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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我家

2023-11-24张运涛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钟爱安顺

张运涛

陡沟中学在镇街西南角,向南穿过几片菜地就是淮河。五年前我就是从这里考入县城高中的。学校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两排学生寝室两排教室两排教师宿舍。

我去报到的第二天就有人撮合我和钟晴。都说时机重要,撮合我们的人当时就没把握好时机。我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正踌躇满志呢,世界正准备着我去改造,我的才华必将光耀陡沟镇甚至整个沿淮县,一个普通的中学女教师——何况还是不在编的代课教师——怎么能进入我的法眼?又这么急,任谁都会生警惕之心。

我和钟晴是第二年劳动节后才开始交往的。那时候虽然我并没碰什么壁,但已经认清了现实:教师是一个非常清贫的职业,有正式编制的中小学女教师眼睛大多盯着实惠的乡镇政府职员,谁会选择乡镇中学男教师?钟晴相貌寻常、工作不正式不假,可毕竟还有县政府优先转正的合同。我们是同届毕业生,那一年县里为解决乡镇中学英语师资匮乏的问题,从高考英语八十分以上的落榜生中选聘了十个代课教师。钟晴正好赶上,她数学差,再复读也没多大把握。

双方家长都不满意。这也正常,我们身为老师,遇到外班学生纠缠本班学生也会下意识地保护,总有种外班学生都配不上自己班学生的心理,更何况家长。钟晴的父亲又是村支书,搁农村算高干,见过世面,看不上我这种出身最底层的人也正常。父母对自己孩子的期望值都过高,就像我妈,好不容易供我上了大学,找个吃商品粮的儿媳妇这愿望其实也算不上高,至少得平等吧,要不然,上大学有屁用?将来孙子还是农村人。

我没有爸爸——这话不严格,人生下来哪会没有爸爸?我爸走了——走了也不对,按王畈的人的说法,我爸肯定是在河里淹死了,或者掉进了哪个枯井……那时候小麦还没熟,淮河还不是涨水时节,我爸又会水——淮河边上哪有不会水的男人?淹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掉进枯井也不太可能,我们那儿枯井是多,红薯窖生姜窖,后来不种红薯生姜了,窖就废了,但哪家也不会把窖打到荒郊野外啊。也就是说,掉进枯窖摔不死,叫几声就会被人救上来。但我没跟我妈讲我的分析,说死了我妈还好过些,说他不愿再在这个家里待了跑路了,肯定是烦我媽了,我妈还不恨死了他?那段时间我妈见人就讲我爸那天的“正常表现”,早起吃饭时还在逗来福(我们家的狗)玩,吃罢饭扛着铁锨说去东坡看看秧田就再也没影儿了……我妈不知道我爸饭后还摸过我的头,我没跟她讲,我觉得他可能也摸过尊严、尊义的头,他们都没跟她讲。好多年之后我上了高中才知道那叫抚摸,爱怜地抚摸,告别地抚摸……我更加相信我爸还活着,他是受不了我妈的嘟囔才一走了之的——我都受不了我妈,更何况我爸?

我妈没有因此而改变,反而又多了一个嘟囔的理由了。之后很多年,忙的时候还会迁怒我爸,兔孙,去那边享福扔下我们不管!不过说实话,我妈明显比以前能干了。我们还都小,我刚上初中,两个弟弟还在小学,帮不上忙,家里的活全都落到我妈一个人身上。两个弟弟没上完初中不是我妈不供他们,是他们自己读不下去了。我还在师专时,家里买了台轧面条机,尊义小些负责轧面条,尊严骑着车子四处兜售干面条湿面条,家里日子比我爸在的那个时候还要好一些。

不满意只是他们的态度,谁也做不了我们的主,毕竟已经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二十多年后离婚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当时的天真,态度很重要,态度其实决定了最后的结果。换句话说,他们的态度其实一直影响着我们的婚姻。

我那个年龄,不了解婚礼仪俗,也不在乎。钟晴也是,但这并不代表过后钟晴还不在乎。这事有点像售后服务,东西买回来时既新鲜又兴奋,过一段时间才会发现瑕疵。我妈作为“适龄”农村妇女,即便之前不知道“传柬”(定婚)时男方家要准备彩礼,村里也不乏主动询问的人,但为了省钱,她故意装着不知道,理由很充分,一是钟晴高攀了我,二是钟晴已经和我睡了,煮熟的鸭子跑不了。

我们是在学校结的婚。王畈的房子太破,不值得装修——我弟弟他们打算两年后打倒重建。我妈也不热心让我们回去办,回去办她肯定花钱更多——左邻右舍都看着呢。

所谓婚礼,其实就是婚车——婚车也是后来的说法,学生食堂的那辆破皮卡,头天晚上冲洗一下就是婚车——出发和到达的仪式。我自己做主,临时买了二十斤猪肉装在皮卡上,接钟晴的时候带去。也不知道合不合规矩,就觉得空着手去怪不好意思的。

那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十月二日天气晴好,阳光灿烂,万里皆是云,以至于两架喷气式飞机在高空中的“白烟”尾迹与白云混在一起,真假难辨。

我盼着载有新娘钟晴的皮卡快点回来,皮卡回来了钟晴就到了,钟晴到了我爸就会现身。很多书里都是这样写的,平时没多少消息的亲人总会在孩子或者情人最重要的场合现身。婚礼当然是“最重要”的场合,但婚宴开始了,婚宴结束了,直到晚上闹洞房的人也散了,我爸还是没出现。人都散尽后,钟晴问我怎么魂不守舍,我讪讪一笑,激动呗。但我还是相信我爸回来过,戴着遮住眼睛的长檐帽,穿着竖领的长风衣,在校门口或餐厅门口偷偷看我们的仪式,像云层中的飞机一样。遗憾的是,我没机会问他,我妈,还有我,我们弟兄,为什么这么让他失望。

钟晴穿了裙子,头发认真地做过,脑后挽了一个大发髻。这让我很意外,因为那不在我们的计划中。是她嫂子撺掇的,“结婚,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得有仪式感。”

第二天我们都起得很早。学校前面的河坡里雾蒙蒙的,看不见菜地以及空旷的沙滩,但能听到装沙的人声、汽车在沙滩上负重前行的声音。钟晴说她没见过这样的淮河,像风景区——有一年她去鸡公山也见过这么浓重的雾。

我揽着她的腰——几个小时以前我们还赤裸相对。这是新的一天,也是我们的新生活。这话太矫情,我没跟钟晴说,但确是事实。她成了我的老婆,未来的一切都是我们之前没经历过的——但愿这一切都是她眼中的风景。我也跟钟晴一样,婚礼结束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就强烈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过去的一部分,正缓缓地与白昼一起离开我——这种感觉在二十多年后离婚的时候又体验了一次。

第三天回门。岳父他们住的是两层楼,下面四间上面两间。院子东面是厨房餐厅,西面两间房钟信三口住。我们到的时候,堂屋、院子里都是人。堂屋有个彩电,正播足球赛。彩电后面的墙上有个相框,一本书那么大,一个穿半长呢子大衣的男人在跟另一个面目有点儿模糊的男人握手,背景是一个会场的主席台。钟信说,那个看不太清的男人是咱爸。另一个,是县长,副县长。钟信要赶看电视的人出去——来看电视的多是半大孩子——我说算了,我们坐当院里说话。钟信说啥看头啊,踢来踢去也不一定能踢进一个球。我笑,说那正是足球比赛的魅力——随时都可能进球。

岳父那天摆了四桌酒席,全是亲戚——富人亲戚多。岳父和我们在主桌。喝酒之前他感慨自己完成任务了,钟信钟爱钟晴,最小的女子也成家了……岳母接过话,完成任务了,他们仨哪个你操过心啊?从小没洗过一片尿布,长大也没问过他们的吃穿,跟你最亲的是酒……

我爸操的是全村的心,郭玉春会说话,村里搞不好他们仨能好?

一桌人都附和。

郭玉春是钟晴的姐夫,也是大哥钟信的战友,在镇派出所当协警。那几年到处抓赌,老师们知道他是钟晴的姐夫,托我們找他说过情。就是他跟所长建议不去中学抓赌的,老师就那几个死工资,赌不大。

郭玉春的父亲也是村支书,跟钟爱算是门当户对。钟爱比钟晴好看,白,身材也苗条,下学回来在钟店小学当民师。儿子叫郭中原,我们结婚时才一岁多点儿,谁伸手都让抱,人来疯——谁也想不到长大后完全变了个样,寡言不合群。

代飞燕比郭中原小两岁,腊月十九的生日。春节从岳父那儿回来,钟晴问我路上买的啥,我说没买什么,给了他们五十块钱。钟晴说我不会办事,她爸重脸面,拿五十块钱谁知道?两瓶酒提着多好看。

岳父喜欢喝酒,钟晴说很少见他不醉的时候,能喝一斤——我后来观察,一斤夸大了,六七两还差不多。我不喜欢他那种近似逼人的劝酒,什么喝酒看工作,喝酒看人品……他的价值观似乎都在酒上面。我不喝酒,当然也不是他喜欢的人。他喜欢郭玉春,能喝能侃,什么场合都不惧。

来王畈回年的还是钟信。我妈背着钟晴又嘟囔我,你老丈人也太势利了,你拜新年他都不来回年,打发个小孩过来……我也不爽,抢白她,钟信小孩?有人来不就行了,多大事啊。

岳父确实每年都去郭楼回年,东头老铁家的闺女说的。老铁的女婿跟郭玉春邻居,还说岳父回去时总是东倒西歪的。

我替岳父找了很多去郭楼不来王畈的理由,钟店离郭楼近——近不了多少,三个村基本上呈等腰三角形;计划来王畈那天喝多了——大早晨不可能喝酒啊;支书之间有共同语言——唯有这条还勉强站得住脚。我跟钟晴也吐槽过这事,说她爸势利,讲究门当户对。她不爱听,哪怕说她爸眼睛小她都不爱听。我说郭玉春又黑又难看,你爸不是冲着他爹的支书难不成还是钟爱郭玉春有爱情?农村的男女,结婚之前面都没见过几次,哪来的爱情?不过,郭玉春也对得起岳父的高看,岳父最后几年经常被接到郭家长住。这是后话,以后还要说到,先说大舅子钟信。

钟信那时候已经是个小老板了。他比郭玉春早一年退伍,托关系进了县客运公司,临时工。客运公司后来搞承包,钟信包了一条县乡线,跑了两年,挣的钱都花在了修车上——客运公司都是破车,老是坏。客运公司和货运公司门挨门,混熟了,钟信就靠父亲的关系贷款买了辆大货车,成了个体户。货车进钱快,钟信后悔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一个人顾不过来,想拉郭玉春合伙,郭玉春没答应,派出所多好啊,虽不正式,可抓赌办案都有外快,还有面子——帮人说情传话,得多大的人情啊。后来他因疏忽让一个小偷逃逸,小偷又牵涉到一宗抢劫案,所里包不住了,郭玉春不得已才去给钟信开车。

钟信消失的头一天还来我们这儿参加了代飞燕的周岁生日宴。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来找钟信的人络绎不绝,战友,亲戚,还有一些我们不认识的人。几个月前他说他要再上一辆车,生意好得不得了,一辆车跑不过来。奇怪的是,钟信倒是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这个计划,更没找我们借过一分钱,代飞燕生日他还拿了两百块钱的红包——钟信这方面是家传,出手大方,即便后来他日子真的拮据的时候也是如此。他的“消失”显然是有计划的,比我爸计划周全。正逢春节,岳父简单开了个家庭会议,郭玉春、我、还有其他近亲都假装也被钟信借过钱——借以安抚那些真正的债主。

货车的生意确实好,须提前一周预定。业务都是钟信负责,郭玉春是专职司机,他们见面并不频繁。年后没几天,郭玉春被一个债主拦下,递上两张钟信写的借条,说是要以车抵债。车被扣了两天,又有人找上门,这次是一份货车转让协议,也就是说,车早就卖了,协议定的是一个月后交车。

郭玉春再次失业。一时无聊,有一天来中学找我。酒过三巡,突然压低声音说,尊贵,你有文化,你给分析分析,咱哥是不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真出事咱爸还不早弄得惊天动地了。

也是啊,要真有啥意外,咱爸会这么沉得住气?

两个可能,我说,报纸上常用的话,卷款外逃……

人家当官有钱的外逃,他外逃哪儿?钟晴过来给我们续开水。

第二个,尊贵,第二个可能?

我看看正给我们续水的钟晴。

看我干吗?我又没堵你的嘴。

隐居在哪儿了,跟一个,我说,喜欢的人。

好了,别瞎说了,你喝醉了?

还真有可能。郭玉春说,你们说,嫂子是不是很漂亮?

当然,我说,反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

钟店四大美女。钟晴笑,我姐也是其中之一啊。

那是,你们姐俩都漂亮。郭玉春朝我身边坐了坐,我跟你说啊,咱哥跟公司门口烧鸡店的小服务员……

又瞎说,钟晴说,我哥我还不了解?不是那号人。

那个烧鸡店的小服务员我好像也见过——我在那儿吃过几次饭,都是钟信带我去的——很喜俏,相貌一般。郭玉春的意思是,钟信老婆那么漂亮,他怎么会喜欢那样一个平常女孩?这个逻辑其实立不住,爱情这玩意儿很难说,所谓好汉没好妻就是这个理。你郭玉春黑不溜秋的,还小鼻子小眼,不也找了个美女?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只能心里琢磨。

“爱”

一九九五年夏末秋初的一个晚上,暑气渐消,食堂后边那棵桂花树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校园,惹得对花粉过敏的钟晴几乎一夜未眠。

这一年,我们家喜事连连。年初,钟晴顺利通过全省清理民办教师考试,转成跟我一样有正式编制、城镇户口的教师。新学期开学,她又因为新建二中缺少英语教师被调进县城。十月,学校分了四个晋升中级职称的指标,钟晴正好符合条件:专科以上文凭,六年任职年限。她说她运气好,我纠正说不是运气,当年她要是不报名参加自学考试能有今天的运气?

钟晴那一批被聘用的十个英语代课教师,两个没有通过转正考试,剩下八个中,她第一个晋升中级。四年前我拉她报名参加自学考试,她极不乐意,我一个代课教师,考那个文凭有什么用?我说我们是教师,教师跟其他行业不一样,需要知识储备,怎么判定你的知识储备?文凭。钟晴夸我有远见,我说也不是远见,是逻辑。基本的逻辑。钟晴笑,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

女儿跟着我在陡沟镇上幼儿园,钟晴刚进城,我怕女儿跟着她影响工作。

春节我们是在二中过的。那是我们第一次在县城过春节,虽然只有一间房子,但那是县城啊。二十七年,我二十七年的人生好像就是为了进城。那是我人生的新高度。

大年初二在钟店,钟爱打来电话——岳父家年前刚装了程控电话。钟爱没通过民师转正考试,暑假直接去南方和郭玉春汇合了。郭玉春经人介绍在工地上开工程车,钟爱在公司做文员,每月工资是我跟钟晴加起来的两倍。南方过年冷清,打工的人都回去了,钟爱说,一点儿也没有过年的喜庆。

钟信也在南方,钟晴说郭玉春的工作就是大哥让给他的。那时候嫂子刘彤也已经过去,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钟信出来头一年确实跟那个烧鸡店服务员在一起,后来服务员又和附近工厂的一个四川人好了,钟信才把刘彤带过去。那几年出来打工的人多,钟信怕老家的人找到,几个月换个工地——反正到处都是工地,又缺司机。

正月十六开学,天寒地冻,我骑着车子仍然裹得很严实,手套,围脖,厚棉帽,但还是有人认出了我——两个老师莫名其妙地叫我“代站长”。还没开门进屋呢,校长就跟过来,递给我一份镇里的文件,内有任命我为教育教学工作管理站副站长的字样。

我的课怎么办?

校长笑,课好办,随便哪个老师都能上。工作站重要,全镇的工作呢。

总不能上到一半不管了。

你还接着上?校长这次笑得很暧昧,意思是就别表演了,赶紧偷着笑去吧。

我讪讪的,换了老师,我怕衔接不好。

校长大笑,拍拍我的肩膀,你走,对中学是损失,但对全镇的教学,是好事。

岳父做的工作。没想到,一个村支书能量这么大。

周末回二中,我说咱爸这样不好。

你还见便宜怪了,钟晴笑——岳父应该跟她通过气。

我的事,我很认真地说,涉及到我的事,我希望先跟我沟通。

你不是说真的吧?钟晴瞪着我,他可是为我们好,为咱这个家好——把我弄到县城了,不能不管你啊。

什么逻辑啊,我心想,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想法怎么为我好?这种逻辑就跟上次我开玩笑问她钟爱怎么喜欢郭玉春时她话里的逻辑一样,咱爸喜欢啊,咱爸还能害她?

我说我没法接送代飞燕,教管站老下乡,我总不能说我得接送孩子不能下乡?

钟晴说她正在联系,让代飞燕回县城,跟着她。

我实在忍不住了,敢情你们都商量好了,就瞒着我?

有啥瞒的啊,又不是啥坏事。多少人想进教管站……

我不想进!说完,感觉语气太硬,又解释,你也知道,我不擅长交际,不喜欢与生人打交道……我喜欢教课,历史语文都喜欢(我师专学的是历史,自学考试本科段没历史专业,才转报中文),喜欢对着一群孩子……

晚上躺到床上,钟晴突然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咱爸?

我想了想,说不是我不喜欢他,是他不喜欢我。

不喜欢你还把你弄到教管站?

不跟我说就把我弄过去就是喜欢?

钟晴生气了,身子背对着我。

我从背后搂住她。你应该相信我的逻辑,你看让你参加自学考试……

我不懂你那逻辑,也不想懂。你让别人听听,哦,费了好大功夫把你调到教管站反而得罪你了。好心得个驴肝肺……

信不信由你,我真是那个特殊的,不喜欢教管站工作的人……不跟我商量就换了我的工作不能算对我好。我问你,我现在私下把你弄到钟爱那儿当文员,你愿意不?工资比你现在高多了,正好你也不喜歡当老师……

我在教管站只待了半年,秋季开学又回了中学。

外面风和日丽,我刚走几步就看到地上一个元宝,我没见过真正的元宝,但它跟电影电视上的一模一样,圆的,金黄色。太沉了,捧手里没走两步我就摔倒了。好奇怪,梦跟现实一模一样,周围的人,商店,商店里放的音乐……

去了东莞之后,钟爱的梦格外多。医生说太劳累,钟爱说不累,办公室里的活儿,不挑不扛的,能多累?梦跟现实反着,老家经常这样解梦,比如梦见棺材是好事,棺同官,材同财,意思是升官发财了。钟爱担心相反,钟晴笑,咱能有多少钱,还怕破财?

钟爱回来陪儿子过暑假。她每次回来都有变化,穿着丝绸般(我叫不出材质,反正很显高贵)的连衣裙,光脚一双凉鞋——脚好像也不是以前的脚了,脚趾甲上涂着银白色的东西,晃眼。钟晴说她的脚经常做护理。脚也做护理?南方人的生活真是让人想象不到。

她让我和钟晴陪她存钱,用钟晴的身份证。十万块钱,郭玉春那几年挣的。我不信,十万块钱在县城买套独门小院绰绰有余,郭玉春才去几年啊。钟爱说郭玉春外快多,他最初给老板开小车,钟信让他辞了,开小车光鲜不实惠。货车可以卖油,半箱油能卖好几百块。老板不知道?不知道——知道也不怕,不知道路绕路了,堵车了,理由多着哩。还可以偷车上的货出去卖,鞋,毛衫,T恤衫,转手都是钱。钟爱还是没有消除我的疑问,以前他们从来没在我们这儿存过钱,实名制虽然也算理由,但他们完全可以存在郭中原爷爷名下啊。梦变为现实了,捡的?

那时候我们的集资房正在装修,还住在二中那间小房子里,晚上就在地上打通铺。第二天我逮住机会跟钟晴说了我的疑问,钟晴说我太复杂,南方挣钱容易,正好我们装修买家具缺钱,可以先借来用……

钟爱钟晴姊妹俩睡最里边,她们经常背靠着床帮边看电视边聊天——这也是睡通铺的好处之一,聊天方便。钟爱说她在那边习惯了,十一点前没睡过觉。我问她身上的睡衣多少钱——她给钟晴也买了一套,一模一样的——钟爱说了一个数,钟晴说我的外套也没超过这个价钱的。

姨啊,你这样可不像过日子,代飞燕插嘴。

钟晴解释,她学她爸说话。

我可沒这样说过,我赶紧撇清。

代飞燕这两年喜欢模仿我们,模仿我们走路,模仿我们吃饭,模仿我们生气……

电视上有人在揭露打麻将出老千的骗术,钟爱说他们老板打麻将每次输赢都上万。

上万?钟晴惊讶地张着嘴,我们不吃不喝三年才能攒一万。

我亲眼见过。老板打牌我去搞服务,帮他们沏茶续水。

我相信钟爱的话,那个时候内地到处都是南方的传奇。我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了,换了一个台,王菲和那英在台上唱《相约九八》。

文员啥都干啊,钟晴笑。

这活好,小费厉害,每次至少五百。

五百?钟晴替她姐激动。

你们办公室轮流去?

钟爱被我问住。也不是,我去得多些……

嘴快的人肯定不让去。钟晴以为跟内地一样呢,怕抓赌。

南方不抓赌的,钟爱说,

那几天,钟爱的电话特别多,也特别长。钟晴忍不住跟我抱怨,这个月得多少电话费啊。我开玩笑,人家送你送代飞燕的礼物能替你交一年的话费了。我估计钟晴也不是嫌她打电话多,对着我这个外人她不好意思明说,她肯定也怀疑钟晴外面有男人了。

钟爱走的那天,嘱咐我们别让郭玉春知道那十万块钱。怕我们怀疑,又说她得掌握着这笔钱。过一会儿又说这是她的私房钱,不能让他知道。

钟爱走后我和钟晴并没讨论这十万块钱的问题。很明显,这是哪个男人——很可能就是那个让她去服务牌局的老板——给她的钱。十万可不是小数目,要真是郭玉春挣的,能瞒得了?钟爱自己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收入,她很可能被那个老板包了——包二奶不稀奇,我们经常听打工回来的人讲。

钟爱让我想到守明。守明是我刚刚读到的小说《鞋》的主人公,一个懵懂的乡下少女给心仪的对象纳鞋底。钟爱跟守明恰好相反,一个是不谙世事的纯情少女,一个是见过大世面的世俗少妇,一个传统一个现代。

我已经开始写作,因为不想像老教师一样就此终了一生。乡镇教师清贫,代飞燕她们又不在我身边,我有的是时间。最开始我只写心灵鸡汤,一个故事一点感悟,短,好上手。后来也写观点类的,就是那种语不惊人誓不休的东西,比如《让白马等到老态龙钟》。还好,一年能上二三十篇稿子,收入是工资的四五倍。有编辑跟我约爱情故事类稿件,三千字左右,爱情里面要有城市的时尚元素,另类或感动均可。时尚离我这个乡镇老师远,守明的爱情我熟悉,王畈有,但不时尚,不能与时俱进。钟爱时尚,物质、欲望都有体现。她启发了我,丝质内衣,牌局,小费,还有她讲电话时变了腔的嗲,给了我第一篇爱情故事《黑咖啡,白咖啡》灵感。

不会与人相处,又多愁善感,我其实挺适合写作。

三十三岁这年我特别无助,父亲正是这个年龄消失的。我没跟三十三岁之后年龄的男人朝夕相处过,不知道这个年龄的男人应该什么样,也没有可参考的三十三岁之后做父亲的经验。在我长期、不能示人的私密怀念中,三十三岁一直是我人生的一道坎,父亲没迈过去的坎,我怕我也迈不过去。我对他早已没有了期待,他应该是真的消失了,即便那一年他真是逃避我们逃避这个家出走了,但哪个男人能如此残忍地撇下自己的亲骨肉再也不回来看一眼?

暑假我是在县城过的。我不喜欢寒暑假。按说寒暑假教师休息我们全家可以团聚可以尽享天伦之乐,可团聚也有团聚的不好,夫妻缺少了小别的新鲜,容易起争执。我这边正构思都市时尚男女争论到底哪款内衣更修身呢,钟晴却支使我出去买面条买芹菜回来做捞面条,时间就这样被世俗割碎了。

还有一个不喜欢的原因,家里三天两头来客。绝大多数都是钟店那边的,给孩子安排学校,驾照年检,帮忙找医生……只要进县城,都喜欢来找钟晴。我们新家房子大,钟晴在县城已经站稳了脚跟,当上了学校政教处主任。钟晴还有个堂哥志愿兵转业安排到了交警队。我是真心佩服钟晴的待客热情,笑容长年戴在脸上,与他们周旋。我不行,没那份耐心。但我强迫自己学钟晴,笑,没话找话,经常热情得过了头。我小心翼翼,希望自己在翻过这道坎的时候给人家留下好印象。

郭玉春的驾照以前都是钟晴随便找个人帮忙检的,这次我在城里,轮到我了。路上我忍不住问,你有这找我的工夫自己不就检了?老黑说他自己的也得检,怕分不开身。

领表填表,然后去医院检查身体。等医生来的过程中,我才知道郭玉春现在转开出租车了。不开货车了?

不开了。

不是说货车实惠吗?我没敢说他偷卖车厢里的油。

出租车也实惠啊,不托人开不上。老黑说,就是太危险。

开慢点儿。我以为他指的是车祸。

老黑给我讲了他自己的一次经历。有天傍晚,有个小伙子要去白云机场。我心想,碰到大活了。我当时在高埗,东莞高埗,到白云机场一百多公里,你说是不是大活?那时候我才开出租车没多久,还不知道其中的险恶。半路上进加油站加油,那小伙子在厕所耽误了好一会儿——过后我才意识到,他是看天还没黑透,故意拖时间。

快八点时,他让我停车,说要下去解手。半小时之前才在加油站解过手,又解手,要是你们有文化的人,肯定会怀疑有诈。我傻,还积极配合他。他下到路坡野草丛中——现在当然知道是踩点了,看看把我扔在那儿会不会被人发现——回来一上车就从背后勒住我的脖子,让我拿钱。我身子当时就软了,马上联想到报纸上“出租车司机被抢劫抛尸荒野”的新闻。完了,我活不成了。人都要死了还要钱有什么用?我把车上的钱都给了他,连车座下面应急用的两千块钱也指给了他。他把我捆住,扔到旁边的沟里。竟然没要我的命,连警察都说抢劫出租车司机的嫌犯极少不杀人灭口的,可能觉得我是个实诚人……

出租车找到没?

没。

要你赔不?

有保险,不用我赔。

中午我请这个差一点没命的老黑吃了顿饭,证明我的热情,也算给他压惊。

下午送代飞燕学电子琴。暑假辅导班很多,我的原则是尊重孩子,以培养孩子的业余爱好为宗旨。代飞燕自己选择了电子琴和绘画,每天两个小时。送了代飞燕我又回去睡觉,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代飞燕自己回来了。我看看表,五点多了,我睡过头了,忘记接她了。代飞燕边喝水边说,我以为爸爸死了呢。

小孩子无心的一句话,一下子惊醒了我。

晚上,钟晴让我跟她一起去赴宴。教育局副局长的孩子在她班上,晚上请任课老师。我不去,钟晴说得去,你进城他一句话就可以。我没敢说我不想进城,城里各方面都方便,但老师压力大,动辄就评比,班与班,学校与学校。咱家你代表了,我在家陪咱们未来的教育局长,我拉着代飞燕的手跟她开玩笑。

我在家吃过饭打郭玉春的电话,他也说开出租车实惠……对了,正要跟你说呢,又捡了一部手机,诺基亚,九成新的。在哪儿捡的?车上啊。坐车的人忘车上的。捡三部了,这是第四部。昨天还跟钟爱说,看谁回老家捎给你用……

我满怀热情地等钟晴回来跟她说手机的事,她回来时脸红通通的,酒气冲天。局长说了,一碗酒就可以把你调回来。我没理她,电视剧看了半夜也不知道讲的啥。

诺基亚送到我手上时,我们正在搞校本培训。中午我去买了个手机号,卡上有记录,入网时间二〇〇一年八月九日,网龄到现在二十一年十个月。

快开学时,我带代飞燕回了一趟王畈。回城时我假装接了个电话,学校临时有事不能走了,代飞燕得自己回,我通知钟晴在那边接站。事实上我根本没有联系钟晴,想看代飞燕的应变反应——这一年我经常陷入生命终结前的焦虑中,希望在我消失前孩子学会独立。独生子女普遍缺乏独立能力,这肯定会影响他们未来的生活。

九岁的代飞燕表现尚可。我委托司机暗中跟着她,直到她见到钟晴。公交车在车站停下后,代飞燕最后一个下车,没跟同车的陌生人求助。她在车站大门口等了一会儿——差不多有十分钟——没见到妈妈,踅进旁边的小卖部给妈妈打电话。电话没打通,又打我的手机。我说两个办法,一是你自己回去,车站离家很近,出站门左转,直走,路北。二是继续在车站等着,等我坐下一班车赶到一块回。

代飞燕选择自己走。车站到二中是直线,不拐弯。我没联系上钟晴,找了她一个同事在大门口接。代飞燕不认识妈妈的同事,甩开人家的手就朝学校里边跑……

我还没到县城呢,钟晴就急不可耐地在电话里骂我。万一车上被坏人骗了呢?万一路上被车撞着怎么办?……等她骂够了,我问,坐在家哪也不去啥事都不会有,你以后就这样圈她一辈子?现在放手她肯定会吃点苦头,总比将来走上社会你再放手吃的苦头小吧?到那时候,她的每一步可都至关重要。

这是茶山,郭玉春开车不忘给我介绍,钟信最初来的时候就在这一带开车。这个工地搞几个月换那个工地——那时候这里到处都是工地。

没有山,也没见茶树。茶山是镇名。现在在哪儿?

这里应该是石碣了。石碣电子厂多。刚才茶山主要生产玩具、服装……

钟信在哪儿?

哦,你问他啊,我也不清楚,都是他联系我们。

他“失踪”十年,我只见过一次,九八年还是九九年春节,记不清了,他半夜敲门,给了代飞燕两百块压岁钱。电话倒是不时打过来。

他知道你这几天到,我跟他说过。郭玉春说前边是高埗。

高埗也是个镇——东莞就是由好多这样的镇组成。他怎么分得清哪是茶山哪是石碣呢?这里房子挨着房子,又不像老家,房子这一堆那一片的,一目了然。

我送郭中原,暑假。郭玉春的父亲顾不上,这边一时又没人回去。顺便还带了代飞燕过来,到大城市长长见识。

我们住在郭玉春刚刚买下的小产权房里。房子在六楼,顶层,一百平方米,三室一厅。里面堆满了红酒。郭玉春说他现在在做红酒生意,这房子做仓库。富人都是钱生钱,我现在才明白,有钱人才能赚更多的钱。

晚饭在外面吃,石锅鱼,钟爱带着郭林琳也赶过来。

还做梦吗?一见面我就问。

钟爱笑,做,还是老捡到东西,手机,钱包,手表……

郭玉春说她是财迷,做梦还是本性。

谁不是财迷?钟爱白他一眼,你不是财迷大老远跑这儿来干吗?

他们每天晚上都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白天我带三个孩子,监督他们做暑假作业。周末钟爱替换我。

没几天就是郭林琳生日。郭玉春带我们去一个气派的酒店,门口穿制服的服务员——郭玉春说他们是门僮——上来替我拉门。郭林琳从后面跑上来,冲进酒店——她好像不是第一次来。

房间经过了特别的布置,气球,卡通人物,还有郭林琳的特写照片。这么大阵势,给一个小孩子办生日,真奢侈啊。

正准备开香槟,钟信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女人。钟信介绍说同事,外甥女生日,我得喝点酒,请她来开车。

钟信非让我尝尝红酒,林琳干爹大老板,他送的酒,你平时喝不到。

大家酒足饭饱,就等林琳干爹过来进行最后一个项目,切蛋糕。钟信问花的生意怎么样,郭玉春说不错,最好的一天挣了一千多。钟信问谁在管,让小黄过来不行吗?郭玉春说怎么不行,自己人总比外人放心……

正聊得欢,进来一个又瘦又黑的男人。郭玉春站起来介绍,林琳干爹,林老板。

我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

林老板送了林琳一套衣服,一個芭比娃娃,两千元的红包。钟信也拿出早准备好的红包。我正要从兜里掏钱,被郭玉春摁住,你送中原来这儿比他们的红包实惠。

回去的路上,钟爱不停地讲林老板待他们的好。这两年的生日宴都是林老板张罗的,进酒店卖花也是他的关系,还有这套房子,小产权不假,比对门那家便宜了四万……

钟信怎么没带嫂子?我本来想问的是这个小黄是谁。

她有脸来?钟爱破口大骂,婊子!

他们离了,郭玉春说,小黄是咱哥的女朋友。

离了又好了,钟爱的声音依然怒气冲天,不吭一声就跟人跑了,不是婊子是啥?

别在孩子面前说脏话,我提醒她。人就是奇怪,两重道德标准。钟信跟烧鸡店服务员私奔才多少年?不也是不声不响跑的?钟爱这是选择性遗忘。

跟一个保安跑了,郭玉春没看出我的心思,顾自说,跑湖南了——保安是湖南人。

还没老透气!钟爱说,你跑也跟一个年轻点儿的啊。

多老啊,郭玉春笑,我记得好像还不到五十岁吧。

五十还不老?

咱哥也四十多了吧?他应该比我大四岁,四十五,好像。

头发都白了,还不老。钟爱还在诅咒那个湖南保安。

你们还卖花啊?我赶紧岔开话题。

刚开始搞,郭玉春说。

跟捡钱差不多,钟爱笑。上午进货,下午请两个人包装,晚上七点后送货。轻松不?

现在货都不用送了,量稳定了,人家送货上门。郭玉春也掩饰不住笑意。

那就扩大啊,多招点人,多进点货,我说。

人好招,去哪儿卖?钟爱说,就这两个酒店林老板能说进话。

关键是得打通酒店的关系,郭玉春说,进了酒店就不用愁钱了。红酒也是。

有一会儿我也心动了,干脆辞了工作来卖花。不过也就那一会儿,林老板走了怎么办?酒店老板换了怎么办?卖花挣钱只是一时一会儿的事,不稳定。

睡到半夜起来上厕所,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总觉得生日宴不对劲儿了。林老板,郭林琳,两个林字,巧合?不可能。林琳名字中的林用得蹊跷。还有干爹,奢华的生日宴,大红包,都是巧合?钟爱那年暑假跟我们讲的打麻将让她去服务的老板是不是这个林老板?还有她在我们家打电话时的那个媚样,以及让我们不要告诉郭玉春那十万块钱,链条一样共同指向一个可能……

隔了两天,钟信打电话问我想好没有。那天吃饭时他让我好好想一想,给他公司起个名字。他现在承包了两个工厂接送人的业务——这里的厂,尤其是外资厂,都不愿意养车,接送人的工作多外包给专业的公司。钟信的车以前挂靠在人家的公司里,交点管理费。现在他又联系了一家韩国工厂,三辆车都挂靠人家的公司就有点划不来,不如自己开个公司,不仅能省下这笔管理费,说不定还能收点别人的管理费——老家在这儿开车的人越来越多了。

中信,我说,正好与你的名字想对应。

钟信立即否了,我不能做法人。

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怕以前的债主找上门。

安顺,钟信说,你提醒我了,干脆用儿子的名字,他以后想过来干正好。

我们在东莞待了二十三天,我的认知每一天都在被刷新着。

某个周末,天异常热。我们没有依惯例出去吃饭,在家里草草吃了点米线,郭玉春说带我去喝酒。我说我不喝酒,你知道的。郭玉春说你圈了这么久了,出去放松一下。没事,家里有钟爱。

一个打扮得很精致的女人在酒店门口等我们。阿琴好啊,郭玉春学着广东人,戏谑地拉长腔调。这是我哥们儿,代老板。阿琴伸手和我握了一下,代老板好。

刚在房间坐定,外面就进来一群女孩。不,是一队——她们排着队进来,双手轻握,放在右腰部位置。郭玉春让我先挑。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夜总会了,但实在不好意思像挑商品一样——她们其时就是商品,腿露多长胸前露多少标准一样——挑一个女人。郭玉春替我挑了一个,6号。另外两个郭玉春约来的朋友各选了一个,郭玉春自己没选,阿琴陪他。

我很不习惯,眼睛不敢乱转。看到郭玉春手伸进阿琴衣服里不好意思,看到那两个朋友手捂着女伴的屁股不好意思……我唱完一首歌,6号递给我一杯酒,为唱得好的干一杯。

那天晚上我差不多喝了有半斤剑南春——谁让6号这么会说话呢。郭玉春鼓励我,三十八度,跟喝水一样,还兑了冰块。说罢,还示范性地喝了一大杯。

我们回河南那天,钟爱请假和郭玉春一起送我到火车站。我说给你们提两个意见,第一,千万不要在孩子面前说“不好好学,就过来开车”之类的话。

开车开车就知道开车,钟爱说,他就喜欢信口开河。

我不是说开车不好,但你们这样教育孩子,他会好好学吗?反正将来有活干,不上学也不怕。

听到没?不是开车不好,是不能让中原有退路。郭玉春看一眼钟爱,我就喜欢听尊贵说话,有文化就是不一样。

开车现在还算技术活,将来呢,再过十年二十还是?你看人家国外,人人都会开车,人人都有车,到那时候再指望开车挣钱就难了。

还有一个呢,钟爱问,你不说两个意见吗?

我说另外一个就是你们的生意。我不懂生意,尤其是你们卖花这一块——卖酒我也不懂,可我有个疑问,你们红酒出来进去,进了多少卖了多少,价钱多少推销成本多少,还有库存,你们一问三不知,也没人做这个记录,只知道拿钱给人家买酒,这能做好生意?

你问他,钟爱说,他老表负责红酒这块。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句话郭玉春后来卖机械时也说过。这个老表很可靠的……

教育局打电话给我们校长,让我最近两天到县委宣传部去一下,找汪副部长。

电话是局长亲自打的,校长也亲自到我宿舍来传达。

我和我们校长瞎猜了一上午,猜不出到底啥事。我见过宣传部长、副部长,离很远,人家端坐在主席台上,我在台下。宣传部主辦的活动——大多是会议,我是群众演员,坐在角落里。这次让去,不应该是开会,开会应该有确切的时间。也不应该是什么坏事吧,坏事不至于跟一个乡镇中学普通老师绕。提拔?校长说提拔我到教育局任职。我说我一个普通老师,最多提拔到股长,股长教育局就能做主,还要通过上级?再说了,宣传部也不是管组织的啊。

他们要调我过去写稿。我不是公务员,事业编,到外宣办。汪副部长很直接,没有拐弯抹角,说刘部长从报社下来,知道你是咱县唯一的省作协会员,来外宣办不用学习培训,上来就能工作。我说回去商量一下吧,汪副部长说商量什么,明摆着的好事,你们县城高中两个老师在政府办借调多少年了关系都没搞过来。刘部长跟县里主要领导请示了,你今天来,明天就办手续。跟你们局长也招呼了,明天过来上班,这边急需人。

我就这样到了宣传部。宣传部可不是当年的教管站,县委,副处级单位。汪副部长当时压低声音跟我说,你来就可以定股长,两三年就可以升副科。时机成熟了,还可以下去,县委部门方便,下去当个镇长乡长,很容易……乡长镇长我没敢想,但是县委确实有诱惑力,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不用适应也不对,毕竟是机关单位。有次跟刘部长去邻市某县交流,办公室主任顾不上,交代我在外面要有眼色,给部长掂包,替部长挡酒,部长有什么活动要提前做好准备。我牢记着主任的话,座谈会开始前将刘部长的包和茶杯提前放到她座位上。座谈会结束去吃饭,刘部长问起来,我才知道坏了,她的包还在会议室。我当时想,包和茶杯轻便,会议结束部长顺手就提走了,还用我在那儿等着?我们同事经常当笑话讲给外人听。

当然,比起我在人前受到的尊重,这样的“笑话”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妈见人就说她儿子调到县委了。她说的是县委,不是宣传部。这有点像一个普通老师说他在教育局工作一样,教育局是指局机关,离学校还有十万八千里。我妈其实是误打误撞,她不知道宣传部是县委下面的一个机构,但她懂得说话的艺术。我岳父是村支书,他不像我妈那么直接。我那个客(客即女婿,沿淮那一片的说法)啊,我就知道是个人物。

我这样的“人物”还真帮得了他那样的支书。二〇〇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網上现在还能搜到那个帖子,岳父被村里的人拉去陪客,客人喝了酒骑车回去的路上冲到桥下,摔死了。岳父那一年六十七岁,还能喝半斤。他有一个毛病,喜欢劝酒。人家敬他,一劝就喝。周围的人说他会劝酒,岳父更来劲,劝酒更努力。酒友摔死了,岳父主动过去吊唁,安慰家属。但人家儿女不乐意,到钟店跟亲戚闹,知道岳父强劝过酒。

郭玉春被当救兵搬回来。摔死的人是郭玉春母亲堂妹的男人,郭玉春叫姨父,两家一直在走动。钟爱也回来了,督促郭玉春下真功夫。

姐夫这个人真好,钟晴跟我赞叹,家里大事小事都跟他自己的事儿一样……

我从厕所回来,钟晴又接上之前的话题,上次咱爸住院,姐夫还从东莞跑回来……

谁都没闲着,我说,只不过我做的事我不想说。要不是我挡着小报记者,你爸恐怕得出大事。“村支书喝死村民”的帖子早就在网上出现了,你爸紧张坏了,让我注意着下面的评论,我说不用担心,冷处理,点击量少了它就很快被其他帖子淹没,沉到最下面无人注意的角落……

他们怎么知道了?钟晴问。

人家是干啥的?各地都有眼线。哪儿有一点儿腥味,马上就跑过去。我也像刚才钟晴说话时一样,故意不看她。钟晴,我特别不喜欢你动辄就谁谁带岳父出去旅游,谁谁谁带岳母去哪儿看病……

真的啊,钟晴无辜地辩解,刘主任真带他岳父去九寨沟旅游了……

我知道真去了,你就没有听说过一次谁谁带公公婆婆去哪儿旅游?

我说过啊。

你说过谁?我追着问。

我忘了,我不能啥事都能记着啊。

哦,刘主任你就记恁清?我说人不能过度了,过度了就成了笑话。

岳父最后赔了四千块钱,另外答应给那家办个低保。岳父从此开始走下坡路,先是免职,几个月后岳母又病逝,他自己不会煮饭,长年吃方便食品,健康也越来越差。

郭玉春他们回南方之前的那晚,岳父破例没喝酒。钟爱说也好,买个教训。这教训也没管长,不出一个月,岳父又重现“酒坛”。我倒一小杯,陪郭玉春,问他花店、红酒的生意,钟爱脸色就变了,早没干了,钱赔光了,闹到法院,他老表只认两万块钱,现在还欠着。

我们现在做的可是稳赚不赔的生意,郭玉春又拖起长腔,得意地说。

怎么稳赚不赔?我问。

卖机器,郭玉春主动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这回专门请了一个搞技术的厂长,技术这块不用咱操心。卖不出去也不用愁,技术厂长负责赔付总价的30%。成本价还不到总价的50%,他再赔30%,你说是不是稳赚不赔?

红酒你也说稳赚不赔,钟爱说。

中间可能会有一些你预料不到的状况出现,我说。

是啊,协议嘛,口说无凭,协议写清楚。他妈的,花钱买教训——也值,你说是吧?郭玉春跟我碰杯。

郭玉春出去上厕所,我跟钟爱说,玉春在郭楼那一片,甚至在咱镇里,都算得上能人。但你想想,东莞是啥地方啊,全国的能人都去那儿了,我们一个小镇的能人算啥?毕竟他文化也不高,初中都没读完吧?不如好好玩车,玩车他有经验,修车养车谁也骗不了他。

我带电视台的人来深圳东莞广州采访,“天南地北沿淮人”,计划五天,超了一天。采访结束我让他们先回去,我去看看郭玉春他们,顺便再去代飞燕那儿看看。

来接我的是老黑。没开出租了啊,转行了?

老黑说比出租轻松,一天跑两趟专线,接送厂里的员工上下班。

孩子呢,孩子该成家了吧?

他笑,抱孙子了。

没上学?

不愿上。老坟上没那棵蒿子。

做啥?在老家还是这儿?

跟我啊,开车。

老黑把车停在一个洗车档前面。

洗车档门口停没满了车,几乎再插不进去一辆。有人好像认识老黑的车,老远就给他指挥。往前,再往前,好!左拐,打满打满,倒!倒!打直……好,可以了。安顺汽车四个字很耀眼,横跨三个洗车档门脸。楼梯口边上也挂着一个牌子,竖着:安顺汽车服务公司。

老黑带我上楼,楼上有间房子门边上也挂了安顺汽车服务公司的牌子。钟信在里面,还有郭玉春,几个人正围着喝茶。见到我,一起站起来,有人叫姑父,也有叫姑爷的,还有叫表叔的,招呼完出去了几个。

安顺过一会儿才上来。寒暄后,安顺坐上主座沏茶。

姑父你说是吧,现在还是打架的时代?

钟信说我气不过,欺侮我们没人?日他妈,再等一会儿我们可以去一百辆车。

郭玉春跟我解释,咱们的人被欺侮了,大哥一下子叫去了几十辆车。

安顺说时代变了,真打起来,都没好果子吃。

不去几十辆车那孬种能认瓤?

可以报警吗,安顺对他爹不以为然。

不是这事就是那事,钟信说,收那点破管理费,尽给他们擦屁股了。

安顺汽车服务公司下面有近五十辆车,大巴中巴小巴小轿车。刚才出事的车是一辆七座商务车,被一辆私家车剐了。对方很霸道,反诬商务车没提前打灯变向。后来看去的车多了,才认。

晚饭没叫外人,郭玉春、钟爱(林琳在学校寄宿),钟信、小黄以及他们五岁的女儿钟安馨。刚开始上菜,安顺站起来,小姑父,我可以先说几句不?

可以啊,我说,都是家里人,不用这么正式,有话只管说。

我想退学,我爸非逼着我上完……

想都别想!钟信拍一下桌子,就剩一年了你要退学,以前花的钱白瞎了?

安顺的手机响,向我们示意出去接电话。

小时候多好,钟信看着儿子出去的方向说,越大越不听话。

不听话是好事,说明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为什么小时候听话?小时候他啥也不懂啊。你琢磨琢磨,有时候他们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代飞燕就给我上过很多课,比如我说鸡蛋煎饼好吃,代飞燕问鸡蛋饼有什么营养,我一想,也是,面加鸡蛋,确实没多少营养。我们觉得好吃是因为那个年代就没什么好吃的……

安顺进来,我说你说说你的想法。

安顺看了他爸一下,又转向我。小姑父,我是想回来帮我爸……

不用你帮!你先帮你自己吧。哦,还差半年就毕业了,你说不上就不上了,花的学费不是钱?好歹拿回个毕业证吧。

人家比尔·盖茨不也是大学没上完就退学了,安顺说。

那么多好的你不学?钟信不知道比尔·盖茨。

我说两国国情不一样,咱们这边人才的标准就是那张证书,人家那边是看能力看业绩。

公司不能只靠收管理费洗车挣钱,安顺说,得充分利用客户资源,拓宽财路。

我转向钟信,他上学也不只是为那张毕业证……

安顺见我反驳他爸了,更来劲。我爸说乡里乡亲的,管理费是个意思就行了,不能当财路。好,这个我能接受。公司可不可以把业务拓展一下?比如汽车保险之类的,凡是与车辆服务有关的,我们都可以做,一条龙服务,他们方便了,我们也挣钱了。你看洗车档生意多好,大家都方便,办个年卡或次卡,来公司顺便就把车洗了……

不是我不赞成你来帮忙,你总得拿个毕业证吧?好歹你可是我们姓钟的第一个大专生。你看,你爷爷做过村支书,你姑父是百万富翁,你小姑父是作家,你这一辈子总不能还跟我一样开车吧?

我听明白了。我问钟信钟店在这儿开车的有多少,钟信说差不多上百人。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他介绍过来的,深圳东莞广州都有。我说安顺想得也对,时代在发展,我们不能还停在原地,公司朝那儿一放,等着人家来挂靠,每年坐收管理费。安顺说,还是小姑父格局大。我说安顺也别夸我,你有思路不假,也比你爸他们视野开阔,能想到打通汽车服务的壁垒……钟信说咱爸就说安顺有做生意的头脑,上初一就知道在城里批发一堆本子回去卖给同学……

咱爸的话也不是金科玉律,我打断钟信。一代人确实比一代人强,这是自然规律。咱爸只是个村支书,天底下最小的官吧?你要说農事、基层工作,他还可以,出了钟店他就没多大用武之地了。安顺现在过于自信,可能也跟咱爸对子女的盲目信任有关……不说这个了,安顺帮你爸跟你继续上学不冲突,这边提前介入公司,算是实习。中山又不远,不耽误你上完学——毕业证虽然用处不大,但也是一个证明,证明你经受过大学教育。

我怎么没想到,安顺拍拍自己的脸,我怎么老在想二选一,完全可以一边工作一边上学啊。

你没想到的多了,钟信说。

郭玉春敬酒,我说百万富翁敬酒必须得喝。你好低调啊,怎么一直没人跟我讲?

过去的事了,郭玉春苦笑。

钟信说,他自己算的,一百多少万,我忘了。

什么时候啊?我问。

飞机撞美国大楼那年。钟信说,那天晚上正好在玉春那儿喝酒,七算八算,算了一百多万,玉春自己都有点儿不相信,钟爱让我们看电视新闻我还以为她是转移话题呢……

二〇〇一年,我说。

赔光了,郭玉春说,红酒赔了,机械厂也赔了……

不是稳赚不赔吗?

钟爱说他做啥都是“稳赚不赔”,发出去的机器老是坏,又修不好,怎么办?只有退货。

那个技术厂长呢?不是说他兜底吗?我还记得他当时允诺兜底成本价的30%。

人家的前提是卖不出去,卖出去了又退货跟人家无关,钟爱说。

我说上次我跟大姐说过,你懂汽车,玩车谁也骗不了你,一辆不行两辆,像大哥一样,多包几个厂,还愁没钱赚?你在郭楼是能人在陡沟是能人,这儿是什么地方?全国的能人都集中过来了,还能数得上咱?

钟信敬罢安顺敬,我说不能喝了,明天想去看看代飞燕,她来广州上学我都没来送她……

啊?钟信说,你没送啊?钟晴来也没联系我们啊。

我说钟晴也没来,代飞燕自己来的。

你们还真放心啊,钟信说,她一个女孩子,行李怎么拿得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去车站接她。

我笑,你们不知道,代飞燕早就学会自立了。她小时候就自己去过钟店,自己回过王畈,初三毕业那年还自己去过郑州。

小黄嫂子把女儿放在另一张椅子上,安馨听到没,你飞燕姐那么小就学会了独立,你得好好跟你姐学习。

我说其实这应该是正常的教育,小时候学会独立,有点波折也是小波折,等他大了,不得不独立了,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那波折可都是足以摧毁他的大波折……

跟我们讲讲你是怎样教育孩子的,钟爱说,你这才是真正的教育,我们的孩子二十岁了还没断奶。

一桌人都跟着附和。安顺说飞燕妹妹是咱们家第一个真正的大学生,大学本科。

咱们大部分家长都太溺爱孩子,我说,怕这怕那,这不能做那不能做,为啥现在溺水的这么多?孩子不会游泳嘛。一说水大人就紧张,孩子又喜欢水,这其实不是矛盾,学会游泳不就好了?说到底还是刚才说的独立问题,这是人生存的根本。第二个也是父母的问题,我们老是有让孩子养老报恩的思想,觉得把他养大他再反哺我们是天经地义的事。事实上,孩子到底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的?我们求的,不是孩子自愿的。父母求到了一个孩子,不是孩子求的父母,父母应该感谢孩子的到来,让父母不再孤独,生活充实。这样父母才不会按自己的想法这样那样去规划孩子,让孩子报恩。孩子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个体,不是父母的再现——如果只是重复父母,要这个孩子有什么意义?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我妈住院前我和她的争吵。我妈独犟,跟两个弟弟都搁不住,生病前一直独住在老房子里。代尊严跟我说她最近老是吵着腰疼,又不愿去医院。我给她打电话——电话这东西方便是方便,可也不好,彼此看不到,说话就没有轻重——让她到城里住两天,顺便带她到医院检查一下。她不同意,说不想看钟晴的黑脸。我忍着,可她不忍,径自前八年后八月地数落钟晴的不是。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什么意思,让我们离婚?她说谁让你离婚了,哪个大人不想小孩好!我放低声音(这种时候放低声音更显严肃),妈,我问你,你老是跟我数落钟晴不好,你说你啥意思?我妈被问住。我索性挑开了,妈,你知道钟晴为啥对你没好感不?就是你最初对她的态度,占小便宜的态度,连个走走样子的聘礼都没给她……妈(我怕她生气,那天喊妈格外多),她是对你不好,但你对她不好在先啊。

也不能全怪我妈,我相信她少女时代绝不是这个样子。三个孩子未成年男人就跑了,生活把她挤压成了现在的样子。我妈这样的农村妇女一点儿也没有与知识女性(同时又是农村“贵族”家庭出身)相处的经验,钟晴突然空降到我们家,婆媳之间又缺少磨合,处不好也算正常。

钟晴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和我妈的那次争吵。我以为那是我一生的羞耻之一,不会再跟任何人提起的,没想到几年后我会主动跟代飞燕讨论到这件事。

我们争吵后的第二天我就回了老家。我很羞愧,一个在母慈子孝的儒家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人,竟然和自己的母亲大吵了一次,还那么直接地指责她。到家时,我妈正在洗菜,几片白菜,还有几棵小葱。我正要道歉,我妈就像忘了头天的争吵一样,说你爱吃醋熘白菜,晌午咱做醋熘白菜。我说下午跟医生约好了,你得检查检查。不知道是为自己前天跟我的争吵不好意思还是冥冥之中已经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我妈那天竟出奇地听话,甚至没有絮叨浪费掉的那几片白菜几棵小葱。

肾囊肿。微创手术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回去,住在大弟弟代尊严家。代尊严一直没出去打工,在老家轧面条,卖调料——他口才好——日子过得还可以。小弟代尊义在深圳打了几年工,回来在县城开了家早餐店。回去我妈还想自己住,我没有再吵她,亲热地提醒她,你以为你还年轻啊。

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心里别扭,我妈眼看着越来越瘦。我带她去医院看了两次,都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有一次我回去,她拉住我的手,尊贵啊,你爸狠啊,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我都要死了他也不回来看看。我大骇,不只是因为她说要死了,還有她竟然和我一样也觉得我爸没有死,是躲她。我妈这种喜怒于形的人把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真是太让我惊讶了。我说别乱想,他要是真还活着我结婚时能不回来看看?还有尊严、尊义……我这话既是安慰我妈也是安慰我自己。

我妈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手还指着外面的某个地方。我出来放断气炮,小挂鞭震耳欲聋,在黑漆漆的夜里像一道道闪电。我没有哭,也不是刻意忍着,就是没什么感觉。第二天上午打电话通知亲戚朋友,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我妈走了,我妈去了,我妈不在了……死那个词我一直没崩出来。

那几天我一直恍恍惚惚的,不相信我妈真的死了,再也不回来了。她那一代人其实挺可怜的,尤其是女性,嫁了人,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了,周女子,尊贵他妈,王畈没几个人知道她叫周庆芬。除了母亲,她没有任何社会身份,父亲消失后她连“元文家的”这个身份也丢了,只剩下做不完的农活,夏收秋收,整菜地卖菜,把我们拉扯大,送去上学,看着我们恋爱,看着我们成家离开她,帮我们带孩子,包括我们的孙子——来县城手术前她还骑三轮车接送代尊严的孙子上学。她是自私、粗俗,但她尽她所能把我送进了大学,让尊严、尊义成了家。要知道,这一切都是在父亲缺位的前提下完成的,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下葬那天正好是我妈六十六岁生日。医生说应该是长期的精神压抑所致,囊肿不可能要命。

我早没有了我爸会回来送我妈一程的幻想。即便他真的是为逃避我们,恐怕那时候也死了。

岳父几乎和我妈同时入院,冲凉时摔折了骨头。他本来住在钟信那儿,郭玉春新买了房子,特地把他接过去暖房。从医院出来他还喊痛,钟信电话里跟我说,咱爸哪受过苦?一点点儿痛到他那儿就像扩音器,放到最大。代飞燕替我们去看他,我嘱咐她不要拿钱,买东西,越多越好,最好两只手满满的。代飞燕问为什么,自己人,拿钱多好,他想要什么买什么。我说你不了解你姥爷,他喜欢排场,喜欢人前好看,你拿五百块钱谁知道?你拿一箱方便面他能跟人指着箱子说他外孙女来看他了,买的这买的那……

代飞燕在广州一家日资安防公司工作。她是十几个实习生中唯一拿到订单的人,人事部门找她签合约,她征询我的意见,我让她自己做决定,因为只有她自己最了解自己,我只能帮她比较一下公务员、读研以及进外资公司的优缺点。她说薪酬并不算高,但福利诱人,有保障。我提醒她,你想好,你是想要职业前景还是想要一份有保障的生活。

我是趁元旦去的东莞。天很好,阳光灿烂,与河南冬季长期的阴冷不像一个天。钟信和郭玉春开车到火车站接我,岳父仍住在郭玉春家里。我半真半假地跟郭玉春开玩笑,这就对了,你得对得起咱爸当年对你的看重。钟信反应快,没接话。郭玉春问,不看重你?我说我一个穷教师,没前途。钟信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笑,我可不是记仇,咱爸几乎年年都去郭楼回年却从来没去过王畈——我们拜新年他都不去回年。钟信说咱爸跟郭叔熟,都是支书……

说话间到了,岳父正等着我们,人明显瘦了,热情却很夸张。钟信说这边不适合老年人养老,熟人少,我们又忙。

钟信确实忙,公司交给安顺了,他自己又开了家充电宝厂。东莞到处都是这样的厂,不生产,只是零部件组装。寒暑假招学生,平时招人家工厂不要的老年人。厂房是临时搭建出来的,借着钟信租住的房子后墙。安顺汽车服务公司车多,谁闲了都可以把工人送过去。我说还是南方氛围好,要是在老家,四十岁就躺平了,你这快五十了还在创业。钟信说他们都忙,我不能闲着啊。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我快五十了,我一直没觉得我老。我笑,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五十相当于过去的四十。过去可不一样,咱们小时候写作文不是经常写“年过半百的老人”?那时候农村五十岁的人大多弯着腰,吭吭咔咔的,老相重着呢。

钟安顺更忙,开了四个分店,员工近二百人。衍生业务也多,保险、维修、餐饮、礼品、鲜花……总经理办公室比我们部长办公室大多了。手机隔不几分钟就会响,找他的人无一不是老总、经理、书记……挂了电话,钟安顺略显自豪地说,没办法,哪个也不能怠慢。对了,表妹有男朋友没?我这边有个金主,几千万还是有的……

你要这样说,你表妹连听都不听。我说,介绍男朋友可以,千万别冲着人家的钱——男朋友当然得有钱,但不能只看钱。

姑父什么条件?

我的条件多了,比如不能有不良嗜好,不能个头太矮……我的条件不算数,婚姻是你表妹的,日子是你表妹过,肯定得你表妹自己做主。

有人进来问,来应聘维修部部长的资历还可以,在“4S”店做过一年,就是工资要求比咱们预期的高了一千块钱。

签,安顺说,不怕高——高工资本身也是一个噱头。

安顺的车也换了,宝马,还有专职司机。

吃饭就在他们自己的餐馆。房间很大,足有三十平。U型沙发把房间隔成两部分,那边是餐厅,这边是歌厅。钟信说这是安顺的专属包间,每天晚上七点前他不发话不能安排其他人。

岳父没喝酒,医生说他“三高”严重,得戒酒。钟信悄声说,戒不了,他偷偷喝。现在腿不方便了,估计喝不到了。我們进行得正酣,有人过来敬酒。钟店老乡,也是来这儿探亲的,听说老支书在这儿,非要过来敬杯酒。岳父立即精神起来,差一点就站起来了。钟信偷笑,老爷子就喜欢有人叫他支书,比请他喝酒都高兴。没人挡得住,一来一往,岳父至少喝了三两酒。岳父是第二年死的,虽然我没在现场,但跟这个场面人家叫他支书敬酒喝酒应该近似。还好,他是在酒后的睡梦中死的,没受什么苦。

我出来透气,碰到安顺在外面打电话。

讲完电话,他来到我旁边。姑父,宣传是一大块,您得多给我们指导。

我说你都做这么大了,还需要外人指导?

必须的,您是专家。

我说还真有两点建议,不知道你喜欢听不?

您说姑父,怎么能不喜欢听呢。

我说好,听你爸说你贷了几百万的款,六百万——我估计他知道的还不全……

现在做生意都贷款啊,安顺说,越是有钱人贷款越多。

我说是,我知道。我不是想说贷款,贷款搞生产太正常了,我想说高消费。招人你多花点儿钱我也理解,人才嘛,少了留不住人家。我说的是你自己的消费,你看你的办公室,车,你可能会说这都是必要的,证明你的实力,没有实力人家不敢跟你合作。我不赞成这样装出来的实力——实力你有就有,没有不能装有,装出来那叫自己哄自己。要是跟你合作的对象真是看你的车和办公室论实力的话,那他也不可能走远。

其实花不了多少钱,车还不到一百万……

还不到一百万?我问你,你们公司一年的净利润多少?

安顺没好意思说,我估计不会超过五十万。

你这话让我想到我年轻时在香港卫视上看到的一个麦当劳的早餐广告,“餐餐只要99美元哦”。那可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早餐九十九美元,太让我震撼了。你不是好拿比尔·盖茨比吗?知不知道比尔·盖茨一套西装穿了好多年?当然,现在也不是勤俭发家的时代了。我的意思是,不能奢侈,不能贷款消费……我说多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不多,姑父,多听不同意见好。

我说好,安顺,就凭你这句话,你姑父相信你的能力。

代飞燕腊月二十九赶回来,嘴里嚷嚷着受不了老家的天气,夏天又闷又燥,冬天干冷,冻得人冷战都打不出来。我说谁让你回来,广州多好,热不着冷不着,还不耽误你过情人节。她笑,爸,你真是越来越专业啊,催婚到你这儿简直信手拈来,佩服!我也不矜持了,过了明天你就二十六岁了,老姑娘了。代飞燕学着我的语调说,婚姻嘛,跟事业不冲突的,甚至还可以相互促进……我打断她,还记得你小时候学我走路不?她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不可能,我说,有好几年,你都喜欢模仿我们,觉得模仿大人有意思。有什么意思?代飞燕故意不屑地撇了一下嘴,那是觉得你们可笑好吧。我问她,现在呢,你现在模仿我们什么意思?代飞燕嘁了一声,有吗?我现在还模仿你们?我说刚才就是啊,模仿我的语调。她随手拿起沙发上的《传家之物》,基因啊,谁让我身上留着你们的基因呢。

我这才醒悟过来,她现在可不是模仿,潜意识里被我们影响了。

这么厚,看着都吓人。代飞燕放下书。我说不吓人,读进去巴不得它再厚一点儿。这个作家是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唯一一位只写短篇小说的获奖者。我回去也买一本,代飞燕说。我说不用再买,你把这本带走,这本是自选集,她所有的书我都有。代飞燕问她有什么特点,你这么喜欢。我想了想,说第一,她的短篇比一般作家的长篇更有分量和能量。第二,她的故事既有逻辑的一面也有反逻辑的一面,特别生活。代飞燕说你这么一说,我晚上就想看。

房间我已提前收拾好。代飞燕进去又出来,说我住我妈那边,年夜饭在这边吃,初一再去我妈那儿,中不?

我说好,只要你回来,住哪边都行。到时候我下厨,让你妈也过来?

怎么,想复合?代飞燕亲热地拉住我的胳膊。

去,我推开她。吃顿饭,大过年的,不是你回来了嘛。

代飞燕笑,我妈你又不是不了解,放不下架子。

她有什么架子放不下,惯的!

我问问她,争取。

代飞燕第二天过来时已经中午了。又熬夜了?我说你看你那眼袋,还飞燕呢,干脆改名东施算了。代飞燕说,代尊贵同志,今天可是大年三十,我可不想听我不喜欢的话。昨晚我一直在替你做攻坚工作,我妈顾虑太多,一会儿来一会儿又不来……不来就不来呗,咱们俩清静。你去看电视,老爸好好给你露一手。我先给你弄点午饭垫垫。她说不用,她吃过了。我说肯定是早饭午饭一起吃的,代飞燕笑,还是老爸了解我。

六个菜,配料也都准备好了。本来准备了八个,她妈没来可以省掉两个。代飞燕把我推到客厅,自己系上围裙,没见醋啊?我说有,还是好醋,靠墙的小瓶装。王勿桥醋?她问。我说怎么了,王勿桥醋可是纯手工酿造,没有工业化。我要白醋,代飞燕说,做鱼,白醋提鲜。我说一样,自己吃,又不是让外人看。代飞燕说不一样,白醋是白醋,怎么能一样?不能将就。你好歹也是科级干部了,生活得讲点品质。

我出去买醋,商场现在还没关门。她说不用,今天不让你动手,净等着享用大餐吧。

我不爱看电视,躺在沙发上刷朋友圈。到处都是“狗年到,鸿运照”“旺狗高跳,吉星高照”之类的话,唯有钟信的是“鸡飞狗跳,最惨的一年”。

我私信他,再没有比安顺成婚更大的喜事了。

那个四川娘们儿就是个灾星,她一嫁过来,家里就鸡飞狗跳的,没停过。

千万不要这么说,跟人家什么关系。

不是她,充电宝厂怎么会出事——三四年都没事,她一来就出事。

巧合,或者说管理不到位。充电宝厂爆炸,一个高中生的半根手指头没了,钟信赔了几万块钱,总觉得自己倒霉,一会儿怨过年晚上叫老祖宗老太爷老太奶回来过年忘了叫爸,一会儿又怨那个高中生生理期,有时候又怨自己没铁头的命……我纠正过钟信几次,人家铁头那不叫命,也不叫运气,人家自己的努力。铁头是我们那一片的名人,在深圳发了大财,都说他运气好。运气只是表面现象,偶然中有必然。铁头一直不安心于在工厂打工,先是回老家想当兵未果,后来又回去考驾照,在深圳给老板开了几个月车又辞工买了辆货车自己干……他就根本没想着安稳,一直在闯,一直在试探,这才是人家发财的原因。

背时。钟信又發来一个难过的表情。

嫂子打电话没?我岔开话题。小黄嫂子八月份回了湖北,说是孩子得回去上初中,在这边尽耽误了。

打她娘的头!我跟安馨没说两句话她就来骂,作业一大堆……

湖北好,教育质量有保证。

教育个屁!安馨说有个叔叔很讨厌,老去找她妈。

我不敢再搭腔。小黄嫂子明显不想再跟钟信过了,我们都不敢明说。

一家人七零八落的,咱爸要还活着,不伤心死了。

我更不敢吭声了。钟家三兄妹就剩下钟爱和郭玉春还维持着。我不知道钟信怎么看,反正我看着就别扭,各打各的算盘,还不如分开过。郭玉春跟经常坐他车的一个云南女人好上了。云南女人又黑又瘦,三十岁看着像五十岁,郭玉春竟然看上了。钟爱早知道,三个人相安无事倒也快活。今年“五一”过后郭玉春干脆直接搬过去跟那女人住到一起了。钟信去找钟爱,钟爱只是哭,又去见郭玉春,郭玉春一句话就把钟信的嘴捂住了:人家干净。钟晴也要过去看看——那时候我们俩还没离婚——我说你们是装傻啊还是真傻?十多年前我就看出来林琳是林老板的,那个时候你们不制止钟爱,现在怎么好意思去?郭玉春已经够软弱的了,忍了十多年,他们要是在郭楼,钟爱有那个胆?

老二吧,钟信自己说,两个人那样,还不如跟你们一样离了干脆。离了婚大人小孩都不别扭,你看林琳夹中间难受不?

最无辜的受害者是郭中原,钟信看不出来这层逻辑。他们要是好好的,中原也不至于这个样。我怀疑郭中原有抑郁症,不愿见人,不愿与人打交道。退学后他在安顺那儿洗过几个月车,周围的人都催他考驾照,老洗车不是个事。考了一年多也没拿到本,还不如人家一个快四十岁的妇人——小黄嫂子一个月就考完了。再后来就去了外地,说是在外面打工,偶尔也回东莞看看他爸妈,话比原来更少了,一问极不耐烦。有人说在深圳见过他,怀里还抱着个小毛孩……

你们呢?钟信发了一个疑问的表情。打死我也想不到,你们俩好好的,咋也这样。真不明白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是咋想的。

都是负能量。负能量本来是钟信经常用的词,我一说哪哪不好他就会说“少说点负能量”,或者“别老传播负能量”。

因为咱爸没回年?钟信顾自说,老辈人,人都不在了,算了,放下吧。

跟那无关,我说。其实也脱不了干系——细节最有说服力,细节很难做假,所以也最能反映一个人的内心。我养了快十年的“小白”(兔子)死了,我哭了好几天。过后我仔细回忆过“小白”带给我的欢乐,也比较过与我相处过更久的钟晴,我意识到,在我的生命里,“小白”比钟晴更亲——尽管我自己也不愿承认。离婚的决心就是那个时候下的。

安顺还小的时候,有次咱爸送他过来,我跟咱爸说你会是我们家最厉害的那一个。钟信说,咱爸活着的时候我问他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不,他说记得。

他还记得?我问。

记得,他说那时候代飞燕好像还是个小毛孩,一转眼成大人了。

我发了个笑脸。看,你不是还有安顺嘛,振作点,我看好他。

安顺说他最佩服你,能一下子看出问题,说到点子上。

我又发一个笑脸。我们俩这是互相吹捧啊。

真的。

我也说点实际的。我为什么看好安顺?他能听得进不同意见。这个,咱爸,还有你和郭玉春都做不到。绝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牛逼的人——咱爸最典型。你说他好,在他面前怎么着都行。你要说他不好,马上跟你翻脸。是吧?

钟信回了一个笑脸。

咱爸那种劝酒,明显是强人所难,没一个人批评他——也没人敢批评。没人敢批评并不是因为他多权威,而是因为他听不进去话。我不是一味儿责怪他,人都不在了,我这算是总结教训。谁都不说,导致他会有种错觉,他就是真理。安顺也是,但安顺好在意识到了这点。

安顺婚礼结束后,非要送我,路上很真诚地跟我探讨了公司现在的一些问题,那种态度,你和玉春,包括你们其他钟家人,都没有。人最宝贵的品质是知道自己有短板,知道反省——反省意识可以说是所有成功人士共同的特质。

嗯嗯,我确实没有,这点有点儿像咱爸。

别管他听不听得进去,哪怕有一小点变化或触动,就好。

代飞燕回来,我问她,你说咱家这样是不是很惨?

惨什么?代飞燕提着商场的购物袋站在客厅,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吃喝都有,穿的也不赖——你是说你们离婚啊?离婚不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吗?

我说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那不就好了,你们不想将就了,离了双方不都自在了,惨什么?过不下去强迫自己维持下去,那才叫惨。

那你还想要我们复婚?

你们复婚当然更好,得你们自己想啊。你们各自有了新家我不还得适应?反正都不委屈就好。大过年的,怎么说这个?

你舅发朋友圈,说是我们家最惨的一年。

我们家?代飞燕转身看着我,钟家最惨的一年吧?他们三兄妹的家都分裂了。

你姨他们不好好的嘛。

代飞燕叹了口气,你们大人啊,就是会演戏。

你都看出来了啊,我笑。

我傻啊。最讨厌口嗨。

还有新家呢,你看安顺——将来你也会有新家。

爸,我觉得吧,这个可能跟我姥爷有点关系。

可别在你妈面前说,你妈可听不得谁说你姥爷半点不是。

我再看微信,钟信最后总结了一句,不出来打工哪会有这些事。

我可能中标了。

钟晴回了个笑脸。之前她阳时我说过大话,身体好,新冠病毒上不了身。天选之人。

代飞燕问,发烧了?

也可能是感冒,我说。

你先测一下,代飞燕说,如果是,赶紧买那个辉瑞的药,二十四小时之内非常有效。

我帮你拿药?钟晴问。

不用,可能是感冒。

我们三个人的群一直没删,群名一直換,都是代飞燕在捣鼓。家庭群,代家人,三口之家,我爱我家,我和钟晴离婚之后又改了几次,一家亲,三人行……

很不错了,代飞燕说,比我妈晚了一个月。越晚越好,病毒弱多了。

钟晴是管控放开之后一周内感染上的。当时药店缺退烧药,因为之前一直禁止他们售卖退烧药,没有库存。药厂也因此减少了生产,各个环节都存储不多,突然放开,到处都缺。我们没有备药的习惯,一点儿也没备,疫情三年,早疲顿了。好不容易才弄了盒布洛芬,让人捎给钟晴。

怎么样,能自理不?代飞燕下班回去这一段时间是“三人行”最活跃的时候,她要坐一个小时的地铁。

哪有那么严重,我同时发了个笑脸。

别嘴硬,代飞燕私信我,让我妈去帮你?

去!我又不是不能自理了。

有女朋友了?

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怎么会有?

你不该有?你更应该有。像这样,有个头痛发烧,身边没个人能行?

你呢,你有个头痛发烧不也一样?

别贫嘴了。爸,说实话,你就没想着找?

没。一个字最好,不给她想象空间。

你的意思是,你还心系我妈?

我在表情里找了一下,选了“白眼”。

她还了一个“白眼”回来——我怀疑找都没找,直接复制了我的。

找过一个,太年轻,受不了。

比我还年轻?

别没大没小,我说,八四年的人。

三十九,不错啊。我还能再有个小弟弟小妹妹。

早分了。要我好好跟她谈场恋爱。

就因为这?

我没接她的话。

哪个女人不想好好谈场恋爱?

我还是谈恋爱的年龄?

嘁!谈恋爱还分年龄?老古董。

算了,不跟你说了。

就这一个?

三个,多不?老年再婚的难度更大,各自的历史太沉重。

我妈的历史你最清楚,你的历史我妈也清楚。

你妈的历史太沉重,可以追溯到原生家庭。

你好好跟我汇报一下,你和我妈到底什么问题?

你妈没跟你说过?

我妈开始说你外面肯定有相好的,后来又说我奶阴魂不散。

我想了想,说观念差别太大。你妈——我不敢直接跟她说,怕她不接受——对社会或家庭的认知很浅薄。浅薄并不可怕,比她浅薄的人多了,但她没意识到自己的浅薄,还一副全世界只有她自己真理在握的神态。这就不好了,成笑话了。笨可以,得知道自己笨。世界上最笨的人不是笨人,是不知道自己笨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大学报考,我希望你选会计专业,社会越来越法制化越来越专业,对专业会计的需求也会越来越大。你妈认为会计谁都可以做,没技术含量,非要你报软件工程。软件工程当然也好,但她那理由太搞笑,她对会计的认知还停留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

嗯嗯。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们生活了三十多年,我发现她更爱她的原生家庭,而不是我们这个小家。比如,你姥爷来我们家或我去钟店,我要是不喝酒,不仅你姥爷不高兴,你妈更不高兴。多简单的道理啊,我的生命重要还是你姥爷的高兴更重要?

代飞燕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

你问她我最爱吃什么菜,她绝对答不上来——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啊。有一天我看到她到处找人咨询如何去斑,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我在她心中还不如她脸上的“斑”。以前也不是没想过离婚,不是因为留恋她没离,是因为我也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舍不得,舍不得你付出了很多的这个家带给你的各种安逸……当然我也是,“小白”的死让我意识到其实我爱你妈并不比爱“小白”多。说出来可能谁都不会相信,“小白”和“斑”让我真正下了决心。离了婚不一定能找到真爱,但至少我能自在些。

老爸,我支持你!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支持。虽然你们分开了,但我们还是一家人。永远爱你们!也永远爱我们这个家!

过罢小年,我的症状轻多了。代飞燕打电话说,你们分开后就没来广州过过年,也没见过我舅他们吧?不如今年过来,我也不用折腾着回去了,路上人多,感染的可能性更大。

你妈能过去?我连打出两个问句,你妈舍得离开她男朋友?

代飞燕笑,爸,你这话我在广州都能闻到酸味。

腊月二十六我又测了一次,阴性。第二天我们出发很早,钟晴还捎带了一个留守学生。晚上接近九点到达目的地,行李没卸先吃饭。座中有代飞燕的两个同事,我说怎么好意思让他们等到这个时候,代飞燕说没有等,他们吃过晚饭了,现在这顿在广州叫宵夜。

代飞燕的房子是我们付的首付,两室一厅。从老家带来的花生、陡沟馍、空心挂面摆满了客厅,还有一兜书——《天朝的崩溃》《简读中国史》《奥利芙·基特里奇》《可能性的艺术》《失明症漫记》《艺术哲学》《被淹没与被拯救的》……钟晴瞟了一眼,谁还看书啊。代飞燕说,我爸推荐的还是要看的。钟晴撇了撇嘴,没再说话。看书比看手机更系统,我想跟她讲讲道理,又一想,讲了也没用,她听不进去的。

只有两本小说,我跟代飞燕说,我这几年看小说少了,突然更喜欢哲学历史了。

代飞燕把书抱进卧室,出来递给我一本书,《外出偷马》。一个朋友推荐的,不错,很有画面感,你可能喜欢。

我睡客厅,她们一人一间卧室。代飞燕说不用,她和她妈一间,她们正好亲热亲热。

代飞燕第二天一出门,钟晴就严肃起来,我可不同意啊,你也得坚定。我问坚定什么,钟晴说那个小万又黑又矮又丑……

小万是她男朋友?我问,飞燕跟你说了?

她没承认,说是同事,我不信,不是男朋友会那个点还等我们?

等我们的还有一个人啊。

那个是幌子,钟晴说,你看不出来?

你反对的理由就是他长得黑、矮、丑?

其他都好说,他这个样子,人家还不笑死?我们闺女嫁不出去吗?

我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你这都是什么逻辑啊,其他好说,其他什么好说?他要是个保安你肯定不好说。

他们同事他也不会差到哪儿。

她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又黑又矮又丑你不喜欢,钟晴,你得知道,是代飞燕在找男朋友,不是你找。人家自己觉得好,与你何干?

什么与我何干?是我女婿好不好?将来生了孩子也又黑又矮又丑怎么办?

代飞燕又高又白,我们俩不还是离了?

钟晴怔在那儿。

我说你坐下,咱们好好聊聊。我替她归纳了一下她的逻辑,你反对的其实就是外表,你以前可跟我说过人最重要的是性格、才能、品质,还记得不?你在课堂上肯定也讲过不能以貌取人,轮到自己了就双标?你还没吃够只讲外面光鲜的苦头?我们眼前的事,安顺,好看不?肯定好看。他为什么失败?虚荣心,讲排场。那婚礼,跟王子结婚差不多,排场不?钱谁出?他自己。这跟农村要彩礼类似,女方要二十万,二十万谁出?这笔钱结了婚还得小两口出。你不喜欢听我说话,因为我说了真相、根本。你们钟家情商确实高,能很快与人打成一片,能力也行,钟家父子就是代表,这些,我从内心里特别佩服。但你们家最大的问题就是虚荣心太强——虚荣心其实人人都有,每个人都有,大小之说。虚荣心来自哪儿?上一辈。心理学上叫原生家庭。虚荣心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意识不到。

钟晴没反驳,我乘胜追击。你想想我们的婚姻,我们自己有什么大问题吗?没有,问题来自双方的家庭——再细一点儿,来自双方父母。你不喜欢我们家,是因为我妈太小气,没有履行农村订婚的那套程序,没给你父母脸上贴光。我不喜欢你父母,是因为他们骨子里有“官本位”思想——我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教师。郭玉春虽然什么也不是,但他父亲是支书……

村支书算个啥哟……

现在是不算啥,我说,过去算不?你难道还想说钟爱和郭玉春是爱情?那个年代,农村男女不说话,何况又隔了那么远,你爸和钟爱不是看中那个村支书的帽子,难道看中的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小青年?

那天的大部分时间钟晴都没说什么,应该是在回味我的话——我回河南后代飞燕才告訴我,我们到广州的那天晚上她就把我“中标”那天与她的聊天记录打印出来给了她妈,“希望我妈能自省”——年后初三我们与小万家人的见面很快证实了这一点。

钟晴没说错,小万确实是代飞燕的男朋友。小万的父母都是供销系统的职工,刚刚退休。他们是广州土著,有个小院,几年前就给小万准备好了婚房。

午饭是年前预订的。我不喝酒,小万的父亲也不喝,血压高。一杯,小万说,每人一小杯,都尝尝,这可是我爸压箱底的酒,存了快三十年了,跟我年龄差不多。

钟晴喝了一杯,说好,真好。又要了一杯。小万的母亲也能喝,一瓶酒大多进了她们两个的肚里。

服务员敲门进来,推着一个大蛋糕。我正纳闷,小万突然单膝跪下向代飞燕求婚……

初四小万取消了自己的计划,和我们一道去东莞。

第一个见到的是钟安顺,他穿着工装在洗车。虽说气温不低,但风是凉的,吹得人手脚也都是凉的。钟安顺说他年前阳过之后到现在偶尔还会咳嗽,瞌睡也多,出来干点活儿反而精神些。安顺公司的牌子还没摘。还好,安顺后来成立的公司都是股份制,钟安顺自己少了很多风险。疫情第二年,钟安顺几无进项,仅房租一项就把他拖垮了。他卖了房子还债,只留下餐馆和附近的一家洗车档勉强度日。

喝了一会儿茶,去吃饭。餐馆门前的梅花还只是蓓蕾,但颜色鲜艳香气浓郁,分外惹眼。钟爱他们也过来了,还有钟安馨——钟安馨考入华南理工大学,985大学,真正的钟家第一人。暑假人家来东莞,钟信说是讨债鬼,我知道他是“凡尔赛”,其实是为自己的闺女骄傲。我在群里呛了他一句,你自己的女儿不跟你讨债跟谁讨?

我提醒钟晴发红包,我自己也准备了一千元给她,孩子不容易。你妈怎么样?还好,她说。听说你又有了个小弟弟是吧?是,她低声说,眼睛同时瞟了她爸一眼。

只有郭玉春和郭中原没到。郭玉春正阳着,怕传染给其他人。他跟钟爱离婚后,娶了那个云南女人。钟爱一直未结婚,林老板早回台湾了,人家台湾有老婆。钟爱也老了,脸上的皮肉枯皱着,身体明显颓废下来,衣服像裹在身上。我还记得她当年回老家的样子,细皮嫩肉的,身材又好,像亭亭玉立的小树,枝繁叶茂,有一种逼人的美,我都不好意思正眼看她。一九九八年吧?我们那时候还住在二中。二十五年了——人能有几个二十五年?林琳仿她妈,美人胚子。郭姓干脆直接去掉了,光明正大改成了林琳。抚养费林老板一直在出,还准备让她大学毕业后到台湾去发展。

还做梦吗?我问钟爱。

她愣在那儿。

你第一次讲你的梦,像个明星,神采飞扬。我说,你穿着浅黄色连衣裙,光脚穿一双凉鞋,跟高中生一样。

现在是高中生的娘了,钟爱笑。

還是青年,我说,青年的尾声。

尾声也太长了吧,钟爱笑得更厉害了。青年好,梦多。唉,好久没做梦了,老了……

钟安顺听得一脸迷茫。我问他有没有去看他妈,他说初二就去了。我说好,她是你妈,大人之间的事大人处理。

小万和代飞燕第二天早饭后回了广州,我们准备初六直接从东莞回河南。那天晚饭桌上我主动提起小万,说我对这个孩子很满意,早饭前我们聊了会儿,我问他喜欢飞燕什么,他说聪明、独立。小万没有说漂亮温柔贤惠之类的虚话,我觉得非常实在。飞燕算不上漂亮,但她确实足够独立——独立是一种更加让人尊重的品性,会伴随她一生,也会让她一生受用不尽。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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