在这里的愁却是另外一种况味。它不同于《江雪》的冰冷孤寂,不同于《长相思》的刻骨铭心,《枫桥夜泊》的忧愁可以表述为“清幽寂远”,含着一种淡淡的苦涩。

我们同样可以从声情的角度来取得旁证。从韵律来看,全诗开头两个入声字,表示突然和惊讶,结尾倒数第二字是入声字,表示好像被钟声所惊。全诗入声字只有三个,不算多。相比之下,《江雪》这首诗使用的是入声韵,《长相思》一诗中有四个“一”还有“雪”“聒”“不”等字均为入声,读起来都有一种哽咽的感觉,这也能补充解释一些从知人论世的角度无法说清楚的问题。从声调高低来看,平低入高,《枫桥夜泊》一诗前高、中低、后又高,整个格调并没有走向低沉的趋势。从韵母来看,《枫桥夜泊》一诗当中有很多以an、ang、ian 结尾的字,如“霜”“满”“天”“江”“眠”“寒”“山”“半”“船”,使用比例高,大大超过其他诗歌。其中的a 在韵母中开口度大,读来十分饱满,听陈琴老师吟诵此诗,仿佛那钟声不是最后一句才出现,而是从开头就贯穿全篇,字字句句都在回响。因而从声情来看,张继虽然表达出了忧愁,但全诗的气象似乎将这忧愁冲淡了许多,读之更多体现为一种淡淡的苦涩之味。

三、“江枫”“渔火”透露的暖味

如果将《枫桥夜泊》一诗的情感基调理解为凄凉、哀伤,这固然不错,但理解仅仅止于此,是不够的。换一个角度,从色彩方面来加深认识。《枫桥夜泊》首句的色彩是暗淡的,月落下去了,天空应当是一片深沉的蓝色,几只乌鸦发出哀啼。此处虽然出现的是声音意象,但我们也可以想象出乌鸦的色彩——黑色。在一片黑暗之中,天空中充满了霜气。这一句营造了一个暗淡的背景。张继于天宝十二年(753年)进士及第,两年之后即发生了使得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诗人也许从长安一路奔逃,途经苏州的枫桥,因此羁旅之怀,孤寂之情跃然纸上。

读诗的第二句,我们不但不会感到寒凉,甚至还有一丝暖意。笔者从这种孤寂中看到了“江枫”和“渔火”,在这片暗淡之中有了温暖的感觉。“江枫”一词有多种解释:除了理解为江边的枫树,有人认为是“江村桥”和“枫桥”的指称,但这种说法未免太过于坐实;也有人认为“也许是因为枫桥这一地名引起的一种推想”,这种说法似乎更能让人接受。因为“江枫”即使作为地名,也能使读者联想到江边的枫树,想到这是秋季,枫叶应该红了。“渔火”,也是红的,不仅是红色的,而且是温暖的。有了这两抹红色,整个画面一下子就不同了。因此,这里读起来并没有让人感觉消沉、低迷。就像同样写冬末初春之景,盛唐诗人王湾说“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次北固山下》),而晚唐诗人温庭筠却说“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一则从残夜看到冉冉升起的海日,从旧年看到气象万千的江春;一则看到的只是清冷的残月与寒霜,二者气象完全不同。同样写愁,张继的愁因为“江枫”“渔火”透露出暖味。

四、“钟声”融化一切的余味

上述教学名师在课堂实录的“自评”中提到,点评教师委婉地指出此诗的诗眼不是“愁眠”,授课教师最终也接受了这种观点,表示下次授课时会加以改进。点评教师的意见是《枫桥夜泊》一诗的诗眼应是“钟声”,但具体的缘由并未详细展开。仔细分析,从与题目和全文的呼应来看,标题“枫桥夜泊”中“枫桥”是钟声响起的地点,“夜半”点题中之“夜”,“到客船”对应题中之“泊”。首句的“乌啼”与“钟声”遥相呼应。第二句中诗人的形象是听到钟声的主体。第三句是钟声敲响的地点。虽然题目中没有“钟声”,但诗句指向明确。刘学楷先生分析此诗时称“有了寒山寺的夜半钟声这一笔,‘枫桥夜泊’之神韵才得到最完美的表现,这首诗便不再停留在单纯的枫桥秋夜景物画的水平上,而是创造出了情景交融的典型化艺术意境。”看来,“愁眠”是情,“枫桥”是景,二者的交融却少不了“钟声”,这大概就是“钟声”成为诗眼的原因。刘勰的《文心雕龙·隐秀》中指出:“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即“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按刘勰此论,“江枫渔火”及“愁眠”的诗人形象是展现在读者眼前的“秀”,悠扬的“钟声”化解了“愁眠”,融合了“乌啼”“霜天”“江枫”“渔火”,有着无穷的余味余韵,回荡在读者的耳畔,是隐含在文外的“重旨”。由此看来,人们只看到“秀”而忽略“隐”也可以理解了。

综上所述,从张继的《枫桥夜泊》一诗中,品读出枫桥“霜满天”的清味,咀嚼出张继“愁眠”的苦味,也体味出火红的“江枫”和驱散寒意的“渔火”的暖味。假如我们只以“愁”为诗眼,则无法品味出其中的盛唐气象,只怕辜负了诗人深邃的情思。最终,《枫桥夜泊》的灵魂就隐藏在那夜半的“钟声”当中,那凄冷的霜天,因羁旅之愁而无法入睡的诗人,以及“江枫”“渔火”“寒山寺”,都只是“状溢于目前之景”,而言外之味却要从那“钟声”中去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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