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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庵之魅

2023-11-24万代辉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华表摩尼教泉州

万代辉

一二十年间,我多次到访过晋江华表山,也曾陪同文史专家就山中草庵摩尼教的兴衰之谜做过实地调查。山是有生命和魂魄的,它巍峨峻峭、奇特诡秘,犹如古诗云:“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那深邃包容,都令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再来草庵,时值秋高气爽。旧地重游,心中有了份久违的亲切。两年前的二〇二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在第四十四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包括华表山草庵在内的泉州二十二个景点正式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中国“世遗”名录里多了一份闪亮的文化符号——“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由此,这座海拔不高的山,因其深藏奇幻的人文历史而愈加散发出它的魅力和光芒。

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八闽,依史料上看,战国时期属闽越国;而在地理版图上可以了解到,其毗邻江西的闽北武夷山脉沿东南沿海奔突;峰峦叠嶂,岩崖耸峙,沟壑交错于莽莽丛林间。

在生产力落后的先前,人类活动少,山中瘴气浓重,虽有刀耕火种的原住民,后称闽越族,但福建仍一直属于没开化的蛮夷之地。

有山就有峰峦和峡谷,山泉自上而下潺湲成溪,远古先民择一处临水的向阳坡地,就地取材生火做饭,繁衍生息。

由于拥有自然屏障以及土木建筑取材的便利,一直以来,大山成为人类得天独厚的依靠和寄托:可以垦荒耕作,或接纳雅士登临、僧侣挂锡,或围猎取乐、逃避战乱等等。

虽说历史仿如过眼云烟,但一些重大事件会落下记忆。西晋末年,中原烽烟四起,士庶携家带口踏上逃亡之路;衣冠南渡,翻山越岭向东南迁徙。筚路蓝缕落脚于相对安全稳定的闽南丰州(泉州古代郡治所在地),逐水沿江而居,栖息于南安江沿岸,为给朝代“晋”留下永久的记忆,南安江由此成了“晋江”。

武夷山脉的闽中第一高峰戴云山,支脉延伸至闽南腹地,泉州境内峰峦逶迤,纵横捭阖。

华表山,远古时由于地貌变迁,地壳运动撕裂山中岩石,因此山头尽是岩石交错,加上有梅花点缀其间,“万石梅峰”就成为山上的自然景观。

说它是山,严格说更像是丘陵,海拔仅二百五十多米,属晋江第四高山,横亘方圆数十公里。东濒临台湾海峡,南与金门岛隔海相望。

山腳是贫瘠的赤土埔,北宋进士谢履在《泉南歌》中也叹道:“泉州人稠山谷瘠,虽欲就耕无处辟。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道出这片贫瘠土地向海而生的艰难的生存状态。

基本的生理需求一向是人类的第一要务。穷则思变,食不果腹且无路可走的黎庶只能耕海为田,与大自然抗争,这也造就闽南人“爱拼敢赢”的性格。

在唐代,泉州虽是中国对外贸易的四大口岸之一,但缘于生活所迫,一些无畏者只好结伴闯荡到宝岛台湾、琉球和东南亚安南、吕宋、马六甲、泥国等一带谋生,特别是到吕宋(菲律宾)耕种者甚众。随着宋元时期泉州刺桐港成为“东方第一大港”,泉州湾迎来梯航万国的海上盛景,药店、珠宝、丝茶、香料、瓷器等各种商品堆积如山。

波涛汹涌,千百年间,下南洋成为闽南一带水客的重生之路,他们飘洋过海,涉足于南太平洋沿岸诸邦。

过去“行船跑马无三分命”。为求一路平安,离别家乡时,他们会四处求神拜佛以寻庇佑。闽南的宫观寺院林立可见一斑,香火袅袅间,演绎着精神的布施道场。泉州因此留下许多“蕃客”回乡兴建的中西合璧的番仔楼、大厝。他们事业有成后需要光宗耀祖,这,也留下一个时代远涉重洋的拼搏写照。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唐宋时期的泉州受到海洋文化和外来文化的巨大影响,市井十洲人,华表山上的草庵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建于宋代绍兴年间。

庵,古代的一种小草屋,与佛教关系密切。草庵初建时用草构屋而得名,后因风雨侵蚀,至元代改为石筑。

山上早期另建有寨墙,亦称寨墙山,虽已倾废,但墙基依稀可见。四周古木葱郁,桧树、松柏、栲树、相思林、木麻黄等,虬枝交错,有的高达几米甚至上十米,绿叶扶疏,莽莽榛榛。

草庵寺依在岩崖边,窄小的石磴道曲曲折折通往山下。区域不大、高低错落,能被后人津津乐道,吸引无数海内外游人和香客,先前更多是缘于宗教崇拜,近年来却缘于“世遗”的影响力。

那么,山中的摩尼教是如何发现的呢?据泉州相关史料介绍,一九五九年,自小生活在华表山麓,后就读于厦门大学的吴文良,工作之余出于对石碑历史的热爱和探究,在山上调查时,大胆提出信众所供奉的草庵崖壁石像并非释迦牟尼。出于严谨的治学态度,他查阅大量史料并深入研究,其间多方论证,最后史学界一致确认:草庵崖壁石像乃是世界仅存的摩尼教(亦称明教)。

草庵寺初建于十二世纪。依山崖傍筑,为石构单檐歇山式,四架椽,有栌斗、梁架,面阔三开间,间宽一百六十七厘米,进深二间三百零四厘米,屋檐下用横梁单排华拱承托屋盖,简单古朴。

寺内背靠的石壁上,红色线条勾勒一个神奇的造像,这就是世界仅存的摩尼教光佛。

摩尼教光佛雕于崖壁中,直径一百六十八厘米的圆龛上;坐像身长一百五十二厘米,宽八十三厘米,背后有十八道毫光射纹饰。大石上刻有“劝念: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正统乙丑年(1445年)九月”。

佛像头部比较特别,散发披肩,端坐莲坛,面相圆润,眉弯稍为隆起,嘴唇薄,嘴角线深显,形成圆突的下颌,显得安详自如;身穿宽袖僧衣,胸襟打结带,无扣,结带用圆饰套束蝴蝶形,而向两侧下垂于脚部,双手相叠平放,手心向上置于膝上,神态庄严慈善,衣褶简朴流畅,用对称的纹饰表现了时代风格。

一九七九年,寺方在清理附近一口古井时,工人无意间挖出一只刻有“明教会”的黑釉碗,明教徒藏身华表山进一步得到有力的佐证。

后来,金庸来泉州时,就专门去华表山求证他笔下的明教与现实中摩尼教的差别。

草庵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泉州“世遗”的二十二个景点之一后,引起世人的广泛关注,也使摩尼教为何在此落脚并消失,再度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宋元时期,离草庵不远的泉州刺桐港被誉为“东方第一大港”,各种宗教蜂拥而至,摩尼教在泉州也有大量的信徒,风靡一时。

寺前空地上,草坪间有一囗早已弃用且发现“明教会”黑釉碗的古井,井边铺砌整齐的条石,相伴一棵千年桧树,枝干光秃秃的,在秋天里像虔诚的佛陀。

世界仅有的摩尼光佛存在于草庵,这对于研究摩尼教的面貌、发展及其在中国的流传等,具有重要的意义,它记录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摩尼教,公元三世纪由波斯人摩尼创立的一种宗教,它糅合佛教、基督教、拜火教等几种教义而形成,主张崇尚光明、反对黑暗,在中国也称为明教。

摩尼教最早是在公元九世纪初的唐宪宗元和年间(806年)传入我国,唐武宗会昌五年(845年)传至泉州。

最早记录摩尼教徒在泉州一带活动的是南唐徐铉的《稽神录》,其中有相关的文字记载:“清源都将杨某,为本郡防遏营副将,见一鹅负纸钱入其第,化为双髻白发老翁,变怪遂作。二女惊病,召巫立坛治之……后有善作魔法者,名曰明教。”也就是说,泉州在南唐时称清源郡,史料说明五代时已称摩尼教为明教。

到了北宋初,政府颇优礼摩尼教。《闽书》说:“至道中,怀安士人李廷裕得佛像于京城卜肆,鬻以五十千钱,而瑞像遂传闽中。真宗朝,闽士人林世长取其经以进,授守福州文学。”在这种气候下,明教在泉州一带得到发展,并选择风景幽静的华表山麓建立自己的寺院。

后来,受地方崇信明教风气的感染,南宋理学家朱熹对明教也示以尊重。他在福建同安县任主簿时,经常到泉州一带访友、讲学或办公事,并与同僚结伴游览泉州清源山,拜谒葬于此的摩尼教呼禄法师墓,同时写下“明灵自安宅,牲酒告恭虔”的诗句。

宋元时期的福建已成为中国摩尼教主要活动中心。到了明代,朱元璋稳固政权后,认为“明教”的教名上逼大明国号,下令禁止,并以其铁血手腕肃清各种势力,包括曾经助他成事的明教。

明代何乔远在《闽书》中记载:“会昌中汰僧,明教在汰中。有呼禄法师者,来入福唐,授侣三山,游方泉郡,卒葬郡北山下。”

上述记载可以看出,摩尼教呼禄法师逃到福州、泉州,坚持传播摩尼教,最后卒葬于泉州清源山。虽然他的活动未留下记录,但根据后人为他立墓,直至宋代还供人拜谒的这一事实来看,他当时必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并受到人们的礼遇。

遭到打击的明教徒潜入华表山的草庵,被迫转入秘密活动。摩尼教的寺庙、造像都不得不以佛教的面目示人,摩尼教光明佛就在那时“归入”佛教。

到了明朝万历年间,史料上记载草庵已是一派荒凉的景象,摩尼教及教徒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此,不少文史专家调查研究后说:“泉州虽称佛国,事实上并非清一色的佛教,民间的宗教习俗把儒、释、道、巫混合在一起,不管佛祖菩萨、道家天尊,一概目之为‘佛。摩尼教传入,经过自身改造使之适应于本地的宗教习俗,也是它迅速转移扎根的一个原因。特别是在遭受打击之后,为求得生存发展,将其教义、教规不断修改,使其成为一种本土化的明教。”

为了揭开草庵明教衰落之谜,文史专家还在华表山下的苏内村与溪东村,发现有一大部分村民仍信奉摩尼佛。有村民家中供奉着高十九厘米的摩尼佛,其趺坐于莲花座上,并标明“本村境主”。据称这尊也是年代古老的摩尼佛,另还有村民供奉“都天灵圣”和“秦皎明使”两尊民国时期的摩尼佛。说明摩尼教在遭受打击后,已转化成民间的一种信仰。

当然,转化过程也去粗存精,去伪存真。作为寄托,应是大众渡劫的精神需求,在物质丰富、精神多元化的当下,也许同样需要“头上三尺有神明”,以达成自我修行与无形的约束。

一座小山,深藏着世界仅存的摩尼教光佛,虽然数百年间一直被视作为佛教场地,但两者弃恶扬善的本义、向往光明的追求是一样的。

不能不提的是,华表山草庵还是一代高僧弘一法师的驻锡地。

弘一大师俗名李叔同,为中国近代高僧,他是重兴湮没七百余年南山律宗的一代宗师。

大师出家前被称为“艺事全能书独圣”之艺术教育家,亦与泉州结下殊胜因缘。

一九二八年,大师第一次抵闽,随后的将近十四年中,大都在闽南各地讲经弘法。

在《弘一法师在泉州》中载:“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应草庵住持广空邀请,移锡草庵过冬,住庵东‘意空楼。一九三四年一月,大师又应草庵寺方劝请,在山上开讲泉州首次《药师经》,前后居留两个多月。”

如今,草庵寺门石柱依然保留大师题写的楹联:“草积不除,便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毋忘世上苦人多。”

环境幽美的华表山,还是古代许多名人的读书处。仅在明代,就有十八硕儒在此读书,包括有进士庄用宾、王慎中,举人庄用晦、赖存谨、赖存业等。

书香浓浓,风光旖旎,让挂锡于此的弘一法师也发出赞叹:“万石峰中,月色泉声千古趣;八方池内,天光云影四时春。”“石壁光明,相传为文佛现影;史乘载记,于此有名贤读书。”

为此,大师还在庵后山岩石上题写“万石梅峰”四字。

一九三五年冬和一九三七年冬,大师还两度再来草庵度岁。

大師出家,非为遁世,实为救世。他在闽南的各大寺庙中身披袈裟,不是只顾念佛,不闻苍生疾苦。

在抗日战争期间,大师曾书写很多“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条幅,赠送泉州各寺及来求墨宝者,并加跋语:“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大师怀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崇高使命感和“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之无我精神。

毋庸置疑,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优秀传统文化,哺育出一代又一代民族精英,大师即其中之一。在这位一代宗师身上,即要奉行其言传身教,还要从中体味其“爱晚晴”之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

他另外还为草庵题了一联:“广大寂静三摩地,清净光明偏照尊。”字里行间,寄托了大师对佛门的企盼,对清净光明世界的美好希望。

在《闽南十年之梦影》中,大师还详述了最后一次抵达草庵的来龙去脉:“我于民国二十四年到惠安净峰寺去住。到十一月,忽然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我就搬到草庵来养病。这一回的大病,可以说是我一生的大纪念!我于民国二十五年的正月,扶病到南普陀寺来……”

大师到了厦门后,还应请写下《重兴草庵记》。记曰:“草庵肇建,盖在宋代。迨及明初,轮奂尽美。有龙象岩,其地幽胜。尔时十八硕儒,读书其间,后悉进登,位跻贵显。殿供石佛,昔为岩壁,常现金容。因依其形,刻造石像……”

这既为古刹草庵重兴留下一份宝贵的历史文献,亦为大师本人三次寓居草庵做了最好的注解。

近年来,山下重新规划了停车场,对山门、人行步道也进行修葺与整饬,想必能给游人一份心旷神怡的感受。

沿着山中小道,我漫步于葱郁的山林间,树叶在风中婆娑,忽觉有一种佛音禅声在山中弥漫,看大千世界纷纷扰扰,闹中取静,感受华表山千百年历史文化的历久弥新,厚重而斑斓。这,也许是草庵之魅。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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