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暴雪不来
2023-11-24于怀岸
于怀岸
起床迟了些。七点时闹钟响过一次,鲁道夫迷糊中顺手划了下手机屏幕,又睡了过去。现在已是八点四十分,必须得马上起床。鲁道夫很不情愿地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拱出赤裸的半个身子,慢腾腾地套上内衣和厚毛线衣,然后再抽出细瘦光溜的双腿,穿上秋裤和外裤。天色早已大亮,鲁道夫下了床,披上大衣后拉开窗帘,眼前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景象,远处寒山瘦水,近处树木萧瑟,整个世界一片暗淡,就像刚刚起床的他那样困倦、颓废。这是持续了两个多月之久的寒冬景象,鲁道夫知道它还将一成不变地再持续下去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为何,第一眼望出去时,鲁道夫心里升腾起一股浓重的失落感,小区大院里的树木、草坪,以及汽车顶上都没有白晃晃耀人眼目的白雪,远处的山峰上也没有。前几天市气象台发布了黄色暴雪预警,昨天一天都是阴暗天,北风倒是有,可连一张纸屑也吹不上天,更甭说见到一片雪花。
今天会下暴雪吗?
大概率不会吧!
开窗时,鲁道夫没有感觉凉飕飕的冷风迎面扑进来,他的身子更没有冻得哆嗦颤抖,今天的气温并不比昨天低,风倒还没有昨天的大,鲁道夫心想即使下雪也要挨到晚上吧。刷完牙,鲁道夫整个人清醒多了,但一直盘桓在他心头上的那种失落感依旧挥之不去,像被堵住的下水道只差要冒出沼气泡泡了。这种感觉憋得他心里慌慌的,漱口时手一抖,牙刷掉进盥洗盆里,咣的一声脆响,吓了自己一大跳。肯定不是因为好几年没看到过大雪了,鲁道夫心想,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见到雪就欢呼雀跃,没见到就心情沮丧,他没那么矫情,更不会那么幼稚;当然也不是对气象台预警不准的不满。酉北的天气预报从来都是同事朋友们无聊时打赌的主儿,谁不知道呢?这是一种他说不出来的失落感,这感觉是突如其来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就像很多年前,他跟前妻办好离婚证从民政局大门出来时那样,本来应该兴高采烈欢呼雀跃高歌一曲,但他不仅没有高兴起来,也是倏地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莫名的失落感紧紧地攫住全身,差一点他就失声大哭起来。
五六年过去了,那时的感觉鲁道夫至今记忆犹新。
再不能赖床的原因是鲁道夫九点前得去乌嘎山参加一个葬礼,十一点前他得从葬礼上撤出,赶回市中心湘聚楼赴一个饭局。乌嘎山是乌嘎山殡仪馆的简称,也可以说是代指,酉北人不知为了避忌还是为了方便,说起那儿一般都不叫殡仪馆,更不叫火葬场,就叫乌嘎山。谁说去乌嘎山,别人就晓得那是要去参加葬礼,就像谁说去西合沟,人家就心知肚明,晓得你有家人或亲戚在吃“公粮”,是要去探监。乌嘎山远离市区,周边也没有村子和房屋,更不通公交车,来回不便,鲁道夫自己不会开车,他得预留充裕的时间。葬礼是局长的岳父去世,不得不去。饭局是鲁道夫自己订的,更是必须得到。本来去乌嘎山,单位租了辆中巴车,大家统一从单位门口出发,定的时间是九点一十,鲁道夫洗完脸刷好牙就到九点过五分了,从他家小区酉水新苑到单位大楼酉北群艺馆,就是打的,最快也得十五分钟以上,等他赶到单位门口,那车早走了。
出门前,鲁道夫一直纠结到底怎么去乌嘎山,走大环城约有十二公里,没有公交车,打的一趟得需三十块钱,不走大环城,从护佑路转北门路到城郊,穿过北溪村后再爬一段山路,最多五公里路程,但走这条线,不好打的,的士司机都不愿意去,北溪村没有主干道,全是小巷子,只要对面来辆小四轮就会堵住。
来到大街上,鲁道夫也没有拿定主意走哪条路线。早餐肯定来不及吃了,鲁道夫望着平时经常去吃,现在离他不到五米远的那家津市牛肉粉馆门口镔铁大锅冒出来的白烟,一边往喉咙里吞咽口水,一边脑子里不停地告诫自己,他首先得拦住一辆的士,而不是去吃一碗牛肉面。他极力忍住从粉馆里飘过来的热气腾腾的诱惑,扭过头,挺了挺腰板,表情严肃地盯着马路前方。鲁道夫右手不由自主地握拳,松掌,叉开五指,摆出一副只要看到出租车就能马上招手的架势。今天运气挺不错,没等两分钟,对面过来了一辆出租车,鲁道夫倾身向前,一脚迈出马路牙子,高举右手使劲挥舞。司机注意到了他,只往前开出十来米远,又掉头转回来,停在他面前。
鲁道夫上了车,坐上副驾驶座说,往前走。
司机问,去哪?
鲁道夫没有立即回答往哪走,而是思索了两秒钟。他想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乌嘎山,走大环城要过三个红绿灯,还要经过汽车站,那里是个丁字路口,经常会堵车,就是不堵车,那条长达三公里的老街道进站出站的大型客车和中巴车特别多,一路也得走走停停,到乌嘎山最快得二三十分钟;走北溪村的话,打的到城乡结合部,一路都是主干道,只有一个红绿灯,三公里路程大概率畅通无阻,最多七分钟能到,若是司机不肯进村,再从北溪村步行二公里,到乌嘎山再花十五分钟足够矣。鲁道夫觉得这个路线比走大环城更快,既省时也省钱,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大声地说,到北门口,好又来广场。
司机戴着帽子,声音沙哑,鲁道夫以为他是个年轻小伙子,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才发现是个女司机。这时她的手机刚好来了电话,她接通了,开的是免提,对方的声音是个雄浑的男中音,老婆,等下你别去乡下送人。
女司机问,为啥?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雪。
这天气有暴雪,女司机笑着说,你有病它也不会有雪。
万一要是下了呢?
假如暴雪不来呢?女司机反问道,我就是干这活儿的,有活儿不干,西北风能喝吗?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抬头专注地看着即将到来的红灯转绿。两秒后,她松开刹车,车子启动,继续载着鲁道夫往北门口奔去。
出租车快到广场时,鲁道夫看到北门路与北溪村连接的那座水泥预制板搭建的小桥上空荡荡的,没有一辆过往的车子,他本想问问女司机过不过桥拉他去乌嘎山,但他没有说出口来。他想女司机既然要去乡下,开口也是白搭。鲁道夫付了车费,下車后朝桥头走去。
过了桥,鲁道夫一头扎进了北溪村。
此前,鲁道夫从未专门来过北溪村,他家住城南,这边既没有同事,也没有亲戚朋友,但他曾经路过这里两次。两次都是从乌嘎山参加葬礼步行回城的,第一次是一年前他跟一个朋友一起,算是那个朋友带的路,第二次是三个月前他独自一人准确无误地穿过整个村庄里的小巷子,一步未错地到达了北门路口。这也是他今天有把握从北溪村步行到乌嘎山的底气,否则他就不敢选择这条线路了。过了小桥,鲁道夫沿着小溪河堤往前走。他记得往前走约三百米左拐进一条小巷子,沿这条小巷再走四五百米,就是一片开阔的菜地。菜地大约有几十上百亩,穿过菜地,往前二三十米,走上一段小斜坡后就能看到乌嘎山半山上的大环城线。那条环城线,是高速公路出口到酉北城区的连接线,一条标准的二级公路,殡仪馆就在乌嘎山隧道一和隧道二之间的路段内侧,它藏在两道陡坡夹角的深沟里,从北溪村的任何位置都很难看到它。
走在小溪河堤上,鲁道夫感觉身上有些冷,下意识地裹紧羽绒衣,快步行走。虽然身上冷,鲁道夫的脸颊却热乎乎的,一点也不冷。河堤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儿带来的声响,也许是刚从开有暖空调的出租车里出来,体表有些不适应环境,也许是村子里比市内人少车少废气少,温度要低几度吧?这么一想,鲁道夫心里就释然了。这释然刚刚落地不到几秒钟,鲁道夫感觉到鼻尖上一凉,像什么东西轻轻地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刚触到他的皮肤马上又收了回去,接着鲁道夫的耳根上也凉了一下,跟鼻尖上的感觉差不多,就像有个小孩子在跟他调皮捣蛋,动作却很轻柔,善意的,也是怯生生的。接连被戳了三四下,鲁道夫不由地转身往后看了看,身后空荡荡的,既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只猫狗。鲁道夫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望向天空,这一瞧着实让他吃惊不小,天空中在下雪呢!雪花不大,细细密密,铺天盖地,整个天空中撒满了飘移着白色的细点,很壮观。鲁道夫仰头看了两秒钟不到就赶紧低下头来,他有轻微的密集恐惧症,譬如看到溪沟里一团团游弋的千年鱼儿他就会紧张,继而就恶心,头昏脑涨。平时看到白皑皑的雪景鲁道夫会觉得赏心悦目,轻松愉悦,但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就不行,他会心慌,头晕,盯着看久了更会全身冒冷汗。哦,对了,就像晕车的那种感觉。鲁道夫小时候晕车,上车后几分钟内就会浑身冒冷汗,二十岁之后他不再晕车了,小时候他也并没有密集恐惧症,这症他自己也不晓得是啥时候找上他的,好像就是这几年才有的事情。记得十年前有一次他从驻村的寨子赶回市内,独自一人在漫天大雪里跋涉了整整四个小时,他既没心慌,也没头晕,更没有跌倒或摔进山沟沟里。鲁道夫低下头,加快脚步,他想雪要是下得再大一些,他很有可能会晕雪,他得赶在暴雪来临前从乌嘎山回到市区里来,中午十二点的那个饭局对他太重要了,他是万万不能迟到的。
不仅不能迟到,他至少得提前十分钟到达,以示对客人的尊敬和重视。
雪越下越大,也越来越密集,雪花落在鲁道夫羽绒大衣上,他的衣袖和胳膊上积了很多片雪花,黑色面料的羽绒服很快就花了,斑驳起来。雪落在他身上,也落到他头上和脸上,一会儿后,鲁道夫满身都是一块一块的白斑,但他自己看不到。鲁道夫一直低着头急匆匆地赶路,就像北溪村某个从城里收工回家的粉刷匠一样,目不斜视,自顾自地往小巷深处疾行。
鲁道夫在巷子里穿行了十分钟,还没看到那块菜地。他记得从河堤拐进小巷不远有栋二层的欧式小洋楼,红顶白墙,大门是对着巷子开的,方位是坐西朝东,跟这条巷子里其他坐北朝南的房子都不同。鲁道夫回忆了下,想起来这栋小洋楼刚才穿行时他并没有看到,心想坏了,一定是走错了巷子。要不要退回去再找那个巷口?犹豫了几秒,鲁道夫又想,北溪村就屁大个地方,所有巷子肯定是相通的,即使走错了,方向也不会错,也许再往前走一截路就会到达那个斜坡。于是他又往前走了二三百米,还是没有看到那块宽阔的菜地,更别说能看到环城线的那道斜坡,他的两边依旧是房子。也就是说,已经走了不下一刻钟,至少走了两千多米,鲁道夫依然没有走出北溪村,还在小巷子里打转。鲁道夫有点着急起来,抬头望了望天空,雪花依旧在下,纷纷扬扬,满天空飘荡着细细密密的白点,每个小白点都在快速地漂移,不停地变换位置,就像满溪沟里奋力游弋的小蝌蚪们一样四处乱窜。这只是小雪,还算不上大雪,更不是暴雪,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并没有积起来,鲁道夫想当务之急赶紧退回去找到那栋坐西朝东的小洋楼,顺着那条巷子直走,很快就能走出北溪村。
鲁道夫在巷子里又转了十多分钟,他已经走得浑身发热,气喘吁吁,不仅没有找到那栋小洋楼,也没有退出北溪村找到那条小溪河堤。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村巷里没有一个人,家家都关门锁院,问个路也问不到。这等于说鲁道夫想按重启键,退回到北溪村河堤上再找到那个坐西朝东小洋楼的巷口的努力也白费了。手机上的时钟显示九点五十三分。着急是有点着急,鲁道夫依然头脑清醒,他知道时间还是宽裕的,现在路面一不积雪二不结冰,只要顺利找到河堤,再找到那个巷口,步行十五分钟到达乌嘎山仍旧绰绰有余。他想,到了那,随个礼记个账,就可以返回。说是参加葬礼,其实就是送份子钱而已,至于见没见到局长,说不说句“节哀顺变”,对于鲁道夫来说意义不大,因为局长既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局长,即使见了面握了手说了话,估计局长也记不住他。即便局长记得住他,他也记不住局长,下次见面时鲁道夫依然跟他是个陌生人,最多只会有点面熟的感觉而已。
鲁道夫不仅有密集恐怖症,他还有脸盲症。
当然鲁道夫也不奢望局长能记住他。
今天真正对鲁道夫重要无比的是湘聚楼的饭局,这才是一个既有可能改变他的命运又能影响到他后半生生活的大事!鲁道夫宁可错过前者,也不能错失后者。鲁道夫现在还不想放弃前者,毕竟还有宽裕的时间,退一万步讲,即使他十一点赶到乌嘎山,随个礼记个账,哪怕跟局长两口子寒暄几分钟,他只要在十一点半前撤出殡仪馆,步行回湘聚楼,最多二十分钟。当然前提是不像现在这样穿错巷子。鲁道夫觉得自己又不是傻子,已经错了一次,还会再错第二次吗?想到这,鲁道夫突然想通了一个问题,之前那两次他都是从乌嘎山回来穿过北溪村回市区的,这次是反向而行,视角完全不同,所以才会走错了巷子。若是现在找对了路,回来时更不会错。再说回来时,说不准有便车搭或能在环城线上拦到出租车呢。
鲁道夫再一次往回走,边走边注意巷子两旁的房子。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很有用的规律,北溪村高大漂亮的小洋楼都是坐南朝北的,从小巷这头望去,没看到不按规律排列的房子,就是说没有那栋坐西朝东的小洋楼,他就不进这条巷子。北溪村毕竟不大,虽然巷子错综复杂,但都不长,一眼望得到头。功夫不负有心人,五分钟后鲁道夫找到那栋小洋楼,认真地审视了一番,它确实坐西朝东,红顶白墙,欧式拱形铁栅栏大门。不会错的!鲁道夫松了一口气,步伐坚定,大步流星地再一次扎進北溪村小巷深处。
十分钟后,鲁道夫一屁股坐在一块已经被雪花浸湿却没有积雪的石头上,使劲地抽动着鼻子。他感觉鼻窦里又酸又麻,还很痒,不是感冒鼻塞,而是他想哭了!他的眼睛红通通的,脸上像针戳过似的灼痛。鬼打墙呀!鲁道夫这次又没有找到那块菜地,他又来到了二十分钟前坐过的那个地方,他的周围还是房子,他还是没有走出北溪村巷子。这十分钟,他走得很快,起码走了一千多米,要是没走错的话不仅早就走过了那块菜地,还应该翻过了那道斜坡看到乌嘎山的环城线了。鲁道夫喘着粗气,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是真的想哭出声来,但他是一个大男人,不管有没有人看到,都不能哭啊!天空中的雪花稀疏了许多,不再密密麻麻地飞舞,而是东一片西一片,像池塘里的浮萍一样在风中旋转,气温一直在下降,天气比刚进村时冷了很多,鲁道夫喘气时口里冒出大团大团的白烟,他屁股下的石头也一片冲凉,他也懒得站起来。他觉得需要坐着思考一会儿,他得先把想哭的冲动驱赶走。
为什么要去乌嘎山吊唁一个陌生人呢?
鲁道夫首先思考的是这个问题。这是他第二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第一次是昨晚睡觉前。局长岳父的讣告是昨天中午局长本人发到微信群里的,单位的人都回复了,鲁道夫装着没看到,下午四点时,馆里的微信群也发了租车统一去吊唁的通知,他还是装着没看到。说实话,鲁道夫不想去,局长是从乡镇刚调来不到一周的新局长,鲁道夫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鲁道夫,可以说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谁也不欠谁人情。再说,局长的岳父是谁,是个什么人,是个好人或者坏人,鲁道夫也无从知晓。去吊唁一个既不知道他是谁,更不晓得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的人,就跟你在大街或小巷里碰到任何一户人家在办丧事,你就跑进去对着灵柩磕头作揖一样,鲁道夫觉得既荒唐又滑稽。即便他的女婿是你的局长,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再何况,鲁道夫任职的酉北美术馆只是局里的二级机构,局长也不是他的直属上司。尤其令鲁道夫反感的是这种群发讣告,纯粹就是厚颜无耻的捡钱方式。中国人讲究的是礼尚往来,随份子更是如此,但绝大多数官儿是不会遵守这个规则的,在任时他们也许会抹不开面子不得不应酬一下,若是升迁或调走后,这份人情礼鲁道夫是不可能收回来的。酉北这些年来随礼越来越大,一般同事间往来最少也得二百,好朋友得四五百才拿得出手,上司的話,最低也得随五百吧。凭啥平白无故,也是有去无回地掏五百块钱给他呀?想归这么想,昨晚熊馆长打电话来时,鲁道夫却不敢这么说,只得老实承认看到讣告了,告诉馆长他明天尽量赶单位的车一起去乌嘎山。挂了馆长的电话他才想到,明天晓兰要回酉北,前天他就在湘聚楼订了包厢,宴请她一家人。订餐的二百块押金都交了。
想到晓兰,出门前鲁道夫给她打过电话,那时她也还没起床,捂在被子里说十点左右出门。从州城到酉北自己开车要两个小时,下高速后到市区也要差不多半小时,也就是说,他们一家人最快要十二点半左右才赶得到湘聚楼。开餐时间定的是十二点二十,一切都在计划中。鲁道夫拿出手机,想给晓兰打个电话,问她州城那边下雪吗,她走高速还是走国道。转念一想,她现在正在开车,接听电话既不方便,也不安全。于是他把手机揣进了裤兜里。
鲁道夫跟晓兰认识五年了,恋爱也有两年多了。晓兰是个女诗人,一般人的观念里女诗人开放、前卫和新潮,但晓兰恰恰跟大多数女诗人相反,她是一个思想保守观念传统性格也很内向腼腆的女孩子。哦,在鲁道夫的眼里,晓兰就是一个女孩子,她比他小了近十岁,今年还不到三十岁。鲁道夫已经想不起他是怎么认识晓兰的,在什么场合认识的,他只记得认识她的时间是他跟前妻离婚后那年秋天,好像是晓兰来酉北开会,也有可能是他去州城出差,反正不记得了。他印象里似乎是某一晚在大排档摊上跟一帮朋友们喝酒,晓兰也是其中一个,他记得那桌七八个人只有晓兰坚决不喝酒,鲁道夫自己没喝醉,其他人都喝得东倒西歪,回去时他架着男性朋友小兰扶着女性朋友,把他们一个个塞进出租车里送回宾馆。之后他们又见过好几次面,都是一众朋友一起吃饭,聊天,但鲁道夫从没深入了解过她,似乎她对鲁道夫也一样,见面时半生不熟地打招呼,“拜拜”后也从不联系对方。大前年夏天某晚十点后,鲁道夫收到晓兰的微信,大哥,在干吗?
鲁道夫回,没干吗。
晓兰说,离婚了,想喝酒,不晓得找谁。
鲁道夫愣了那么几秒钟,回她,你不是从不喝酒吗?
大哥,可我今天想喝呀!
可我不在州城呀。
我在酉北呀。
原来晓兰和前夫的户口都在酉北,他们下午才在酉北民政局窗口办好证。既然人家在酉北,鲁道夫只好披衣起床,出门请她吃夜宵。鲁道夫记得很清楚,那晚晓兰并没有喝酒,他也只喝了两瓶啤酒,然后他送晓兰回父母家。这也是鲁道夫第一次知道晓兰的父母居住在酉北城铜锣巷里的一栋自建房。幸好那晚晓兰没有喝酒,自己也没有喝醉,鲁道夫送晓兰进铜锣巷一百米左右时,晓兰的父母迎面来接她了。很显然,他们平素对女儿管教很严苛。
父亲见到晓兰时劈头盖脑地问了句,喝多酒了?
晓兰说,没喝酒呢。
母亲问晓兰,那男的是谁?
晓兰说,一个朋友。
她又着重解释了下,普通朋友呢。
晓兰的父亲和母亲脸色都不好看,他们没跟鲁道夫打招呼,更没说句谢谢的话,鲁道夫很无趣,转身走了。后来鲁道夫才听晓兰说她父母都是中学教师,是那种特别古板刻薄的人,既不讨学生喜欢,更不讨儿女喜欢。晓兰有个哥哥叫晓天,自从大学毕业在广州工作后,七八年了从没回过一次家,不仅因为父母对他管教太严,而且他们曾经严重地干涉过他的私生活,大四毕业那年他带女友回家遭到父母坚决反对,不欢而散。听晓兰说,反对的烈度之强令人咋舌,父亲逼着哥哥写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母亲喝百草枯送进了医院洗胃。后来晓天在广州结婚生子,都没通知他父母。他家住在广州天河区,什么路什么小区他连晓兰都不告诉,生怕晓兰告诉父母后他们找上门去。有一年晓兰去广州,哥哥嫂嫂也不带她去家里,而是给她开了家宾馆住。
从去年春天开始,鲁道夫跟晓兰正式确立恋爱关系。自然是俩人私底下确认的关系,晓兰并没有告诉她的父母,她说她不想征询他们的意见,因为根本不需要征询,一旦征询必然只会遭到他们的反对。鲁道夫比她大了近十岁,这在她父母的观念里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晓兰说她离婚后父母一直在替她物色对象,催她相亲,那些对象都是跟她差不多年纪的,而且都是未婚的童男儿。在父母的观念里晓兰虽是离异,但没有孩子,也就等于未婚。他们不会考虑离异的男子的,更不会考虑鲁道夫这样的农村进城的男人。
这两年来,每次晓兰回酉北,他们都是偷偷摸摸地约会,小心翼翼地开房睡觉,像做地下工作一样提心吊胆,用晓兰自嘲的话说,他们就像是一对偷情的狗男女。酉北是座小城,晓兰父母在城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教了上千个学生,全城每个角落都有他们的耳目,稍一大意就会传到他们耳朵里去。
更多的都是鲁道夫往州城跑。
现在,已经到了瞒不下去的地步了。晓兰的肚子日益鼓胀,开始显山露水。这对于鲁道夫来说,当然是欣喜若狂的,也是扬眉吐气的大好事儿。当年鲁道夫与前妻离婚的真正原因,其实并不是离婚协议书中所填的感情不和,而是另有隐情。一句话,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们结婚后一直没有小孩。去医院检查过,两人都没有問题,但就是怀不上。一开始鲁道夫对有没有小孩也抱无所谓态度,都什么年代了,现在丁克的家庭多的是,但前妻可不那么想,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鲁道夫提议过做试管婴儿。前妻马上否决了,说她不想做那么多检查,说那种检查在医生面前隐私全无,太没尊严。离婚后,前妻到处跟人说他那方面不行,也没有生育能力,话都传到鲁道夫的耳里来了,有那么大半年里,弄得他很没面子,上班只敢待在自己的画室里,不敢到别的办公室去闲聊,生怕撞上女同事们正在八卦他。前妻离婚后很快就再婚了,直到现在也没怀上孩子。现在晓兰怀上了,无疑会给那些八卦他的人们一记响亮的耳光。但怀孕对晓兰来说,可就不是喜而是忧了。她已经有差不多一年没回家了,腊月底必须得回家过年,那时父母就会发现她的肚子挺了,这个年就会过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晓兰一直想把这个孩子做掉,鲁道夫哄了她几个月,她才坚定决心保下了孩子。
三天前,晓兰给鲁道夫说她决定跟父母摊牌,摊牌后就按酉北的风俗,双方先订亲,争取过完春节就扯证办酒宴。她叫鲁道夫订一个高档点的酒楼,请她父母和大舅一家一起吃顿饭,借此把鲁道夫隆重地推向前台,在父母和亲戚面前亮相。晓兰说他父母爱面子,有大舅和大舅妈在,他们不会当场发火,至少不会当场发飙踢凳子掀桌子。
中午湘聚楼酒楼鲁道夫必须得赶到,准女婿去见丈母娘最讲究第一印象,不能迟到,更不能缺席。这个鲁道夫比谁都懂。
鲁道夫再一次掏出手机看时间,十点三十九分。若是没有走错路,这个时间他已经从乌嘎山撤出来打道回市内,说不准此时正走在北溪村的这条巷子里呢!鲁道夫面部肌肉抽搐起来,苦笑一声,又一连做了三次深呼吸。冰凉的冷空气灌满他的口腔,然后沿着喉咙和气管直达肺部,他感觉胸腔里依旧沉闷无比。他再一次打望山势,乌嘎山就在眼前几百米的地方,影影绰绰,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和大雾一般无处不在的湿气,几乎伸手可触。鲁道夫不打算再退回去找到那栋欧式小洋楼,然后再穿小巷子到那个斜坡,那样可能还会走错,他想北溪村虽然巷子众多,可它毕竟只是个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小村子,只要方向没错,他即便没找到那块菜地,只要走出村子,就能够看到环城线,上了环城线,还怕找不到殡仪馆吗?
这次鲁道夫往前只走了几十米,就出了北溪村,看到了一片宽阔的菜地。菜地上已经有了一层积雪,青色的大白菜、菠菜、包菜戴上了一顶顶小白帽,菜地中的一些小树木,穿上了白衣白裤,很难看到本来的颜色了。沟垄里的泥土也被白雪覆盖,但看上去还有一些拳头大小的黑色窟窿,就像一张白画布上粘了很多黑色的颜料,无序,混乱,但也不让人有那种肮脏的感觉。这就是他要找的那片菜地。鲁道夫也看到了环城线,在他正前方三百米远处的山坡上,正有一辆大货车飞驰而过,接着又有一辆显眼的红色小汽车开了过去。鲁道夫松了一口气,这时他的脑子全然忘记了要找到那道斜坡,翻过那道斜坡再上一个一二十米的小土坎,就能到达只隔条高速连接线的殡仪馆大门口。
鲁道夫看到正前方环城线下面的斜坡,直接往那奔赴过去,他想登上斜坡上到环城线再说,哪怕殡仪馆不在正对面,最多不过就是一二百米位差而已。这点错不了的,鲁道夫很自信。很快,他就到了斜坡下面。这里有两栋铁皮房,应该是菜农的杂物房。两栋小屋之间夹着一条小路,小路尽头是登上环城线的台阶。坡度很高很陡,台阶应该有几十级之多,看上去好像是垂直下来的。台阶上也有雪。蓬蓬松松的雪,一脚踩上去吱嘎一声响,提起脚后留下一个非常清晰的大皮鞋鞋底印。鲁道夫刚登上第三级台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是晓兰打来的。
亲爱的,你起床了吗?
早起了呢,晓兰不晓得鲁道夫今天要去乌嘎山,鲁道夫也不想给她说。
晓兰问,胡子刮了没?出门收拾利索点哟!
这个晓得呀!
鲁道夫出门前没有刮胡子,他想从乌嘎山回市里来时间绰绰有余,完全可以洗个澡,换身衣裤,至于刮不刮胡子,倒真无所谓。鲁道夫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德国佬,但他既不是络腮胡,也不留八字须,刮不刮都普普通通,不另类,更不扎眼。当然,现在看来,澡是洗不成了,衣也换不了了。
你到哪了?
鲁道夫心想,晓兰不会这么快就下高速了吧。
才到酉南服务区,晓兰说,十一点五十你在湘聚楼对面步行街广场门口等我,我把车停在那,然后我们一起进去。
没问题,保证准时到!
鲁道夫信心满满地答应道。
这不还有一个多小时嘛,鲁道夫挂了电话,心里舒了一口气,但脚却提得更卖力了。他飞快地爬上一个个台阶,一口气上了三十多阶台阶,来到了一个小平台上。这个平台是水泥平台,右侧是一条很深的水沟,应该是上方环城线的排水沟。沟渠四周做了护坡,全是光滑的水泥坡面,坡面很陡,一直向上延伸,鲁道夫尽力地抬头寻找台阶在哪儿,但他没有找到。尽管他把头仰得很高很高,仰得脑壳几乎跟地面成平行线,他也看不到上面的环城线,只能看到正上方很高远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正方形的黑森森的洞口。那是环城线排水涵洞口。洞口冒着腾腾白气,但却听不到水响,也看不到水流。小平台左侧是长满树木和荆棘的荒坡,除了一条杂草丛生的荒芜的小径,并没有向上的台阶。哪怕是脚窝子大小的坑坑也没有一个。
这怎么上去呢?
鲁道夫脑子一下子蒙了。
退回菜地的那栋小屋,再寻找其他的路径显然时间来不及,鲁道夫想既然有台阶上到这个平台,那么一定会有通到环城线的路,否则建造这些台阶就毫无意义。谁会去做一些费力费钱却又毫无意义的事呢?就像自己现在出现在这里,也不是毫无意义的盲目的举动,先不论他对自己此次行为有多么地否定,至少他内心里承认他不想成为领导和同事们眼里的另类。这就是意义所在。鲁道夫顾不上多想,转身沿着小径往树林里走去。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他知道像这样的陡坡,一般都会是绕弯的“之”字形路径,也就是说,他最多在树林中多绕几十米就能到达环城线上。树林并不大,只有几十株高大的杉木,穿过树林,鲁道夫上了一道小土坎,眼前出现一片菜地。菜地的周围是围栏,一眼望去,这块小菜地没有一个豁口,围栏外是浓密的阎王刺、野月季、金刚藤和土蔷薇等灌木紧紧相缠的牢不可破的荆棘丛,那是不可能穿过去的。鲁道夫无奈地原路返回到小平台上,察看水沟右边有没有通往环城线的路径。右边也是一片树林,树林紧贴着水沟护坡。沟渠倒是不宽,一脚就可以跨过去,但问题是那边护坡斜度很大,又是积了雪的水泥地,根本无法落脚,脚掌一着地必然整个身子会失去重心而滑下沟底,沟底一米多深,滑下去就别想再上来。鲁道夫往下退回,他想从菜地到小平台这段路途中必定有岔路,否则谁会专为那个他刚到过的那几分地的菜地修这么多级台阶?
下了两级台阶,鲁道夫感觉身子有点摇晃,小腿也有点打颤,簌簌发抖,绝不是因为他害怕滑倒,台阶上的积雪跟他上来时没有多大变化,依然蓬蓬松松的,一踩一个坑,一提脚一个清晰的鞋底印。他还感觉到身上冷冷的,就像冷风从裤管,从袖口,从后颈上往里灌似的,冷得他一陣阵地惊颤。当然不是风在往身子里灌,鲁道夫穿的是高帮大皮靴,厚厚的羽绒服袖口有紧松布,后颈上有带毛的连衣帽,而是鲁道夫身体的反应。他感觉这是要犯密集恐惧症的前兆,否则他就不会是感觉身上冷,而是热才对。毕竟爬了这么长一段坡,每一步都要使很大的力气,不说浑身冒汗,至少也应该全身发热了。记得小时候犯晕车时,就是全身发冷,继而就会恶心、呕吐,从发冷到呕吐间隔最多两三分钟时间。鲁道夫不敢抬头看天空上的雪花,但眼前的雪花仍在飘舞,似乎比以前更大更密,一朵朵的雪花就像是一大群乱窜的鱼儿在他身边游荡。这是真正的暴雪来啦。
鲁道夫不确定他是否要犯密集恐惧症了,他屏住呼吸,耷拉着眼皮,专心地下台阶。每下一级,他还得往左边望一望,看有没有分岔的台阶或小径。下了十多级台阶,他依然没有看到分岔小径。鲁道夫这时感觉身上更冷了,胸腔里也很闷,恶心和呕吐的感觉要上来了。台阶太陡,又窄,鲁道夫怕犯晕栽倒下去,只好又往上走,退回到小平台上。
刚上小平台,手机响了。鲁道夫心想晓兰就下高速了吗?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是熊馆长,一接通,熊馆就大声质问他,你在哪呀,怎么没见到你?
鲁道夫说,我还在路上呢。
熊馆长说,快点吧,局长都两次问到咋没见到大家画?
鲁道夫嘴上“哦哦”地应着,心里想的却是路都还没找到,来个屁呀!刚挂了熊馆长的电话,手机还没放进裤兜里,又亮屏了。
亲爱的,我下高速了,你也准备出门吧。
啊,就下高速了?
鲁道夫简直不相信那是晓兰的声音。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就从酉南服务区到了酉北高速出口?这段路鲁道夫走过无数次,七十公里,高速限速每小时八十公里,怎么样也得五十分钟。鲁道夫看了手机屏幕,果然是十一点四十七分。天哪!自己竟然在小平台上转悠了近一个小时!看来殡仪馆是去不成了,去他妈的局长,去他妈的局长的岳父大人!现在得赶紧下去,回市内,如果能顺利地在好又多超市门口打到的士,时间更是充裕的,打不到的就得跑步过去,也不会晚点。鲁道夫决定不去殡仪馆了,他得马上下去返回市区。他对晓兰说,我这就出门,我在步行街广场门口等你哟。
挂了电话,鲁道夫准备下去时,突然浑身一个激灵,接着屁股“扑嗤”一响,放了一个响屁,但恶心和呕吐的感觉却并没上来,鲁道夫反而感到肚子传来一阵绞痛,可见这不是晕雪,而是在闹肚子!就像有时刚开手机时信息一条条不停地进来,从鲁道夫意识到闹肚子开始下腹里的绞痛就一阵一阵不断袭来,已经到了非得去解手不可的地步。小平台是平的,没有一块垫脚石,不好蹲,鲁道夫只好沿着那条小径往菜地跑去,那里有一垄垄的菜畦,有隆起的土堆和凹进去的土沟。
鲁道夫来到菜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正准备蹲下大解的时候,突然发现这里有个豁口。这个口子很隐蔽,被一些干树枝遮盖着,老远看上去就像菜园主人扎的篱笆墙。鲁道夫顿时便意全无,快步奔过去,搬开干树枝,钻进一个灌木丛拱成的小孔洞,又往前钻了十几米远,他一眼就看到了环城线公路外边深绿色的防护栏杆。鲁道夫一阵欣喜,顾不上再去大解,往前奔去,翻过防护栏,他就站在环城线上了。
鲁道夫斜对面三十米远处就是殡仪馆。他认真地看了又看,不错,那个圆拱形的大门就是殡仪馆的山门,鲁道夫第一次注意到山门上的那几个大字,原来不叫乌嘎山殡仪馆,而是乌嘎山殡葬生态园。再往前走了二十来米,鲁道夫看到那几个铁艺大字上还缠绕着一粒粒鸡心形的深紫色的彩灯。绝对是彩灯,没通电时是深紫色的,鲁道夫的视力很好,他对颜色更加敏感,这不可能看错。鲁道夫想要是晚上经过这里,四周黢黑,这些彩灯一闪一闪,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感觉头皮一麻,刚要蹦出“恐怖”两个字时,大腿上传来了一阵更大的酥麻,震得他股外侧肌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的手机又响了。
我们到湘聚楼啦,你在哪儿?晓兰的声音有些急切。
鲁道夫感觉自己的头皮瞬间由麻变热,惊讶地问晓兰,就到了呀?
几楼?
古城诗意包厢。
我问的是几楼?
二楼,左拐第三间。
鲁道夫想告诉晓兰他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到,话没出口晓兰已挂了电话。鲁道夫能想象到此刻晓兰正在侍者的带领下挽着父母穿过湘聚楼的前台往旋转的大楼梯上走去。晓兰肯定以为他等在包厢里,正要出来迎接他们。鲁道夫划亮手机屏幕,想给晓兰解释一下,他有点事情刚处理完,让她跟二老聊聊天,他这就马上赶过来。晓兰的号没拨完,熊馆长的电话号码猛不丁地窜了出来,清晰无比地显示在手机屏幕上,鲁道夫不得不先接通这个电话。
你到底到哪儿了,来没来?熊馆长语气很冲。
鲁道夫压着嗓门说,到门口了,就到了,就到了。
快去记个账,熊馆长的语气温柔下来,我们到餐厅了,给你占了座,到时好好敬敬局长。
鲁道夫嘴里正“嗯嗯”时,举在耳旁的手机震动起来,拿到眼前,看到晓兰又打电话来了,他果断地挂掉了熊馆长的电话,切换成了晓兰的声音。
亲爱的,你在哪儿?
听到这话,鲁道夫知道晓兰是在包厢外打的电话,她不可能当着父母和亲戚的面叫得这么亲昵。定了定神,鲁道夫说,晓兰,你再等我二十分钟行吗,我现在有事走不开。
亲爱的,你没开玩笑吧?
我……我……现在真到不了。
那你到底啥时候能到?
你们再等我半个小时行吗?半个小时,我一定能赶到。
他妈的鲁道夫,你是啥子意思?晓兰突然爆了粗口,不是讲好你提前到的,怎么还要半小时才能到,鲁道夫,我告诉你,要是十分钟内见不到你人的话,我妈妈保准会掀桌子的,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鲁道夫能理解电话那头晓兰的焦急,也能理解她的愤怒,心虚地解释说,假如暴雪不来,我早就提前半小时到了……
晓兰显然没有听他解释,大声吼叫起来,鲁道夫,你听着,十分钟内你要是赶不到,我妈肯定会拉我到人民医院去做人流。
晓兰的电话挂断了。
鲁道夫脑壳里像钻进了一群蜜蜂似的嗡嗡直响,他被晓兰最后的通牒震惊蒙了。他弄不清晓兰刚才是说气话,还是她妈妈真的看出了她有身孕了——这种可能性很大。鲁道夫知道他必须得赶过去,立即、马上赶过去!晓兰妈妈的性格,不不不,而是晓兰父母的性情,鲁道夫已经听闻不止百次千次,他们一气之下拉着晓兰去医院做人流不是做不出来,而是绝对会做的,撒泼放赖也要做到的。除非晓兰有与她断绝母女关系的勇气。鲁道夫也知道晓兰没有这个勇气,因为晓兰不是她哥哥晓天。
鲁道夫站在环城线内侧,胯部贴着冰冷的铁皮围栏,表情痴呆地望着斜对面拱门上乌嘎山殡葬生态园那几个铁艺字,一时不知所措。暴雪已经停了,公路上湿漉漉的,很多地方积了一层薄雪,反射出一道道冷冽的青光,公路两头没有一辆车子。搭不到便车,别说十分钟,就是半小时内,鲁道夫也难以赶到湘聚楼。
手机又响了,鲁道夫点开接听。
我马上跑过来行不行,争取二十分钟内赶到好不好?
他以为是晓兰打过来的,手机里传来的却是熊馆长嘶哑的男低音,你到底到哪里了?
熊馆长的语气很严厉,等你半天啦,你他妈的哪时候变成满口胡咧咧的扯谎鬼了。
鲁道夫愣怔了两秒钟,随后他深吸了一口凉气,冷冽的空气也压不住他内心的暴躁,他把手機从耳边拿下来,屏幕对着嘴巴,大声地对熊馆长爆了粗口,他妈的催啥子催嘛,你告诉局长,老子不来啦!
熊馆长听出鲁道夫不对劲,语气软和下来,咋啦,你不是到门口啦,不进来了你要去哪?
鲁道夫一字一顿地说,老子要去拉泡屎!
没等手机那头熊馆长回过神来,他就摁断了电话。
说什么真就来什么,鲁道夫感觉早先憋回去的便意又上来了,下腹胀胀的,屁眼也痒痒的,到了需要马上清理体内的秽物了。鲁道夫环顾四周,搜寻去哪儿可以方便,他看到左侧有一条砂石路通向环城线外的小山包,那里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这个小山包应该就是十分钟前他经过的那块菜地的背面,鲁道夫感觉他快不行了,捂着肚弓着腰往那条小路跑去。
雪已停了。十分钟前纷纷扬扬密密麻麻布满天空的雪花,仿佛被一阵大风吹得无影无踪了,事实上此时还真没有一丝风。天空依旧低垂,黑云流动,在鲁道夫的正前方,悬挂着一团巨大的黑色云团,从那团黑云空隙里漏下一柱金色的光芒,这片光芒正好洒在远处蜿蜒曲折的酉水河面上,河道两岸的山头上积满了厚厚的白雪,高耸入云,熠熠生辉,好一幅可以入画的壮丽的山河图!鲁道夫感慨道。只要没有密集的雪花飞舞,鲁道夫就不晕雪,他就能欣赏到眼前的美景,这也正是他期盼已久的雪景。终于下雪啦,鲁道夫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解开皮带扣时,手机又响起来,鲁道夫不知是晓兰打来的,还是熊馆长的电话,伸手去裤兜里掏,右手手指刚触到裤兜口边沿,他又停了下来,他不想接电话了。说来奇怪,这时鲁道夫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电影的台词,这哪是手机呀,这是手雷!他不想被这个电话破坏现在的好心情。
鲁道夫想,管他谁的电话,老子先痛痛快快地拉泡屎再说!
老子边拉屎边欣赏下这幅壮丽的山河图,它不香吗?
说不准回去后还可以画一幅大画呢!
鲁道夫选好地方,褪下裤子,光着屁股蹲了下去,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爽从鲁道夫的体内喷薄而出,仿佛一下子打通了任督二脉,七窍皆通,全身通畅,鲁道夫感到他那张被冷风和暴雪吹打得麻木僵硬的脸上滚过两道热流,他知道自己的眼泪下来了。
再也憋不住了,鲁道夫干脆一屁股坐下了地,号啕大哭起来,哭声震得周围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往下掉,既像配合鲁道夫,也像在安慰鲁道夫,陪着他一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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