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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远山淡影》中的创伤书写

2023-11-03朱孟佳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6期
关键词:石黑一雄

[摘  要] 《远山淡影》是英国当代作家石黑一雄出版于1982年的长篇小说,它以二战后的日裔移民妇女悦子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在其个体的创伤记忆中透视时代动荡变换下女性、战争受害者、移民的集体心理创伤,既表现了个体生命在悲剧性处境下的生存状态,又传达出现代社会中具有普遍意义的创伤主题。本文结合相关创伤理论,分别从人物创伤的表现、人物创伤的根源探讨《远山淡影》对创伤主题的多重表现。

[关键词] 石黑一雄  《远山淡影》  创伤书写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6-0044-04

据《牛津英语词典》解释,创伤指身体受外物伤害导致肌肉组织损伤。20世纪90年代创伤理论兴起,著名创伤理论家凯西·卡鲁斯在《无主的经验:创伤、叙事、历史》中将创伤定义为“事件在当时没有被充分吸收或者体验,而是被延迟,表现在对某个经历过此事之人的反复纠缠中。蒙受精神创伤准确地说就是被一种形象或事件控制”[1]。卡鲁斯在概念上将创伤描述为一种经验和意象的延迟、重复体验,强调创伤的延迟性和重复性。在《远山淡影》中,叙述者因创伤的影响呈现出不可靠的回忆叙事。社会学家爱德华·希尔斯认为“记忆不仅充满了个体对自己经历过事情的回忆,而且也包括他人对他们自己经历过事情的回忆”[2]。因此记忆的形成和阐释都受到社会框架和潜在结构的影响,个人记忆无法脱离社会语境存在,个人创伤的见证成为伤痛集体的纽带。通过悦子的回忆叙述,我们可以发现,悦子无法面对丧女之伤的背后其实深藏着关于女性、战争、种族的集体创伤。

一、创伤的表现

创伤从生命伊始,伴随着人的一生,影响着个体的身体状况、内心状态、语言表达和社会生活。在心理学和精神科的分类中,较为严重的精神创伤成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使受创者长期处于一种受威胁状态。应激症状在类似事件或情境重现时复发,使人产生持久弥漫的痛苦。

1.分离的自我

悦子的创伤体验直接来源于女儿景子的死亡。作为母亲的悦子内心受到强烈的情感冲击,在表面上却像接受平常事情一样接受了女儿的死亡。景子死亡的悲剧事件始终萦绕不去,“我发现这个画面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女儿在房间里吊了好几天。画面的恐怖从未减弱,但是我早就不觉得这是什么病态的事了;就像人身上的伤口,久而久之你就会熟悉最痛的部分”[3],“虽然我们从来不长谈景子的死,但它从来挥之不去,在我们交谈时,时刻萦绕在我们心头”[3]。无论在梦中还是在清醒状态下,景子死亡的画面总是不断出现,这种幽灵般的创伤体验让悦子处于惊恐和痛苦之中难以自拔。

石黑一雄说过:“某个人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痛苦不堪,无法启口,于是借用别人的故事来讲自己的故事。”[3]由于丧女之伤,悦子表现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出现记忆、语言和身份识别的分离。《远山淡影》主要记叙了三段时空的回忆,包括“景子死前,悦子生活在日本”“移民后景子死前”“景子死后”。在三段时空的叙事中,主要事件的叙述都存在着逻辑的断裂和矛盾。例如在“景子死前,悦子生活在日本”这段时空叙述中,佐知子和悦子的鲜明形象在整个叙述中无法贯通、统一。从悦子的叙述中可知,佐知子和万里子移民的故事与悦子和景子的经历基本一致。佐知子作为母亲在万里子的生活和情感上明显缺位,悦子没有对佐知子的行为进行任何评价,即使在最后,佐知子反问悦子“你以为我认为自己是个好母亲?”[3]悦子也没有回答。佐知子的反问和悦子的沉默是回忆主观带来的逻辑断裂,因内疚而产生的逃避和沉默是叙述者悦子明显的身份标志。甚至在回忆的结尾,妮基问悦子长崎港口有什么特别的,悦子说“没什么特别的,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3]。叙述者亲口承认了自叙的不可靠性,承认了回忆中的佐知子和万里子就是现实中的悦子和景子。

2.破碎的伦理身份

在整个回忆记叙中,悦子利用建构的记忆虚构出两个人物,逃避作为母亲曾对女儿造成伤害的事实。《远山淡影》中三段时空的回忆形成时空叙事的套盒结构。在“景子死后”,妮基回乡探亲过程中,悦子回忆“移民后景子死前”的往事,在“移民后景子死前”的回憶中又回忆了“佐知子离开日本”的往事,“佐知子离开日本”是套盒叙事的中心。而“景子之死”是叙事的逻辑中心,一切回忆的发生都由“景子之死”展开。因此“佐知子离开日本”就是悦子刻意隐藏“景子之死”的原因。

现实中的景子已经自杀,作为母亲的悦子无法面对景子的死亡与自己有关。在丧女的创伤情感下,悦子利用回忆的建构性分裂出另一个自己——佐知子,让佐知子去面对忽视女儿情感的过去,而悦子自己在整个回忆中以一个完美母亲的形象出现。荣格指出,分离是个体因适应需要所采取的一种心理策略。通过分离,悦子将不能忍受的痛苦经历分离出去,建构与她无关的佐知子,让回忆中的佐知子承担伤害女儿感情的责任,让佐知子做出移民的决定,让佐知子的行为成为悲剧发生的原因,而悦子自己躲在可接受的理想形象背后。悦子因景子的死亡深受打击,造成自我认知分裂,产生自我分离症状,使自我的完整性和连续性最终断裂。她不承认自己的行为,不接受真实的自己,也不再拥有连贯、完整的自我。创伤受害者只能在建构的虚幻中逃避真实的自我。

二、创伤的根源

悦子自我分离的创伤背后不仅是个人层面的道德挣扎,还包括性别压迫和战争创伤,以及因移民导致的群体身份缺失。移民后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景子的悲剧使悦子盲目地将景子之死归结为自己出于私心的移民决定,忽视了集体创伤在灵魂深处的潜伏、震荡。

1.性别之伤

在悦子的回忆中,日本丈夫二郎在家庭生活中拥有权威,他指示悦子做什么悦子就要做什么。在一次客人来访时,客人不需要也极力拒绝喝茶,悦子根据具体的情况随机应变没有给客人倒茶,但是二郎仍然要求悦子按他的吩咐给客人倒茶。不仅如此,日本男性认为女性完全不懂政治,让女性拥有政治权利是不可思议的。回忆中有个看似离谱的传闻:一对夫妇在选举中把票投给不同的人,丈夫就用高尔夫球杆打了妻子。传闻中的男性当事人就是二郎的同事,他们在之后的讨论中达成共识,认为即使女性拥有了选举权,女性也天然不具备理性,她们永远不懂政治,也不该参与政治。

性别建构不仅影响女性的社会地位,也影响女性的行为和自我理解。由于环境的压迫,女性自己也很难意识到独立自我的存在。劝佐知子回乡下的安子,坚持认为一个女人没有男人作为依靠是不行的。藤原太太也是以自己儿子为依靠活下去。只有佐知子意识到女性并不是男人的附属,与男性一样,女性也有追求实现个体生命价值的权利。佐知子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她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并不是成为一个家庭主妇,也遗憾地发现在日本这样的环境中她根本不可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悦子曾设想离开日本后,她可以成为一个女商人,甚至是一个影星,她和景子的未来都有无限可能,但移民后她遗憾地发现无论在哪个国家,女性始终处于边缘地位。悦子给小女儿取名妮基是一个妥协,因为丈夫要取一个带有东方味道的名字,然而悦子不愿意取一个带有东方色彩的名字,最后双方同意用妮基这个名字也是因为丈夫认为妮基这个名字带有东方味道。悦子移民后并没有摆脱与日本社会本质上一样的性别专制环境,她在这样的环境中被强制失语,始终是一个没有平等身份的边缘人。

2.战争之伤

战争包含广泛的暴力和创伤性经历,除了参与战争,目击暴力、伤亡也会在人们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创伤记忆。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战争,给整个人类社会造成了极大的灾难。战争创伤震碎了人的灵魂,摧毁了一切坚强的意志,所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内心充满了可怕的回忆。悦子是经历二战的日本平民妇女,她没有对战争场面做具体叙述,也没有对自己的情绪进行任何描述,好像在战后重建家园的氛围中一切向好。然而潜伏着的创伤使可怕的回忆如幽灵一般缠绕着每一个战争幸存者,他们要面对创伤的无休止重复,最后甚至在痛苦中走向毁灭。

平民在战争中目击他人死亡如亲历死亡一样可怕,痛苦的死亡印记永远铭刻在记忆里,纠缠重复。卡鲁斯认为,意识一旦面临过死亡的可能性,它就可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那件毁灭性的事件。创伤重复自身,“准确地,不间断地,通过幸存者不自知的行为,甚至违背了他个人意愿”[1]。在悦子的回忆叙述中,佐知子和万里子曾亲眼看见一个母亲在战争中溺死了自己的孩子,随后自杀了。不久后万里子常常说自己能看到这个女人来找她,这个女人的鬼魂缠绕着战争的幸存者,是永远纠缠在万里子心上的阴影。这种泯灭人性的创伤冲击给万里子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创伤,甚至让万里子产生了自杀倾向。回忆中,在树林里第一次找到失踪的万里子时,佐知子看到万里子时说只是擦伤不严重,悦子也说“她走得很稳;腿上的伤看起来并无大碍”。在第二次去树林找万里子时,悦子沿着河边走,脚踝上不小心缠着一根草地里的旧绳子。悦子回忆万里子看到绳子的表情非常奇怪,之后悦子的回忆就不再涉及绳子。实际上万里子第一次失踪非常凶险,并不是小小的擦伤,万里子在用绳子上吊自杀。那条万里子见之变色的旧绳子,是她曾经用来自杀未遂的绳子。

战争创伤被凝固在时间里,死亡的虚无如鬼魂一般纠缠创伤受害者,它一直存在于现在,一直不停地痛苦、分裂。它带来了死亡,更摧毁了生的希望。生命在战争面前轻如尘埃,个体对未来的一切憧憬都是幻想。战争创伤的重复可以左右一个人的生活。亲历过死亡的人,内心充满了痛苦可怕的回忆,他们感知生命的脆弱、残忍和绝望。就像回忆中的藤原太太,她在扫墓的时候常常见到一个怀孕的女人每周日都来墓地缅怀因战争失去的亲人。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走不出过去的阴霾。

3.种族之伤

悦子的分离性创伤体验与自身的移民经历也有很大关系。移民前,悦子因社会思潮的变化无法对民族文化产生身份认同。战争摧毁了日本的主流信仰。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日本青年一代在战败后对日本的传统思想进行反思,他们不再信奉“忠诚”“责任”,一边倒地信奉西方宣扬的“自由”。佐知子由于家庭的原因早早地接触了西方文化,但她只是从理论上感知或是道听途说,并没有真切地感受真正的西方文化。在佐知子的设想中,西方是宣扬自由的无限可能之地,在那个理想之地,人人平等自由,只要学好英语她就可以成为一个女商人甚至是电影明星。因为男权和战争的压抑以及对西方文化的盲目向往,佐知子对自己祖国的文化持冷漠疏离的态度。作为一个日本妇女,悦子在思想上却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游民。她以为自己的移民决定會给她带来身份确认的安全感,但不安定的精神漂泊使悦子产生精神危机,无法融入群体进行身份确认。

移民后的悦子并没有实现精神上的皈依,她在景子死后陷入了更绝望虚无的境地。二战后西方国家政治经济实力强大,在文化上表现出狂妄的西方中心主义,其鼓吹的平等、自由思想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专制和霸权。在景子死亡后,当地报纸仅根据景子的血统是日本人就断定这是一场无需过多解释的自杀,因为他们认为日本人天生爱自杀。“英国人有一个奇特的想法,觉得我们这个民族天生爱自杀,好像无需多解释;因为这就是他们报道的全部内容:她是个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间上吊自杀。”[3]英国人对景子死亡的解释是西方中心主义对东方文化的刻板印象,蛮横而自大。悦子的英国丈夫自认为是研究日本文化的专家,但是悦子知道他一点都不了解真正的日本,他写的评论文章是西方中心主义偏见对东方世界的狂妄幻想。

石黑一雄在《远山淡影》中从民族创伤角度描写的自我分离和身份丧失与作家的特殊经历相关。石黑一雄是日裔英籍移民作家,6岁随父母来英国,一直到28岁加入英国籍都未曾回日本。因为父母一直有回日本的打算,石黑一雄小时候一直在双重文化环境中长大,他也始终在为返回日本做着文化和心理上的准备。石黑一雄在1989年获布克奖后应邀访问日本,其间他已经完全不能用日语交流,经过漫长的29年,日本文化在石黑一雄心中已渐渐模糊。日本也没有把石黑一雄当作日本人,在众多日本媒体的采访报道中,都是用外来语发音的片假名呈现石黑一雄的名字。虽然石黑一雄最终加入了英国籍,他却无法在英国找到身份认同。石黑一雄从小对英国有一种距离感,“我知道我仅有很短的时间让自己变得受欢迎:所以我就变成了一个表演者”,“我不得不从外部学习英语,模仿、拷贝是唯一的方式”。在小说《上海孤儿》中,他塑造了模仿者班克斯,这个为了完全融入英国校园生活矫枉过正地模仿其他人的英国小孩形象也是石黑一雄的移民心理投射。石黑一雄和班克斯一样,无法在文化心理上获得真正的文化身份认同。

不仅如此,欧美国家往往罔顾小说本身,出于种族主义将石黑一雄的小说与日本文化进行捆绑解读。种族在本质上没有优劣之分,但在同一个社会背景下相遇时,不同种族却因各自的经济、政治、文化、历史的差异形成强势和弱势的区别。强势群体往往强化社会现行的政治、经济规则,凭借有利的地位对弱势群体发动冲击。日本在二战后迅速崛起,取代苏联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引起了欧美国家的恐慌。在此背景下,欧美国家以集体无意识的西方中心主义迫切地对日本进行解读,构建出他们想象中的文化他者,将之转化为自己可以认知理解并预期的文化范式,以此确保自身的文化和心理优势。石黑一雄也承认初入文坛时被关注,有部分原因是自己的日本面孔和日本名字。《远山淡影》中悦子的经历也是石黑一雄的心理投射,他通過悦子的经历表达自己因移民而身份缺失的漂泊感。

三、结语

《远山淡影》叙述了一段忧伤的往事,反映了一个特定时代的局限,记录了一次创伤的治疗。石黑一雄在《远山淡影》中借第一人称回忆叙述将真相隐藏于层层迷雾中,展现了高超的写作技巧。不仅如此,在高超技巧的作用下,石黑一雄将作品上升到隐喻层面,探讨不同时代、地域、文化中读者共同关心的话题,创伤就是其中之一。通过本文的论证,我们有理由认为,《远山淡影》的回忆和叙述都指向人的自我认知。在文本层,叙述者通过回忆和不可靠叙事实现自我理解,与既定的创伤或事实达成和解;在读者层,读者通过叙述发现时代、地域、文化对个人的影响,实现了文化批判与反思。石黑一雄的作品展现了一种世界眼光,突破族裔局限,探讨无序混乱的现代世界中所有人的感受和思考,并尝试在现代条件下赋予人生意义和积极指向。

参考文献

[1] Caruth C.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M].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

[2] 韦尔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M].季斌,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3] 石黑一雄.远山淡影[M].张晓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朱孟佳,西南民族大学,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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