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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不测

2023-11-24杨少衡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杨少衡

陈其宗问葛云步:“听说过那些罐子吗?”

“煤气罐?”

陈其宗命葛云步回去“百度”。煤气与液化天然气是两回事,不能只知道在自家炉子上打开关点火炒菜。

葛云步笑笑:“我一定认真学习。”

陈其宗不要求葛云步学成一个液化气工程师,只要葛抓住机会。根据陈掌握的信息,这个液化天然气储备基地项目正在考虑更换地点,本市及葛云步或有机会。这种项目投资额巨大,产值可观,可有力提高GDP增长幅度。

“把它弄过来,是你一大政绩。”陈其宗直截了当。

“好极了。”葛云步说,“市长容我回去商量一下。”

陈其宗眼睛一瞪:“你自己要有决心。”

“当然,当然。”

“像是有哪里不放心?”

葛云步承認感觉不是很踏实。如果项目真的这么好,他们那边为什么不紧紧抓住,还要放出来让别人争?

“你这是问我吗?”

葛云步连称不是。不过他确实得先了解一下情况,跟赵式霖他们商量一下,有利于形成共识与合力。

陈其宗说:“行,好好商量,黄花菜凉。”

“市长放心,肯定不会耽误。”

“不会吗?”

“是的是的。”

“你这个人果然中气不足。”陈其宗说。

葛云步不愠不火,虽然贵为县委书记,说话声音不大,尾音略显含糊,不像陈其宗一开口斩钉截铁。有传说称当时陈其宗除了对葛的中气不满,还发问:“他们怎么会把那个县交给你?”此传说无从考证。据我们所知,陈其宗与葛云步之间以往似乎没有太多交集,不太可能有历史恩怨,但是陈其宗对葛云步确实显得比较苛刻。依我们分析,葛云步毕竟是县委书记,一方首脑,陈其宗再强势再不客气,不至于当面打脸。如果陈果真对葛如此不满,只会在背后恨铁不成钢。陈其宗下来任职前是省发改委副主任,葛云步当县委书记是陈当市长前的事情,否则以其印象,恐怕葛云步帽子堪忧。

时省里开两会,陈其宗和葛云步都是省人大代表,陈其宗在会场外提到“那些罐子”,要求葛云步“把它弄过来”。葛云步表现有些犹豫。不料隔日竟主动找陈,称自己已经连夜找人了解情况,这事可以干,请陈市长支持并指点。

这个项目有些曲折:数年前,本省为推动绿色能源建设,促进能源转型,邀请了一家著名央企到本省沿海考察,拟合作建设大型液化天然气储备基地。央企一个专家组经过细致的实地调研,根据水文、地质、岸线等条件,在本省圈定了四个备选地点,本市占其一,就在本县旧港乡海域。后来经过比选,也考虑地方的争取与省分管领导的倾向,项目地点最终选在本省中部一个设区市沿海,尘埃落定。项目位置选定后未能迅速上马,原因是当时国际能源市场波动,相关各方商定缓一缓,结果一缓数年,直到中央出台新的扶持政策,项目才被提上议事日程。这时地方上有了新情况:原定项目地点近年发展很快,建设用地需求量大,虽然拟划给储罐项目的用地一直保留着,周边大片土地却陆续批给其他企业使用,其中有一些从安全角度来看不适宜与液化天然气储备基地相近,且再做调整会伤筋动骨,非常困难。这种情况下,有必要另觅合适地点,本县作为曾经的备选点之一便有了机会。当年该项目初议时,陈其宗还是省发改委的处长,曾参与研究,对情况比较了解。此刻作为本市市长,他需要考虑全市GDP的增长问题,把这种大项目拉过来当然非常有好处。本县作为项目备选点,葛云步的态度便显得极为重要。

据说后来陈其宗曾表示,如果葛云步缩手缩脚不敢去争,那就只有换人。陈其宗只是市长,不是市委书记,本市用干部不由陈主导,但是以其强势,如果坚持,恐怕葛云步还真的只好走人。还好葛及时止损。

半年后,这个项目确定落于本县。整个争取过程中,陈其宗起了关键作用,该领导消息灵通,比其他地方领导更早得知项目拟寻新址,于是便能推动本县先声夺人,在其他可能的备选点刚刚得知消息时,本县已经率先与央企做了沟通并将企业专家组请到本地深入考察。陈其宗在省里重要部门工作多年,手中有大把人脉,从中央重要部门到省重要领导,几个关键节点上的难题靠陈其宗争取上边支持,终得以破解。葛云步虽中气不足,要紧时候基本给力,陈其宗指到哪里他就跑到哪里,不辞劳苦,动作敏捷。应当说他有一种紧迫感,由于自然条件和偏僻区位所限,本县在本省本市各沿海县中属于较不发达县份,发展偏慢,引进大项目有助于改变后进面貌。葛云步在这种地方任职,很需要有大的建树。“他们怎么会把那个县交给你?”传说中的这个问题让他有压力,他得不遗余力。这个项目有陈其宗在上边运筹,有葛云步在下边奔走,可称珠联璧合,终于圆满落地。

项目正式获得批准是三月一日,陈其宗顺口一叫便成了“301项目”。项目渐趋明朗之际,葛云步命县委组织部长吴胜仔细查阅本地干部档案,推荐几个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干部给他,要求四十岁以下,研究生学历,目前级别应当为副科或相当于副科,必须有石化学业背景,如果是液化天然气专业的,那最好。

本县虽然不大,干部队伍也不算小,满足葛云步要求的人员却不容易找,主要因为年龄、级别和专业限制,特别是专业。本县籍孩子考大学时,填报的专业肯定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不会没有石化天然气方向的,但是他们学成之后多半不会回来,因为无用武之地——迄今为止本县能与石化产业沾边的企业很少。此刻书记有要求,组织部还得认真一寻,沙里淘金居然找到了五位,列出一张单子送到了葛云步的面前。葛云步看了感觉不满意,主要是专业背景较差,其中有两位在大学里分别读的是英语和经管专业,只不过学校是石油大学而已。

“确实比较勉强。”吴胜承认,“我们还稍稍放宽了条件,再没有了。”

葛云步把五个备选者一一叫来面谈。前四位谈过之后,感觉都一般。第五位被葛云步排为垫底,从一开始就认为最不合适,因为读的是地质学院,专业是石油勘探,与液化天然气并不是一回事。另外一个原因是此人为五人中的唯一女性。

她叫郭蕾,长相端正,谈吐得体,时为县燃气公司总经理助理,没有行政级别,却有副高职称。郭是外地人,硕士,研究生毕业后随男友来到本县,考入燃气公司当质检员,后来当了质检组长,再成为总助。其夫现为县农技站一农科人员。

葛云步跟郭蕾谈了话,吴胜参加。

“听说过那些罐子吗?”葛云步把陈其宗的问题搬给了她。

郭蕾已经听说了,也许因为就业于燃气公司,她对相关领域动态比较关注,外界传说本县要建一个大型储气场,她知道这是个大事,也是好事。郭蕾的燃气公司经营罐装液化石油气,不是液化天然气,但是她对该气体的了解程度明显比之前四位男士深得多,知道其主要成分是甲烷,为一种清洁化石能源。天然气经压缩、冷却至凝点而液化,海运时储罐温度在零下162℃,建于海边的液化天然气接收储罐也必须保持在这个温度,而后用约20℃的海水加热恢复气态,再进入输气管道运送,等等。

“你觉得这几个罐子对咱们县有什么好处?”葛云步问。

作为专业技术人员,她对GDP基本无感,对政绩什么的也缺乏意识。她能感觉到的就是储气项目建成后,本县近水楼台,燃料供应不成问题,成本还可能大幅度下降,燃气安全也更有保障。液化天然气恢复成气态过程会释放大量能量,行业上称为“冷能”,可用于发电,是清洁可靠能源。还有一个好处是环境,本县四周光头山很多,绿化效果不佳。只要管道燃气一通,不要几年山上的树就长起来了。

葛云步皱眉头:“这是两回事啊。”

她认为是一回事。本县树种不起来,一个重要原因是很多乡下百姓还是砍柴烧饭。这是千百年来的老习惯,近年间虽有煤炭加入,由于传统、运输、成本和一些政策因素,煤炭使用有限,农村家庭燃料依然主要依靠薪柴。未来如果推广清洁方便且成本较低的液化气为燃料,大家不去砍树,那些山头也就自然而然成功绿化,不再是光秃秃一片。目前县燃气公司的罐装气的供应范围只在县城及周边,由于气源、成本和安全隐患限制,难以覆盖远一点的乡镇。如果有充足气源并改为管道供气,范围就可以大大扩展,山区沿海都可惠及。

這位女干部表现沉稳,有问必答,能把自己的看法表达清楚,却也不多说,不张扬卖弄,点到为止,多少有些拘谨。她肯定知道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不会无缘无故找她谈话,回答问题之际她肯定也在心里分析葛云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那几个罐子”有些情况,县领导需要向相关专业人员咨询?或者还有其他原因?葛云步对此不做解释,因为还在初步考察阶段,离确定尚远,没必要说。起初郭也一直克制住,没有询问究竟,直到谈话即将结束之际,才忍不住主动提及。

“我有点紧张。”她说,“有一个问题特别想问一下领导,如果不对请不要见怪。”

“说吧。”

她见过葛云步多次,都是在大会场,或者本县电视新闻上。忽然间给叫来问话,感觉非常意外。心知一定有个什么事情,跟她有点关系。她问领导是否可以告知是什么原因。

“你觉得会是什么?”

她猜想可能跟她的任职有关系。她当总助有一年多时间了,公司里有人传说要把她提起来当副总,领导找她是因为这个事吧?难得有机会面见书记和部长,她想表达自己的一个愿望:如果真有提拔她的计划,她要感激领导的看重,同时也恳请不要考虑她。她不适合当领导,公司里合适的人还很多。

“为什么你不适合?”

她称自己适合做专业工作。她在质检组当组长,感觉特别踏实,到公司管理层就很不适应,总开会,老要发言,无话可说硬找话说。天天忙忙碌碌,过段时间回头一看,好像也没干成什么。她感到做质检的日子反倒更轻松,更实在。

“只是不喜欢管理岗位吗?”

她承认还有个人原因。他们的孩子还小,没有老人帮忙,孩子出生后就是他们夫妻俩自己带。丈夫单位里事情很多,孩子主要靠她。

“我记住了。”葛云步点点头。

这个女干部不记住也难。时下通常要官的多,不想当官的少,此女反其道而行。应当说她提到的不当领导的两条理由都还客观,有些人确实比较适合吃技术饭,女干部家庭拖累确实也比较大。如果有其他人选,以葛云步相对温和的性格,宁愿另找,不会勉为其难,赶鸭子上架。

按照葛云步的要求,组织部对几个备选人物的工作表现做了了解,这一了解问题便出来了:四位男干部各有优缺点,反映不一,表现最好的还是那个女的,单位里从上到下没人说她一句坏话。从人们的反映看,这人特点很鲜明,为人低调,工作负责,与人为善,能自我约束,还能吃苦,不服输。初来时,以硕士头衔当个普通质检员,没有一句牢骚,叫干啥干啥,工作尽心尽责。曾经有一次全市燃气安全大宣传大检查,她一连加班两星期,当时她的女儿还很小,家里没有帮手,她把孩子背上,一家一户上门做工作,人称“母女质检小组”。几个质检员各自分工包片,她的学历最高,困难最大,却完成得最快,也最好。

葛云步说:“看来就是她了。”

他命吴胜找郭蕾再谈一次话,明确告诉她,根据她的专业背景和工作表现,打算把她派到旧港乡去当领导,参与建设“那些罐子”。看看她什么反应,然后再定。

郭蕾的反应是震惊,根本没想到。她再次拒绝,非常明确。理由还是那两条:她不适合当领导,在燃气公司不适合,到下边乡镇更不适合。她从一参加工作就到了燃气公司,情况比较熟悉,尚且不敢当公司领导,乡镇的工作她一天都没有干过,两眼一抹黑,哪里干得了?当什么不重要,干什么才重要,干不了那些事,别让她当那个官。家庭困难是实实在在的,女儿上小学了,她在县城工作尚且顾不过来,跑到旧港乡那么远那么偏的地方,那就更顾不了了。感谢领导关心,不是她不知好歹,她非常惭愧,实在无能为力。

“怎么办呢?”吴胜请示。

“你做说服没有?”

当然做了。吴胜的说服有软有硬。软的是讲大道理,晓以大义,拿发挥其专长,为全县人民做贡献引导,同时许诺会想办法帮助解决家庭困难,包括要求县农技站减轻其丈夫工作负担,让他能多照管一下孩子,支持郭的工作。硬的则是强调个人服从组织,一旦县里做出决定,郭蕾必须服从,不能一味只从自身考虑。这些大道理大原则都应当强调,具体操作却还得审慎,毕竟是要她去承担重任,如果她不情不愿硬给逼上梁山,工作没有动力,甚至破罐破摔,那反会贻误大事。

葛云步问吴胜:“你觉得怎么样?”

吴说:“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其实事情的症结就在葛云步这里,是葛云步定的那几条把选择范围缩得太小。选一个乡镇干部真的需要那么讲究专业背景吗?一个学过石油的未必就管用,选一个学会计的也未必不行。葛云步自己原本也不清楚煤气与天然气有何不同,他不是照样当县委书记而且还把那几个大罐子拉到了本县?以现在的情况,所谓“再考虑一下”就是不要再拘泥于那几个条件,选择面一旦打开,愿意干的人有的是。

葛云步只能认可:“恐怕只好这样。”

他命吴胜“拓宽思路”,继续找人。不料两天后吴又来报告:“她同意了!”

郭蕾竟主动再次找吴胜表了态度,称经过慎重考虑,感觉自己认识有错。如领导所说,不能只从自己考虑,还应当对得起信任。如果县里还是需要她去旧港乡,她表示服从,也会认真努力学做基层工作,承担起职责。可以作为试用,能行就继续,不行就让她回燃气公司。如果能找到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不用她走这一步,那当然更好。

“她说跟家人商量过了,家人支持。”吴胜说明。

郭蕾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恐怕另有特殊因素,不只是她提到的那些。此刻无须深究,愿意就好,其他的时候到了自然清楚。

一个月后郭蕾被派到旧港乡,直接定为乡长人选。这个任用有些破格,考虑到她的研究生学历、副高职称以及性别因素,也还不算太出格。为使这一任用顺理成章,还做了一点技术性处理:她先被任命为县经济技术开发区副主任,正科级,然后再转任乡长。按照现有干部管理权限,乡镇党政主官任前必须报市委组织部批准,葛云步直接找市组领导报告,提到这一安排更多的是出于重点项目需要,几个大罐子落地于旧港乡,配一个相对懂行的领导,有助于更好地沟通与配合。直接配备为乡长,是考虑给她足够的支配权,一旦有需要,方便解决问题。如果只配为副职在关键时刻很难起作用。县里准备让郭主要承担服务重点项目任务,乡里的其他工作由乡书记总抓。现任乡书记林仁义是从本乡乡长上来的,对情况非常熟悉,也好合作,可以多承担一点乡镇具体事务。

郭蕾就这样上了,人称“火箭上升”,从一个籍籍无名的企业女助理一跃而成全县乡镇党政主官中唯一女性,一时颇为耀眼。问题很快地也显现出来:此女毕竟缺乏基层历练,遇到下边杂七杂八的麻烦事手足无措,如乡书记林仁义评价:“啥都不会。”作为女子她还显得比较脆弱,不像老牌乡干部个个皮实肉厚。任职之初,她带着工作队下村为301配套项目征地,在村里工作时遇阻,被一位老妇人拿土话咒骂,声称要聚众扒光她的裤子。她竟无言以对,当众一抹眼睛,落泪哭泣。工作队员赶紧把她劝回乡政府。回来后她把自己关进宿舍不出来,从中午到晚上,不吃饭,不接电话,天暗下来后也不开灯,不管谁敲门都不回应,连林仁义都感觉焦急。

那天也凑巧,葛云步陪一组专家到301工地,在指挥部吃过晚饭后,返回途中进了旧港乡政府,打算顺便了解一下乡里的工作情况。林仁义一看葛云步到,赶紧私下里向葛报告情况,担心道:“郭乡长不会想不开吧?”

林怕出事,最极端的情况是郭蕾找一条绳子把自己吊起来,或者拿一根铅笔刀割手腕,那就糟糕了。

葛云步挺生气:“去把她叫来。”

“她不应啊。”

“你没有办法了?”

林仁义当然有办法,真不行拿脚用力一踢,那种普通木门还能踢不开?只是对方毕竟是乡长,身为乡书记不能这么干。等到葛云步一发话,林仁义就赶紧出去处理。也就十分钟时间,郭蕾被他领到了乡政府会议室。葛云步注意到她果然两眼通红。

葛云步没有安抚,竟问她:“哭夠了没有?”

她眼睛一红,眼泪又掉了下来。

葛云步指了指会议桌对面的椅子,命她坐下来,先哭。哭够了再说。

这时乡食堂的厨师端着一碗面走进来。葛云步命郭蕾吃面,可以边吃边哭,必须把整碗面吃完,包括掉进碗里的眼泪,一滴不剩。

葛云步不急不缓,即便批评脸上也显得轻淡,但是言辞很重,尽管中气不足,拿来修理女干部已经绰绰有余。下完命令后他就把郭蕾丢在一旁,命林仁义报告情况。郭蕾一动不动,不哭了,也不动那双筷子。

“还等谁喂?”葛云步一板脸,“要你丈夫来,还是女儿?”

她又哭了,然后开始吃面。待那碗面吃完,林仁义也差不多汇报结束。葛云步一句话都不说,不做指示,也不开导,站起身就走,坐上车离开旧港。

第二天上午,吴胜找葛云步汇报工作,葛责怪:“你那份考核材料怎么写的?”

他批评组织部考核不细致,为什么材料上没写明郭蕾“爱哭”,感情脆弱?说得吴胜张口结舌。事实上葛云步自己也清楚爱哭或者不爱哭通常不是考核内容,眼泪很难写进考核材料,葛只不过是在发泄自己的懊恼。毕竟郭蕾是他亲自挑选,按照他的要求用起来的。如果她只是一摊糊不上墙的稀泥,葛书记就好比一个瞎子泥水匠。

这时林仁义来了电话,报称郭蕾一早就带工作队下乡,回到昨日被搞哭的那个村庄继续工作,情绪已恢复正常。

“葛书记那碗面比啥都管用。”林表扬领导。

“你要教她。”葛云步要求,“别只想看她好戏。”

“我怎么会呢?!”

“记住我警告过你。”

经过一段工作磨合,郭蕾于磕磕碰碰中渐渐上手。此女在乡镇基本延续了旧日其燃气公司质检员风格,能吃苦,不服输,还有悟性。林仁义对她的评价渐呈正面,称她“头半年啥都不会,后半年啥都会了”。这期间当然也不是一帆风顺,虽然在公开场合里已经显得比较皮实,但据说她私下里也没少哭过,只是没像当初那么不吃不喝惊天动地。那段时间里,301工程进展迅速,郭蕾参与并配合了项目建设的全过程,作为当地基层领导,提供了各种保障与服务。郭蕾的专业背景是否真的有助于项目推进?这一点尚可斟酌,似乎并没有那么直接。她与工地技术人员可做一定程度的专业对话,当然有利于双方沟通,特别在起步阶段。除此之外似乎就没有什么特别表现了。

有一件事让葛云步有些感觉,是关于输气管道支线问题。

液化天然气储备基地是做什么用的?通俗而言它就是把从大海轮运来的液化天然气接收下来,储存起来,然后再输送出去。接收和储存的是液态天然气,几个大罐子就好比大冰箱,靠低温与压力让天然气保持液态。输送则靠输气管道实现,必须先升温,让液化天然气恢复成气态,再从管道送走。301项目有一个输气管道配套项目,与储罐场同步建设,其路线是从旧港起,向本县西北方向延伸,进入邻市,再延伸到本省西部三市。这条输气管道主要管线在本市之外,只有起始小段管线敷设于旧港境内,除旧港乡外,本县不需要为它的征地、施工多操心。但是这条管线主要为本省其他地方服务,不能解决包括本县在内的本市南边四县的用气问题。项目谈判时,经过反复讨论,双方确定安排另一条管道,称“支线”,从旧港延伸到本县县城,再到县西南中心乡镇,从那里延伸到邻县。这条支线被确定为“二期项目”,属于日后的事情,郭蕾却主张在301开建后赶紧上马,并在葛云步一次下乡调研时于会上提出。

葛云步问:“郭乡长是想把谁搞死?”

郭蕾称一旦支线开建,旧港的管线长度、征地量和投工数都会是全县之最。他们愿意承担,别的乡镇的困难不会比他们更多。

“这是我们可以定的事吗?”

“可以争取的。”

“把你的事办好就行了,不要贪图太多。”

但是葛云步把事情记住了,没多久他自己改了主意,命郭蕾就此写一份报告,他亲自修订并印发给各位县领导“参考”,提出争取提前建设该支线的本县段。葛云步讲话中气不足,不是杀伐决断型人物,但是这种人一旦打定主意就很难回头。

葛云步找市长陈其宗汇报,请求支持。陈问他:“你急什么?”

葛云步称自己并不着急,但是确实需要让老百姓看得到。

他的意思是:301建成投产之后,本县GDP上去了,税收上去了,统计报表好看了,老百姓却基本无感。如果让他们回到家里打开炉子就能点火做饭,有气体通过管道源源不断而来,那才有真切之感。所以应当尽快把这条支线弄起来。

陈其宗直截了当:“要政绩没有错,也得看能耐够不够。”

葛云步承认自己和本县都能耐不足,所以才需要请求市长支持。

我们知道陈其宗原本对葛云步有些看法,虽然葛云步终究还是把“那几个罐子”搞来了,陈其宗依然不看好他。项目落地后,建设中免不了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有的还需要陈其宗协调,他对葛云步一直比较苛刻,不时挑毛病,批评起来不遗余力。但是对本县提出的上马管道支线项目,陈還是给予有力支持,因为葛云步需要政绩,陈其宗也需要。葛云步愿意自加压力,陈其宗乐见其成。

经过多方努力,这条支线建设被提上议事日程,由省天然气管网有限公司与本市城投集团合组一家支线公司负责该管线建设,确定首期工程为旧港镇到本县县城。由于是本县全力争取下来,建设区域和优先受惠都在本地,因此本县将为之承担大量的资金、征地和配合建设任务。县里为此成立领导小组,县长赵式霖亲任组长,分管副县长胡奇为常务副组长。考虑到旧港乡位于枢纽且工作量最大,葛云步决定把郭蕾也加进去,作为最后一位副组长。在县里的全力推动下,这个项目的筹备与301项目基本同频,进展迅速,经过近一年时间的努力,该项目正式鸣炮开工。

接着便有一个消息传出:本市领导班子届中调整中,葛云步成为拟提拔人选。

我们这才发现,本县把301大项目拉进来,以及管道支线的开工,可称都做到了关键节点上,葛云步靠它们让自己挤进了上升通道。葛原本中气不足,本县又属偏小偏弱,通常情况下难有大作为。据说省、市领导在考虑本市班子届中调整时,最初意见较集中的上升人选不是他,是本市城区的书记,那位同僚比葛年轻,有博士学位,风风火火十分强势,特别让陈其宗中意。结果上的却是葛云步。葛的任职时间更长,在本县盖学校建医院解决了若干民生事项,那些事大家都在干,不算特别突出;301项目和管道支线建设却不一样,牵动全局,举足轻重。葛云步把重点项目抓住了,也就把自己的机会抓住了。考虑到本县条件较差,能够取得这些政绩,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

电视会议开完之后,葛云步立刻给陈其宗打电话,询问领导有何交代。陈其宗直接呛了他一句:“刚才上哪去了?没听见?”

葛云步回答:“都认真听了。”

“那还问?”

葛云步解释:电视会议上要求各位市领导马上前去挂钩县坐镇。本县是陈亲自挂钩,不知道陈是留在市里指挥全局,还是打算下来?需要本县做什么准备吗?

“你准备舞龙舞狮放鞭炮?”

“那个暂时用不上。但是至少得准备一份汇报材料吧?”

“我叫你准备了吗?”

葛云飞笑笑:“那么就不用书面,口头汇报?”

“再说吧。”

那时候办公楼外轰隆轰隆,气势骇人,狂风暴雨正在猛烈来袭,只能长话短说。葛云步刚准备道别挂断,陈其宗在电话那头说了一句:“你要特别小心,明白吗?”

“明白。”

陈其宗称眼下这个台风姓葛,早不来晚不来,挑了个黄道吉日上岸。明摆的就是冲葛云步而来,就像是葛把台风招来的,让大家都替他忙活。葛千万不要自己搞砸了。

“我知道,市长放心。”

陈其宗的“黄道吉日”指的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但是陈其宗明摆着还是不讲理,即便葛云步有天大的本事,可以如巫婆跳神一般把台风从太平洋请出来,他还不能让台风转个方向吗?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喜欢碰上这种灾害?陈其宗偏偏就这么说,像是葛云步跟台风串通了似的,把它叫来当帮凶,给各级领导找麻烦。问题是葛云步无法辩解,只能“是是,明白,放心”。

陈其宗却还不轻易放过:“你自己很放心吗?”

葛云步表示未敢掉以轻心,总担心哪里没做好。

“你那里有几个大豆腐渣?”

“这个,哎哟。”葛云步自嘲,“有几个吗?”

回答含糊不清,显得中气不足。事实上这个问题确实让葛无法回答。陈的意思很明白,所谓“豆腐渣”指的是不可靠建筑物,通常是近期完成,尚未接受时间和灾害检验的。类似建筑总是外表亮丽内部一团渣,平日里看不出来,下几滴毛毛雨也还顶得住,一旦碰上大风大雨超强台风就会垮得一塌糊涂,一团渣暴露无疑。豆腐渣远不是只有豆腐和渣,每一个豆腐渣特别是大豆腐渣后边,都会有一窝腐败,这是常识。类似腐败平时或不被人注意,一旦在风雨中败露出事,那肯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任谁都别想捂住。因此葛云步确有必要多加担心,只是如何回答陈其宗却属两难,既不能承认本县有几大豆腐渣,也不能一概加以否定。

“学校啊,医院啊,你盖了不少,现在都得看住,特别小心,明白吧?”

“明白。”

“还有人。千万别死人。”

“市长放心。我会特别注意。”葛云步表示。

“我特别不放心。”

葛云步自嘲:“让领导说得手脚冰凉啊。”

陈其宗作为市长,为官为人均很强势,说话直截了当,谁要让他看不顺眼了,拉下脸就批,一点都不客气,本市除了市委书记,谁都怕他。一般情况下葛云步不喜欢招惹他,今天属于例外,因为不能不主动请示且不适合让别人来做。葛云步中气不足,碰上陈其宗这种霸气上级,绕不过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装傻——“手脚冰凉”。

放下电话,葛云步对赵式霖摇摇头。

“不来?”赵问。

“说不准。”

“那怎么办?”

“照旧吧。”

所谓照旧就是按照既定安排。台风到来之前,葛云步已经安排班子成员各就各位,该去哪去哪。县长赵式霖坐镇防汛指挥部掌握全县情况,葛自己则在沿海几个乡镇穿梭巡查,自嘲是“流窜”于海滨。今天中午葛才从下边乡镇赶回县城,因为要开紧急电视会议,该会从省里一直开到县级,指定党政一把手必须参加。即将登陆的台风是今年到目前为止最强台风,其登陆点预计在本市沿海,很可能就在本县海域,狂风暴雨有可能酿出巨大灾害,省里市里都严重关注。省里紧急电视会议一结束,市里接着强调。灾害当前,谁都不会长篇大论,均一二三四,简明扼要。本市市委书记在讲话中命各位分管挂钩市领导迅速下到各县坐镇指挥,本县原由一位市委副书记分管,该领导去北京学习,市里临时调整,决定陈其宗市长亲自挂钩本县。这种挂钩可以是亲临一线,也可以用电话遥控,毕竟市长得为全市操心,電话过问也属挂钩的一种形式。于是葛云步便有必要主动与陈联系、请示。如果陈其宗明确表示将亲自光临,葛就得留在县城准备陪同,哪怕有如老鼠怕猫,他也躲不开。陈其宗不确定来不来,葛便可自行其事。

赵式霖问:“书记准备去哪里?”

葛说:“接着跑吧。”

“还是等一等。”赵建议。

窗外狂风暴雨一刻不停,轰隆之声持续不绝,好比一辆接一辆动车不停地从站台飞驰而过。窗玻璃白花花一片,完全被雨水遮蔽,除了暴雨还是暴雨,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按照最新气象预报,台风中心大约在两小时后登陆,只有在台风登陆并远去之后,才能指望风雨减小。而在风雨减小之前,任何户外活动都有危险。

葛云步说:“天有不测风云,咱们运气好。”

赵式霖还是试图劝阻:“万一有人找呢?”

葛云步看看窗外:“这不是强台风吗?”

“人家风雨无阻。”赵式霖提醒,“现在是书记的要紧时候。”

这话无须说得太明白,大家都清楚。

几天前,省报登载了一份公示文稿,列有十一个人的姓名、简历,葛云步为其中之一,“拟提任设区市副职领导。”该公示列有联系电话和地址,公示期为七个工作日。公示期间,人们可以通过所提供途径举报相关问题,既可匿名,亦可实名。这就是说葛云步将获提拔,人们传说是当本市副市长,只要他能顺利通过最后的公示程序。官员提拔这种事不简单,程序很多,过程往往起伏跌宕。有一些官员好不容易通过推荐、提名、考核、上会决定,眼看成了,却因为公示中被人举报发现问题而名落孙山,甚至紧跟着被查被抓,因此公示期作为眼下官员提拔上升的最后一个关口,常常就是风险期。葛云步不凑巧,有一个强台风恰于其公示期登陆,有如一个实名举报者来凑热闹。公示关口加上自然灾难,无疑是最具杀伤力的搭档。如果台风在本县吹出几个大豆腐渣,无论存在于葛云步新修的学校医院,还是之前人们搭建的桥梁楼房中,账都要算到葛云步头上,因为现职领导负有责任,包括对豆腐渣后边的贪腐。如果台风在本县谋害了几条人命,虽未必涉及贪腐,负责领导也须为防范不力承担处罚。如果葛云步的公示期风平浪静,没有台风来充当举报者,那么无论本县暗藏多少个大豆腐渣,都不会败露并危及葛的提拔。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葛有好大运气,刚在省城那边上了报纸,这边台风就从海里爬上岸来。所以陈其宗才会说台风姓葛,找了个黄道吉日,是葛云步招来的。赵式霖提醒葛云步“万一有人找”,说的是公示期间如果有些情况,上级认为有必要,会迅速派员调查核实,有时也会找当事者本人了解,这是“要紧时候”需要特别认真对待的。

葛云步说:“坐等台风就是找死,坐等人来也不行。”

他吩咐叫车,走人。那辆应急越野车其实不需要叫,按照要求,它就停在大楼的地下车库待命。几分钟后,葛云步由江裕陪着,乘电梯下到车库。两人上车后,没等开车,葛云步紧急叫停,命坐在助手位上的江裕下车。

“你留下来。”他交代,“有情况随时报告我。”

江裕说:“这里人手足够了。”

“加你一个不行吗?”

江裕表示,此刻风强雨大,葛云步如果能等一等,待风雨小一些再出发,安全更有保障。如果必须得走,那么就一起,领导都上了,他当然得跟随,毫无疑义。

“可以视同自愿者。”葛云步调侃,“那么走。”

越野车驶出地下车库,冲进风雨中。

江裕是县委办副主任,其主要工作是跟随葛云步,配合工作,称“保障”。葛云步作为县里负总责的第一把手,台风来袭之际到户外活动,当然不是无所事事“流窜”海滨,此刻任何紧急情况都可能发生,他需要一位助手在身边,以帮助应急,例如在某“大豆腐渣”突然垮塌之际帮助接接电话。江裕作为随同人员,此刻当然更不能退缩,再怎么害怕也得跟。依我们看,葛云步命江裕下车,很大程度上只是做个姿态。如果江裕真的听命从车上下来,招招手让领导自己去顶风蹚水,他还干不干了?葛云步这种性格的领导不会翻脸就骂,心里却肯定有看法。从此江裕真的就该“拜拜”,别再指望继续待在那个要紧位子上。但是葛云步在出发前发话并最终把江裕“视同”自愿者,也表明他心存担忧,甚至特别不安。此刻坐着车在外边跑,无论如何都非常冒险,某种程度上说还属并无意义。台风这种天上常客非人力所能为,葛云步想请请不来,它要是自己想来,那就是谁也挡不住。此刻地方领导最担心的是发生大灾难,特别是死人,有效防范必须做在前头,例如在台风到来前彻底坚壁清野,把人员全部转移到安全地带。如果准备工作没有做好,事到临头就只能看运气,但求侥幸,没有佛脚可抱。开个车到海边溜达,“热烈欢迎”肯定无济于事,别指望能感动台风,令其手下留情,台风先生不吃这一套。

但是葛云步坚持要去溜达,因为“坐等台风就是找死”,如他自己所感悟。台风扫荡之际,不出大事还好,一旦出事,必定要查领导在哪里。这种时候坐在办公室喝茶与坐上越野车于海滨“流窜”,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葛云步正在过一个大关口,特殊风险期内,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具有放大效应。作为当事者,此时别说是下暴雨,下刀子他也得硬着头皮迎上去,还不能算是自愿者。

驶出地下车库时,司机问了一句:“去哪里?”

葛略迟疑:“去吴宅吧。”

“走高速?”

“好。”

此刻高速公路已经全线封锁,禁止通行,一般车辆不能使用,只有救灾特殊需要的车辆例外。葛云步这辆车属于例外,高速公路收费口必须放行。

一出车库,越野车顶棚就哗哗响成一片,声频密集,风雨正大。城区道路路面开始积水,越野车在流水中吃力行进,缓慢有如蜗牛。幸而整条道路看不到第二辆车,供本车独自占据,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哪怕倒行逆施。

没待出城,一个电话从台风雨里钻出来,弄响了葛云步的手机铃。

是郭蕾。

“怎么样?什么情况?”

301工地围墙倒了,倒塌情况比较严重。不是倒几个口,几段墙,是整条围墙,分两批,“轰隆隆”接连塌毁。风太大了,加上暴雨,墙体撑不住。

“罐子怎么样?”

“潘总说,应当没问题。”

葛云步命郭蕾密切关注,多加小心,别出大事,有情况立刻报告。

“明白。”

越野车顶着狂风暴雨在高速公路上艰难行驶,车前窗的雨刷开到最大速度,两只刷子吃力地快速扫开窗玻璃上肆意流淌的水帘,刷子刚过,玻璃上又是一片水幕。台风中心尚未登陆,本县已经天昏地暗,在风雨里飘摇。葛云步的越野车和301工地的围墙都遭遇猛袭,不同的是貌似雄伟的大围墙已经倒塌,比起来渺小得多的越野车尚在风雨中步履蹒跚,暂未像树叶一样被狂风卷起,抛下路基,吹得不知所往。

前方是收费站,越野车慢慢驶向辅道,葛云步发话制止:“往前走。”

驾驶员没吭气,方向盘一打,车又从辅道滑回主道。

葛云步决定不去吴宅了,要到301去,那边围墙倒了。

江裕请示:“我打个电话?”

“不用。”

他们必须改在前方另一个收费口下高速,与这里相距近二十公里。几小时前,葛云步曾“流窜”到301工地,然后才从那里返回县城参加电视会议。直到葛云步离开时,那里一切正常,不料突然间围墙塌毁了。虽然围墙倒塌也算个事,葛云步执意再往301工地却值得商榷。台风雨中,再坚固的高大围墙都相对脆弱,毕竟是单片墙体,其倒塌说来也没啥了不得,即便是豆腐渣,其渣也还嫌小。此刻最需要葛云步担心的是主体建筑出大问题导致人员伤亡,301工地固然就在海岸边,却无须过多担心其主体建筑,也就是那几个液化天然气储罐,它们号称固若金汤,罕见的大地震都得抗住,寻常台风更不在话下。只要那些罐子健在,就不太需要担心人员安全,意外丧生的概率甚至低于陨石攻击民宅。狂风暴雨之中,本县境内倒塌的围墙不说成千上万,几十上百肯定有,需要葛云步顶风冒雨一一察看以示重视吗?且301尽管位于本县辖区,抗灾时接受属地指导,其主管部门却是央企。也就是说,即使那条围墙是豆腐渣,那也跟葛云步无关,无论追责还是追腐都追不到葛云步这里,他跑到301工地去關心一地破烂似乎并无必要。

但是他还是直奔过去。一念之差,十几分钟后他让自己和一车人差点陷于灭顶之灾。

那段高速公路经过一面陡坡,坡面砌有大片块石护坡。虽然只是下午三点时分,台风雨中昏天暗地,能见度极低,有如入夜,因此谁也没有发现越野车正在冲向险境。

出事前葛云步正在接一个电话:“怎么样?什么情况?”

一开口就问这个,可见其下意识里极其担心出事情。这种时候没有情况是不可能的,没大事就好。

“小心点,别出事。”

刚放下手机,坐在前排助手位的江裕突然大叫:“有情况!”

江第一个发现那块巨石,黑压压一大块恰在路中。

司机急踩刹车,叫了声:“那是什么?”

“不好!快倒车!”

已经来不及了。越野车刚刚往后退,就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左侧护坡整片坍塌下来,大量石块泥土从山坡上滑落,倾泻在高速公路上,眨眼间埋没了那段路面。坐在越野车上的三个人只觉得天旋地转,车顶车身被落土落石砸出一片巨响,乒乒乓乓,震耳欲聋,随后突然安静下来。

江裕叫道:“书记!葛书记!”

葛云步没有出声。

“葛……”

“我没事。”后排传出回应,“推门看看。”

江裕用力推车门,纹丝不动。驾驶员惊魂初定,赶紧推另一侧门,同样纹丝不动。

他们的车给泥石埋了大半。说来也属万幸,这个位置处在塌方边缘,泥土石块没把整辆车活埋,也没把车挤下路基抛下深沟,且车上三人除了受到巨大惊吓,均毫发未损。但是车轮给封住了,动弹不得,车门也打不开。风雨之中,塌方还可能继续扩大,此刻待在车里就好比待处决囚犯待在刑场休息间。

“还有什么办法出去?”葛云步问。

最终他们从车顶棚逃脱。该车顶棚有天窗,其设计功能并不是供乘客进出,特殊情况下却能提供一条逃生通道。说来也是塌方手下留情,只要掉下一块足够大的石头把该天窗砸瘪,那就可能推不开了。

三人从车顶逃生,驾驶员打头,葛云步居中,江裕殿后。风雨之中,从车里到车顶十分费劲,从车顶下到地上也不容易。逃离险车过程中塌方没有平息,时不时哗啦啦一堆泥土碎石从天而降,所幸都属“余塌”,没有伤到人,也没有堵死撤退通道。下车后他们踩着满地烂泥,绕开挡道的巨石、落树,步行后退至百来米外一处开阔地,这里已离开护坡范围,属于相对安全地带。虽然离车前都穿上备用雨衣,台风雨中却不管用,没走几步就成了三个水人,浑身上下都在淌水。江裕心细,下车前拿塑料袋包紧手机,没让通讯工具跟着主人浸水变成砖块,而后凭这部防水手机招来了救兵。

塌方地点位于吴宅镇境内,江裕拨了该镇书记黄青松电话。黄一听是葛云步遇险待救,放下电话即组织车辆,亲自带队出动施救。四十来分钟后,葛云步等三人被接到吴宅镇政府大楼。

葛云步交代:“给我们找一辆车。”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逃生之后竟然还打算继续前往工地,这就没必要了。他们差点被塌方活埋在高速公路上,仅此遭遇就表明台风来袭时努力作为,即便本县损失惨重,也只能归咎于不可抗力。此时不妨适可而止,如果继续涉险,一旦真的死而后已,一笔勾销,其奔向工地便毫无意义了。

葛云步说:“还是走吧。”

他们在吴宅镇政府换下湿衣服,喝杯热茶,继续前进。高速公路已经不能通行,接下来只能走偏道。黄青松派出一个熟悉当地路况的老司机,开着镇上的越野车顶风冒雨,七拐八弯,避开一个个低洼积水地段,于下午四时许把葛云步和江裕送达。

这时台风中心已经登陆,与原先气象台预测路径有些许差别,其登陆点偏北,不在本县沿海,但是风雨并未因此消减。301工地已经面目全非,与几小时前的感觉完全不同。狂风暴雨之下天昏地暗,能见度很差,却能看到一片杂乱中,几个巨大的罐子在雨幕中时隐时现。通常情况下这些大罐子只露上半身,远远地让人叹为观止,其下半身为高墙遮挡。此刻墙倒了,罐子们光溜溜像被扒了裤子一般,捂着裆暴露于风雨中顾影自怜,不知所措。

“它们没事吧?”

江裕回答:“应该不至于。”

这几个大罐子不同于围墙。再厚的围墙都是几块砖叠高而已,一旦施加于墙面的风雨造成的压力超过临界点,它们就会被摧垮,哗啦啦倾倒一地,如果是豆腐渣,那就倒得更其快速而彻底。大罐子要比围墙结实得多,它们一个个大如足球场,是标准的圆柱体,能较好地传导压力,罐子质地为坚硬的钢板内壁加混凝土外墙,早被设计为可以顶得住所有级别的台风,否则不会让它们屹立在海边。问题是此刻它们还没有完工,都还只是一圈罐体,缺了顶盖。这种未完成状态是否会影响罐体的抗风雨性能?作为非专业人员,葛云步心里没底,不能不感到担心。

越野车开进主楼地下车库。主楼已经基本完工,它有四层,结实得有如碉堡,同它身旁的巨大罐子一样,抗台风地震系数極高。葛云步他们从楼梯走上二楼,进了中控室大厅,这是本工地也是未来本厂区中枢,有七八个人在里边值班,应对台风,包括本工地主要负责人潘岳,也就是潘总。

“郭蕾呢?”葛云步询问。

郭一小时前离开,说是临时去处理一个情况。

葛云步交代江裕:“让她赶紧回来。”

潘岳领着葛云步到控制台,指着正面墙上一片屏幕介绍情况。到目前为止,除了围墙全面崩溃,301各主体建筑基本完好,未被暴雨和大风损毁,包括主要监控线路和设备。中控室运转正常。

葛云步询问:“罐子不会有事吧?”

潘岳斩钉截铁:“不会。”

葛云步放心了。他其实无须为此担心,说到底,只要不是他把台风招来,这些罐子出任何问题都与他无涉。此刻他来关心这些罐子,实不如去关心县城小区里的积水。

他在工地待了半个小时,郭蕾还是不见人影。

“再问问。”葛云步命江裕,“马上。”

郭蕾电话回复:“快了。马上到。”

这一“马上”又是半个小时,然后她才水淋淋走进中控室。

郭并非301工地管理人员,她是旧港乡乡长,归葛云步管辖。几小时前她曾陪同葛云步到301工地,当时葛命她作为特派联络员临时驻于工地,配合潘总做好本次抗灾并随时报告情况,不得擅自离开。一旦工地发生灾情,有抗灾物资和人员需要,郭要在现场做好安排,全力支持,如有郭解决不了的,则马上报告葛云步解决。旧港乡抗灾由乡书记林仁义负责,郭不必过问。郭蕾听命守在工地,也向葛云步报告了围墙倒塌情况,不想葛赶到工地,她却跑得无影无踪。两度召唤都说“快了”,实姗姗来迟。

葛云步追查:“跑哪里去了?”

她含糊其辞:“有点事。”

“什么事?”

她竟不说,拒不坦白。

“围墙倒塌的时候,你在哪里?”

大门左侧临海方向的半圈围墙倒塌时,郭蕾在工地中控室,通过监控看到的。右侧背海方向另半圈出事时她刚离开,出门坐在车上往后看,“轰隆隆”,围墙刚好垮塌。

“后边出的这个事算你的,就拿它处分你。”葛云步说。

虽然中气不足,却也不容分说。如果郭蕾始终按照要求驻守于工地,围墙倒一百次都不算她的责任。未经批准擅自离开就要追究,哪怕只算半圈围墙。

郭蕾分辩:“我真的有事。”

“说。”

她还是不说。

“为什么拖拖拉拉?通知你来,一小时不到,县委书记都不当回事了?”

她不吭声,紧咬嘴唇。

“玩忽职守。”葛云步非常生气,“你就准备哭吧。”

她居然眼眶一红,像是马上要哭出声来。

葛云步下令:“不许哭。”

旁边有人,场面很尴尬,大家都顾左右做视而不见状。

郭蕾终于还是忍住了,眼眶发红,却没有掉泪。

葛云步通常不这么批评人,特别是这样批评女干部,让人家根本下不了台。这天是例外,也许更多的是出自葛自己内心的焦虑,特殊时候的狂风暴雨让人特别提心吊胆,人在这种时候容易上火,情绪不易控制。

这时电话来了,葛云步一看电话屏幕显示的来电信息,即起身走到一旁接听。

是市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打来的。有两位省里来的相关人员已经到达本市,拟马上赶到县里找葛云步核实一个情况,请葛配合。

“这里还在下大雨,台风刚上岸。”葛云步说。

“事情比较急。你清楚的。”

葛云步没再多说,答应立刻返回县城。

赵式霖真是乌鸦嘴:“万一有人找呢?”果然人家顶风冒雨真的来了。类似人事事项有时间性,公示几天就是几天,不会因台风而顺延,该核实就得赶紧核实,越快越好。我们都知道,作为公示当事人,此刻没有人找是最好的,那表明未被举报,至少是举报的东西无足轻重,无须找他核实。而如果有人来,甚至来了又来,那就情况堪忧,表明反映的问题不少且有重要性,必须迅速核实清楚。葛云步不幸属于后者。

所谓该来的总会来,有什么办法呢?赶紧走。动身时风雨依旧,一路艰难,直到接近城区,雨势才渐渐减弱。

途中林仁义给葛云步来电话,报告了一个意外情况:市长陈其宗突然出现在旧港乡,只带一个秘书,一个驾驶员,轻车简从,事前没有通知,冒着大风雨直接“打”上门来。车开进乡政府大院后,陈自己从楼下顺楼梯一直走到三楼会议室。还好当时林仁义恰在里边值班,未曾擅离职守。陈其宗了解灾情以及县、乡的抗灾安排,还到附近村里检查,看看林仁义所述情况是否作假,各项抗灾要求是否得到落实。在旧港活动期间,陈严令不要向县里报告,“走了再说”。陈以这种方式履行其挂钩之责,算不上“微服私访”,性质也差不多。对他的要求林仁义不敢不听,直到把人送走了,才赶紧给葛云步打电话报信。

“吓出我一身汗。”他说,“还好没让他骂。”

葛云步问:“是你把郭蕾叫回乡里的吧?”

果然不错。市长来了,肯定要查乡长在干吗,所以林仁义命人赶紧通知郭蕾。郭赶来见陈其宗,还报告了301工地围墙倒塌情况,然后与林仁义一起陪陈其宗下村检查,郭只陪了半程,匆匆又回301工地去了。

“原来是这样。”葛云步说。

如此看郭蕾不是拒不坦白,是不敢开口。陈其宗脾气大,说一不二,明令禁止,谁敢多嘴?郭蕾擅离职守也算事出有因,以玩忽职守论有些冤枉了,拿半圈围墙处分她理由明显不太充分。

回到县城后,葛云步直接去了宾馆,客人已经到达。两人都来自省委组织部,由一位处长牵头,冒着台风雨悄悄到来。

他们手持一张单子,那是从公示以来各种举报中归纳汇总,需要向葛云步核实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涉及面比较宽,包括本县土地使用、项目招标、经费拨付等方面一些具体事项。葛云步一一回答。葛还特别说明,其中有若干情況是老事项,以往省、市有关部门已经核实过,他还写过书面说明。

“没有新补充吗?”对方询问。

“没有了。”

用词很确定,中气略不足。

处长忽然换了话题,用一种轻松的聊天方式:“你的父亲,这个这个……”

葛云步告诉他们,其父年过八旬,身体有些毛病,目前住在老家乡下,跟女儿一家,也就是葛云步的妹妹妹夫一起生活。

“是吗?身体有些毛病?”

葛父有高血压,心脏做过手术。目前情况尚可。

“需要我写个书面说明吗?”葛云步问,“病历要吗?”

“不必了。”

他们还问了台风与灾情。葛云步简单介绍了情况,包括高速公路上的塌方,以及301工地的围墙。

“这个工地是做什么的?”处长问。

葛云步介绍了煤气与天然气的区别,提到未来那里的一个储罐可以储存二十几万立方米液化天然气,单体容量为目前全省最大。这个储备基地项目为本省重点项目,建成后将接收并储存通过海运到达的液化天然气,通过同步建成的输气管道为本省南部及西部数个设区市用气提供保障,本市本县会优先受惠。

这时手机震动,葛云步看一眼屏幕,是赵式霖,不觉一惊。

此刻赵式霖在县防汛总指挥部,上级来人由组织部长吴胜负责安排,赵未必知情,他突然来电话必与灾情有关,十有八九不是好事。

葛云步向两位上级来人示意:“可能有紧急情况。我先接一下?”

他们点头。

这个电话全是坏消息:县城老街淹水,古建筑“尚书第”前院倒塌;旧港乡派出所报告,旧港海岸发现一具无名尸体。

放下电话,对方两位都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情况都好吗?”他们问。

葛云步苦笑:“不好。出人命了。”

有传说称,陈其宗在生死关头投了关键一票。这么说其实只是形象语言,这种事不需要投票,只需要一个明确态度。所谓“生死关头”尤其夸张,这种事通常死不了人,最多比较难受,生不如死。

那时候台风已经过去一月有余,葛云步毫无动静,按照一般观点,他已经给“判了死刑”,那意思是说他基本没戏了。跟他一起于台风前夕出现在省报上的公示提拔对象一共有十一人,分布于省直与各地市,其中九位于公示到期后即正式任命,这些人属于没有被人举报或者有举报但查无问题,组织部门确认后报告主要领导,主要领导签发文件,事情便告完成,可以通知各位来接受一次领导谈话,然后各就各位走马上任。葛云步和另一位不幸未能进入任职文件中,名落孙山,或称“暂缓”。这种暂缓时常暗藏巨大风险,一个官员通过漫长而曲折的选拔程序终于脱颖而出,被确定提拔并在报纸上公示,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如果不是发现一些实在的问题,上级通常不会轻易让其“暂缓”。反之一旦从名单中被剔除,必是发现一些实在问题,轻则影响提拔任用,重则涉嫌贪腐渎职,很大概率是今天给“暂缓”了,明天纪监委那边就正式立案。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判了死刑”不仅仅指眼下没戏,更是暗藏后续。

据说葛云步公示期间被举报的事项里,有一部分属于经济问题,涉及到土地、项目、资金等具体内容。葛云步在本县任一把手将近一届,其任上建学校盖医院搞了若干项目,加上一个301和管道支线,涉及到的土地、资金确实少不了。通常情况下,有项目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竞争,竞争中必有胜者也有败者,其中失败的一方难免会有怨言甚至怨恨,时候一到就会有所表达。葛云步身为一把手要来拍板,这就是冤有主债有头,提拔公示之际被举报几条不奇怪。但是以我们对他的了解,此人在经济或贪腐问题上爆个大雷的可能性极小,因为中气不足,魄力略差,胆子偏小,不像其他绿林好汉百万千万拿起来眼皮一眨不眨。让葛云步“暂缓”的应当主要是天意,或称“天灭”,也就是掐日掐时赶来为他“热烈祝贺”的那场台风。

那一次本县遭受台风正面袭击,损失惨重,除了无数的围墙、危房、树木、电线杆、广告牌倒塌,城区大片街区进水,一个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受淹,倒了大半,这就是台风当晚赵式霖电话报告的“尚书第”,明朝某兵部尚书的旧宅。最吊诡的还有一个死人,由于台风到来前各级领导反复强调,本县各地不遗余力转移危险地带人员,措施相当有力,行动比较坚决,因此各地虽灾情骇人,却未报任何人员损失。不料却有一具尸体漂浮到旧港乡海岸,被海水冲上海滩。这是一具无名尸体,身上衣物已经被海水剥光,没有任何可供查询的物件,脸部和身体主要特征也被海水消蚀打磨得混沌不清,警察费尽吃奶之力提取了几枚残缺指纹,没有比对出任何相关人员。这具来历不明的尸体明摆的就是老天爷给葛云步送来的一份厚礼,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死者只能因其发现地而归入本县的台风灾情中,从而有力地绊住了葛云步。台风到来之际,从省城赶来核实情况的两位来客相当于无意中对葛云步进行了一次实地考察,他们的核实单子里并没有台风一项,因为举报人不是诸葛亮,不可能先知先觉,提前拿台风死人做文章打击葛云步,但是两位来客恰与台风同步到达,回省城汇报时,领导必定会关心了解实时情况,本县于台风中的损失便成为现实问题。一个地方刚刚遭受惨重损失,还有人员伤亡,紧接着其主要负责人就给提拔起来,这合适吗?

于是不“暂缓”也得“暂缓”,葛云步只能自认运气“好”。

一个来月后,省里召开领导干部会议,本市书记、市长奉命与会。会间,省委组织部长约请本市两位主官谈话,研究相关干部问题,葛云步事项为其中之一。部长告诉两位,经过细致核实,葛云步被举报的经济问题和其他问题基本排除,但是当地受灾严重却属现实存在,这种情况下是按原计划提拔任用,或者还是再缓一缓?两位是什么意见?市委书记率先表态,主张按照原计划提拔任用,理由是台风为不可抗力,本县尽管受灾严重,却也已经竭尽全力投入抗灾,包括葛云步自己。眼下台风过去一个多月,救灾主要任务都已落实,影响已经不那么大,可以考虑让葛云步上。这位书记的态度不奇怪,他对葛云步印象较好,认为葛踏实可靠,此前葛被排入提拔名单,是他力排众议全力促成,此刻维护这位下属也是维护自己当初的决策。而且实不能一直拿台风灾情诘难葛云步,如果本县那些倒塌的围墙全都要算葛云步的账,那么全市更多的倒墙算谁的账?所以市委书记本人态度鲜明。市长陈其宗态度就比较微妙,他一直对葛云步比较苛刻,原本还主张提另外一位县区书记,不用葛云步。且葛云步拟提为副市长,要成为他的一个副手,这种时候他的意见便比较重要。不想陈直言不讳,态度竟比书记还要坚决。他认为拿台风卡葛云步不公平。台风那天陈曾亲自跑基层察看,得知葛本人在台风中冲在一线,差点在高速公路塌方中丧命。台风最猛烈之时,葛云步是在海边301工地,那是省重点项目,表明葛这个人有大局观念,虽然中气不足,紧要时刻却不含糊。单这些表现就应当直接火线提拔,而不是“暂缓”。台风中那具死尸现已查明身份,是邻县一个渔民,因渔船失事落海丧生,漂到了旧港乡,这与葛云步没有关系,账不能算到葛头上。

这就是所谓“生死关头”关键一票。可以想象,如果当时陈其宗态度暧昧,主张“再看一看如何”,那么很大概率是继续“暂缓”直到消失。

一星期后,葛云步的任职事项再次上会通过。这一次无须再行公示,因为此前已做。任职文件于会议决定当天签发。在延缓了一个多月之后,已经被人们“判为死刑”的葛云步起死回生。

尘埃落定了吗?还没有。

那一天葛云步到陈其宗办公室汇报工作,陈其宗依然如故,并没有变得客气一些。

“是不是感觉轻松很多?”他问葛云步。

葛云步说:“感谢领导关心。”

“还早。别闹出笑话。”陈其宗警告。

“明白明白。”

“闹笑话”是什么意思?在本市有典故,指的是人大常委会选举出岔子。葛云步已经被确定为本市副市长,但是还需要履行法律程序,这便是选举。理论上说,葛还只能算是候选人,只有通过选举才算真的当上了。法律规定市长必须由人代会代表们选举,人代会通常每年一次。副市长可以在人代会上选举,人代会闭会期间,则可以在人大常委会上选举。人大常委人数比人大代表少得多,通常两个月开一次例会,因此选副市长相对快捷。除了政府副市长,法律亦规定市政府组成部门的主任局长们亦必须通过人大常委会选举,这一项选举涉及的人员较多也较频繁。正常情况下相关选举很少出问题,但是偶有例外。本市曾有一位县委书记与县长闹矛盾,被双双免职调离。该县委书记后安排为市环保局长人选,在市人大常委会选举时却被否决,原因除了外界议论不佳,还有他本人现场表现问题。按照惯例,被提名者在选举前要对与会常委们做一个发言,表明自己如果当选将如何努力工作等等。由于这位前书记表态比较敷衍,只拿一张嘴巴上台,不像其他候选人事先认真准备讲稿,且未刮胡子,未着正装,与会一些人认为他对新职心怀不满,且有藐视人大常委会之嫌,于是在无记名投票环节出现众多弃权票,以致赞成票未过半而落选,这就鬧了笑话。

与当年那位笑话主角相比,葛云步情况肯定要乐观得多。毕竟是提拔升职,虽不至于心花怒放喜形于色,但至少不会心怀不满。有了前车之鉴,到时候刮刮胡子换换西装就是。副市长比局长职位高,是省委研究决定的人选,不太可能出意外。陈其宗却不放葛云步轻松,非要警告一番,似乎闹笑话大有可能。葛云步本次经历确实也比较丰富,别人顺顺当当,眼睛一闭睡觉,眼睛一睁成了。他好戏连台,又是台风又是举报又是暂缓,差点给塌方活埋,节外生枝不断。最后关头不闹个笑话,那还算功德圆满吗?岂不是愧对观众了?

“你这个人夜长梦多。”陈其宗说。

不说“你这个事”,而说“你这个人”,表现出陈对葛的基本看法。所谓夜长梦多指的是时间。本次市人大常委会于上周刚刚开过,按照两个月一会节奏,下一次例会五六十天之后才会安排,葛云步得等到那个时候才能“履行法律手续”。对当事者来说,此刻当然快刀斩乱麻最好,夜长梦多总怕出事,格外锻炼神经。但是有什么办法?如人们调侃,命苦不能怪政府。

陈其宗还问起葛云步的父亲:“老人家八十了?”

“八十二。”

“你叔叔是去年走的吧?”

“是的。”葛的叔叔比葛父小两岁,先葛父离世,是肝癌,终年八十。

“他们把人搞混了。”陈其宗说。

谁把人搞混了?举报人。台风当夜,两位省城来客曾经问起过葛的父亲,为什么呢?原来有举报信称葛父于去年病死,葛借办丧事之机收受财物。这是需要核实的一个问题。由于涉及到丧父,核实的那位处长用语比较委婉,询问:“你父亲这个这个,去年过世了?”不料后半句还没出口,葛便回答其父身体不好。这一听还是个活人嘛,总不能拿活人治丧敛财。因此直接删除,无须多问。回省里一汇报,听得领导很生气,说这个举报人不靠谱,凭空捏造,其举报其他事项的可信度也顿时大减。后来该省领导与陈其宗谈话时又提到这个事。陈其宗恰好知道去年葛家确实治过丧,那时陈其宗到301工地视察,葛是直接从葬礼现场赶回县里接待他,当面提起过。因此该举报并不完全凭空,估计是举报人听混了,把葛的叔叔病故听成其父。陳其宗心里有数,却什么也没多说,因为可能有连带影响,例如葛云步的堂兄弟们有没有借父亲的葬礼以及堂兄葛云步的地位敛财?葛云步是否也分了一点?追问下去事情就复杂化了。

葛云步担保:“据我所知,我叔叔丧事是很清楚的。”

陈其宗问:“我查你了吗?”

“谢谢陈市长关心。”

陈其宗还问起郭蕾:“你那个女乡长怎么样?”

葛云步感觉诧异,不知道陈其宗怎么会突然问起。据他所知,陈其宗与郭蕾以往并无交集,除了台风那天林仁义把郭蕾从301工地叫去一起陪陈其宗视察。那一次葛云步还误认为郭没把县委书记当回事,在301工地当众宣布要拿渎职和半边围墙处分郭,差点把郭批哭。后来知道是因为陈其宗驾到并严令不得泄露,事情才不了了之。

“这位女干部表现不错。”葛云步充分肯定。

“打算怎么用?”

葛云步表示,按照通常的做法,再过一段时间,可以考虑让她转任乡书记。

“不能进一步考虑吗?”

“市长知道,再进一步不是我可以考虑的。”

“你可以建议。”

所谓“再进一步”就是让郭蕾往县领导位置上走,这一决定只有市委才能做,县委书记没有这个权力,副市长也没有,常务副市长身兼常委也才有一票之权。但是如陈其宗所说,县委书记对自己辖下这一级别干部往高处提拔有一定建议权。

“陈市长清楚,毕竟也还得考虑资历。比如她前边还有一位乡书记林仁义。”

“你总是这么论资排辈吗?”

葛云步承认,当初把郭蕾从燃气公司提到旧港乡当乡长,确实没有考虑论资排辈,只考虑工作需要。

“现在工作不需要了?”

葛云步立刻表示:“市长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来考虑一下。”

“态度要明确,机会要抓住。”

“明白。”

此刻本县恰有一个机会:前些时候有一位副县长调到省委统战部工作,该副县长为女性,已经去省里挂职一年多,因表现突出被正式调去。这位女领导走后,本县政府可以补一位副县长,有可能从市里下来,也可能在本县产生,市里正在研究。按照现有惯例,换届时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都必须配备女性领导,但是届中调整时可以放宽,走一个女领导,用一位男的补充亦可,只要各方面条件符合。作为县委书记,此刻葛云步当然希望从本县提一个起来,具体该推荐哪一个,牵扯因素很多,需要多方比选。葛云步不吭声,实已经在认真考虑。

从市里回到县城,吴胜即找到葛云步,送来了一个大信封。

“葛书记要的材料准备好了。”吴胜报告。

信封里的材料很薄,只有三四页,题目是《林仁义同志基本情况》。

葛云步点点头。这份材料是几天前他交代准备的,要求不声张,悄悄做。吴胜动作很快。当着吴胜的面,葛云步把材料收进公文包,说一句:“恐怕还得再准备一份。”

吴胜表示马上让干部科长再打印一份送过来。

“不是他,另一个。”

葛云步让吴胜再出一份材料:《郭蕾同志基本情况》。内容与格式可参考林仁义这份,只打一份,直接交给他,要快。

吴胜张了张嘴巴:“恐怕,可比性不大一样。”

作为组织部长,吴胜当然知道葛云步要这种材料,只可能是为了向上级推荐干部做准备。吴所谓“可比性”,指的是林仁义资格老,乡镇任主官时间长,其他人没法跟他比,用林会比较服众。郭蕾就不一样,资历浅得多,比她资格老的多了去,如果推荐郭,会有很多人要来比,不服。

“这个事让上边领导去把握吧。”葛云步说。

“明白。”

两天后,苏国辉亲自给葛云步打来一个电话:“我要给葛书记发一个大红包。”

葛云步连忙感谢。

苏国辉是市人大主任。时下很多地方是市委书记兼人大主任,本市则是专职主任,主要因为苏国辉是老资格市长转任。苏喜欢开玩笑,他所谓的“红包”没有一分钱,却分量十足:经请示市委书记同意,决定将下一次人大常委例会提前至下周三召开,专题处理人事议题,尽快将葛云步等人送上新岗位。

葛云步喜出望外。所谓“夜长梦多”忽然就柳暗花明了。

“程序就那些,你知道的。”苏国辉开玩笑,“打扮漂亮点,头发油漆一下。”

葛云步自嘲:“要是漆得太黑怎么办?”

“那就唱得好听点。”

“明白,谢谢主任。”

葛云步需要准备一份发言稿,这份稿子得把握好,太低调不行,唱得太好听也有问题。可以中气不足,却不能丢了底气。需要好好斟酌打磨,时间却突然没有了。虽然拿到了“大红包”,葛云步却不敢忘乎所以,天有不测风云,不知老天爷还有什么意见?

果然有意见。掐日掐时,贵客驾到。

这回不是台风,是人物。说来也还不算太“贵”,也就一位李处长,但是来自一个重要单位:省财政厅。这种部门的处长手头经过的资金动辄几百万几千万,尽管并不拥有拍板权,却处于关键环节中,许多情况下没有处长点头,事情就提不到副厅长、厅长那里,因此没有谁敢不重视。本市本县有很多项目需要资金,特别是输气管道支线的相关投入,没有上级资金支持便寸步难行,这位李处长下来调研,恰好包括这方面内容,因此两级都格外重视。市长陈其宗亲自出面接待该处长,命市财政局长亲自陪同到县调研,还直接给葛云步打电话,命葛做好安排。

葛云步回答:“市长放心。”

“你是双重身份,明白吗?”

“明白。”

那就是说,葛云步将以县委书记,同时还以副市长身份接待这位贵客。如此礼遇更高,更显隆重。问题在于后一个身份还只是候任,必须等选举通过才能正式戴上帽子,而本次市人大常委会预定开会时间正好与贵客相逢,都是本周三。还好贵客是上午到本县调研,下午即离开到下一个县,而市人大常委会预定于周三下午举行。

葛云步家在市区,原本打算周三上午回家略作休整收拾,所谓“油漆”一下,下午再从家里去市人大大楼与会。那样的话时间很从容,可惜人家老天有意见,就是不让你从容。理论上说,上下午两件事都不是非葛莫属,葛不见李又怎么啦?工作排不开,让县长赵式霖去接待也算规格不低了,为什么不行?当然可以,问题是对方可能会有看法,认为该书记避而不见,这么牛逼,钱还要不要?项目还上不上?因此绝对冷落不得。那么市人大常委会可否请假?毕竟是常委们开会,候选人只是邀请来露个面而已,法律并未规定类似选举时被选举人必须亲自到场发言,因重要事务缠身无法前来,缺席选举可以吧?或者请工作人员代为宣读发言可以吗?没有哪条规定说不行,但是可能会有后果,如陈其宗警告:“别闹笑话。”所以二者不可或缺,不到万不得已,双方必须兼顾,只能既来之则安之,抓紧时间。

周三上午,葛云步与赵式霖在县宾馆迎接贵客一行,而后陪同他们去了301工地和输气管道支线工地现场,中午返回县宾馆吃饭。整个过程相当顺利。饭后葛云步与李处长握手,称午休后请赵式霖为客人送行,他不得不先告退,得马上回市区,下午市人大常委会有任务。李处长一听葛原来是去选副市长,挺感动,称葛有这么个大事还专程留下来接待他,够意思。两人握手后葛云步匆匆离开。

他回了办公室,准备取一份材料后即动身,不料就在往公文包里装材料时,告急电话到达:半小时前,管道支线工地十字口段发生机械事故,一台设备受损,一名操作工于现场重伤,送院途中不治身亡。

电话是赵式霖打来的。赵还在县宾馆,准备待客人午休后送客。接到工地报信后赵急报葛云步——这种事拖不得。赵打算命胡奇先去现场察看,他自己待送走客人后再看情况,问葛云步有何指示。

葛云步说:“可以。”

放下电话,葛云步马上拎包出门,下电梯,他的轿车和江裕候在楼下,葛上车后轿车立刻驶离。直到轿车开出县机关大院,葛云步才下了决心,命司机先到旧港乡。

“301吗?”司机问。

“十字口。”葛云步补充,“要快。”

坐在前排助手位的江裕“啊”了一声,欲言又止。

“赶一赶吧。”葛云步说。

此刻是下午一点半,从本县到市区大约是一个小时车程,满打满算,离下午三点的会议时间还有将近一小时,可容在县城与旧港间跑个来回。突然发生的這个事很讨厌,事故死人非常不好,时间点也非常不好。如果没有省财政厅处长调研这件事,葛云步此刻已经在市区家中,所谓“鞭长莫及”,事故尽可交给赵式霖他们去处理,葛通过电话提一点要求便可,人们不会有更多看法。偏偏事故发生时他就在县里,得知消息时他也还没离开。此刻管道支线施工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事故死人于施工必造成影响,这时候他一拍屁股走人好吗?回家“油漆”比一条人命一个重点工程更重要吗?

我们感觉不可思议。看来无论葛云步运气好,还是不好,他总是会碰上一个死人。台风那一回有个来历不明的无名尸体,把他从公示名单里拉了下来,“暂缓”。好不容易搞清楚了,虽然葛同志一直都在台风现场晃来晃去,那个尸体跟他倒也确实无关。哪想到冤屈刚刚洗清,大事向好,紧接着又来了一个死人。这一回有名有姓有出处,无须警察核对指纹,人家肯定是事故受害者,事故现场肯定是在葛云步的地盘和项目里。时下是信息社会,也许葛云步还在高速公路上奔跑,事故和死人消息便传到了市人大常委会会场,这消息未必会“闹出笑话”,但至少显得很不好。如果葛云步还表现得像是无动于衷,一味逃离现场,那就更不好了。

因此他只能掉头往工地跑。自知理论与实际未必一致,只算路程时间不行,必须考虑路上各种交通状况和不可抗力,没有足够余地风险很大,却只能心存侥幸。

十字口位于旧港乡西南,为低山丘陵地带一个路口。有一条便道从县道延伸而出,通向十字口。这条便道已经被大量通行机械碾得极其破烂,有如一条漫长抹布,葛云步的轿车在这条便道上没有与任何车辆交会,仅道路本身就让轿车招架不住,在车辙和坑洼间躲闪,浪费了十余分钟宝贵时间。这条便道是十字口工地唯一通道,工地施工机械多为履带式重机械,有如重型坦克,通行力强大,破坏力同样不俗,任何坚硬的路面都经不起那些大家伙几番来回碾压。幸而类似施工道路有如盒饭里的一次性筷子,吃完了连盒带筷一丢了事,本地段工程完结,便道也就关张,基本毁弃无用。此刻却是它给葛云步找了大麻烦。

那时已经顾不上其他,首要的是赶紧到达。一车人在便道上颠簸晃荡,终于被车拉到山顶。这里聚集着一堆人在等待葛云步。胡奇先葛一步到达,他是常务副县长,项目领导小组副组长,这种时候顶替赵式霖的只有他。还有郭蕾,她是副组长,十字口地段属于旧港乡,此刻无处可逃。

当天上午葛云步陪同李处长一行调研时见过郭蕾。管道支线项目需要更多经费支持,因而被安排为本次调研重点。郭蕾为贵客安排了另一个施工点,那个点地势平整,一条长龙在大地间蜿蜒,看起来气魄更大。女干部心细,一行人下车时,车下已经备有一堆安全帽,一一发放,让客人们的实地调研更显逼真,至少拍起照来更像那么回事。当时葛云步还表扬了一句:“郭乡长有安全意识。”实际上根本用不上安全帽,客人一到,近处机器立刻熄火,唯恐不安全。在施工单位负责人向客人一行介绍情况时,郭蕾站在葛云步身边,低声问了一句:“葛书记什么时候有空?”

葛云步问:“有事?”

“有个情况想找您汇报一下。”她略一顿,“个人情况。”

葛云步立刻想起陈其宗的那句话:“你那个女乡长怎么样?”

葛云步当即拉下脸:“把你的工作做好。”

“我会努力。”

“别到处找人。懂吗?”

郭蕾一怔:“我是……”

葛云步再强调一遍:“不要到处找。”

短短几句,没再多谈,只供回味。没料到几小时后再次相逢,竟是在事故现场。“郭乡长有安全意识”言犹在耳,这里就死了人。

那时顾不得说话,葛云步掉头往下走,身后一堆人紧随。十字口以下,场面相当壮观,眼见一道深沟从远处延绵而来,一条黑色的钢管长龙从山脚爬沟而上,这是正在施工中的输气管道支线。从山头往下没有道路,只能沿沟畔的土坡通道下行,沟畔土坡通道是开沟时挖出的土石堆砌出来的,已经被施工机械压实,但是这种压实并不可靠,稍有不慎就可能出事,特别是在雨后。

事发现场在斜坡中下部,葛云步在那里站住脚。现场场面骇人。有一辆吊管机歪斜半个身子,差一点掉进沟里,一条粗大的长钢管还被钢索悬吊在吊钩上,悬空于沟底上方。吊管机往下还有一辆焊车,二者相距不到两米。有一个人在葛云步身边介绍称,幸好二者间一段小土坎起了阻滞作用,吊管机被挡住,否则跟焊车撞到一起,两个设备一起报废,损失就大了。

这是施工单位现场负责人。他刚要向葛云步一行介绍情况,葛摆摆手让他暂停,指着郭蕾说:“你来讲。”

这就奇怪了。就责任主体而言,施工单位肯定是安全事故的主要、直接责任方。地方政府有安全监管之责,地方辖区内出现的安全事故,无论是谁干的,地方政府都有责任,特别是致人死亡的恶性事故,追责时少不了要拍打地方官员。但是地方官员不可能越俎代庖为施工企业的安全负全责,郭乡长又不是现场施工经理,让她报告事故情况明摆地没道理,是在为难她。

郭蕾却不能不说。作为事发后最早赶到现场的地方官员,她已经了解了若干情况,此刻不至于哑口无言。她向葛云步和胡奇报告,称根据初步了解,今天的事故是气候原因加上机械故障。昨日下午本县下了一场中雨,十字口一带雨势偏大,沟畔路基被雨水冲刷,下部虚土沉降。今天上午,本段工地实施管道焊接作业,由吊管机将预放于山坡上的钢管吊起来,沿沟畔通道,采用带刹车倒车方式下行,逐渐向下方钢管长龙接口靠近。按照工艺要求,待接钢管必须先吊到离接口五米处放置,为打磨坡口和组队做准备。吊运过程中,沟底有两个工人配合作业,沟上有一个安全员监控。当天上午这些人都正常到位,不料吊管机行至预定位置时发生意外:操作员感觉车下一震,整车往下陷并加速下滑。操作员紧急进行停车操作,竟发现刹车失灵,吊管机停不下来,与所吊管子一起沿斜坡逐步加快下滑。操作员采取脚刹及断油断电自动刹车两种停车方式无明显效果,吊管机和管子在坡度和重力作用下越滑越快。操作员一看无法控制车辆,就从一旁跳车逃走。对面沟上的安全员察觉吊管车失控,立刻大声警示沟下人员躲避,沟底两人听到报警紧急闪避,其中一人躲开了,另一人没反应过来,被随吊管机下滑的管子撞击,挤在两管口之间,头部严重受创,当即倒地不起,昏迷不醒。现场人员立刻对伤员施救,同时打120。救护车在半小时后赶到,伤员抬上车时还有呼吸,但是未及到院,于途中身亡。

郭蕾匯报时,葛云步一声不吭,就站在现场听,左右顾盼。身旁有人拿手机拍照。“啪啪啪”,这是必须的,叫作“留痕”,立此存照。郭蕾讲完后,葛云步问一旁的施工单位现场负责人:“她都说到了吗?”

那人点头:“郭乡长说得很清楚。”

应当说郭蕾不简单,她居然把事故经过都听进去了,而且还记住了,讲起来清清楚楚,就好比事发时就在现场。一些专业词汇什么的于她不是困难,那应当不是当年她在大学里读到的,而是近日深入工地虚心学习积累下来的。这方面她有优势。

葛云步却挑毛病:“听来听去,怪老天爷昨天雨下大了?”

郭蕾说:“天气只是外因,内因是安全管理有问题。这辆吊管机去年年检没有做,刹车系统的问题没有及时发现,这就成了安全隐患。现场安全员注意力不够集中,如果能早几秒种发现异常,多一点应急时间,可能就不至于死人。坡下的两个操作人员当时注意力都在准备坡口打磨,没有注意吊管机作业,也是一个问题。”

“说得头头是道,早哪里去了?”葛云步问。

郭蕾一时张口结舌。

“人已经死了!头头是道有什么用?”

“葛书记……”

“就是说你。是你的事。”

郭蕾的眼睛忽然就红了。

还好葛云步及时忍住,没有大发火,否则只怕郭蕾又要当众哭泣。此时此刻发生恶性安全事故,葛云步心里确实窝火,身为老大发点火也属正常。问题是他选错了方向,就眼下这件事,把施工单位那些人骂一顿,比骂郭蕾要有道理。但是葛云步偏偏专打郭蕾,为什么呢?此人中气不足,只能柿子找软的捏,欺负欺负女干部?其实在直接事故之外,还有深层原因,与“不要到处找人”有关系。那件事让葛云步感觉特别不好,却因涉及陈其宗,人家是市长,葛的上级,因此不好明说,只能找茬。

施工单位那位负责人赶紧表示:“对不起领导,我们马上整改。”

“是对不起死者,还有他的亲人。”葛云步强调。

“是的是的。”

葛云步命施工单位立即停工,开展安全大检查并接受事故调查。命胡奇立刻组织专家小组下工地调查,盡快拿出结论和处理意见。同时要求管道支线全线停工,各施工单位立刻开展安全自查,包括查清每一辆吊管机和焊车是否按规定年检。然后再根据发现的问题和整改情况,酌情恢复施工。

他看了郭蕾一眼,对方沉着脸,眼睛似已恢复正常。

“这件事由郭蕾乡长具体负责。”葛云步宣布。

郭蕾低声道:“我只能管旧港乡。”

“你是领导小组副组长,就用这个身份全线负责。”葛云步说,“所有地段,只要再有一辆吊管车滑到沟里,就处理你。”

一句都没多说,葛云步掉头往回走,步履急促,气喘吁吁走上十字口山顶。而后也顾不上跟身后送行的各位握手,葛云步上轿车,立刻出发。

轿车又回到千疮百孔的施工便道上。

到了县道,看看时间,三点之前肯定是赶不到了。如果充分考虑便道的破损程度,如果到事故现场照完相就走,什么都不说,放郭蕾一马,也许还赶得及。现在迟了。

葛云步给苏国辉打了一个电话,报告了情况。

苏国辉大惊:“怎么会搞得这么狼狈?”

葛云步苦笑:“碰上了。天有不测风云。”

此刻中气特别不足。

苏国辉交代了四个字:“尽快!尽快!”

“明白,明白。”

放下手机,葛云步即听到江裕催促司机:“尽量开快点。”

葛叹口气:“别紧张。安全第一。”

现在只能听天由命。如老话所说:死猪不怕开水烫。

紧赶慢赶,最终还是迟到三十分钟。匆匆走进会场时,葛云步才忽然想起来:他上身穿的是一件薄夹克,没来得及回家换一套正装,当然更没来得及略加“油漆”。

苏国辉千方百计帮助救场,主要措施是调整顺序。当天除葛云步外,还有五位政府局长要通过选举程序。六位候选人发言按照级别和候选人公文顺序排序,葛云步排第一,需要第一个做表态发言。这一顺序打印在会议议程里,放在各位人大常委牌位处,白纸黑字,仓促间无法更改,于是人人皆知。苏国辉主持会议时,开玩笑称今天发言试行改革,激励后位,从倒数第一开始。于是就把葛云步从第一变成了最后。这么做只是发言排序调整,并无实质性变动,说来无关紧要。但是与会人大常委们个个老到聪明,都知道其中必有原因。待葛云步终于出现,大家就明白了:原来是这家伙迟到了。这个时候,一味“唱得好听点”只怕会有反效果,葛云步心里很清楚。考虑到事故消息可能已经满天飞,此刻不宜装聋作哑,做解释比不做为好。葛云步在念稿前加了一段口头发言,简要说明本县工地发生意外事故,一人死亡,暴露出重大安全隐患,可能影响重点工程建设,他不得不迅速进行应急处置,致使未能及时到会,为此他要深刻检讨并对在座人大常委们表达歉意。

与当年那位闹笑话的落选者相比,葛云步有同有异。同的是无正装无油漆无装修,有不尊重本会之嫌。异的是葛云步准备了讲稿,当年那一位没有,只出一张嘴。但是当年那一位至少还能准时到会,葛云步居然迟到半小时,似还有理,振振有词。另外一个不同是当年那一位是与县长闹矛盾被免职,那种事死不了人,而葛那里却把人搞死了,这种情况下,没给免职还给提拔,说来不免让人有些看法。葛是一位往上走的人,本应更有水准,当然大家划票也需要更为慎重。

选举结果是多数赞成,两票弃权,葛云步任职履行了法律程序,正式当选。他闹笑话了没有?没有,也算有。同期另五位局长候选人均满票通过,无一走漏。

郭蕾报告说,她去了市政府大楼,陈其宗没在办公室。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市长在哪里,打电话也不接,只好把请柬交给市政府秘书长代转。

葛云步说:“咱们需要他一个反馈啊。”

郭蕾试探道:“或者,请葛书记给他打个电话?”

这个建议并不唐突,合情合理。郭蕾可以去跑个腿送封请柬,当面相请其实还是葛云步自己更合适,毕竟他还是县委书记。

“那行吧。”葛云步说,“你还是到301去,确保万无一失。”

“明白。”

郭蕾走后,葛云步即给陈其宗挂电话,果然如郭所说,手机可以接通,但是没人接电话。这就好比手机给锁在保险柜里,钥匙却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当天葛云步又给陈其宗挂过两次电话,一次在下午,一次在晚间。下午那次还是锁在保险柜里,晚上那一次终于开锁了,电话那头传来陈其宗的嗓音:“怎么样?”

葛云步简要报告了情况,称升顶仪式定于二十八号举办,也就是两周后的星期五。请柬已经送达市政府请秘书长转交。他打电话,主要是想请示一下,不知陈其宗还有什么具体要求和指示。

陈其宗回答很简短:“再说吧。”

电话挂断了。

这就奇怪了。这件事原本就是陈其宗决定的,此刻还“再说”个啥?

大约一个月前,陈其宗到本县视察,重点是301工地和管道支线工程。301工地的负责人潘岳向陈报告,称项目进展顺利,准备按计划进入储罐升顶作业,这是本项目建设中最重要,技术含量最集中的作业内容之一。陈其宗听了很感兴趣,即向葛云步下令:“你们配合,搞个仪式,到时候我来。”

通常情况下,一个工程奠基时需要有个仪式,落成时也有一个,有此二仪足矣,不需要围墙建成来一个,罐子倒水泥再来一个。从这个意义上说,罐子升顶那就好好升吧,没必要搞什么仪式。但是陈其宗有要求,也有说法:旧时乡下盖房子,上梁是大事,通常都要放炮吹喇叭庆贺一番,然后再把那根屋梁搞上去。罐子升顶类似于房屋上梁,咱们不需要大操大办,关起门也得自己搞一搞。

于是便着手准备。潘岳按照他们的规范准备升顶各技术事项,地方上插手不了,也没资格插手。仪式则由县里负责筹备,根据现行有关规定以及陈其宗要求,这种事不能大操大办,只属自娱自乐,图个高兴,振奋精神,继续前进。因此地方上除了请市长隆重光临,其他客人一律不请。业主及施工单位是否請主管领导到场由他们自定。仪式程序也尽量简化,除了舞龙舞狮放鞭炮,就是潘岳一个简短开场及介绍,以及市长陈其宗一声号令:“升顶开始。”然后交给总工程师现场指挥,这就好比卫星发射时要由一个领导下令,然后技术官员接着倒计时。

经过认真准备,各项任务基本落实,时间也渐渐逼近,此时陈其宗却来了两个字:“再说”,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也可能是陈正在忙什么事,顾不上跟葛云步多说。只能待陈忙过之后再探讨清楚。还好还有两周,如果陈有意做点更改,也还来得及。就葛云步而言,当然最好不要有什么变动,毕竟已经做了准备。葛不清楚陈其宗为什么如此看中上梁,却也很希望该仪式如期举行,此愿望可能还会强于陈其宗,因为葛云步心里明白,可能不等项目落成,“葛书记”就成为历史了,不妨就把升顶仪式视同项目落成,也算给自己县委书记的身份画一个句号。

那时候已经过了半年,葛云步一直以副市长兼县委书记身份待在县里。据我们所知,一方面的原因是继任人选问题,葛云步提任离开,必须得有一个人来接手。按照现有管理办法,县委书记人选不是本市可以决定的,必须报经省里同意。这位接任者如果还没挑选好,或者还未通过相关程序确定,为防止工作脱节,葛云步只能原地不动。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据说市长陈其宗主张让葛在县里继续管一段时间,主要是考虑301项目需要。该项目是葛手上做起来的,葛对之比较了解,中途换一个人接手,必然还会有一个熟悉与磨合过程,只怕一开始不太顺或者不太得力,因此不如让葛继续管,至少告一段落再走。由于这些原因,葛云步滞留于本县。这种状况有利有弊,可容葛云步继续做些事情,一些重要事情却也不能干,例如重大人事事项不好再做,以避免临离开前“突击提拔”之嫌。重大项目拍板也比较困难,毕竟紧接着是别人当老大,葛云步不能越俎代庖。但是301和管道支线不存在问题,葛云步可以全力以赴。

葛云步在市人大常委会上正式当选时,管道工地还因为安全事故处于停工状态。他从市里回到县里已是工地停摆第三天,进办公室后他只喝一杯水,立刻上车又到了十字口工地,时事故调查组还在工地。

“调查结论什么时候能出来?”葛云步问胡奇。

胡说:“已经基本定稿。”

葛云步给胡奇两天时间扫尾,然后恢复施工。如果还有一些问题需要搞清楚,可以边施工边做。在此之前,管道支线其他地段的施工必须先行恢复。

郭蕾报告说,支线各施工单位都已完成自查。县里安排检查组一一审核,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没有发现重大安全隐患,可以全面恢复施工。

这一次没有批评,葛云步点点头。

十字口施工在两天后恢复,葛云步再次亲自到场,原本打算亲自下到沟底,就站在上次事故中被撞身亡的那位工人倒地位置上,在那里亲自监督吊管机和焊车作业。这当然是不允许的,无论贵为副市长,或者县委书记,在施工现场都属无关人员,不是只戴一顶安全帽,就有资格进入只有专业工人才能进入的地点。由于葛云步执意要在现场督战,施工单位安排他及随员站在沟对面的坡上,处于吊管机钩臂的危险半径之外,亦能直接观察现场状况,必要时可以发号施令。葛云步站在人家给他划定的范围内,就像唐僧待在孙悟空拿金箍棒在地上画的保护圈里,在现场一直坚持到那一根钢管吊装、焊接完成。这根管子在上一次作业中出了事,砸死了一个人,此刻终于被乖乖焊接到钢铁长龙里,整个作业过程没有瑕疵,现场所有人包括葛云步均毫发未损。葛云步的到场无疑给现场增添了不少麻烦,但是也象征性地宣告事故与死亡阴影从管道支线工地被驱散,施工全线恢复正常。

由于离任在即,那时葛云步已经显得比较急迫,不惜以身试钩,自己跑到沟底督促复工。在其全力督战下,管道工地全面恢复正常,301也按计划迅速推进。此刻到了大罐升顶的节点上,相关事项已经基本准备就绪,万事俱备,只等陈其宗“再说吧”。

第二天,葛云步再次给陈其宗挂电话,这一次更奇怪:电话挂不通了。像是锁进保险柜取不出来的手机电池耗尽。

这不是陈其宗的风格。

当晚,一个爆炸性新闻传到本市:陈其宗于省城失联,他出事了。

葛云步这才明白这几天联系不畅是怎么回事。显然陈其宗已经被控制,应当是涉案了,时下这种事不罕见。估计办案人员是在省城采取的行动,但是一开始他们没有关掉陈的手机,可能也是想通过该手机掌握他的若干联络面与信息。待他们认为差不多时便把手机关掉,陈市长就此销声匿迹。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对葛云步而言,陈其宗出事之震撼力不下于那次台风。

郭蕾表现正常。她向葛云步请示:“301的升顶仪式还做吗?”

葛云步说:“陈市长出了事,罐子就不升顶了?”

她点点头,欲言又止。

郭蕾被任命为副县长已经满两个月。其任用相当轰动,因为比较超常。副县长是市管干部,其任职不由县里决定,但是谁都认为是葛云步起了关键作用。尽管葛云步擅长伤害女干部感情,曾数次当众把郭批哭,但是始作俑者是他,没有他哪里有郭,郭能从一个无名的企业助理一举跃升为乡长,有赖他一手推动,而从乡长再上一层,没有葛的全力推荐也是不可能的。据传在市里酝酿干部人选时,葛向市委书记提交了一份《郭蕾同志基本情况》,在节骨眼上发挥了作用。为了扶女干部上马,葛还提前安抚“可比性”大的若干人物,包括林仁义。林其实是葛最中意的干部,如果葛可以选择,首先会是林,然后才轮到其他人。这一回事情倒过来了,乡书记原地不动,把乡长提起来,尽管可以找出诸如需要补充女领导、301等重点项目专业需要,等等,但相关官员们总会找到反驳理由,为此感觉不公不爽,这就需要说服、安抚,讲大道理,给新希望,化解心结,避免窝里斗。葛云步中气不足,这方面却有专长,经他做工作,林仁义等人无一做小动作,没有太多异议,郭蕾得以顺利提升。

据说郭蕾离开旧港乡履新前,在乡里的欢送会上掉了眼泪,说林仁义是她的老师,手把手教她做基层工作,高风亮节让她铭刻在心。林仁义说:“你应当感谢上级领导。”一般认为他在指葛云步。问题是葛云步并不是做决定的人,超常任用背后少不了强有力的权力运作,所以外界也一再风传郭蕾“上边有人”。这个人是谁?莫非就是陈其宗?奇怪的是陈其宗以往与郭蕾似乎并无交集,除了刮台风那一天在旧港乡见过一面。郭蕾长相端正,谈吐得体,这种女干部容易让上级领导产生好印象。但是无论该印象怎么好得不能再好,光凭那个肯定是不够的。这就形成了疑问,以及巨大的想象空间。

陈其宗销声匿迹之后,各种传闻颇多。有一天县领导开会学习,会后郭蕾走到葛云步面前,低声问一句:“葛书记有空吗?”

“有事?”

“有个情况想汇报一下。”她略一顿,“个人情况。”

这是第二次。上一回还在旧港乡,郭蕾提出要汇报一点个人情况,被葛云步即刻批评。此前陈其宗向葛云步问道“你那个女乡长怎么样”,葛判断是郭去找了陈,让陈来对他施加影响。估计郭蕾要讲的“个人情况”不外是希望进步,有机会盼望葛书记多关心等等。葛云步不想听,还命她“不要到处找”。以葛自身体验,当时他就担心陈其宗早晚会出事,所以对郭蕾略做规劝,也是怕她饥不择食上了贼船。想当年这位女干部给个乡长都不想当,几年下来学会了一点基层工作,居然也学会了谋官要权,让葛云步感觉很不好。陈其宗出事后,郭蕾像是还沉得住气,此刻忽然有些异样,葛云步注意到她脸容比较暗淡,情绪不佳。

“到我办公室吧。”他说。

郭蕾的“个人情况”颇有爆炸性:两天前,她的大伯突然失联,听说是涉案了。家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很着急。

“葛书记是不是知道一些内情?”她打听。

葛摇摇头。

所谓“大伯”是民间称呼法,该“大伯”就是郭蕾丈夫的大哥,郭蕾的女儿管他叫“大伯”,郭蕾“跟小孩叫”也称大伯。郭的丈夫与其兄相差近十岁,所谓“长兄如父”,他们的父亲死得早,母亲没有工作,郭的丈夫实是其大哥拉扯长大的,包括读农业大学也是其兄出的钱。这位大伯早年在县林产公司工作,后来辞职下海,跟人合伙承包山地种植巨尾桉,经营速生林。风里来雨里去在外头跑,工作很辛苦,挣的钱也不多。还好郭的丈夫和郭本人都有一份收入,不再需要他资助了。前天下午,有一辆越野车开到郭这位大伯承包的林场,把他请上车。听说车和人都是从市里下来的,说是请他去配合办案,人就这么给带走了。

“知道他卷入什么案子吗?”葛云步询问。

郭蕾对其大伯的经济事务一无所知,其丈夫也不清楚。大伯从不跟他们谈,也不要求他们什么,让他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是吗?”

郭蕾冒出一句:“他认识陈市长。”

“怎么会?”

有一回郭的大伯在林场安排工人间伐林木,忽然来了一辆小车,一个贵客从车上下来,在路旁察看林子,看模样是个当领导的。郭的大伯走过去跟那人打招呼,请抽烟。那人坐在路旁石头上跟他聊了好一会儿,还给了一张名片,竟是市长陈其宗。陈聊得高兴,吩咐说有时间可以到市里找他。走的时候郭的大伯往陈轿车的车后厢里放了一麻袋地瓜,还有一箱土鸡蛋,都是在林子边自己种养的。

葛云步摇头:“肯定不会因为地瓜、鸡蛋涉案。”

郭的大伯很少提起自己的事,关于他跟陈其宗相识的故事,也是郭的丈夫从林场其他人那里听到的。

“你担心他跟陈市长的案子有关联?”

郭蕾点点头。

“几个地瓜和鸡蛋,你怕什么?”

所以郭蕾才百思不解,特别担心。她的大伯人很好,其夫妻于郭蕾夫妇有如父母。郭蕾下乡任职后,女儿就放在大伯家,由大嫂管,大嫂待那孩子就像亲生的一样。因此大伯突然出事,郭蕾非常焦虑。

“问你一个事。”葛云步说。

他翻老账,问当年。当年葛云步安排郭蕾到旧港乡任职,郭拒绝了。但是随后又反悔表示愿意一试。是什么让她改变主意?跟她这位大伯是否有关系?

果然有关系。当年其大伯从弟弟处得知消息,立刻赶过来劝说郭蕾,提到他们家族几辈子都是平民百姓,没有出一个当官的,至今出不了头,干什么都辛辛苦苦,还赚不了几个钱。好不容易天上掉下一个机会,郭蕾不应当轻易放弃,要紧紧抓住才是。虽然当官也不容易,但对家人特别是孩子肯定有好处,上小学中学都可以到好的学校。郭并不认可大伯的看法,但是他提到的孩子上学也是她的一块心病。郭蕾的丈夫对大哥从来言听计从,那时也一起劝说郭蕾,称照顾孩子不用她操心,就交给他和大哥安排。郭蕾反复掂量,这才下定决心。

葛云步问:“知道当时为什么决定用你吗?”

郭蕾摇头。

当时葛云步找郭蕾谈话时,郭说,燃料解决了,本县四周的秃头山会重新长满树木。这句话让葛云步把她记住了。

“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郭蕾说。

“你还得这么想。一心一意。”

葛云步命郭蕾无须焦虑,务必沉住气,静待消息,情况自会渐渐明朗。如果郭蕾的大伯涉案,不排除需要郭蕾配合办案的可能,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郭蕾应当做的就是实事求是,把自己所知道的讲清楚,不必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有一点一定要把握好:工作不能受影响,特别是她所承担的重点项目工作,不能有丝毫放松,只能不遗余力。没有301项目就没有郭蕾的今天,郭坐到今天这个位子上,不能只知道让女儿上好的學校,可以也应该做一点大事,如她曾经说过,“让秃头山长满树木”。那一次谈话中,郭蕾还有一句话让葛云步记住了,叫作“当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一个人能当什么因素很多,某种程度上要看机遇和运气,不要刻意力求,否则容易适得其反。调侃而言,“当官听天由命,做事尽力而为”,“做官看运气,做事看自己”,一个人投身一件大事的机会并不是太多,所以更得珍惜与专注。能办成大事可算有政绩,只想着搞政绩也不行,容易适得其反,一心一意才能做好事情。天有不测风云,人当一心一意,至少应当尽量一心一意,个人如何就顺其自然。这种话说易行难,所以更应努力,郭蕾应当努力,他本人也一样,一起共勉吧。

“谢谢书记开导。”郭蕾说,“感觉好多了。”

此后陈其宗案迅速发酵,本市涉案官员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壮观,一星期后,郭蕾没遇到什么情况,倒是葛云步自己涉案,被叫到办案组驻地。他在那里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全身而出,回到了本县。当时大院内外已经沸沸扬扬,都在传说葛云步“进去了”,以至他走进大楼电梯时,电梯里的几个人刹那间张口结舌,眼神发直,似乎突然撞见从医院太平间冰柜里跑出来的死者。

葛云步笑笑:“没事。”

郭蕾闻讯打来电话,她在301工地,与潘岳讨论升顶仪式事项。由于一个新的技术问题,潘提出升顶时间可能要略做推迟,以确保安全无误。

“葛书记有什么要求呢?”郭蕾请示。

葛云步提了几条意见:技术上的问题以潘岳意见为准,准备充分再做,不充分宁可推迟;建议不要推迟过长,可能的情况下及早升顶,有利于推动进展,鼓舞人心;由于目前情况,可以考虑届时不再举办仪式,按施工计划正常升顶便可,但是确定升顶时间务必提前通知,葛云步会亲自到场以示重视。

“明白。”郭蕾问,“葛书记都好吧?”

葛云步不回答该问题,只强调:“记住:一心一意。”

“我会的。”

一个月后,301项目的几大储罐进行升顶作业。

升顶是个啥?陈其宗形容那好比农家新屋上梁,郭蕾的解说比较有科技含量。郭蕾称那是天然气储罐罐顶安装的新工艺,包含很多新技术。罐形建筑通常先浇注基础,再建罐体,最后安装罐顶。如今液化天然气储罐越建越大,动辄几十万立方米容量,像301這种大型储罐直径大如足球场,这种罐子的罐顶跨度大,分量重,用旧有吊装工艺在半空中作业困难重重,成为建设瓶颈。工程技术人员创造了一种整体安装工艺替代旧有工艺,也就是在罐体内地面上将罐顶主体做好,再升空安装到位。这么大一个罐顶重达几百上千吨,难以用吊机整体吊到半空,技术人员发明了一种“气升顶”工艺,也就是使用压缩空气,把沉重的罐顶从地面顶起来,在罐体内步步抬升,同时还通过外部各个角度的吊车吊索随时调整水平,保证罐顶平稳上升,一直升到罐体顶部安装位置,确定到位准确再进行焊接固定。用压缩空气将那么重的大家伙原地抬升三四十米,不像火箭发射瞬间钻入云霄,却能在缓升中感受到巨大力量和气场,场面同样壮观,同样震撼人心。

葛云步说:“咱们运气好。千载难逢啊,怎么能不凑热闹?”

那天去了三位领导:副市长兼县委书记葛云步,县长赵式霖,还有郭蕾。依我们看,他们是总控室里的三位客人,也是三个多余的人。升顶仪式不办了,不需要谁来宣布开始与结束,不需要敲锣打鼓重要讲话以及剪彩鼓掌,领导派不上用场,技术上的事情他们又插不上嘴,充当看客还得注意不要在现场碍手碍脚。但是葛云步宁愿多余,执意一往,其中一个原因应当是陈其宗。当年陈其宗问葛云步:“知道那几个罐子吗?”301就此开始。项目进行过程中,陈其宗的支持有力且不可缺少,可惜有始无终,此刻陈“拜拜”了,黯然离场。或许他早有预感,知道自己可能要出事,所以才拿乡下盖房子上梁为例,坚持要搞一个升顶仪式,他要来亲自宣布“现在开始”,了却一个心愿,然后该“拜拜”再“拜拜”吧。不料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的动作比他快一点,此愿难遂。这时候怎么办?葛云步不是还“依然健在”吗?即便只是感念一下陈市长,他也应当去现场晃一晃,何况他自己也有一些情况。

那天的升顶作业总体顺利。如郭蕾所称,场面壮观,震撼人心。说“千载难逢”比较夸张,但毕竟也算得上难得一见。

葛云步很高兴,虽中气不足,亦连声称赞:“挺好。很圆满。”

升顶作业完成后,葛云步坐上车离开301工地,他没有进县城,直接回了市区。

两天后他被宣布免职,副市长和所兼县委书记一并免去。此刻离他被选上副市长还不到一年时间。其上升下降速度虽不如过山车迅猛,惊险程度也大体相当。其下坠的时间点颇有意味:“那几个罐子”的顶盖升上去之际,他掉了下来。此前他曾要求“可能的情况下及早升顶”,此刻清楚了:他一定也是有预感,知道自己可能为时不久,有如陈其宗。老天爷似乎有些厚此薄彼:陈其宗望洋兴叹,被逐出他亲自谋划的上梁仪式,却让葛云步赶上了升顶,“震撼人心”了一回。

据我们所知,葛云步的案子是“涉陈”,也就是牵涉陈其宗案。陈其宗案是一起贪腐大案,前市长魄力大,能力强,人称“很敢”,“敢帮也敢拿”。他来本市任市长后,利用手中掌握之权力,在土地、项目、资金、工程方面屡屡出手,悄悄干预,帮助一些关系户、关系企业包括自己的亲属谋取利益,自己也收受贿赂。本县的301项目和管道支线建设具体工程中,陈其宗也曾插手并受贿,其中有一些是交代葛云步经办,葛本人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包括是否同时为自己牟利需要深入调查。

陈其宗所受贿赂里有一笔钱涉及郭蕾,数额有二十万元,由陈本人交代出来。这笔钱是郭蕾的大伯送的,连同一麻袋地瓜,两只活鸡,一起送到省城陈其宗家中。陈的太太对乡下地瓜土鸡情有独钟,郭蕾大伯有机会便送货上门,其货纯天然,无污染,无添加,风味极佳,免费且还有倒贴:那一笔二十万跟着地瓜土鸡一起送来。作案当天适逢双休,陈其宗在家中,看到钱陈就摇头,命对方拿回去。对方表示自己就是个种树养土鸡的,别无所求,但是弟媳此刻非常需要贵人相助,只能冒昧求陈市长帮助。陈其宗一问,原来讲的是郭蕾,恰在不久前台风中见过一面,印象不错。陈其宗答应了解一下情况,还是命对方把钱拿走。对方喏喏连声,把钱塞在茶几下边隔板上,匆匆逃离。这就是本笔贿金的受贿经过。陈交代说,事后他一了解,该女干部表现确实不错,且该县恰好走了一位女副县长,可以增补。他把事情交代给葛云步,命葛重点推荐。葛照办,把一份《郭蕾同志基本情况》送给市委书记,并做口头推荐,陈在后边顺水推舟,很快便大功告成。

这是个典型的买官卖官情节。尽管二十万买个副县长,以地下行情论,价码似嫌太低。郭蕾的大伯不是财主,二十万是七抠八凑加上借贷才弄齐的,但这都无法改变事情的性质。本贿赂行为的两个直接当事人会依法受到追究,另一当事人也是贿赂行为的受惠者郭蕾也难逃处理。既然那顶官帽子是买来的,败露之后她就别想再戴了。其大伯交代称行贿陈其宗是他自己的主意,他们家族原本无权无势,现在意外出了一个郭蕾,当了乡长,还有上升机会,一旦上去,来日会荫及整个家族,因此机会一定要抓住。听说这种事不花钱很难,所以就去送贿。自知行贿并不光彩,他不跟郭蕾夫妇商量,事后也没有告诉他们。经核实,其大伯似未说谎,但是无论郭蕾知情不知情,都不能改变亲属以贿金为其买官的性质。

不料葛云步在被叫去查问时提供了另一个说法。葛承认陈问起“你那个女乡长怎么样”时,他说了很多好话。他还向陈提出,根据工作需要和个人情况,包括政府班子性别构成需要,应当用郭。陈没有反对。葛云步称此前陈从未问起过郭,是葛自己反复考虑此事,原考虑先让郭转任乡书记,后来觉得不如直接推荐为副县长,如果不行再退而求其次。葛的说法将自己变成主动行为一方,郭蕾的重用不是陈其宗受贿后授意,而是出自葛云步的大力推荐,陈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如果这一说法成立,哪怕一分钱不出,郭蕾那顶帽子也会自然到手,它是否属于购买品便有疑问。其大伯未经郭本人同意私自送钱属于多此一举,白送了且还陷害了弟媳,以这些情节摘掉无辜受害者郭蕾的帽子便显得勉强。

但是调查人员发现了问题:根据县委组织部长吴胜回忆,葛云步原本想用的是林仁义,事先让准备了一份《林仁义同志基本情况》。后来才改主意,命整理《郭蕾同志基本情况》。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显然是因为陈其宗的过问,葛云步才改变主意,把郭蕾放在首推位置。那样的话,事情的第一推动力还是那二十万贿金。

葛云步承认自己确实曾考虑林仁义,在与陈其宗交谈时也曾谈起林仁义。作为县委书记,他希望能摆平一点,争取最好的结果,比如兩个都用。如果只能一个一个来,那就不能像平常那样论资排辈,只能根据实际需要,先郭再林。当时葛云步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也许未必,但是此刻他就这么说。他这么说是有后果的。为什么那么多涉案官员丝毫不念旧情,津津乐道于自己的桃色故事,交代出一个又一个女子,不惜毁坏人家一个个家庭?因为坦白交代有助于减罪。郭蕾这件事虽色彩比较模糊,但其性别和金钱因素已经具备杀伤力,算得上一股祸水。把祸水归给陈其宗,可谓顺理成章,合情合理,显然也更符合事实。陈其宗自己都认了,葛云步何须多嘴?葛偏偏要自加重担,没事找事提出另一种说法。葛云步也承认郭蕾是他一手提拔,坚持称并没有用错,还说女干部成长不容易,建议对郭的处理应格外慎重。其大伯涉嫌行贿,需要负法律责任,郭本人也应当受处分,因为未能管好身边亲属。但是应当让她继续发挥作用,在实际工作中对自己的问题深入认识并整改。

最终郭蕾没有伤筋动骨,职务得以保留,而葛云步自己下了台。办案人员掌握的葛云步“涉陈”线索还不足以让他“进去”,但是留在岗位上不利于深入调查,因此宣布免职,让他赋闲在家,以写交代材料配合调查为主要任务。葛云步除了“涉陈”,还有“涉郭”,其重用该女的一些细节令人生疑,特别是自己“有事”了还力保该女,尤其可疑,有必要让他交代清楚,再酌情处理。在半年多的查实过程中,葛云步始终没有改口,调查人员经细致了解,未在葛与郭之间发现可疑色彩,无论是权钱交易,还是权色交易,遂决定对葛的解释予以采信。调查人员还发现葛在本县相关工程建设项目中,曾有选择地应陈其宗要求为相关企业打过电话开过绿灯,但是并未受贿。所谓“有选择”是指他并未满足陈其宗所有要求,对一些较为出格的事项,葛能拖则拖,阳奉阴违,弄得陈其宗很不痛快,总批葛“中气不足”,对葛倍显苛刻。陈其宗不知道葛云步其人“中气不足底气补”,做事一心一意,底线很清晰,时候一到陈其宗自己进牢子去发号施令,人家葛云步虽还气短,却在闲庭信步。

事情基本查实之后,有关方面考虑重新启用葛云步。鉴于葛云步毕竟也还有其一些问题,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只能先从低一点的职务重启。经过慎重考虑,也征求了他本人意见,决定让他到市住建局当局长。时301工程正在收尾,管道支线通往本市南边四县的二期项目提上了议事日程,这个事有一大块业务归住建局管,葛本人乐于继续。这人似乎还看得开,职务这种事确实不可强求,只能顺其自然。

那一天葛云步将自己油漆一新,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正装齐整,口袋里装着一份发言稿,前往市人大会议室。今天他的新职将在这里选举。

进会场之前,他的手机响了,是郭蕾。郭蕾还在原位,一心一意干她那些事。那一段时间里他们没见过面,因为事涉敏感,但是每隔十天半月郭蕾总会给葛云步打一个电话,即便在葛云步处境最艰难的时候也不例外。郭蕾当然清楚自己能够继续留在岗位上是因为什么,她在电话里从不言谢,只是报告相关项目的进展。她知道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也是葛云步最想知道的。

今天的消息是管道支线本县部分已经全面竣工。

“很好。”葛云步说,“辛苦了。”

“葛书记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葛云步笑笑:“再说吧。”

“有什么指示吗?”

“没有。”

“书记有事请尽管交代。”

对方刚要关闭通话,葛云步“啊”了一声。

“葛书记?”

葛云步问:“你女儿怎么样?上中学了?”

“是啊。”

“好学校吗?”

郭蕾没忍住,“哇”一声在那边哭了。

当天的人大常委会还是苏国辉主持。这一次选举很顺利,没闹笑话,比上一次情况好,葛云步以满票当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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