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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 子

2023-11-24孟大鸣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虎子麻子轮椅

孟大鸣

虎子,虎子,我的仇人回来了,你说怎么办?

汪汪,汪汪。虎子两个长满黑白花毛的前脚像手一样搭在他的轮椅上,一双圆圆的黄眼球对着他汪汪,汪汪地叫,声音激昂而坚定,每次二声,一连五次汪汪后,尾巴如同旗杆似的竖了起来。

我晓得了,你说你帮我报仇。

汪汪,汪汪。

谢谢,谢谢虎子。他双手捧着虎子的头,从头顶抚摸到脖子。两滴泪水,一滴落在虎子背上白毛和黑毛的连接处,另一滴掉在自己的手背上。开始他想,手背上怎么会有一滴水珠,后来感到眼皮湿湿的,泡过水一样,才知是自己的眼泪。刚瘫痪时,想到要坐一辈子轮椅,眼眶如同一座蓄满水的大坝,一有机会里面的水就溢出来。现在大坝里面好像干枯了,不再往外流。当他意识到手背上是泪水时,他有些惊讶。顷刻间明白了,这泪水和过去不一样,不是悲伤,是喜悦中带着欣慰。终于可以报仇了!

虎子,虎子,只有你对我最忠心。谢谢,谢谢。我现在想杀死自己的力量都没了,更不说杀死别人。我的仇只能靠虎子你报了。说完,他把腰往下躬,将脸贴在虎子头上。

虎子又汪汪了两声,停顿十来秒,再汪汪两声,尾巴像被风吹动的树枝,似乎在告诉他决不会忘记承诺。

那天他带虎子晒太阳,无意中听说,三麻子回来了,要在老家建大米加工厂。厂部机关在狮子桥镇上,厂房就是双田冲原队部的旧房子。

他双脚从膝盖高位截肢,凶手就是三麻子。做手术的医生说,他当时的情况能保命就算万幸,属他命大,仅有百分之十的生还力让他遇到了。

可是,表弟替他报案后,派出所立案调查的结论是和三麻子没有直接关系,但三麻子有没及时施救的过失。最后,派出所出面调解,要三麻子赔他三千块钱。三麻子单身汉一个,家里穷得凳子都没一张,父母去世后留下两间茅草房。他卖掉房子,还东拼西凑了三百块钱。从此,二十五年音信全无。

他不服调解,三麻子差点要了他的命,害得他双脚高位截肢,不说判他死刑,至少截他一条腿才算公平。后来,又觉得三麻子害得他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这世上,只要一条腿太便宜了,他在心里发毒誓,再见到三麻子一定要他的命。他要报仇。

高位截肢的第二年,女儿海英刚十岁,堂客(老婆)失踪了。堂客是下午失踪的。女儿放学回到家里,灶里还没开火,但锅里有饭有菜,都是冷的。锅里的饭菜吃了两天,从第三天起就是女儿做,堂客再也没回来。他怀疑那骚货去找三麻子了。他把这笔账也记在三麻子头上。如果不是三麻子,他一个好端端的男人,堂客怎么会跑?

你的杀父仇人三麻子回来了,听说了吗?他开始想问,三麻子是一个人回的,还是带了堂客?后来一想,如果自己堂客和三麻子鬼混在一起,谅他也不敢带回来,也没脸带回来。现在的重点不是知道他带谁的堂客回来,而是让女儿加深三麻子是杀父仇人的印象。

回就回了吧,我才没闲工夫去打听。

怎么是闲工夫,他是你杀父仇人。他对女儿的态度有些不满,也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

堂客失踪的第一年,女儿就失学了。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没人敢聘为长期工,就在镇上混。帮这家餐馆抹一抹桌子,那家店子搞搞卫生,再给另一个带带小孩。这家赏个红薯,那家赏一碗饭,另一家赏个三五十块钱。这样过了五年,才找到固定工作。爷俩把这段生活叫作乞讨。每当女儿辛辛苦苦带一碗饭带一个红薯回家时,他就告诉女儿,这都是杀父仇人三麻子害的。

女儿二十岁,身高一米六九,长得像电视里的明星,有时他觉得不是他女儿,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二十三岁那年,从五个求婚者中,选了一个身高仅一米六五,其他方面都比另四个弱的男孩。女儿的唯一条件,就是男方上门,她不嫁,而是娶。结婚一个星期后,男孩随镇上一个工程队到外省的建筑工地打工。半年后,车票都买好了,准备回家过年。就在回家的前三天,头顶上掉下一截米多长的钢筋,刚好插在脑壳上不治而亡。

连续一个月,女儿待在家里没上班,眼皮整天泡在水里似的,发红发亮。他安慰女儿说,虽然是命,但这命也是你的杀父仇人三麻子造成的。

虎子趴在轮椅旁,尾巴扫在被截肢的大腿上。突然,虎子背往上一拱,箭一样飞出了门。他知道是女儿回来了。

女兒右手提一块新鲜猪肉,没装袋子,一根白色的绳子从肉中穿过再打一个结。凭感觉那一挂肉至少有五斤。虎子围着女儿,一时在前,一时在后,有时又在侧面,一蹦一跳。进门后,还把左前脚搭在女儿的右手掌心中。

虎子到他家时只有五个月。虎子之前,他养过一只也叫虎子,陪伴了他十一年。有了这只虎子后,他就把死去的虎子叫老虎子。虎子有老虎子一样的忠诚,但它比老虎子更知道讨人喜欢。老虎子做了坏事,低着头不声不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而虎子则是把头贴在他身上,尾巴不停地摆动,耍尽讨好、求饶和撒娇的手段。

有年春天,村道旁的树上刚生出芽尖,路旁的杂草还是枯黄色,太阳晒在身上,衣服里面仿佛有一股暖流在走动。他坐着轮椅和虎子来到村道上晒太阳,可能是手轮圈没操作好,也可能是轮椅走得太快,碰在路边的石头上,轮椅突然翻了,把他直接摔到与村道有二米落差的田埂旁的水沟里。村道上一个半小时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出现。虎子狂奔两华里到最乐堂,找到常和他下棋的棋友。虎子用嘴扯着棋友的裤脚往村道上跑。棋友知道他和虎子轻易不会分开,虎子的神态又十分急迫,估计必定有事。虎子见棋友明白了它的意思,便放开棋友的裤脚,在前面带路。虎子放慢速度,棋友仍然跟不上,虎子便转过身,一对圆圆的黄眼球盯着棋友不放,怕他半途溜掉似的。

还有一次,白天山洪暴发,他家后山第一轮塌方时,就把后墙推倒了,三间房子都进了泥沙。他家出门五米就是村道,虎子便在村道上像狼一样吼叫。一公里外的人都听到了虎子的惨叫。有人说,虎子的叫声让人瘆得慌,如果是晚上,胆小的定会吓出尿来。虎子怪异的叫声,引来了村里人,大家把他抬出来时,后山出现了二次塌方。再晚十分钟,他这条命就埋在了泥沙里面。

此后,他和女儿都把虎子当成家庭中的一员,他们家不再是父女俩,而是父女仨。

女儿切下一块上好的瘦肉,估计有二斤多,分成四块,煮八成熟。这是虎子两天的主食。

自从把虎子当家人后,在饮食上,被女儿惯出了一堆毛病。首先不再吃生食,也不吃肥肉,连瘦肉边缘一丝丝油筋都要剖下来。虎子也不再在餐桌下面捡食,就是再喜欢的瘦肉或者骨头,如果落在地上也视而不见,非要专用碗放在固定的位置,它才会大口大口吃个痛快。

自从虎子答应帮他报仇后,他就觉得女儿变了,但又吃不准变在什么地方。他从电视上看到,现在猪肉涨到了三十块钱一斤。女儿在镇上服装店当营业员,那家店子老板加她才两个人,月工资是底薪加提成,但很少超过两千块钱。这个星期突然买了三次猪肉,而且每次都是五斤以上。按这个标准计算,一个星期四五百,一个月近两千,差不多是女儿一个月的收入。女儿以前一个星期只买一两斤猪肉,而且那时猪肉每斤没超过二十元。女儿突然阔气起来,她的钱是哪里来的?老板给她加了工资?不像。上次老板奖励她两百块钱,她兴奋了一晚上如同醉汉,车轱辘话说不停,但内容就是一个,老板如何如何好。

还有一个变化。以前是早晨出门,天黑回家。这规律,十多年雷打不动,现在悄悄地变了。说不清什么时候变的,反正就是最近。早晨上班时间照旧,下班时间时早时晚,有时下午三四点就回家了,有时晚上九十点没到家。有几次晚上十一点才醉醺醺地回到家里。

晚上十点后女儿还没回家时,他心里像有面鼓在敲,响得心绪不宁。有担心女儿安全的成分,但也不全是。其中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就是女儿最近的变化。隐隐地觉得不是一件好事。

晚餐像过节似的,以前过节还没今天丰盛。一碗红烧肉,瘦肉浅黄晶亮,肥肉黄中带白透明如镜;韭菜炒河虾伴嫩子鱼,青红搭配;还有紫菜蛋花汤,一海碗黄灿灿的南瓜。

他右手转动轮椅手轮圈,走到餐桌旁,放下刹车后,看一眼餐桌,又看一眼女儿;再看一眼餐桌,便盯着女儿,似乎要从她脸上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爸,看什么嘞?吃饭呀,菜都凉了。

他估计女儿碗里的米饭不到半两米,但一海碗南瓜她扒拉了一半到自己的饭碗里。

女儿一直埋头吃饭,估计是心虚,不敢抬头。他在餐桌旁,像着了魔似的不说话,也不拿筷子,空气都凝固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伸出右手摸在虎子的头上,手掌如同贴在一块滑溜溜的绸缎上。他突然发现,连虎子的毛发都比一个月前光滑柔软多了。这种近乎奢侈的生活,不是一个月两千来块钱的小店员能支付的。

海英,你和爸说实话,最近用钱大手大脚,钱从哪来?你一定有事瞒着爸。和爸说实话,莫让我操心。

他把话挑在明处,突然发现女儿全身抖动,闷着头,手中的筷子也不动了,但更不敢看他。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他看清了,那是假装在吃饭。

你不讲,我就不呷饭了。他把右手放在手轮圈上,做出要走的样子。

爸,你过敏吧。女儿的头埋得更深。

你什么时候说,我就什么时候吃饭。他右手转动手轮圈,轮椅掉转方向,离开了餐桌。虎子也跟着轮椅走。

虽然轮椅离餐桌有一米多远,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女儿。果然,女儿下了决心似的,放下手中的饭碗,也站了起来,只是眼睛始终不敢看他。

爸,你过什么敏?我只是辞了服裝店的工作,到麻总的大米加工厂上班。

什么?你到三麻子厂里上班?开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情绪还没沸腾。

是的。女儿的声音虽小,但说得坚定、明白。

畜生!你这畜生!他突然吼叫一声,仿佛是大暴雨之前的一声雷响。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是蠢,还是穷得没了记性?

他转动手轮圈,轮椅往后退了一步,顺手拿起餐桌上的饭碗,说:我让你长点记性。说完,饭碗朝女儿飞去,越过她的肩膀,落到了对面的墙根上,立即散开一片白,分不清哪是米饭,哪是白瓷片。

不就是上班吗?哪里工资高就往哪里去吧。正常呀。女儿虽小声嘀咕,却像扩音器把每句话都扩大了十倍似的,清清晰晰进了他耳朵。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敌我不分。敌我不分。他转动手轮圈,轮椅在堂屋里转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他自己都不知转了多少圈。头转晕;右手酸了,左手接着来。虎子也转得喘气,露出一根粉红的舌头,贴着轮椅一步不落。

一定要杀了三麻子那畜生。老天爷不开眼,让他二十多年都逍遥法外。一定要找机会杀了他。他又对虎子说,虎子,咬死三麻子,给我报仇的事就交给你了。一定要给我报仇。他讲一句报仇,虎子就汪汪两声。虎子还是你贴心,知道给我报仇。有些人敌我不分,认贼作父,还是虎子靠得住。虎子仍汪汪地叫。

轮椅再次转回女儿身边时,她突然站起来,拉住轮椅,两个轮胎便停止了运转。爸,细伢子(小孩)一样闹有意思吗?我明天回服装店上班不就行了?

他和三麻子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同到高中毕业。三麻子姓麻,叫麻三夏。他是麻家第三个儿子,老大难产,在娘肚里就夭折了,老二不到一岁便病故。他是夏天出生。他父亲给他取名麻三夏。后来,不知是谁给他取了一个诨名,叫三麻子。当年生产队的记工员,嫌夏字笔画多,图简单也跟着写成三麻子,他自己没有公开反对,三麻子就这样叫开了。

三麻子的大米加工厂房离他家不足一里路。是以前生产队的队部,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红砖房。一共六间,三间做仓库,专门用来装稻谷;一间广播室,出工收工都听广播,早晚还放新闻;另一间是队长办公室;再另一间有两间房子大,是会议室,下雨天开社员大会的地方。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全部租给了养猪户,做了十年猪场。后来发了一次瘟猪,老板走了,房子一空又二十多年。

双田冲楠竹组除了他家和队部两栋烂平房,其余全是楼房,最矮的两层,最高的四层。他家的房子并不烂,是五年前的新房。那次山洪把房子冲毁后,国家出了一部分钱,村上出了一部分,帮他家重新盖了三间瓦房。东西两间卧室,女儿住东间,他住西间;中间是堂屋,城里和镇上都叫客厅;堂屋后面搭了一个偏间,做厨房。堂屋也兼餐厅。相对村里其他人家的楼房,他家最差,所以他称烂平房。

队部才叫烂房子,以前三间仓库和会议室,都可以在房子里看到天空。三麻子回来后,乒乒乓乓地响了一个多月,重新布了电线,外墙贴了瓷砖,出出进进的人也多起来。如果不是和三麻子有仇,也会觉得那栋房子突然就有了气势。以前,双田冲安静得村头打个屁村尾都能听到响声。现在一个村子都被机器声搅得鸡飞狗跳,闹腾得耳膜都起了茧,讲话要像打雷才能听到。他恨死了这机器声。他在心里咒三麻子早死,咒机器起一把火,连房子一起烧掉。

以前,只要老天爷不下雨,他就转着轮椅,带着虎子从这个屋场,串到那个屋场。村道路面虽然不宽,但用水泥硬化了,轮椅在水泥路面上走得很顺畅。他每年都去镇上走一走,每次去都有变化,有了像模像样的街道,还有红绿灯。

三麻子回来后,他去了两次狮子桥镇派出所。三麻子谋杀他的案子当年结案时他没签字,要求派出所重新调查。民警问三麻子是谁,他说麻三夏。民警说,二十多年前的案子,要找到当年的档案,还要研究。一个月后他又去了派出所。另一个民警说,当年就结了案,现在没理由重新调查。他说当年是我堂客签的字,我现在怀疑是堂客和三麻子合伙谋杀我,堂客第二年就跑了。他在派出所非要重新调查,不肯走,后来两个民警把他抬到车上,强行送回家。

当年生产队的晒谷坪就在大米加工厂房的左面。村道沿着双田溪走,溪水从晒谷坪下经过,村道就从晒谷坪中穿过。晒谷坪上的水泥开了裂,杂草从裂缝中长出来。距厂房十多米的杂草上也有一层稀薄的米糠灰。

在家门口看到喻贵和、刘四、喻国庆,一共五六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在晒谷坪里聊天。喻贵和的儿子专做犁田、耙田、插秧、收割的业务,种田的事情他一条龙服务。种田季节一到,全村种田户都给他儿子发微信后,便按发信顺序安排。他感觉全村的田都是喻贵和的儿子在种,其他人都是业务联系员。

双田冲没有喻贵和不知道的事。喻贵和在哪,哪里就有稀奇故事听,他的轮椅也跟到哪。

喻贵和说:三麻子从喻田冲逃走后,在本省与广东搭界的县城落了脚。打了两年工后,就和一个寡妇结了婚。寡妇有个七岁的弱智儿子,还有一家快要倒闭的大米加工厂。他接手大米厂后,在广州找到了买主,工厂两个月红火起来。再后来,两人生了一个女儿。前年,堂客和女儿车祸死了。他把大米厂卖掉后,带着继崽回来了,还在狮子桥镇上买了一套别墅。

当听到喻贵和说三麻子家破人亡时,心中喜了一瞬间,但一秒钟后又被风吹跑了,他觉得老天爷没害三麻子,反而成全了他。老天爷为什么这样不公?对他如此残忍,对他的仇人却那样宽容,好事让他一个人占了。

三麻子来了。

有人反驳说,三麻子每次都坐车来,不可能走路。

喻贵和也说,看不清,应该不是三麻子。

肯定是的。你们敢赌吗?刘四说。

刘四的诨名叫四眼狗。诨名的来历他还记得,说他两只眼睛抵得上别人四只。同样是两只眼睛,估计他要比别远看两百米。他循四眼狗的声音望过去,往镇上的方向,远远地有个黑影朝他们走来,大约三分钟后,才看清真是三麻子来了。

如果在村外偶然碰上,从外表形状,乍地一看很难一眼认出他是三麻子,但一米六的个子,外八字步的走路姿势和眉眼轮廓,就是烧成灰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从喻贵和他们打招呼的口气看,估计三麻子回来后,他们都见过几次面了。

三麻子離晒谷坪还有二十来步时,他就转动轮椅,用背对着他们。三麻子和喻贵和等人都打完招呼后,才转到他面前,说,老同学,喻春红。他的脸又往左一转。看他那神气的样子,新仇旧恨一齐涌向全身。他摸着虎子的头说,这矮子就是我的仇人,给我报仇。

虎子突然成了一条被激怒的恶狼,纵身一跃,扑向三麻子。三麻子猝不及防,朝后一闪,滚到晒谷坪下的小溪里。虎子又朝小溪里扑去,三麻子赶紧从溪水里爬起来,朝溪岸上跑,虎子从溪水里昂起头,一口咬在三麻子的腿肚子上。

虽然只是象征性地报仇,距实质性报仇还差十万八千里,但他心中的兴奋仍像沉睡了一亿万年的火山,燃烧不尽。回到家中,他的手掌在虎子的头顶和脸上至少爱抚了半个小时。虎子受用地趴在轮椅旁,陶醉在刚才的战绩和主人嘉奖中。

自从虎子咬了三麻子后,女儿一连三天都是空手而归。冰箱里前天就空了,餐桌上有三天没见荤,虎子也跟着吃了三天素。它虽不知道说要吃肉,但见到素食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知道它对荤食的渴望。

昨天晚上,女儿扫地时,虎子避让慢了一拍,女儿一扫把打在它头上。早上趴在门口送她上班,女儿临出门一脚踢在它肚皮上。刚才,虎子汪汪汪地叫了三声,他知道是虎子听到女儿的脚步了。虎子没去门外迎接,而是躲在他身边,怯怯地望着女儿。

又没买肉?我昨晚交代你要买肉了,怎么又没买?

没钱!

女儿在和他怄气。回服装店有两个月了,还说经理见她回去了,每月给她涨了一千元工资。上次他去狮子桥派出所,遇到了服装店的经理,他还谢谢经理给女儿加了工资。经理说,海英很能干,应该的。他原计划去服装店,只是在派出所耽误了时间,加之又遇上了经理,知道经理还如从前一样欣赏她,也就放心了,于是没去。女儿为什么和他怄气?一时还想不明白。

晚餐又是素。一碗莴笋片,一海碗南瓜,一碗小白菜。虎子中餐还剩了半碗南瓜,女儿又加了一勺。虎子闻了闻,汪汪汪地走了,尾巴像扫把一样拖在地上。他看到虎子绝食抗议,心里针刺般地疼痛。

他自己餐餐吃素不要紧,一小碗大米饭,一碗白菜就可以对付。可虎子不行,太亏欠虎子了。虎子把三麻子扑倒在小溪里,还咬了他一口,替他出了一口恶气,自然是一条恩狗,为他报仇雪恨的功臣。攻击三麻子有功,他承诺虎子让他吃顿饱肉。可是,三天了,不说吃肉,就连油星都见不到,他心里愧疚得慌。

如何才能让虎子吃上肉?女儿不肯买,他也没办法。女儿刚打工赚钱时,也说过要给他一点钱放在身上应急。当时家中一应吃穿用都是女儿买回来,他拿了钱也没用,况且女儿的收入微薄,两人的饮食起居有时还应付不过来,因此,就没接受女儿的好意。早知今天,他应该在女儿收入逐年增加时要一点留在身上。有了钱,他就有办法弄到肉。

一定要让虎子吃上肉。虎子是为他报仇的勇士和希望,绝不能给勇士开空头支票。

自三麻子回来后,他每天中午训练虎子的弹跳力。训练工具就是撑衣架的叉子,有一米二长,是女儿从服装店带回的。把肉挂在衣叉子上,右手臂往前伸,像电影里战场上的指挥官挥舞战刀号召战士冲锋似的。肉与地面的高度在一米五左右。三麻子的个子一米六,年纪大了,开始倒长,至少要缩矮一至二厘米,估计现在他充其量一米五八。一米五应该在三麻子的喉咙位置。虎子每次跳起来,咬住衣叉子上的肉时,他心里就有一种快感,脑壳里便出现虎子一口咬在三麻子喉咙上的幻觉。

怎么办?明天一定要让虎子吃到肉。他脑壳里灵光一闪,便有了主意。但想到这个办法也让他心中一惊,全身肌肉发抖。没有选择,只能这样。他横下心对自己说。

海英,把菜刀给我。菜刀插在刀架上,刀架离地面有一米八。

女儿没问他要刀干什么,一声不吭从刀架上取下来。他接过刀,把裤脚卷到胯部,露出截肢后膝盖以上的大腿肌肉。他决定从自己的大腿上切一块肉下来,给虎子兑现承诺。

爸,干吗呢?

他刚把刀口对准大腿时,女儿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左手抓住他握刀的手腕,右手从他手中强行夺刀。

虎子三天没吃肉了,好可怜的,你不买肉回来,我只能割自己的肉喂他。

爸,你怎么像细伢子一样胡闹?

有什么办法?我一个残疾,一不能动,二没钱。

张开眼睛,看到一缕微微的光亮。其实,他的眼睛还不能完全张开,只开了一丝丝缝隙,他想张得更开一些,让光更加明亮,但没办法,上下眼皮不听使唤。

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这疑问是说出来了,还是只在心里。仿佛觉得周围有人,仿佛也没人理睬他。也不知过了多久,世界对他来说又进入了黑暗中。

女儿扶他从病床上坐起来时,已经是他进医院的第五天。他只知道这是县人民医院,还不知道为何住院时,突然发现虎子不在身边。虎子呢?

寄养在服装店老板家里。

把虎子接来,我要虎子。

医院不准带进病房。先安心养病,到时一定还你一个油光水亮的虎子。

真的在他家?你莫又骗我。

真的。女儿打开手机,指着屏幕上的图片说,你看。虎子趴在服装店门口,脖子上戴了一根项圈,项圈上有绳子,但看不到固定在什么地方。

他知道自己是脑溢血住院时,渐渐地想起了五天前的事情。他对女儿说,为什么要抢救?我死了,你们不就没有任何阻力了吗?

爸,还是安心养病吧,别的事等病好了再说。

女儿对一个中年男人说,刘师傅,我爸就麻烦你了。又对他说,刘师傅是我给你请的护工,有事就叫他,我明天下午再来。

滚,我不是你爸,给老子滚!狼崽子!

他得脑溢血是被女儿气的。

半个月前,碰到喻贵和一伙人又在晒谷坪上聊天。只听他们聊得火热,有哈哈哈的笑声。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还说喻海英、三麻子。他觉得奇怪,女儿的名字怎么和三麻子同时从他们口中出来?待面对他们时,突然都不说话了。晒谷坪里沉默了一分钟的样子,喻贵和说有事先走了,四眼狗也说有事,一下都说有事散了。坪里剩下他和虎子。他感到气氛不对,但又不知哪里不对。

他当时的想象仅仅在女儿没回服装店,仍然留在三麻子的厂里上班。就是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往女儿要嫁给三麻子这样荒唐的关系上想。而且,三麻子这个死皮死血的家伙,打着赔罪的旗号,居然上门来提亲。

三麻子穿红西装、白衬衣,戴蓝领带,矮墩墩的,走路像肥鸭一样摇摆。手里提一个快到胸口的大礼盒,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他的眼珠子惊得溜圆,凸在眼眶里差点掉出来。他来干什么?向我示威?

老同学,我是来向你赔罪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一瞬间,他全身肌肉都处在僵硬状态,一腔的愤怒不知如何爆发。女儿是和三麻子一道来的,还是之后一个人来的?他一概不知。当女儿帮三麻子说话时,他才发现她就站在身旁。

爸,麻总诚心诚意来道歉。

他对女儿说,你要三麻子砍掉一只脚再来。

女儿又说,你上个月去派出所,他们找出了当年的档案,你受伤和麻总没有直接关系。这事,派出所的人也给我说了,要我做做你的工作,和为贵。

放屁!他一腔的怒火,终于在一声“和为贵”中爆发出来了。和为贵?谁能与谋害自己的凶手和为贵?告诉你,离开三麻子的工厂,要不我连你这女儿都不认了。

从三麻子进来的那一刻起,虎子就竖起尾巴,望着三麻子汪汪汪叫。三麻子退一步,虎子就进一步。三麻子对虎子露出几分胆怯时,虎子便叫得更凶。后来,三麻子装出进攻的样子逼过去,它就往后退,一直退到他身边,仿佛有了靠山,才一动不动了。

眼睛四处寻找训练虎子用的衣叉子。就靠在右手边的墙上。他右手用力转动手轮圈,想一次就把方向调过去,结果用了三次力,连续转三下才成功。拿到衣叉子后,又把轮椅转到三麻子正面。虎子一直紧跟在他身旁。他像平时训练虎子一样,右手拿起衣叉,往前一伸,刚好指向三麻子的喉咙部位,说,虎子,给我报仇!

虎子见状,如同一个奋勇杀敌的士兵,听到激越、嘹亮的冲锋号,全身的血液往上涌,一个弹跳就向三麻子的喉咙扑去。

女儿像武打冠军,没见她出手,却见一道闪电似的,往虎子肚皮上一击,腾空而起的虎子连汪汪汪的叫聲都来不及发出,便如同一个草包一样落下来。

女儿顺手拿起身边的扫把,朝虎子身上打,虎子边汪汪汪地叫着边朝他身边退,女儿不让虎子靠近他,用扫把将虎子逼进卧房,然后把门锁上。虎子的双爪把女儿卧房门抓得嘭嘭响,还有一阵阵汪汪汪的惨叫。

爸,我把话讲明白,麻总今天来,一是向你赔礼道歉,二是提亲。

孽障!孽障!认贼作父!认贼作父!他的喉咙壁上仿佛被突然加大的音量冲击发出破裂的嘶嘶的响声。你结吧,你结吧,结了,老子就没有你这女!

他的声调还在往上扬,但沙哑了的喉咙声调愈高,愈发不出声来了。那时,全身发颤,双手发抖。后来,女儿说,他当时脸上成了猪肝一样的暗红色,脖子上一条条青筋暴突出来。

女儿把虎子关起来了,他唯一的武器就是轮椅。右手握住手轮圈,自杀式地朝三麻子撞。就算撞不死他,也要撞断他一条腿。他连续两次发力,可手轮圈如同被焊死了。第三次转动手轮圈时,轮椅像失控的野马,不顾一切往前冲。突然,房子在转,女儿在转,三麻子也在转,房间里所有物件都在转。

他听到女儿喊了两声爸,爸,后来的一切他都不知道了,醒来时便躺在医院病床上。

脑溢血后遗症,对他来说最大的麻烦是左手不听使唤,十指握不拢,手臂抬不起。牙齿虽还整齐,但左边连一块煮烂了的肥肉都无法咀嚼。有天,他从镜子里突然发现自己左边嘴角往上翘了一厘米有多,像一头高一头低的跷跷板。

他感到女儿小心翼翼地怕触及三麻子这个痛点。两人对话最多的一次是刚出医院。他问,住了好久?女儿答,三个月。他又问,用了多少钱?女儿答,自己付了二万六千三。自此后半个月来,每天晚饭上桌时三个字,呷饭了。

他总算看明白了,女儿要嫁给三麻子的心不会死,只是怕他激动又患脑溢血,才暂时回避。出院时医生交代,病人如果二次脑溢血就生命难保了,绝对不能再出现激动情绪。

出院后的这段日子,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能死,他今天闭上双眼,女儿明天就会和三麻子结婚。他必须活着,看住女儿,不能让女儿嫁给祸害自己的凶手和血海仇人。

他出院后,女兒第一次哼着歌进家门,也是第一次进门就叫了一声爸。哼的什么歌他听不明白,但那声爸他听清了。

女儿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到餐桌上,然后,从里面掏出一个又一个小塑料袋。女儿边往外掏,他就边数,有八个。一个袋里是芒果,水果中他喜欢芒果;另一个是猪肉;其他几个没看清。女儿一生气,就空手回家,什么都不买。一旦高兴,就大袋小袋,大包小包,恨不得把整个商场都搬回来。

虎子跟在女儿身边,或许是被女儿的情绪感染,或许知道她袋子里有肉,围着女儿转个不停,亲完她的裤腿,又跳起来亲她的手。

女儿拍拍虎子的头,拿出一块前腿瘦肉,在虎子眼前一闪,说,放心,有你的。说完又将猪肉放进袋子里。

吃完晚饭,女儿没像以前一样自己埋头玩手机,而是不声不响地来到他身边,先是给他捏肩,后又帮他捶大腿。女儿哑巴一样忙了半个多小时,他也不吭一声。终于等到女儿说话,他却摸不着头脑。

爸,以后就让女儿替你报仇吧。她摸着虎子的头说,虎子只是畜生,替你出口气而已,根本报不了仇。

虎子听说报仇汪汪地叫了两声,但音量没以前大,仿佛也有一点信心不足似的。

女儿继续说,只有我可以帮你报仇。要不,你的仇不仅一辈子,恐怕两辈子三辈子都报不了。

他像望着陌生人一样望着女儿,不知她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把麻总的财产全部控制起来,最后让它们姓喻,这仇不就报了?

女儿的双手从他的左大腿上又转到肩上,他顿时觉得头和背上突然减少了十斤的重量,一种轻松舒畅的快感从头上传来。

此时,他的思维被女儿的话搅成了一团乱麻。如果让三麻子成了穷光蛋,这也不失为一种报仇的方式,又觉得这种方式哪里不对劲,后来,想起那句俗话,女婿半个崽,这财产不还是他的?绕了一个大圈,才明白女儿的意思。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是黄鼠狼帮鸡报仇,只要我活着,休想!

女儿正揉捏着他的肩膀,听到一声“休想!”,突然松开两只手,脸上的笑容同时也收了回去。

爸,你和麻总根本没仇,是你自己想象的。

不孝的东西,三麻子是你的夺母、杀父仇人,你还站在他一边说没仇?!那年冬天,正在下雪,我从你姑姑家吃了晚饭回来,把他和你娘都堵在睡房里,他是从后窗跳窗逃跑的。所以我才从厨房拿把菜刀要砍他。

爸,麻总说,他只是路过我家后门口,突然碰到你拿把菜刀要杀他,他才跑的。你在后面追,他在前面跑,而且又是在弯道上,他跑到了弯那一边,你在弯这一边掉进水沟里,又是晚上,他怎么知道你撞昏了脑壳?明明是你要杀他哎?你的腿是在水沟里冻坏的,所以连派出所都说和麻总没有直接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要不和那淫妇乱搞,我会追杀他?

妈妈都跑了二十多年,还提她干吗?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会抛夫弃子,你不但跌伤了脚,绝对还摔伤了脑壳,要我也只能跑。

不忠不孝不义!他一声吼。虎子也被他的愤怒惊动,抬头望着他,尾巴也竖了起来。

女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仿佛要用泪水把这些年的委屈都洗出来,来一场暴风雨式的发泄。

我不孝?你养我十年,我养了你二十多年。妈妈刚跑时,我在镇上帮这家做了,又帮那家做,十分钟二十分钟,我一个十来岁小孩能做什么?实质是讨饭,人家赏我一碗,我就留半碗给你。后来我能打工了,一个月不到二百块钱,供你吃饭,还要供你吃药,我这二十多年容易吗?为了这个家,为了让你的日子过好一点,我只想多赚钱,甚至连卖淫的心思都动过。还说我不忠不孝不义?现在我有了一个翻身的机会,关系我后半生的幸福,你却千般万般地阻拦。连我未来的幸福都不顾,只想到你的仇恨,是自私!

听到女儿这番话他呆了,没想到女儿会这样说他,胸口被什么敲击了一下似的,一种痛感从心底升起,愈积愈重时,脑壳里响起了医生的话,不能激动,不能激动。他告诫自己要忍住,不能生气,他不能死,仇还没报。要是死了,女儿真会嫁给三麻子。

反正我不会让你嫁给三麻子。就是我死了,我的魂也会附在三麻子身上,把他缠死让阎王爷索了三麻子的命,你就去结冥婚吧。

慢,慢!爸,你打住!谁说我要和麻总结婚?!我是和他的继儿子王保乐结婚。那次麻总是为他儿子来提亲的。女儿又说,保乐不弱智,只是不爱说话,心里什么都明白。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好男人。

儿子也不行,我们家和他们家是世仇,血海深仇。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和他们家有任何瓜葛。

叛徒!叛徒!可恶!可憎!

虎子耷拉着两只耳朵,先是低着头像做了错事等待受罚,过了二三分钟见还没罚它,便又偷偷地抬起头,用一种委屈的眼神望着他。他凶狠地瞪了虎子一眼,那双委屈的眼睛又埋了下去。

刚才,他在村道上散步,三麻子从正面而来,他还没看清是三麻子,虎子就摇着尾巴兴奋地狂奔往前。当他看清是三麻子时,虎子已经围着他的双脚又是闻又是跳,如遇亲人。

虎子,报仇,给我报仇!

他以为虎子没听到,又加大声音,喉咙叫嘶了。虎子,报仇!报仇!报仇!

虎子一直围在三麻子身边做着亲昵的动作。当三麻子离他不到二米时,虎子才用一双赧然的眼睛看着他。

他还在喊:虎子,报仇!报仇!

虎子犹豫了一下,才朝三麻子叫了两声:汪汪,汪汪。声音里却透出软弱,无奈。

擦肩而过时,三麻子带着微笑,意味深长地喊:老同学好!他觉得三麻子在嘲笑他,甚至还听到三麻子在心里说:喻春红你永远斗不过我,虎子是我的了,你的报仇计划休想得逞。

他不明白,虎子怎么突然和三麻子那样亲热,没有三五个月的朝夕相处,不会如此亲密。

谎言,一切都是谎言。他突然想起女儿说虎子寄养在服装店。一个天大的谎言。

回家的路上,虎子没像往常一样走在轮椅旁边,而是跟在轮椅后面,保持一两米的距离,闷闷不乐地,仿佛在做接受惩罚的心理准备。

叛徒,叛徒,可耻的叛徒!老子今天就让你明白做叛徒的下场。

回到家后,他关上堂屋门,右手拿起轮椅旁的小木凳就往虎子头上砸。虎子不相信凳子会砸到它头上,仍是一副委屈的眼神看着他,一动不动,没有躲避的意思。

他的凳子停在半空中,没有砸下去。放下凳子,他一把抱住虎子的头,说,虎子,虎子,你为什么背叛我?怎么办?我的仇怎么办?

虎子仍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偎在他的身邊。

虎子死了。

他们问他,虎子埋哪里?他随口就说:后山。虎子死在后山上,那是它自己找的位子。而且后山有个坡,轮椅可以随时上去,轻松下来。

三麻子、王保乐、张厨子和那个野种在给虎子挖墓穴。张厨子在狮子桥中学做了一辈子饭,去年退休后请来当厨师。他看不到他们的脚,也看不到他们的头,只见四个弯曲的背部和地面持平。一铲一铲的泥土从墓穴里飞出来,在空中扬起一尺多高。女儿站在墓穴边上指指点点说,这儿挖宽一点,下面挖深一点,对,对,就是那里。他要身后的保姆把轮椅推到坑边,三麻子说不要动,到时虎子还没埋先把你埋了。保姆叫喻嫂,是那种睡在一间房子里的住家保姆。开始,女儿要给他请个男保姆,他没同意。

野种是女儿同母异父的弟弟。他错怪了三麻子。当年从后窗跳出去的人确实不是三麻子,是和他们一个村,但不是一个组的外号喊周叫鸡的单身男人。狮子桥人讲的叫鸡,就是公鸡。后来,周叫鸡带着他的老婆跑了,生下这个野种。五年前周叫鸡死了。一年前,他老婆也得了肺癌,半年前,把刚满16岁的野种送了回来,和女儿见了一面后,回去就跳河淹死了。女儿说,你的前老婆不敢见你,只在远处偷偷地看了你十分钟,最后是哭着离开的。开始他不接受野种。女儿说,他与你确实没关系,但他是我弟弟。我恨她,她不配做我娘,但不能因此而恨弟弟,他没有错,何况现在又成了孤儿。我肯定要管他。野种只读了初中。女儿说,我要送他去考市里的职业技术学院。

一阵像打口哨又像是敲盆子的声音,那是女儿的手机铃声。女儿接完电话,喊了一声:“爸!”他和三麻子都抬起头“啊”了一声。墓穴刚好半个人深,三麻子在墓坑里抬起头和他坐在轮椅上抬起头,两个脑壳在同一条平行线上。女儿说,公司有事情,我去处理一下,顺便把新虎子带来。新虎子是接替逝去的虎子。当时女儿说,买个一万多的洋种狗。他说,我只要狮子桥本地的纯种狗。

三麻子说,保乐,你去送海英。

王保乐从挖了一半的墓坑里爬了上来。女儿说,不要,我自己开车去。保乐一走,留下你们几个老的老小的小,明天都挖不好。王保乐看一眼他女儿,又看一眼三麻子。女儿又对王保乐说,保乐,下去,就你一个壮劳力,多使点劲。

三麻子把三麻子粮油贸易公司百分之四十的股份给了女儿。三麻子自己只占百分之三十五,王保乐占百分之二十五。女儿是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三麻子成了甩手掌柜,不是在外旅游,就是在家陪他玩,再就是在镇上喝酒打牌。

他以前住的平房拆了,原地建了一栋三层楼,红墙红顶,有一个球场一样大的院子,还有一道比人还高的围墙。听村里的人说,这栋别墅,不说狮子桥,就是全市都算最好的。三麻子说,花了二百多万。他觉得三麻子吹牛,又不是金子做的,墙上也没贴票子,钱花到哪里去了?反正不要他出钱,他也没钱,随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他和保姆还有张厨子住一楼,三麻子住二楼,女儿和王保乐住三楼,野种暂时住在三麻子的二楼。

安葬虎子的楠木棺材,是在外县订制的,离狮子桥两百多公里的小镇。汽车从宁乡沩山上山还要走八十公里的弯曲陡峭的山区公路。棺材宽一米,长一米二。全市禁止土葬,狮子桥没有棺材铺了。楠木棺材放在轮椅的右边。虎子躺在小棺材里。自从上山后,他的右手一直放在楠木棺材上,仿佛像平时一样虎子就蹲在他身边,他的手轻抚在虎子头上。二十多年来,他没流过一滴悲伤的眼泪,虎子死后,他流了两次泪。第一次是前天晚饭后女儿在后山找到虎子,三麻子推着他的轮椅上到后山时,见虎子侧卧在地上,四个蹄子直直的如同四根树枝。这时,他的眼睛像带压的水枪,看到那场景就自动打开了,泪水汹涌而出。第二次是上山前三麻子把虎子放到小棺材里,关上棺材盖时,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而且还控制不住地发出一阵抽泣声。女儿立即端一张小木凳坐到他身边,那个位置以前是虎子蹲的地方。女儿把头侧靠在他的肩上,说,爸,节哀,节哀!

他对女儿说,那天要是知道虎子是和我告别,我就不会让它死在荒山野岭上,我会让它死在家里,而且,我还会守在它的身边。他想,我怎么会这样迟钝呢?我真蠢!

虎子不但和他告了别,也和三麻子告了别。前天,三麻子刚从云南普者黑回来,刚进家门,虎子就用脸贴在三麻子的腿上,尾巴从见到三麻子就开始摇个不停,那份见到亲爹般的兴奋和亲热劲,让他还生出了几分嫉妒,心里有股酸溜溜的滋味冒出来。他以为是半个多月不见三麻子生出的亲近行为,没想到它也是和三麻子告别。三麻子说,我看到虎子流泪,以为是激动,没想到是告别,我更没想到虎子这样通人性。

他想,虎子和三麻子告别时流了眼泪,和我告别时肯定也流了。他恨自己粗心,居然没看到虎子流泪。他不能原谅自己的粗心。仿佛这种粗心与虎子的死有某种关联似的,他更加痛恨自己。

三麻子和王保乐抬着装虎子的楠木棺材轻轻地放进墓穴里。

这时,他的心一下就空了,悲从中来。他再也见不到虎子了。他突然高声大喊:慢!慢!虎子!虎子!

可以说,他能活到今天,是托了虎子的福。那年山洪暴发,半边山塌下来摧毁了他的房子,不是虎子,他就被埋到了塌方里面。他掉进水沟又是虎子救了他。他寂寞孤独时,是虎子陪伴着他。

虎子呀,虎子,我的眼睛怎么这样瞎?居然没看到你流泪。天呀,你就不能提醒我,就看着我犯如此终身大错?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淋漓地号哭,山洪般的情感迸射而出,谁也无法阻挡。

老同学,我们回去吧,这里留给保乐和周双田他们吧。三麻子又对他们三人说,边盖土边一层一层筑紧,过几天选一个黄道吉日再来结墓,还要做个墓碑。他知道,后面结墓的话是三麻子用来安慰他的。

三麻子推着轮椅和他一道下了山。保姆跟在三麻子后面。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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