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
2023-11-24尹文武
尹文武
阿公和杨树平在一块石板上打纸牌,他俩旁边,小白和小黑自由散漫地吃着树枝上刚冒出来的新芽。
纸牌呈长条状,移民村人又称长牌。还在高溪的时候,全村人都喜欢打长牌,每年春暖花开,在松了土等待栽种之间的农闲,村里会举办娱乐活动,预祝一年风调雨顺,其中就有打长牌。打长牌是全民参与,四个人,自由组合,各自为政,每个人都是你的对手,又可能都是你的合作者,共同对付牌更好的一方。这种游戏考验的是合作、制约和默契,大家也是通过这种方式,相互交流心得,摆谈看到的或听到的家长里短。
移民至法那后,人还是高溪苗寨的那些人,但娱乐方式变了,稍年轻的和更年轻的,他们爱上了能自动洗牌的麻将。法那乡街上就有几家销售麻将机的铺面,店铺的名字都叫“正宗雀友”。
长牌的两端是对称的或黑或红的点,用或黑或红的点组成不同的形状,就有了这张牌的名字。比如牌的两端是两排全黑的三个圆点,叫“长三”;两个红点加四个黑点叫“二四”;五個黑点呈梅花状旁边再一个红点,叫“珠六”。其实都是“六点”。牌的两端是五个呈梅花状的黑点,旁边再有三个黑点,叫“枝花”;两排全黑的三个黑点,旁边有两个红点,叫“平八”;两排全红的四个红点,叫“仁牌”。这又都是“八点”。打长牌的规则是,两张牌配对,合计十四点。所以,“六点”和“八点”叫配,“五点”和“九点”也叫配,新摸的牌能和手上的配,叫“吃”。全部配上就和牌了。
到阿公摸牌,他准备吃,杨树平说:“碰。”碰是一种特殊的配,比如手上的一对“枝花”就可以与摸起来的那张“枝花”配。一和二碰三吃,碰优于吃,这张牌阿公就没有吃上。再轮到阿公摸牌,又准备吃,杨树平牌一摊,和了。两个“替用”,一个“财神”,加和牌,四番,也就是说阿公输了四块钱。又一盘开始,赢家洗牌,杨树平把长牌分成两把,左右手差不多各一半,分成扇形,两把牌交叉合在一起,再重复几次,牌就洗好了。输家端牌,阿公端成两堆,杨树平开始起牌。牌起好了,杨树平准备出牌,阿公突然想起头一盘牌,其实他一直都在想,想清楚了。阿公说:“杨老师,头盘牌你的红不够吧。”心情不畅快的时候,杨树平就被阿公叫成杨老师。杨树平在高溪村小代课很多年,都说杨树平除了会教自己的儿子,其他人都不会教。
和牌还有一个前提,就是红点要达到一定的数量,庄家三十一点,闲家二十八点。红点的计算规则是,以牌的一端红点计数,全红的按双倍计。比如“珠六”就是一点红,“仁牌”要按双倍计,所以是十六点红,碰牌按一张牌的三倍计红,不足十点红的按十点计红。杨树平说:“我已经记不起上一盘牌的细节了。早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阿公说:“年纪大了,不是反应慢嘛。”
未等杨树平说话,阿公又补了一句:“不慢为什么他们都不和我们玩了?”
这句话确实画蛇添足。搬到移民村后,还继续打长牌的就只有四个人,除了阿公和杨树平,还有刘福贵和一个姓高的。高老头去世后,就凑不齐一桌了,杨树平提议改打三人,阿公无所谓,反正规则就在那里,四人玩和三人玩其实都差不多,都是混时间。在他们三人中,刘福贵六十才冒头,最年轻,他曾经是杨树平的学生。但学生和老师就为打牌吵起来了,刘福贵说:“我烟都抽了一支了,你的牌还不出。”刘福贵说得是夸张了一些,阿公看出杨树平有些生气,就打圆场,他对刘福贵说:“树平是你老师呢。”刘福贵说:“所以高溪什么都比其他村的慢半拍。”刘福贵说话气人这点,确实学得很到位。杨树平脸青了,甩了牌,对阿公说:“以后不要叫我打长牌了。”阿公知道他是说给刘福贵听的。
阿公的画蛇添足等于是旧事重提,伤了杨树平的自尊,杨树平站起来,突然把手上的牌砸下去,说:“我要告你。”
阿公觉得很好笑,嘿一声,又嘿一声,也站起来:“告我什么呢?告我欠你四块钱吗?”
杨树平哼了下鼻子,扭头就看到了跳进油菜地里的小黑,他说:“告你家羊子糟蹋粮食不行吗?”
小黑和小白是同一天在乡街的家畜市场买的。因为没有人和他俩打牌了,阿公和杨树平独自在家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杨树平突然对阿公说:“我想买一只羊。”
阿公说:“你买呀。”
杨树平说:“我是说你也可以买一只。”
阿公说:“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买。”
杨树平说:“你想呀,以前时间过得真快?为什么?是因为有事做,买只羊喂起来,时间就好打发了。”
阿公觉得有道理,太闲了心里总是慌得很。
杨树平看中了小白,就给阿公推荐小黑,他说:“你买只黑的,免得以后你偷偷换包。”杨树平说话比刘福贵还气人。杨树平家住移民村的东头,阿公家住西头,怎么也不可能搞混。
阿公和杨树平放羊的地方叫骆驼山,以前都种了庄稼,现在坡地退耕还林了。骆驼山有两个山峰,山峰之间是一块平地,坡上流失下来的水土,都堆积在平地里,地就很肥沃,所以这块平地就没有退耕,栽了油菜,绿汪汪的。
阿公刚把小黑从油菜地里赶出来,小白从另一个缺口又跳进了油菜地,阿公心里就乐了,他懒得把这个情况告诉在气头上的杨树平。
杨树平在前面走,阿公在后面跟,他要赌气看杨树平怎么告他。杨树平回头悄悄看了几次,估计他的气消了,正在后悔。现在阿公确实是要让他后悔,待他们回来查看证据时,大部分油菜地都应该是小白糟蹋的。杨树平难堪的时候就会冒汗,阿公想,到时候杨树平一定大汗淋漓。
杨树平敲开了村活动中心的大门,他对刘干事说:“我要告阿公。”
刘干事正被各种报表忙得头昏脑胀,他说:“说具体一点。”
这时阿公已到了刘干事的办公室门口,立即补充:“他要告我家羊子吃了别人家的油菜。”
刘干事被他们搞蒙了:“你们两个坐下来先喝杯水,再慢慢说。”
阿公不想坐,他比杨树平心急,如果再不回到现场,可能小黑又跳进油菜地了。骆驼山的土地是属于簸箕村民组的,听完他俩的介绍后,刘干事不得不把簸箕村栽种油菜的主人叫来。到达现场,小白小黑站在油菜地心满意足又很不明白地看着这群人,小白的嘴巴被油菜染得一片翠绿,小黑因为毛色关系看起来倒没有小白夸张。乡下人蜂拥进城,长期生活在乡间的两只羊很少看到这么多人,除了在乡街被卖的那次,所以它们很警惕。
刘干事对杨树平说:“现实和你说的好像有出入。”
阿公补充:“杨老师说对了一半。”杨树平在刘干事办公室里说得很详细,小黑挑着长势最好的油菜吃,先把油菜沿根部咬断,舌头一挑,送进嘴里,上嘴唇往右,下嘴唇往左,上嘴唇往左,下嘴唇又往右,反正就是左右摇晃着吃,吃一口,扬一下头,耳朵扑闪扑闪,目中无人。小黑在油菜地里还走得张扬,不是顺着走,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所以一窝一窝的油菜都被羊蹄踩进泥土里。杨树平只字未提小白,阿公也想气一气他:“我还以为小白吃不惯油菜呢。”
杨树平蹒跚着翻过油菜地围栏的缺口,小白已经知道了主人的不怀好意,转过身就往前跑。杨树平捡起一块石头,朝小白甩过去:“跟好人学好人,跟坏人只能成为坏人。”话里的意思很明显,都是小黑带坏的。杨树平的力气完全不够将石头抛得又高又远,最后落在离小白很远的地方。小白和小黑三两步就跨出了油菜地,跑到坡峰上,努力回想杨树平的反常。平时,杨树平对它们可好了。
移民房的地盘是从一个小山劈开修建的,山是石山,劈开后除了修建两排移民房,剩下的地盘也无法种植庄稼,政府就把移民房前面的地块硬化,修了篮球场和乒乓球场,也安装了大家都不用的扭腰器、跷跷板、跑步机。移民房后面的地平整后,由于缺少泥土成了荒地。买回小黑后,阿公在他家正后面的荒地上修了羊圈,杨树平也比照修了羊圈,晚上,小白在东边咩,小黑在西边附和。有时候,小黑先咩,东边的小白就跟着咩。在高溪的时候,大家是听着家畜的声音入睡,到移民村后,是听着法那街上的车鸣声入睡,每一次适应都要花费很长时间。现在听觉又被打乱了,睡不着,既然小白是咩给小黑听的,小黑也是咩给小白听的,杨树平建议把小白和小黑关在一起。阿公说:“还是树平有先见之明,如果都是白或者都是黑,关在一起确实可能搞混。”杨树平很得意:“那是当然。”
他俩剪刀石头布,杨树平赢了,小黑最先去他家,那晚,阿公的耳朵仿佛听着小黑和小白一直在咩,起床到窗边再听,除了法那乡街偶尔经过的车鸣声,就没有其他声音了。深夜,有风的声音,呼啦啦的,风停后,又有雨声,先是点点滴滴,后是窸窸窣窣,阿公仿佛又听到了小白和小黑在咩,起床就到了房子后面的荒地,看到杨树平正打着电筒去羊圈,他给小白小黑喂玉米粒,还用扫把把羊粪扫到一个角落里。
第二天,杨树平问:“阿公,昨晚睡得好不?”
阿公说:“睡得可好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杨树平说:“小白小黑一晚上都没有咩,我也是一觉睡到大天亮,都不知道昨晚下雨呢。”
按照约定,晚上小白该来阿公家,阿公早早就去了乡街,他也要买玉米粒和扫把,他想总不能输给杨树平。天快黑了,阿公等杨树平把小白小黑送过来,他等啊等,就去了杨树平家,杨树平又在给小白小黑喂玉米粒。
阿公说:“现在应该轮到我来喂了吧?”
杨树平说:“昨天的约定有问题。”
阿公说:“什么问题?”
杨树平说:“你不会不记得老阿旺了吧?”
老阿旺有三个儿子,成家后都分出去了,老阿旺老了,三個儿子都不想赡养,后来村干部协调,要求每个儿子轮流管老人一天。老阿旺从老大家去老二家,在去的路上偷偷流泪;从老二家去老三家,又在路上偷偷流泪。老阿旺天天以泪洗面,最后吊死在寨子旁边的杨柳树上。
阿公说:“两码事嘛。”
杨树平说:“一样的道理,老阿旺每天奔走在三个儿子家,儿子叫不孝;如果小白小黑每天奔走在我们两家,我们叫不仁啊。”
阿公说:“杨老师你就直说。”
杨树平说:“还是老规矩,剪刀石头布,哪个赢了哪个定规则,反正家家头上都是一块天,公平的。”
杨树平又赢了。他俩同时喊“剪刀石头布”,喊到“布”的时候应该同时出手,但杨树平出手还是慢了一点点。
杨树平说:“半个月一轮换怎么样?”
阿公说:“没有问题。”
杨树平说:“羊子去了哪家,人也跟着去,怎么样?”
阿公以为听错了,杨树平经常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阿公说:“我要先去你家住半个月吗?”
杨树平说:“不是商量嘛,多个人,多点照看,是吧。”
就这样,第一个十五天,阿公和小黑住杨树平家;第二个十五天,杨树平和小白又住进阿公家。晚上,他俩经常会喝两盅,有一天晚上,杨树平喝多了点,说:“其实我们这个家是四个人。”
阿公觉得有一定道理,如果把小白小黑也算上的话。
杨树平说:“可惜小白和小黑不会打长牌。”
阿公说:“羊子会打什么长牌?”
杨树平说:“羊子不会打,人会打呀,三人可以打,为什么不能两人对打呢?”
阿公:“你说可以就可以。”他也喝得口齿不清了。
冬天很快过去,春天来了,阿公和杨树平把小白小黑赶到山上,他俩想呼吸新鲜空气,也想让小白小黑呼吸新鲜空气,还可以让小白小黑吃上新鲜树叶。
杨树平在油菜地里顿足:“还以为黑白分明,还是被你们搞混了。”
阿公也后悔,如果早一点到,也许在油菜地吃油菜的只有小白了,那样,杨树平在刘干事那里说的话,就是黑白颠倒。
栽种油菜的主人是位中年人,他说:“没有关系,我们也是闲得慌,栽种也是为了混时间。”
杨树平说:“羊子吃了你家油菜,赔偿是天经地义的。”
一方说算了,一方又坚决要赔,大家都在等刘干事裁决。刘干事说:“现在也分不清小白小黑糟蹋的比例,就五五开吧。”
杨树平和阿公都说行。刘干事估个大概,说:“损失五百,各赔二百五,怎么样?”
大家都没有意见,阿公准备掏钱,杨树平说:“我没有钱?”阿公知道杨树平有钱,他教书最大的成就就是把儿子送进了大学,毕业后分在省城工作,每次回来都会给杨树平留下很多的钱。
栽种油菜的主人说:“没有就算了,我栽种真是混时间的,没有图收成。”
杨树平把一个电话号码给刘干事,说:“你叫他回来,说我吃官司了。”电话号码是他儿子的,他从来不给儿子打电话,有事也是请孙子转达,有时候孙子烦了,说爷爷你不会直接打给我爸吗?杨树平说,你爸工作忙得很。他说的还是气话。儿子刚工作的时候,是经常回家的,渐渐地,回家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每次回来,说的就一件事,要求杨树平和他们一起进城,杨树平不去,说乡下人,去城里住不惯。这么多年了,杨树平就在儿子家住过一次,儿子儿媳上班了,孙子上课了,他就一个人干瞪眼。他偶尔也下楼,在街上走一走,街上人多,但各走各的,连个招呼都找不到地方打。现在虽说搬到了移民村,打长牌的人是少了,但见到的每个人都是熟人,都是能打招呼的。杨树平不想进城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希望儿子带着孙子多回老家住,走出去是本事,但不能忘本,按现在儿子回老家的趋势,杨树平担心自己哪天死了,儿子也就不回来了。
儿子回刘干事,可以把钱微信给刘干事,再请刘干事转给父亲。杨树平把电话接过来,对省城的儿子说:“你再不回来,我都要进班房咯。”儿子说:“哪有这么严重?”杨树平说:“现在是调停,调停不了不就进班房了。”儿子怏怏挂了电话,答应次日请假开车回来。
阿公认为今天的事,就是杨树平有意为之。阿公话少,有时候坐了半天也没有一句话,他俩住在一起的这几个月,晚上太安静,杨树平就会挑起事端,但两人吵吵闹闹,几杯酒后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按约定今晚小白住阿公家,杨树平也住阿公家。从骆驼山回到家,杨树平把小白拉进了自己家羊圈,他的气还未消。
阿公说:“不过来你们就吃亏了哈。”
杨树平说:“吃亏也比和你在一起安逸。”他确实很生气,去找刘干事的路上,如果阿公不跟着,当是个玩笑,就结束了。阿公脚跟脚,不是逼上梁山吗?
杨树平的儿子回到了移民村。全省县县通高速,从省城回来,开车也就是两个小时的车程。杨树平来到阿公家,他说:“我们的约定到此为止了。”
阿公想又过去一天,杨树平的氣早该消了。杨树平的气确实消了,他是来告诉阿公,儿子要杀小白。儿子说杀了小白,他爹去省城就没有什么挂牵了。屠户杀羊子的工具都带来了,砍骨刀、挂钩、刮毛刀就放在羊圈门口的提篮里。屠夫姓张,在法那乡街有些名气,他主要是杀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再大的肥猪,都是一刀致命,从来没有失手过。张屠夫把杀羊刀横着含在口里,进羊圈捉小白,他想杀“跑羊”,就是骑在羊背上,左手拉住羊头,嘴上的尖刀顺势到了右手,再顺势递进羊子的喉咙。杀跑羊有表演的成分,只有经验十分丰富的屠夫才敢这样操作。张屠夫拉小白的角,先要将其降服,才可能骑上它的背。小白先是往后退,势均力敌,正僵持着,突然小白奋力往前冲,和张屠夫使的力一致,张屠夫没有反应过来,被重重地抵在圈墙上。看杀羊的人不少,移民村人没有同情张屠夫,他们继承高溪人的信仰,崇尚力量和胜利。他们哈哈笑出了声,对失败者嗤之以鼻。初春的天气尚凉,张屠夫已经出汗了,他脱光上衣,再在光身子上套一件皮围腰,把杀羊刀从嘴上拿下来,在围腰上摩擦了几下,放在圈门口。
移民村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众志成城把小白按在一根条凳上,张屠夫已经不想表演了,结果毕竟才是最重要的,他去圈门口拿杀羊刀,但怎么也找不着,头有些恍惚,又去提篮里翻,还是没有找到。最后杀羊刀把上的红布暴露了身份,它藏在杨树平清扫在羊圈角落里的羊粪里。那段时间,屠夫之间疯传一个视频,说一个屠夫去杀羊,杀羊刀被一只小羊坐在屁股下,说羊都是有灵性的。张屠夫也是看过这个视频的,他把小白杀死后,说:“再有灵性的羔羊都是拿来屠宰的。”张屠夫不知道,他的杀羊刀是阿公一脚踢进羊粪里的。
苗族人都喜欢分享,羊肉炖好后,杨树平的儿子把移民村人都叫来了,移民村人又一次向杨树平的儿子道贺,都说他是顺着高溪河走进大城市的巴诺。在苗语里,巴诺就是智者,就是英雄。高溪河是乌江的支流,最后都流进了长江,流进了大海,那是苗族祖先曾经居住的地方。
移民村的青壮年,大都在乡政府引进的金刺梨集团上班,和高溪相比较,收入稳定了,生活条件改善了,但他们没有去过省城,所以也来向杨树平道贺,吃了这顿羊肉,杨树平就该和儿子去大城市过更幸福的生活了。杨树平还是不想去,他的儿子就请刘干事去做父亲的工作,杨树平就没有作更多的坚持,他想明白了,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出来,总不至于要求儿子不要工作回来吧。况且,儿子已经答应他,只要有时间,一家人就开车回移民村,回高溪。儿子的母亲死得早,埋在高溪,那里离移民村有不算短的路程,如果有车就方便多了。那天,杨树平没有吃羊肉,阿公也没有吃羊肉,他俩一杯接一杯地喝寡酒。
杨树平坐着儿子的车走后,阿公睡了一觉,主要是酒喝多了。醒来,他赶小黑上骆驼山,小黑不走,就找了一根绳子,拴住小黑的角,硬生生拉着它走。春天的树芽长得很快,也就是两天的时间,新芽又长长了一些,但小黑不吃。阿公把小黑拴在一棵树上,对它说,不要搞成什么都奈何不了你的样子,日子不都是过出来的吗?阿公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沿着坡往上走,最后站在峰顶上。峰的一边是簸箕村;峰的另一边是法拉乡街,再近一些就是移民村。从骆驼山上看不到高溪,阿公想,高溪就应该在一个又一个山的后面。阿公发了一会儿呆,就去了两个山峰之间的油菜地,他搬起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把油菜地的两个缺口都堵住了。
晚上,小黑咩咩咩地叫得厉害。小黑一天没有进食了,阿公想它可能饿坏了,就去给它喂玉米粒,想让它安静一些。小黑闻了一下,没有吃,扬起头又开始咩咩咩地叫。移民村人反映到村委,刘干事给阿公晓之以理,说移民村的物质文明要建设,精神文明也要建设。阿公说:“我马上把它卖了。”小黑一叫,阿公的心就像被猫抓了一样。赶场天,阿公把小黑拉到乡街的家畜市场,越来越需要找到好位置的叫卖声把阿公和小黑挤到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买家看到了小黑,过来掰小黑头上的角,买家小平头,看小黑的眼光有点如张屠夫,阿公说:“不用看,我不卖了。”
买家用同样的眼光看阿公一眼,转头说:“莫名其妙,不卖来这里干什么?”
又有一个买家看到了小黑,他问价格:“怎么卖?”
阿公问:“你买去干什么?”
买家很拽,说:“如果我买了就是我的,你管我买去干什么呢?杀来吃不可以吗?”
阿公说:“不卖了。”
买家说:“神经病。”他没有见过未谈价钱就不卖了的卖主。
阿公把小黑卖给了第三个买主,那时候都到下午了,买卖都快结束了。买家先看了小黑的屁股,说:“你这个大黑没有骟过吧。”
买家把小黑叫成大黑,很合阿公心意。小黑在阿公眼里总是小的,但在买家看来已经很强壮了,买回来的这段时间,又长高了一些,又长肥了一些。买家又看了小黑的头,小黑把头低下去,两个羊角对着买家,那是羊子准备战斗的姿势,买家点点头,很满意,说:“我就想买只种羊。”
阿公说:“不杀吗?”
买家说:“做种的,怎么能杀?”
阿公说:“哦。”
买家问:“多少钱?”
阿公说:“你给多少就是多少。”
成交后,买家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卖主。”
阿公回头就走,怕听到小黑的叫声。回到家,没有胃口,饭也不打算吃了,坐在凳子上,就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长牌,阿公想,自己也可以和自己打牌啊。他给自己摸了一张牌,又给另一个自己摸了一张牌,全部摆在桌子上;阿公开始出牌,又给另一个自己出牌。那晚上,阿公赢了很多盘,也输了很多盘。
自己和自己打了几晚上牌,阿公觉得没有意思了,想出去走走,他围着乒乓球台转了几圈,又围着篮球场转了几圈,他还尝试去使用扭腰器、跷跷板、跑步机,还是觉得没有意思,就走到了刘福贵家门口。移民村的房屋,门都敞开着,刘福贵正在打麻将。刘福贵一边出牌一边问:“阿公,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呢?”
阿公想,不是什么都没得做嘛,但他答非所问:“我要去高溪。”
高溪一年一度的苗寨娱乐活动开始了。高溪是苗族聚居村,包括高溪、大河等五个苗寨,高溪苗寨海拔最高,最不适宜人居住,整体易地搬迁了,村就还剩下四个苗寨。娱乐活动在村小举行,村小建在大河,那里是几个苗寨的中心地带。
娱乐活动内容极多,有唱山歌,跳竹舞,吹芦笙等,最高潮的部分是下火海上刀山。那天,两个年轻人表演结束后,主持人问:“有谁想自愿表演吗?”这是活动快结束时的客套话。主持人刚说完,阿公说:“我试试。”主持人是苗寨里刚选拔出来的年轻姑娘,她不认识阿公,所以愣住了。寨老把话筒抢过去,他已经看到了阿公,他说:“高溪的巴诺王来了。”还没有移民前,五个苗寨,几乎没有不认识阿公的,那些年的春季娱乐活动,也是苗寨“巴诺王”选拔赛,从表演者中选出一名公认的英雄,就是巴诺王,那时候的阿公经常蝉联。娱乐活动总是放在村小举办,所以活动期间学校放假,但学生们都来观看。村小里面的学生都是苗族,他们都有可能是高溪苗寨未来的巴诺王。
下火海上刀山前先祭祀,阿公念咒语、烧纸钱、洒酒水、拜四方。祭祀完成后,主持人把草纸丢在六个烧红的烙铁上面,草纸立即燃烧起来,阿公要用脚把这六堆燃烧的草纸踩灭。下火海考验的是速度,只要速度够快,脚就不会受傷。阿公顺利完成了。
接下来是上刀山。刀山是一根绑了三十二把长刀的手臂粗的木柱,立在一个坑里,共十六级,每一级,木柱两边各有一把长刀,也就是每爬一级,左右脚都要放在长刀上,然后开始一级一级往上爬,到最后一级,阿公要表演难度最大的金鸡独立,他右脚踩在长刀上,左脚弯曲,与右脚呈三角形,身体前倾四十五度。木柱是活动的,阿公站在刀锋上开始旋转,转了几圈,他就看到了高高举起的一双手。举起的那双手是刘福贵的,他在给阿公加油。阿公爬上去的时候,刘福贵一直在阿公的背面。阿公不知道他会来,搬至移民村后,前几年还有人来参加活动,近几年已经没有人来了。由于分了心,失去重心,阿公的右脚划开了一个小口,凭着经验,快摔下去的时候顺手就拉住了木柱顶部的牛头骨,两个弯弯的牛角死死地钉在木柱上。因为惯性,阿公以身体为轴,在柱顶又转了两圈。下面的掌声如雷。
阿公瘸着腿走出村小。还在高溪的时候,阿公和儿子打猎,被野猪弄伤了左腿,落下残疾,从此走路总是高低不平。瘸着的左腿正好掩盖了刚才惊险的一幕,没有人发现,此时的阿公比来时更瘸了一些。
回移民村的路上,刘福贵说:“阿公,你是我们永远的巴诺王。”
阿公说:“人老了,腿脚已经没有年轻人灵便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