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 子
2023-11-24周山白
周山白
一
直到一只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她所在的房间化作一摊水墨,手里的铁盒碎成白浆,顺着指缝滑落。思绪收网,色块归整,她的目光回到餐桌上。她手里攥着一封“信”,她刚刚用餐巾布折成的。
哦。她叹了一声,耳旁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倒是一些“丁零当啷”大喇喇地扎进来。刀尖锯餐盘,汤勺刨碗底,桌桌推杯换盏,庆贺眼前的酒杯尚未被隔壁小孩的号哭声震碎。毕竟是首日开张,这间西餐厅整个晚上都没有一张空置的桌子。虽然来之前他说,这是来自省城的西餐厅,应该清静,应该好吃,却还是让她饱餐了一顿噪音盛宴。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我们要走了吗?她笑笑。
沿着江走,两人都束起大衣,单看影子,很像两捆长腿的地毯。林立文这样想着,其实兴致不多。脚下石板透寒,护栏停建,几座施工围挡被风打出惨声,这儿不是把自己铺开的好地方。她抱着臂,他亦双手插在口袋,都不说话,令这场相亲的尾声显得有些落寞。路过公交车站,仿佛那里还站着他们两人,一头一尾,目不斜视。她从没看过他的样子,一次都不敢,若是目光不小心碰到,她一定如拉绳回弹,等反应过来才觉得略显刻意。所以他始终是一个轮廓,黝黑,精瘦,微驼,寸头,以及模糊的五官。
你回去后准备怎么说?他的声音顺着风滑进她耳朵。
林立文抬起头,他的侧脸近在咫尺,她还是记不住他的样子。怎么说?没想到他在苦恼这个问题。错点的鸳鸯何须忧愁,他们自然站在有理處。
不用说什么吧,她们知道的。她说。且吞了一句没说:她们说不定还会棒打鸳鸯。
回县城后她相了不少亲,这是年前最后一次,想不到是乌龙一场,更想不到是他,一个与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她拨过被夜风搅乱的发丝,触感糊腻腻的,早知道出门前就洗个头了。但一转念——凭什么?脚步已先于脑子凌乱起来,道上的石子被她踢出了视线,而后才听见它坠入江中。
三十二岁的这一年在姻缘海里翻滚,没被谁捞出,也没把谁套住,她实话实说,怪自己投入不了,与人见面总像在面试。从头发丝到嘴唇厚薄,手毛疏密到步伐大小,视线落点到说话口气,她总在一些微乎其微的地方注目,想象把这些痕迹放入自己后半生的任何一角,床、镜子、盥洗池、饭桌、地板,眼见它们裂成一个个漩涡,把她的生活吞没。“没有婚姻可谈不上生活。”媒人燕姨这样劝她,看她的眼神往往费解,川字眉把眼头扯去,仿佛要把眼中歪斜的她扯回正形。见多了同情,她也懒得挣扎,由着堕落之水将她浸得透透,探出水时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窗上映出她和相亲对象的样子,她的容貌逐渐化成一条湖怪,桌对面是水族馆。窗外的人群在他们脸上恣意游走,但桌上的两个人,哪一方都蹚不进另一方的水。他刚刚说他也一样。怎么会?才二十七岁。但回忆起她的二十七,也与今日无异。他是推脱不成,她为交差,红线牵到这里,还是差一截。他们笑了,举杯当放假一天。此刻接着沉默,他们跨过一道道灯域,公交车站往身后倒去,昨日的他俩消失在她眼角。
再走几步就到家楼下了。两排铜色旧楼步步挨近,腰际的墙砖斑驳,像潦草修理的胡茬。拐进楼下铁门,这里是四个单元,由一前一后两道铁门牵着,圈成了墙砖上掉了些笔画的“林泰园3幢”。眼下到点了,摩托车和单车已经堆满楼前的空地,只剩一条小过道供人穿行。夜里没灯,尤其单车又爱见缝就插,两个人并排挤在这过道,总要时时绕着车屁股走。林立文紧着脚步先走到了单元门前,转头才想到此刻需要说点结语。但两人面面相觑,谁都无话可说。楼间风生猛撞来,她打了个寒颤,这才得了个话头挂下句点。他们笑着告别,转身各爬各楼。
这种老楼梯奇高奇长,小时候能一口气登顶,这会儿是不可能了。还没过半,她就得靠墙歇会。她扭过头,对面的楼道上,他的速度倒是和她一致,都是看上去步态轻盈,实际脚已灌铅,在转角时尤其明显,起踏新台阶都要鼓一鼓气,蹬上去佯装在平地。同步移动的两个人,像复制粘贴的两道影,平移,转弯,再平移,再转弯。林立文斜睨着她的复制品,平移,转弯,再平移,再转弯,她有点恍惚。余光里他隐进楼梯背后,忽如白昼乍现,转角处溜出一个校服女孩,两阶并一步地往上攀,还不停地朝对面望。林立文撑着扶手,心在重重击鼓。女孩好累,书包带都掉到了肘窝,拽着半身大的包袱在腿后上下挣扎。日光插在楼道一角,女孩钻进日光,离开日光,上了一层,再进日光,离开日光。
七楼,她登顶了,女孩没比她快,怏怏落后两步,趴在扶手上笑。
你赢了,恭喜。
她知道女孩是故意的,便看着女孩悄悄返下楼去。黄昏骤逝,日光熄灭,他从黑黢黢的楼道上来,碰见她沉重的一双眼,他显然被吓到了,慌张地点了点头,掏出钥匙插进门孔。她垂下了脑袋,转身做同样的动作。
阖上门,她听到对面楼也传来关门声,往窗户望去,那边的他径直没入屋子深处。总不见开灯。这才是熟悉的怪胎,反而餐桌上文质彬彬的人是假象。与之相对的她家,大敞的窗帘在期盼外面漏一些光进来。自从客厅吊顶上的灯管陆续坏了,家里就彻底陷入了黑夜,她懒得买灯,慢慢习惯了摸黑,反正卧室就离客厅几步远,那儿的灯还没坏。她卸下短靴,感觉小腿硬得像刚从沼泽跋涉上来,以前也没这样,今天走太快了。她敲了敲额头,别想了。
心上的鸣鼓还未弱,她身后啪啪的拍门声突然就叠上了。
小妹,是妈妈,快开门!
林立文把门打开,张秀珍屁股一顶,扭着身子挤了进来。走廊尽头的邻居阿姨在大声告别,张秀珍哎哎了几声,邻居点头钻回屋去。
你怎么不接电话呢?我的不接,燕姨的也不接?张秀珍劈头盖脸地问来,却不知握在手里的手机还亮着屏幕光,光线从她的下巴直直射上额头,把中间的两块眼镜片晃出厚厚的彩虹,瘆人得很。
哎哟!你怎么还不买灯啊?这乌漆嘛黑的你能看见个鬼?
这不就看见你了。林立文说完,一路顺畅地摸进卧室,打开灯,房内的灯光瞬间溢出了大半,倾在张秀珍的脚上。张秀珍左右脚一踩,脱了布鞋,本想继续说什么,却被左边吸引了目光。她愤愤走上前合上所有的窗玻璃,拉上窗帘。
张秀珍回头,怎么?你还真和他相上了?
随着张秀珍走来,房内的灯光一点一点漫上她的身子,最后在肩膀底下停住了。她抻着脖子,像被封印在黑暗里。林立文对这一幕很熟悉,儿时在同一个地点,张秀珍没少这样咄咄逼人,对丈夫和女儿,她总有一腔改造的欲望,前者被逼得跑船的日子越来越长,直到按年计算,张秀珍只好将所有的目光都锁在林立文身上。回县城的第一关便是重回这目光囚牢,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忤逆会适得其反,顺从一半正好。
不是你们安排的吗?林立文脱掉大衣,倚在房门边摘发圈。
所以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啊?燕姨的名片发错了!那人不是方医生!张秀珍手背拍手掌,看样子气得不轻,声音洪亮得关窗都没用。
林立文进房把发圈放下,开始梳头发。
你怎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啊?你不会真跟他相上了吧?
对啊。
不是!你们没自我介绍吗?我告诉过你是方医生啊,方啊,难不成他也姓方?
他叫章淼。文章的章。
这么说你知道相错了啊?那你还跟他约出去,你真看上他了?
林立文细细回想了一下,见面时她的惊讶不比此刻的张秀珍少。她在餐厅里遛了几圈,才半信半疑地坐到他的对面。她唤他方医生,他即刻困惑起来,两人一来一回对了个遍,直到摆出两个聊天界面才恍然大悟。想来两方是对相亲流程过于熟练了,自名片发来就相互错认,直接约线下了。她算是低估了燕姨的红娘事业心,原来连她的租客都不放過。想到那会儿说开后,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情景,她不禁笑出了声。
坏了!真坏了!张秀珍脖子往后一仰,我不同意啊!就不行!
她瞥了张秀珍一眼,放心好了,他跟我一样,走过场而已。
什么走过场?我拜托你抓点紧,就你这条件,能见到方医生都得烧高香了!你赶紧的,我刚刚把方医生正确的名片发给你了,你加一下!明天下午六点,我帮你约好了,你去人民医院门口接他,一块见个面,吃个饭。
不是说好了今天是最后一场吗?
是说好了啊,但我说的是那个人吗?我说的是方医生啊!
林立文冷笑了一声,转头倒在床上,我明天没空。一旁的张秀珍狠狠推了她胳膊一把,没空也得去!她吃痛翻了个身,又想反驳点什么,转回来,对面那眼镜片已变得锋利,青色泪沟跟着一颤,就知道那眼波要酝酿一场风雨。张秀珍开始滔滔不绝地指责她自私、忘恩负义,声音几乎是呕出来的。说到过去每夜守着她念书,客厅里半点声音都不敢响;说到一个人独守在家,巴巴盼着女儿会在节假日回家;说到燕姨被她问得烦了,那出错的名片定是人家故意笑话她们母女的。林立文动也不动,心里却在配合着点头,要感恩,自己刚从噪音盛宴回来,这会儿就接上宵夜了。笔直地躺在床上,她习惯扮演砧板上的一条鱼,平静地望着张秀珍往她肚子里塞佐料。一把,两把,三把……也没把肚子撑破。究竟是个多大的胃口,才能装得下张秀珍?她暗叹,自己才是张秀珍的宵夜吧。
张秀珍见她毫无回应,便自顾自地抄起她的手机,扬言把对面窗的那个人删掉。张秀珍说,不是他不好,是我实在害怕他这种人,专程来挑死过人的屋子住,就这点,论谁都过不去吧?当然了,你除外,不然你也不会放着好好的家不住,一回来就奔这里。你对这里的感情有多深,我可以不管,但你必须知道,我现在哪怕站在这里我都怵,我不能以后连你我都怵。
已经数不清这外头的光是闪的第几下,像电光,像石火,垂在床边的窗帘把它掩得朦胧,一明一灭,最后连张秀珍都拧眉。林立文挺身坐了起来,那边还在闪烁。
是对面楼的空房间,灯亮了。
二
立文,见信好。
我想你今天是生气了,我不是不想放学跟你一块走,只是我觉得谢老师更需要我……希望你看到这句话时别更气了。其实谢老师不是把腿摔了,而是把肚子摔了。(请你一定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
谢老师今天的状态不太好,可能是因为她妈妈来了,我想如果不是我过去了,她妈妈肯定还在怨她,因为我按门铃后,她妈妈“喂”的那一下,声音里的怒气都没刹住。但进门后她妈妈又变得客气了,嘘寒问暖的,仿佛方才对讲机里的人从没存在过。于是进了谢老师的房间以后,我就偷偷把门反锁了。
谢老师问我会考的事,我一点都不想回答,我问她身体怎么样,她也一点都不想回答。明明是聊天,我们却像在往墙上砸球,一面会把球全吞了的墙。我该怎么跟你形容,谢老师,变得很不谢老师。现在的她变成了一块透明的、沉甸甸的海绵,谁都碰不得,一碰,水就把你给浸湿了。也许是因为这样,她才努力撑着自己,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变成了一块海绵。
偏偏,我就想陪她一块湿。
你说,人为什么要生小孩?生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就会快乐吗?还是生她们这样的小孩才会快乐?
你还记得谢老师的办公桌上出现过一套俄罗斯套娃吗?话说她很爱收集这些小娃娃,她的房间里还有一面玻璃柜,只用来摆放那些小玩意。俄罗斯套娃出现的那天我去了趟办公室,那时谢老师的桌前凑着几位老师,我挤上去,才知道她们在把弄那几只娃娃,嘴里一边喊着可爱,一边互相指挥,要把大娃娃掏空。整个课间,我都站在她们身后,看着那群金色的女孩们从大排到小,像拖着一条没完没了的尾巴。娃娃们列队站在那,老师们都在笑,我却觉得挺诡异的。你看,人人来翻开它,然后说爱它,他们爱的是它体内拥有永远的惊喜,是这些惊喜组成了它的可爱,甚至意义,如果没有这些惊喜,它不过是个易碎的丑娃娃,谁还会不停地把它拿起,放下?
套娃是那个人送的。看谢老师那么宝贝,我就猜出来了,所以它后来碎了,谢老师的反应才那么大。我说,应该买木制的,瓷的易碎。谢老师说,怪就怪她摆在办公桌上。我说,难道要它一辈子待在柜子里吗?它应该放在桌面上,让所有人都看看的。谢老师说它生来就不能草草放在桌面上。我说那就买木制的,不要买瓷的。
那一天她发下来的作业本都是用钢笔批改的,她不擅长用这个,我们的本子几乎都被她划裂了。我算是多管闲事,拿着我的红色水性笔跑去借给她,她愣了愣,然后叫我不要管她。那时的垃圾桶已经空了。但放学后她又跑来跟我说对不起,还约我一起去买笔。我觉着,那天应该不止发生套娃碎了这件事。
之所以说起俄罗斯套娃,是因为我今天又看到它们了,就放在谢老师的房间里,一个大袋子装着,包装盒都没打开。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谢老师躺在床上的样子,她现在就是那个碎了的丑娃娃,是真的丑。以至于从坐到她床前起,我就一直在想一个事。立文,你应该是最懂的。我想成为谢老师的爱人。只有她的爱人,才能让她恢复以前的模样,只有爱人,才是最想把她拼起来的人。但立文,这个人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
三
在上公交车时,林立文又遇见了他。他从远处跑来,登上车,她刚在后座坐下。这回谁都不躲闪,两人客客气气地点头示意。他缓步走着,像卷尺的一头向她这边缩来。她靠窗坐着,旁边有空位。
要出去啊?
对,你呢?
我去超市。
哦。
她的话音刚落,他往另一排座位坐去,也靠着窗。
公交车开始沿江行进,她看向车外,昨晚走过的步道被车窗一寸一寸吞去,再往前,连江都失去了。她蜷在衣领里,竟感觉似曾相识。抬头望,天色渐暗,几道红色伤口在天边兀自凸着,底下的电线杆来来回回,拉着电线像在计算缝合。她想到搬家那天,也是这样血淋淋的天,仿佛是她们划开的口,她们要落荒而逃。那年的水泥路还没上沥青,货车颠颠簸簸,沙子漫天飞扬。她眯着眼睛望那排铜色楼房越来越小,有关童年,还有青春,都被埋在沙尘后面。身旁的张秀珍猛地摇上车窗,她的过去就此披上白布。她以为那会是生离死别,却没想到十四年来,记忆中的沙尘会卷成风暴,推她踏上故土。
方医生发来信息:你知道新开的那家西餐厅吗?不介意的话,咱们改去那里会面吧。
林立文看见天边的疤痕渐渐愈合,沉淀。公交车停在灯光璀璨的商业街,他隔着车窗挤进风团,向光亮走去。车门迅速合上,公交车再次起步,车内腾的一声亮了灯,把她震了震,心里有处灯也给打开了。
麻烦停车!
她跟在他身后,学他推着超市购物车。他略过粮油区,直奔方便面区,想也没想,拎起两袋方便面就走。她速速跟上,随手扫下一袋方便面至购物车,继续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矫健地拐了又拐,目光在每个货架上巡游,却不靠岸。零食,饮料,冷冻食品,生鲜,很快,他停在酒水区,这一待就是几分钟。她藏在一排饮料后面,见他左手刚把一罐啤酒放下购物车,右手又掏出另一罐酒,目光顺势捕住第三罐酒。这样忙忙碌碌了一阵,他终于移出酒水区,大步流星地滑向收银台。
你到了吗?方医生又发来信息。
她排在收银队伍最后,不假思索地啪啪敲字:我突然身体不舒服,去不了了,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
甫一发送,方医生就回:哪儿不舒服?
也是,她都忘了对方是医生,竟敢在人家门前舞刀。她本想斟酌几句再回,却抬眼看见他离开收银台,朝大门走去。她赶紧把手机塞进手袋,贴上队伍。
刚追到公交车站,1路就来了,眼见人群拥着他上车,她挤在倒数第二。她靠前门,他靠后门。跟来时的公交车不同,1路得绕路,林立文从不坐这趟车。此时又撞上周六的下班高峰期,在这台人造子宫里攒动的,基本是上班族和学生党,门一打开,他们诞生在县城各处。门口好不容易松动了一点,林立文给新上乘客腾了条道,面前仍是一车看手机的歪脖子。唯独间隙中插着两个女学生,正说说笑笑,扬着好看的脸。窗外的人间星火流转在她们脸上,就好像她们站在水族馆里,粼粼波光要渗进她们的肌底,一个缥缈的世界在她们眼中跳跃。其实当年,她也是在这条公交车线上被孵化,一如她们。虽然那时车壳车窗都陈旧,陈旧得灰扑扑的,但那时,也有人是這样看她的吧。林立文的脑中浮出一些年轻的视角,虚虚实实交晃在同一个车厢。一个刹车,把她调回神来,面前的人正顺着她凝住的视线望去,却找不到新奇,她赶紧假装看向别处。公交车已经走到一片老城区,路很窄,要走走停停,这儿商业气息弱,树密匝匝的,把路灯都给掩了,公交车在这像穿进忽明忽暗的隧道。她往身旁一瞥,才见车门上映出了一张粉面红唇,她不由得沉下脸。那是离开水族馆的自己,从此跳进了湖底。她叹了口气,实在不忍看自己一副疲态,便侧了侧身转换视线。这一侧,学生的身影自她后方叠在她眼前的车门上,仿佛她和学生靠在一起,学生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与她说话。
毕业后,我们一起逃走吧。
好啊。
再也不要回来这里。
好。
那一天的六楼走廊,对面的窗户浸润在她的眼泪里,两条透明的影子在里头随波浮动,半边天空在影子身后荡漾,把蓝色都给抖了出来,顺着汗腻腻的脖子一路染去,给一些褪色的心上了色,让人误以为自己会是天空的一部分。楼间的空地上,白色纸片从七楼飞旋,一场夏雪迟迟不停。
直到公交车驶出隧道,眼前两个挨在一起的脑袋瞬间失散在光亮里,一些记忆戛然而止。
公交车到站,林立文擦过学生的肩跳下车,恍如隔世。现实中的他已经先走了两步。她追着他长长的影子,喉咙一阵发紧。都跟到这里了,实在不好退走。几番挣扎,在他即将走到单元门前,她喊住了他。
他看见她手里拎着超市的塑料袋,你也——?
她尴尬地笑笑,突然脱口而出,嗯,请我去你家吃饭好吗?我还没吃饭。
他怔住,嘴巴张了张,半晌才憋出一句,啊……我家里……他打开手里的塑料袋说,只有面……
林立文也打开自己的塑料袋,没关系,我也带的面。
水磨石地砖冰冰凉凉,他叫她不用脱鞋,她又把脱了的运动鞋给穿上了。他打开饭厅的灯,开始翻冰箱。林立文谨慎地走向客厅,当中只有一张实木茶几摆着,桌脚下是地砖最大的花色——黄绿方块凑成的几何图形,颜色却暗沉。她心知是自己心理作用,但还是假装没有注意。
你为什么不开客厅的灯?
他从冰箱里探头,你要开就开吧,开关在大门那里。
你平时不开吗?她明知故问,伸手按下墙上的开关,顶上的灯却不亮。
我平时都待在房里,不常在客厅。他关上冰箱,双手举着两颗蛋,不好意思,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吃,但有蛋,你带了什么面?
她打开自己的超市塑料袋,抓起唯一的一袋方便面,红烧牛肉味的。
好吧,那我炒两个蛋?他明显故作镇定。
趁他进厨房忙碌,林立文走到窗前。从这个视角看向自己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打开了第三只眼。那边的窗台满是锈迹,两个盛满旧泥的花盆插着几根枯枝,像镶在防盗窗上了,她从没动过。那是很久以前张秀珍爱倒腾的玩具,为此苦心栽培了满满一窗绿植。当房里的女儿不听话时,这窗绿色孩子就能及时补给她巨大的慰藉。可如今孩子就被弃在窗台上,再没有人去处置它,只有里头半拉的窗帘会飞过来安慰它。怪不得屋里的墙角总有些泥点子,原来是窗帘扫下来的。再眺远一点,黑漆漆的客厅深处堆了些纸箱杂物,鞋柜一边的门开着,那里隐隐约约躺着她昨天的灰色短靴。她把视线撤了出来,望向一旁她的房间窗户,它的对面是她此时左手边关着的房间。她走过去转开把手,门没落锁,很轻松就打开了。摁下墙壁上的开关,这儿的灯倒是瞬间醒来,却闪个没停。她勉强望去,灯管两端都焦了,看来命不久矣,她只好关上了。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她踏进房去。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板,窗帘紧紧合着,那底下的地板比周围的颜色更浅——那儿原先有张书桌。书桌的对面也应该有个衣柜,因为这儿的墙壁比整体颜色更白。门的背后有些胶迹残留,是贴过海报还是视力表?她转着圈子,努力还原房间的模样——书桌旁边要垒起书,床头贴上明星贴纸,白色的蚊帐顶端塌着,黄格子窗帘必须拉开……她怔了一怔,目光在窗帘上一阵搜索,手不由自主地往窗帘缝边捏去。果然缝边里有东西。她伸手捞了出来,摊开手,一个纸块就躺在她的掌心,对角相叠,是她熟悉的信纸折法,由一束光照耀着,像伫在舞台中央。细尘徐徐散场,她才发现两条帷幕被她扯出了一条缝,光束透出缝,投在对面楼的墙壁上,半边手的影子落在她的房间窗户上。
他敲了敲门,蹙着眉,看向林立文和那条缝。
这样看,感觉我们家离得挺近的。她解释道,并悄悄把信捂进了口袋。
他走过来,嗯了一声说,确实近,可能搭个梯子就能串门了。
一股热流急急冲刷林立文的后脑,她的耳朵顿时嗡嗡作响。她看见他张合着嘴巴说些什么,但她耳旁什么都接收不到了。她的脑内有个偌大的空间,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循环播放。
我们可以做一把梯子,这样你能找到我,我也能找到你。
在饭厅吃完面,他们靠墙坐着,面对没开灯的客厅。林立文决意开门见山,你知道这儿发生的命案吗?
你是……他掰起手指数数,接着说,第三个问我的。
还有谁?
楼下的阿叔,燕姨,再就是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租下来?
他环顾了房子一周,摆出请的手势,我为什么不租?
她哑然。也是,这么多年,这间房子就像一个局外人坐在这里安静地生长。天花板没有裂缝,墙壁也无掉皮,虽说片片霉迹在透露它的年纪,但除此之外,它怎么看都是筋骨如初。如果不是那个传说,它不该孤独终老,连带整栋楼,甚至前后楼成为人们心照不宣的禁区。
你知道在哪儿吗?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我知道。林立文回。
这次轮到他失声。他看向她,她也看向他,接着两人齐齐望向前方实木茶几下的地板。
你为什么租对面?他大概有所怀疑。
林立文说,那是我小时候的家。
不是租的?
是租的,那个房子早就卖了。
刚说完,对面楼就传来阵阵敲门声。
小妹!小妹!
却无人回应。
随后远处飘来铃声,越听越像埋在墙里,林立文愣了几秒,才急忙翻开手袋,摁灭了手机。她听见对面的人说奇怪,而后有人开门说,她还没回来,没听见钥匙声。说话的两个人便聊了起来,声音渐渐弱去,门被关上,对面再无声响。
林立文无奈地笑笑,是我妈。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她站起来,今天晚上打扰你了,我该走了。谢谢款待。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却紧紧粘着她走。她正要开门,他突然开口,你认识烨烨,对吗?
他补充着,否则你为什么会来这?
她没有转身,手定在门把手上不知进退。
她说,那么你呢,你为什么要来这?
像一前一后投入水中的两颗石,他们被隔绝在世界之外,风声呜呜敲打着窗户,水里空洞洞。
我来找她。他如此斩钉截铁。
她松开门把手,我也来找她。
四
立文,见信好。
看你今天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我就知道你原想说什么。我跟那个男生没有关系,一切都是谣言。虽然我不清楚是谁传的谣。
那个男生是来跟我道歉的。他说他曾经在他班里发了脾气,大概是说他压根就不认识我之类的话,导致谣言一百八十度转弯,冲我一个人来了。我说没关系,是我连累的他。他问为什么,你就来了,我就走了。
我相信谣言也不是杨会颖传的,她不会在她男朋友头上编排这样的事,更何况,我相信她比任何人都不齿这种事。至于为什么是我们,可能是那天我和她在洗手间里吵架,被偷听的人取了“狐狸精”三个字出去编故事了。杨会颖肯定也猜到了,但她不想解释,大概是想惩罚我吧。
杨会颖就是那个人的女儿。当她出现在我们教室楼层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也知道了。我看到她盛了一杯开水走向谢老师,她很冷静,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感觉她的眼睛都在沸腾,所以我冲了上去。她呆住了,手却已经扬了出来,开水淋了我一身。我没有喊出声,办公室里大家各忙各的,只有谢老师发现这一幕。谢老师去找医药箱,杨会颖就陪我到洗手间擦身,她连声道歉,一直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说着说着她就有了哭腔。不是你的错,我当时就这么对她说。也不是想安慰她,只是想说一句实话。我说谢老师被骗了,她才静下来,眼睛里的死水又活了。她问我是不是跟谢老师是一伙的?我说我没想跟任何人一伙,但谢老师是无辜的。她突然就冲我喊,那我妈呢?我妈算什么?我说,你得问你爸。她就打过来了。怎么打的,我已经記不清了,只是记得这些话,以及最后她说,你也是狐狸精吧,只有狐狸精才能理解狐狸精。你看,就是跟事实相比,谣言都变成了小事。所以我不怪她,不怪那个造谣的人,不怪那群讨厌我的人,反正那些话,我从小听到大。
五
他说他小时候来过这里两次。第一次来,他感觉这间屋子热得慌,落地风扇给他划定了一个保护圈,在此之外是重重热浪,出去了要掉半条命。从飞速转动的绿色扇叶望进去,烨烨就坐在那个房间里,一只手摇着塑料扇子,一只手持笔写作业,对隔壁房间里的打骂声置若罔闻。他爹垮着一张脸从房间里出来,捉起他的手就往屋外走,临到门口时被背后的女人扑上来拉扯,他爹猛地一甩胳膊,汗水蹭了他一嘴。他热得愈发烦躁起来,明明风扇就在眼前,他爹却紧紧拎着他的手不让他移动。屋子里的热气焗得他头昏脑热,偏偏这时候,房间里的烨烨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像被冰柱穿目,他凉得耸了一耸。真是莫名其妙,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冒犯,本来他就不愿来这。他叫喊起来,连吵带闹拖着他爹下楼去。第二次来,他在门槛上踟蹰,不肯进屋,只等着他爹出来再一起回家。但转眼就遇上烨烨,她刚从楼梯下冒了个头,抬头一见自己就停住了。两人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对视了几秒,她又重新走下楼去。他爹出来后,他们一路都没见到烨烨。下到一楼,才见她就靠在墙上,她扫了他们一眼,转身往楼上走。但他爹定然是不会放过她,他啧了啧,经过她时猛地往她的后脑一砸,她踉跄了一下,没有摔倒,昂起头仿佛无事发生一样走上楼去。有什么好拽的?他在心里暗自叫好。即使他那时候已经知道,他得唤她一声姐。
林立文的面前是一个明晃晃的阳台,下午四点的日光柔情款款,张秀珍摆了两椅子棉被在那晒着。白被套映得四周雪亮雪亮,恍如阳台上藏了一片雪地。盯得久了,在眨眼的间隙,她的眼睛里像戴了一副负片,白茫茫中总是掠过一层黑色。是那天晚上他靠在他家窗沿抽烟的景色。他说的故事在她脑内被她嚼了又嚼,如同当事人之一,她在记忆中的房子里走了几场,唯独很难探透烨烨在故事里的表情。回想那时他站在她对面,他的身子和一屋黑色融为一体,一点星火是最亮的光,他像灰烬重生。
你是来复仇的吗?她担心星火燃起来。
其实七楼那男的也不是不行,比我小几岁,那不就会比我晚走,我后半生他能照顾,你也不必愁了。她突然打断了张秀珍和燕姨在屋子里的怪声怪气,彼时她们正说起另一个三十岁的女孩是如何撞上好运气,捡漏一个公职丈夫,携手上岸美满人生的。张秀珍沉下嘴角,燕姨也闭了嘴,林立文只是直直望着对面那条白被子,当下仿佛能听到上面螨虫被晒焦的声音。她说,有这么晦气吗?只是住那房子怎么了?人又不是他杀的……张秀珍截住她的话说,你别忘了你今天是来给燕姨和我赔罪的,不是来添堵的。燕姨倒是直接,小妹,你真要他?张秀珍压住燕姨的手,说要不得要不得,我不喜欢。林立文却说只要是我乐意的,你都不喜欢。张秀珍说这算哪门子废话,你乐意的能是好人吗?林立文反问她,我乐意的哪个不是好人?
像连突了好几发子弹,回归的平静总是更加刺耳。张秀珍瘪着嘴,眼神又在刺那厚厚的眼镜片。没有了先前说一不二的狠劲,她的眼角动了动,但即刻就将疑心隐在纹路里。这些年她也老了,眼皮耷了,纹更显了,只是这眼神,是半点不愿退休。大门外的小孩从楼上奔下楼去,像一群巨人路过,声响地动山摇。以前倒不这样,这几年每回回到这家,总觉得小区里的小孩跟春笋似的蹿起,从早到晚发泄生机。但此刻感谢这一串震动接替了沉默,她站起身说,你们聊,我回房了。
拨开杂物,铁盒就放在抽屉最底下,林立文把它取了出来。那是一个小时候存起来的糖果罐,如今有些锈,好在还能打开。她转开盖子,里面露出了一沓瑞士糖的糖纸,红色和橙色居多,紫色和黄色最难攒上,她还记得这点。那时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攒色彩丰富的糖纸,总觉得将来会有利用价值,然而这会儿它们才重见天日,那时的“将来”还是没来。抽屉里泛着陈年闷味,她想合上,视线刚一落下,就发现刚刚移开铁盒的地方露出了几张小脸——那底下压着几张毕业照。她全抽了出来,一张一张翻着,目之所及全是昨日的胶原蛋白,但对比着还是能把自己身上的变化看得具体,比如头上的发型从张扬变得妥帖,轮廓从柔和变得锐利,笑容从童稚变得克制,记忆跟着走马观花。翻至高三那张,画面中的她稍稍向左腾了一掌空间,没有笑,在紧密的阵型里显得离群又孤僻。
她就是还在介怀我早年扔了她的东西,不让她跟那小孩玩。
事实上拍毕业照那天她没有不愉快,拿到照片时她也错愕,明明集体照后她还和几个同学拍了留念照,氛围一直是轻松的。那天的天气很争气,不凉不热,学生和老师偷得半日闲,一扫备考阴霾,一片欢声笑语。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她跟那小孩才认识几年,跟我又认识几年?一个玩伴,搞得比亲妈都重要。
她翻过那张毕业照,照片背面印着所有人的名字,她一眼就找到了自己,毕竟她的名字旁边,黑色笔迹挤着一个人的名字:烨烨。她把照片翻回正面,那一掌距离怎么看都塞不下一个人,虽说她当时是尽力了,再宽一些的话,拍照的老师就要注意到了。但看这呈现的效果,烨烨若是见到了,不知道会如何取笑她。
得亏我不让她跟那小孩玩,要不你说,人家杀了自己爹,她会不会有样学样杀了自己妈?你看她这么恨我,也不是没那个可能。
哎呀,你就少说两句气话吧!
林立文看回铁盒,伸手掀开那沓糖纸,把大衣口袋里的信丢了进去。里边连同当年从张秀珍手上抢救下来的两封信,因她声嘶力竭,证明是烨烨写的,才免遭撕碎。此时一二三,三封信,竟像凑成了一份人生的上中下册。门外说着说着,声音就暗去,窃窃私语再难分辨。她坐在书桌前,想起小时候在房内学习,她得戴上耳机才能勉强不让外面的窸窸窣窣夺去注意力。几次出门倒水,张秀珍就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话,有时拿着听筒,狠话切齿而落,恨一腔怨情塞不进话筒里。再后来电话打得少了,屋外过分安静,她要特地出去转一圈,回房时她才忍不住扭头,张秀珍手里握着眼镜,赤裸的一双眼早就挂上了她。便是从那时起,张秀珍像恩准了她成人,往事一夜开闸,那些平日不能与小孩言的大人事通通向她倾吐去,也不管她会不会决堤。张秀珍说:“我只有你了。”张秀珍又说:“你只有我了。”摘了眼镜的眼睛留白太多,林立文不喜欢,看向她时像隔着一片雾,张秀珍要用声音探路。她在雾的这边却很清晰,两个红色警报转来转去,为此她搶救了很多年。直到离开这里,好像走出了一场梦,她渐渐理清警报的意思,她得多淹几次,才能懂事地成为一块泄洪区。她收回浮想,揣起铁盒就走出房去,对着张秀珍说,妈,这些话说得再多,也不会变成真的。
下了公交车,林立文才发现这一带都停电了,怪不得一路上是莫名的冷清。她仰起头,楼上方是黑糊糊的一片,零星窗口透出黄澄澄的烛光,另一些白光大抵是应急灯。她沉思了一下,转身往街角走去。五金店的老板以为她是来买应急灯的,指了指里屋,他要去取,结果她说只要普通灯管。买了两条灯管,她一手拎着一条,上楼时像在爬山。到了七楼,她拄着灯息喘了一会,按下门铃。
我刚刚去买灯,顺手给你家也买了。
她帮他扶稳折梯,接住他在上面换下的旧灯管,再递给他一条新灯管。等他下了折梯,他们按下客厅灯的开关,灯没亮,才惊觉这时还停着电。
还有卧室,也换了吧。
这不是你家的灯吗?
她说哦,我忘了给自己买了,先给你吧,我一会儿还要回去,再去买就行了。
他盯着她,也不动弹,她错开目光,收起折梯就想往房里拖,他急忙接手帮忙。换好卧室的灯,他们按下开关,坐在床板上等电来。红色的蜡烛立在墙边的折梯上。
他问她,你为什么总来找我?
也才两次吧,这算总来吗?
他笑了,在裤袋摸出了烟盒,问她介意吗。她摇摇头,示意他到窗那边去。他起身拉开窗帘,打开一条窗户缝,像那天晚上一样靠在窗沿,手拢着香烟点了火,深吸一口,吐到缝外去。他说你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谁不知道呢。她心里接话,却没跟着吐出来。顿了片刻,不瞒你说,我从没来过这里,以前从我住的地方看过来,这房间就是一个平面,一扇窗那么大。她张开臂膀,比画了一窗大小,但实际以她在对面的视角,一个窗口可能才两掌大,所以她又把比画的距离压缩了一下,仍是没量好,她索性放弃。如果不是认识你,我没想过我还能坐在这儿。
是吗?他说着将手探出了窗,她点点头,看着他的食指轻轻一敲,指间的烟灰掉了半指就四散在风中。会不会飞到对面?她无端端发想。继而在那扇窗里,她仿佛望见张秀珍从远处走来,惶惶关上窗户,生怕一些不好的东西漫进屋里去。很多年前,这间房子的局部地震时有发生,张秀珍就是这样隔绝裂缝的。在吵声中,她们坐在厅里吃饭,那是张秀珍一天中最安静的一刻,连舀个汤都轻轻的,唯恐添乱。林立文也不敢出声,她只会盯着汤里的涟漪,圆生圆,圈环圈,那一刻,好像全世界都在与这碗汤共振。直到一串下楼的脚步声远去,对面的震动才算结束。但张秀珍大气都不敢喘,黑眼珠子在眼眶里滑来滑去。霎时间的沉静正穿进周围每一扇薄薄的窗户。还需再等等。有时十分钟,有时半小时,更晚则是半夜,铁门关上,玻璃碎片扫动,女人抽噎,余震接踵而至。张秀珍终于叹了口气,在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心理是不会健康的,你还是不要跟她来往的好。
你不恨我吗?他突然问。
我恨你做什么?
我抢走了你朋友的人生。
她皱了皱眉,仔细琢磨,总觉得这话说得有误,却不想承认心里的不舒服,她抓住一块错误,我不认为是你抢走的,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她让给你的。
他笑了,她有什么能让给我?
她的后半生。
他微眯起眼睛看着她,其间目光掉地上一秒,捡起来时就换了另一副神色。他吞吐了几轮烟,之后低着头,嘴里不时咕哝些什么,她听不清。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何苦要在这事上钻牛角尖,你们是一样的。
你们是一样的……他喃喃,随后掸掸身上的灰,伸了腰,背过身去望窗外,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他们都说我们是不一样的。起初我也是这么觉得,但后来,我爹就装不下去了,我妈却还在拼命对我说你是不一样的。你是不一样的,这话听着,就好像我是对的,可既然我是对的,为什么我和烨烨是一样的下场,我们究竟不一样在哪?
林立文认真思量了这个问题,翻了翻脑内的经验之谈,没一条套得上。这才想到,有些问题,出题人才是答题人。
其实把往事拉出来捋一捋,很容易就能罗列谁对谁错。但我和烨烨不在往事里啊,怎么我们也有对错呢?现在想想,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根本没发现我和她有不一样的地方,血缘把我们绑在一块,我们是面对一样的命运啊。你说的后半生,也对,因为我们当中只要有一个人划开绳子,另一个人就能摆脱这种命运。最后她拿刀了,我解脱了。
很难想象他是如此坦诚,像终于抓住了一个人诉说,而她竟也顺势唐突,在一段陌生的历史里钻进钻出。她有些无措,把双手塞在腘窝里,不置可否,看他的后背上一丛丛毛球,忽而觉得时间漫长得过分。烛光扑闪了一下,灭了。突然陷在黑暗里,她蒙了,他却是立刻反应过来,伸手把窗户合小了点,她才意识到是他换了姿势,没能挡住钻进来的风。好险,她放下心来,所幸不是某个魂魄要发火。对面的他只剩一个剪影立在那,他已经转过身来。黑夜赐她斗胆,她直视得敞亮,不知在他眼里,自己是否也是这一屋黑色的一角,他燃起的灰燼里是否也有她的一部分。烟雾如纱笼在他身上,她想从他朦朦胧胧的眉目里寻出一丝烨烨的痕迹,但他太黑,在这夜里像个坏人,烨烨从来都在阳光下,看着比他顺眼多了。这样想着,他已经用手中的星火催出一簇火焰。
你找到她了吗?
她摇摇头。
你找了吗?
他又问。她再次摇摇头,反问,你呢?
他也摇摇头。
别找了,何必再把她拉回来。
但你找到了。那封信。他望着她。
她心里一紧,你怎么知道?
那天我们一起吃饭,你说你叫立文,跟信上的名字一模一样,我才知道是你。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那封信的?
你那边的灯很亮。他拿过蜡烛移向窗帘,窗帘逐渐变得透亮。他又把蜡烛放回原位,他说,我一直以为是个男的,原来立文就在对面。
她想起那时坐在餐桌对面的他,听她说起名字时是那样认真,还用手指蘸水,在桌上确定她的名字,她还以为他性格如此。如今她竟有些犹疑,张了张嘴还是问了出来,你在等我吗?话刚出口,就觉得措辞有点亲密,她垂下了眼睛,已是泼水难回。
但他没有回应。
如果立文已经忘了烨烨,他要拿这封信怎么办?事实上烨烨也没告诉她,有封信在这里等她,若不是她进到这房间,想起过去烨烨教她藏信的办法,她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多年还有来信。又或许连烨烨自己都不知道,这会是她写给立文的最后一封信。时间到底是没走,漫长都是错觉。他们没再说话,但此刻她坐在这里,他站在那里,已经是答案。她又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个男的?
听说她在学校里有喜欢的男生。
我跟她是同班的,她没有。
见他显出怪异的神情,她又问,你从哪里听说的?难道你跟我们是同个学校?
嗯。那可能是我聽错了。他熄了烟,站起来,或许是想走出房去丢烟蒂。她的喉咙里却生出一些底气,她郑重地拦住他说,那是谣言,不是真的,她没有那样做。
原来是这样,不好意思。他停在门口。
她咽了咽,想说些什么,却被他一句不好意思堵住了。蜡烛上的火苗不停摇曳,房内的两张影子抖来抖去。终究还是不能像他一样坦诚,这么多年她一直是这样。从她看见烨烨和杨会颖一起进了洗手间,听见她们在里面吵架,后来穿过谣言满天飞的校园,终于擦过烨烨的眼泪,沉默一再捆住了她,到现在都没松绑。如果找不到理由就好了,她还可以恨自己一时懦弱,偏偏她最清楚自己的私心,她和这栋楼的所有邻居一样,纯粹地冷漠,纯粹地怪裂缝蔓延。
他送她到楼下,两人面对面站着,欲言又止。他身后的楼道里一片漆黑,他们沉在夜晚里,又跟上一次一样站在这里。这夜风不大,她也裹得紧,没有谁替他们开口,她只好先说,我上去了。但刚打开单元门,还没进去,身后突然荡起了喝彩声,头上的窗户一扇扇亮了起来。来电了,她愣了一下,腿也忘了走。从这里望上去,这些方形亮片整齐地向上伸去,直达那个顶多巴掌大的黑茫茫的天口。小时候以为逃出去要往上爬,天外有天,终能攀上那天,但七楼是这里的极限,举目都碰不到天顶。她偏过头,他也在守着这天井。只是视线比她矮了几分。她跟着看过去,他们刚刚待着的房间,此刻新装的光路正直直通向对面她的房间窗户。她揉了揉眼睑,眼睛被风撩得有些酸胀了,她却不肯离开。眼下那个明亮的破口像是由他们两双眼睛发电似的。
她说,其实我们都在等那盏灯开吧。
他说,现在它开了。
六
立文,见信好。
我现在坐在窗前,今天的天空是蓝紫色的。不知你见没见过蓝紫色的这里,楼外墙都换成了锈色,玻璃却是黑咕隆咚的,少有的几抹彩色是那些挂在窗上的绿叶和衣服,在我的窗框里,显得浓郁又新鲜。唯一的遗憾是这防盗窗,把天空割成四四方方的好几小块,如果没有它就更好了。想到我小时候很爱把腿伸出窗外,坐到防盗窗上面去,手扒着护栏,使劲把脸往护栏外塞。那样视野才没有遮挡,还感觉自己腾空了,连带世界也清晰了,天空是完整的一片。的确我现在很想这么做,可惜我长大了,腿伸不出去了,防盗窗应该也承受不了我了吧。再则,当我写下这些,一分钟,眼前的饱和度就降低,两分钟,这里又要变得老气,让人忍不住要怪这景不努力。但看着它一分钟一分钟地掉色,直至恢复平时的模样,那样脏,那样死板,那样无趣,我又突然心生怜惜,这不该是它的错,它只是被太阳照拂了一下,我就以为它应当永远美丽。
我今天下午终于去小卖部买红笔了,用蓝笔代替红笔工作那么久,始终是不带劲啊。实际红笔使用的机会少,但笔记上缺了一个色,看上去还是很单调。我还试过拿其他颜色来替补,比如绿色和粉色,却把本子搞得很花,一点也不严肃,所以还是换成蓝笔了。记得那时我在小卖部拼命回忆上一支红笔的样子,好奇怪,明明坐教室里还有点印象,但站在琳琅满目的红笔面前,倒找不清是哪一种了。我知道你会说随便挑一支就好了,用起来没什么区别,后来我也是这样想的,随便好了。可能原先借给谢老师的那支笔被她弄丢了,她走时才没还给我。随便好了,这世上有那么多间小卖部,我们走到哪都不会缺红笔的。
夜来了,我开始看不清字了,但你开灯了,借你的光,我又能继续写了。我们也算是走到同一条道上了,只是你帮我,我帮你,反倒谁都帮不成。立文,其实我们都清楚,这就是结局了。可能就按我们那天说的,再等等吧。再等等,等毕业,我们就能自由了。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