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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砖万瓦窑

2023-11-24陈焰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烧窑天心窑内

陈焰

秦砖汉瓦,顾名思义就是秦代的砖头好、汉代的瓦当好。民间建房造屋的青砖青瓦虽说质地没有那么优良,也没有那么好看的图饰纹样,但制作过程应该差不多,都是将泥坯放到特制的窑里烧出来的。我外公家的房子建于清代,我小时候他家房子还没损坏,雕梁画栋的,烧制后经过打磨的墙砖,磨刀石一样光滑,砖上刻有云形图案,如此精益求精,除了有钱,还必须有一个不浮躁的社会大环境。我多次扮砖造屋,砖瓦就做得粗糙许多,不仅砖尺寸大了许多,更谈不上图饰。物质匮乏的年代,盖房就只为有一个遮风避雨的窝。

我居住在湘北一个小山村里,祖上留下一栋房子,到我父辈,兄弟几个每人只分得一间。有了我兄弟后,父母扮砖烧窑又做了一间。一九五八年,粮食锅碗犁耙无偿归公,房屋也归了公,村子里的人全部分迁到附近两个村庄居住吃公共食堂。说是“陈砖头当大粪”,队长一声令下,我父母做的那间房就被拆了,泥砖倒进田里,火砖和瓦挑到邻村做了公共厕所。

一九六○年底散食堂,大家依旧回到原来的住所。那年我十五岁,辍学回了家,下面两个八岁的双胞胎弟弟,一家五口只有一间房。父亲只好在堂屋楼上开个行铺,我就睡在三叔房里。第二年环境宽松了些,可以开垦小片荒地种菜,可以喂鸡养猪,可以做点小生意,大家慢慢恢复了些元气。父亲和我商量,扮点砖,把拆掉的那间房再做起来。收了中稻有了口粮,屋场里几个缺房户合伙开了个泥塘扮砖。以前扮砖烧窑请外地师傅,这次大家自己干,也省了请人的嚼用。我负责捏掿坨,还学会了掌架扮砖,开始我一天能扮一千三四百块,后来一天能扮千七八。

那年冬天雨雪多,没法打窑,如果等到春雨来时,泥砖就会变回一堆烂泥。邻村金华叔待人和善,我去借他的窑烧砖,他将自己的一窑青砖先换给我,说等我的砖烧好了再还给他,我就可以一担泥砖送去,带回一担烧砖,这样就节省不少工夫。趁着春节农闲,我两个姐夫也来帮忙,与父亲和我四个人挑了三天,总算一窑泥砖送去,一千多块火砖挑了回来。一块砖十斤左右,我一担挑八块。二姐夫长年挖长石炼起了劲,一担能挑二三百斤。接着又挑了五六十担窑柴。

窑是千砖万瓦窑,意思是烧一窑砖能烧一千块左右,烧瓦能烧一万片左右,也可以半窑砖半窑瓦烧,砖装下面,瓦装上面。装窑是门技术活,砖交错着装才能最大面积接受火炼,装密了不透火,疏了浪费空间划不来,而且下面砖之间的空隙要宽松一点,上面紧密一点,因为火往上冲,上面火力比下面大。我请人刚装好窑,接连下了两天雨,等天晴才起火烧窑。连轴转的强体力劳动,年过半百身量不大的父亲明显体力不支了,只能帮着搬点柴到窑门口,下半夜柴都搬不动了。第二天元宵节,一早又下起了雨夹雪,我头上的帽子往下滴水,衣服也湿了,胸前烤着火直冒热气,背上又冰凉的,只好给火膛送一抱柴后,又转身烤后背。就这样坚持了二十多个小时,终于烧下了脚,好了。

窑烧得顺利,一般二十个小时左右就烧好了,烧了差不多一半时间,从天心往窑里看,砖烧红了,还带着白色光闪闪的边,就要一步步封天心了。天心是窑顶偏后留的约一尺多点见方的孔,上大下小像个漏斗。封天心的三块砖在装窑后就按天心大小削好,放在窑顶备用。封天心时从后往中间一块一块封,不能一次封死,要留一点缝带火往上跑。当封天心的砖也烧到一定程度,火苗从砖缝里蹿出两尺多高了,就用踩熟的泥巴将其密封。

天心关好后,烟囱的烟明显由带有水汽的白烟慢慢变成黑烟,一转一转往外吐。当烟能点燃稻草时,就把烟囱口关小,关到三寸左右,把火气往下压。不能全关了,否则火从火门口一窜就出来了。当黑烟慢慢变成青烟,砖就快烧好了,这时从火门口望进去,窑里面的火烧得旺旺的,像红色的铁水一般,便可以开始封窑。

封窑必须两个人:一个人搅窑,用木棍搅火膛里的柴火,让燃烧的木柴全部变成小炭渣;同时另一个人在窑顶立即把三个烟囱关好,用泥糊起来,防止泄火,因为下面火势一小,上面不及时关烟囱,火力会嗖的一下从烟囱跑掉,就会导致窑内火力不足致使砖不成熟。烟囱一关好,就快速用砖封火门。火门一块砖宽,三块砖高,封好后,再用加灰拌好的泥巴将窑门封死,加了灰的泥巴不开裂,热气就不会外泄。

封窑后,我去金华叔家换上干衣服。吃过中饭,雨雪也停了,又与父亲挑了几十担窑田水。封窑后要往里灌水,灌水了砖才转釉,不灌水就是红砖。一般烧四十担柴,灌三十担水,依此类推。窑顶四周像稻田一样起了土坎围起来,灌水必须从窑田慢慢往下浸。不能直灌,灌急了灌多了会伤水,砖会碎。灌少了,又不会转釉成青砖,而是红砖。

皇天不负苦心人,隔一天开窑门一看,清一色的青砖好货。我把火膛里的炭渣铲出來,再去开烟囱和天心。这里也有个讲究,不能先开烟囱和天心,否则火膛里的炭渣会复燃,已经转釉的青砖又会被烧成红色。待到第二天窑内冷却了出窑,把砖堆好还给了金华叔,金华叔也很满意。

正月一过,就请人在五八年拆掉的那间房子的原地基上做起了一间房,瓦也没有,盖的茅草。

我能掌架扮砖了,后来别人家扮砖就请我帮忙,我正好与他们换工。我就像燕子衔泥,一点点准备木料,陆陆续续与人换工做了一张梨木书桌、一张株木拔步床和一个大衣柜。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我睡在自己做的房、请人做的床上,想起已经有了三件像样的家具,心里真是乐滋滋的。

一九六七年,我已经结婚生子,妻子又怀上了二胎。一间房不够用,屋后搭一个小灶,刮风下雨就没法做饭。增加住房迫在眉睫,可是既无余粮,又无余钱,无法动手。中秋节去岳母家拜节,听我说想做房子,老人连忙去打了一箩谷,第二天我挑着三十多斤米和一箩筐干红薯丝回家,就开始打堤脚开塘踩泥,扮了四天砖,七千多块。

我摸索着自己打窑,因为没有经验,打窑的地方水汽太重,刚做好,接着下雨就垮了。

新化县陈师傅三人在邻村做瓦,我就去请他们帮忙。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经常有新化、汨罗的师傅在我们这里扮砖烧窑,他们打的窑一窑能烧二千五百块砖两万多片瓦。但无论窑大窑小,式样是一样的,就像如今的电饭煲,只是按比例放大或缩小而已。

陈师傅帮我选址在七寸咀上,这里有高墈,当风,土层厚土质好。在有一定高度的墈上挖窑比在平地建窑牢固,还节约工程成本。当风的地方开窑门好理解,俗话说“因风吹火,用力不多”。我也得到了一些经验:在不积水的地方打窑,地下水少,容易烧,省柴火。否则就算窑打成功了,也不省柴火,遇上久雨,土坯砖受潮损基脚,窑还是会垮。但沙砾石土不行,封窑灌窑田水后,因为沙砾石土过气,窑内的余炭和高温会继续把砖烧成红砖。再者,土层不厚不坚实的地方容易遇上石头,凿烟囱会是个大麻烦。

窑址选好后,先将墈上的斜面整平,画线确定开火门与烟囱的位置及其长宽等,再行开挖。窑桶和窑门可以同时起土,窑门一般二尺多点宽,门洞四尺左右高,门洞的底比窑桶的底最少要低二尺以上。窯桶竖切面呈扇形,上部宽,火门口窄。

窑桶挖好了,再凿烟囱,沿着窑桶壁凿出三个下面大上面小、大致半圆的槽,底部宽约二尺三四寸,比窑桶底深五寸左右。用砖砌烟囱时,在烟囱和窑桶底之间留一个洗脸盆大的口子,中间竖一块砖做支撑,看上去像个鼻子。上面烟囱口一般七寸长,四寸五宽,一块砖就能盖严。这个烟囱的设计真正令人赞叹,烧窑时,火往上冲,窑顶又把火力和烟气压下来,火气就在窑内循环,烟最后从窑桶底部往下钻入烟囱再排出去。窑内的水汽以及可能渗出的少量地下水怎么处理的呢?在窑桶底挖三寸左右深的小沟连接到烟囱,起火后,水多了会往小沟里汇聚,再流到烟囱里蒸发出去。

那个冬天,我没有穿过一次棉衣,不是天气不冷,每天不停地干活,出力出汗就感觉不到冷,晚上洗澡了就上床。记得窑打好的第二天要装窑,那晚睡一觉醒来,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看见外面亮着,有月光,就起床到对面山上挑柴,挑了三十多担柴天才亮。又挑了十来担,一个窑的柴差不多挑齐了家里才喊吃早饭。陈师傅三人和我父亲帮忙,一上午就把窑装好了。下午起火,砖干柴干火旺劲足,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窑就烧好了。第二天上午挑窑田水,下午挑窑柴,就这样不到十天烧了三个窑。

虽然劳累却不觉得苦,除了年轻身体扛得住,关键是感觉生活有奔头。儿子一岁多了,天天追着我,我空担去挑砖就把他抱在手里,挑砖回来就一头少放一点砖让他坐在里面,就这样把儿子抱去挑来。

那些年破除迷信搞得很厉害,但人们心中依然有一些莫名的禁忌。吃饭时,陈师傅有意无意讲,女人不准到窑顶上去,也不能将身子对着窑门站。烧窑的时候,我爱人带儿子给我送饭,她自觉地站在窑的侧边,不到窑门口去。我不太信。十几年后,我的子女渐渐长大了,房子又不够住了,再次扮砖烧窑盖房时,就完全不理会这一套了,我爱人不仅要帮忙装窑出窑,我吃饭时还让她送上几把火。

只是有一件事回想起来至今让人疑惑。烧第二个窑时,砖同样干,柴同样干,同样是我自己烧,但烧了一天一夜,烧掉了一个半窑的柴火,仍然没有烧下脚。没有办法就去请教陈师傅。陈师傅要我去搞一个鸡蛋,筛点酒、沏杯茶,拿几片黄纸和三炷香来。我照办。他安排我到窑顶上去捡卦。他站在火门口念念有词,插上香,跪下拜了三拜,然后脱掉脚上的马鞍靴,往窑顶上一摔,说“圣告”,要我去验证。圣告就是一只仰一只伏。我说是圣告,把鞋扔给他。他念了几句又往上一扔,说“阳告”。阳告就是两只鞋全仰着。我验证后又扔给了他。他继续如前,又扔上两只鞋,说“阴告”。阴告就是两只鞋全伏着。我验证了,把鞋扔下去。他接着大声说:圣告,圣上保佑;阳告,洋洋得意;阴告,阴中积福。然后又跪下拜了三拜,叫我下来再搅窑放火。说来也怪,十几分钟,便烧下了脚。

有人说我打窑的地方有问题。山里往往根据山形地貌取名,比如七寸咀,就是地形像一条蛇,我打窑的位置正好是蛇的七寸位。说窑打在蛇的七寸上,它逃不了就作怪。再者,旁边不远处是水井,按民间说法,井水也有菩萨管,叫泉水菩萨。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生短短几个春秋,所知所见何其有限,也只能胡乱猜测了。

每天要出集体工,没有重要事情不能请假,我就利用早晚时间打地基。打地基的地方是个斜坡,斜坡最高处比地基高出三米多,这么多土要挖平,全靠锄挖肩挑,有如愚公移山。那时候盖房子花钱不多,用工都是亲朋戚友和队里人助工,吃的是一点红薯丝饭,一点萝卜白菜,炒菜的油都难以保证。粮食除当初岳母给我三十斤米,岳父后来又用红薯丝换了两担谷给我。至于烟,当时流传一首顺口溜:县里干部抽白金龙,公社干部抽喜相逢,社员抽喇叭筒。做屋的时候,我把自己种的烟晒干后切成丝,用一个大竹筒盛着,再裁一点旧书纸搁在旁边,谁想抽烟就自己卷“喇叭筒”。

房子砌起来了,门是我自己做的。没有瓦,盖的冬茅,靠屋檐盖的一排杉树皮。腊月中旬,我和爱人带着儿子搬到新屋。我两个弟弟也有十六七岁了,正急需住房,我就把之前住的那间房还给了父母。

眼看春节来临,家中粮食吃空了,钱更是分文无存,幸好那几年供销社收购檵木条,我和妻子决定去砍几天。小年那天,生产队开始放春节假,当时妻子已身怀六甲,一大早还是同我出了门。附近山上的檵木基本上砍光了,我们就到屋场靠背山的反背坡去砍。半上午,妻子先背一捆檵木回家做饭,我挑一担直接送到离家五里路的供销社再回来吃中饭。下午又去砍,傍晚妻子背一捆回家后做晚饭,我挑一担送回家后,再去山上挑一担回来。吃过晚饭,我和妻子再把檵木条送到供销社。那时收购员也很好,拿着手电筒,端着煤油灯,帮我们过秤收购。这样五天下来结账,共五千五百多斤,每百斤一元一角钱,共挣了五十多元钱。

正月十六日长女出生了。年前我们从别人家得了十四斤肉,过年没吃,留作孩子出生后办“三朝酒”待客。可是家中仅有两斤酒,还是用春节按户分的酒指标买的。三朝酒那天来了几桌客人,最少要上七斤酒,当时无处借,有钱也无处买。正一筹莫展时,一个通城卖酒的挑着一担米酒来了,五角钱一斤,我们购了二十斤。大家都说,这孩子今后会不错的,一出生就住新房,只愁冇酒喝,酒就送上门来了。

房子做起来了,又喜添娇儿,我打心眼里高兴。只是今日回想起来,妻子在临盆足月之际,还与我上山砍檵木棒,确实感到内疚。这房子后来卖给了弟弟家,弟弟把房子拆了在原址上盖起了楼房。每一块曾经无数次经过我双手的砖头,拆屋时碎的碎了,没碎的堆在屋旁边,慢慢零落稀少不见了。过往都成云烟,渐渐无迹可寻,但是那几间简陋的房子不仅承载过我对生活的向往,更是承载过我一家老小无数的欢声笑语,至今让我追怀不已。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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