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众欢笑与现代社会性组织的道德危机

2023-11-03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6期
关键词:石黑一雄现代性

杨 超

[摘  要] 英籍日裔小说家石黑一雄的作品《长日将尽》讲述主人公于二战前后分别遭遇“滑稽”与“诙谐”两种笑的形式,一体两面地反映其工作体制对个体判断力和感知力的弱化,影射现代社会性组织基于社会距离所导致的道德问题。笑有益共情能力的培养,而“切近”能牵制生产道德冷漠的社会距离,分析二者在小说中的糅合,可为抵御现代性道德危机提供一种进路。在大众欢笑衰落、科学主义掩盖文明本身阴暗面的今天,来自石黑一雄20世纪末的担忧与建议,依旧发人深省。

[关键词] 诙谐  大众欢笑  现代性  石黑一雄  《长日将尽》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6-0027-06

自1989年《长日将尽》出版至今,学界对其研究甚多,胡显茗[1]、汪丽[2]等人从叙事角度探讨小说的不可靠叙述与记忆叙事;陈剑[3]、张颖坤[4]等借用拉康的精神分析与更晚近的创伤理论分析管家的身份建构;林萍[5]、王丰裕[6]以后殖民视角分析小说的英国性;王烨[7]、王卫新[8]、李春风[9]等则从社会文化角度分析小说塑造的权力空间与服饰政治。而学者们对于小说中“笑”这一因素及小说对现代社会性组织之道德危机的影射与抵制较少涉及,且研究深度有限,目前仅葛希建[10]与李晖[11]从“逗趣”的角度展开分析,但对小说中多种形式的笑有重要遗漏,二者对不同笑的归类方式也不利阐释作品隐含的现代道德危机。社会性被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用于区分“滑稽”(comic)与“诙谐”(joke) [12];社会性距离则与身体、心理距离相对,作为社会距离最核心的维度,成为齐格蒙·鲍曼(Zygmunt Bauman)分析纳粹官僚社会性组织生产道德冷漠的支点[13]。本文分析小说主人公战争前后面对不同逗笑方式的反应,反映主仆权力结构对他的规训,得证作者借(非)社会性的笑聚焦关乎现代道德危机的社会性距离。小说中长期被忽略的两次众人的欢笑,在詹姆斯·萨利(James Sully)对笑的价值和现代“大众欢笑”(social laughter)[14]衰落之因的烛照下,实是作者为抵御现代社会性距离引发的道德危机,用以唤起大众的同情共感能力的尝试。

一、滑稽与诙谐

1.滑稽之笑——消极社会性

《长日将尽》(1989)的叙述者兼主人公史蒂文斯(Stevens)以英国达林顿府(Darlington Hall)管家的视角,书写二战后在英格兰乡间寻觅旧同事肯顿小姐(Miss Kenton)时的所见所闻,其间穿插大量有关战前达府的回忆。战前英国乡村贵族偶以府内管家为逗乐小丑或讥笑对象,为宾客助兴,与战后美国雇主对管家的调侃、英国乡间村民以戏谑邀管家共乐形成对比[15]。前者是客体化、孤立管家的“滑稽”,仅由发笑者和被取笑者构成主/被动的权力关系,发笑者在表面的共鸣中结成集体,使滑稽之笑成为集体性排外行为;后者是邀请管家参与的“诙谐”,需要逗笑者、被笑者、逗笑的对象三方互动,且逗笑者需要逗笑对象适当的回应来完成此次逗乐,展示了社会性的笑积极的一面[12]。

管家史蒂文斯认为,效忠于道德高尚、为国计民生殚精竭虑的绅士,是“伟大”管家“应该终其一生在事业生涯中有意识地去努力追求的目标”,是管家的“尊严”[15]所在。管家被迫当滑稽丑角的经历,却暴露出绅士们无视英国民众权利、推崇权威型政治的保守立场:雇主达林顿及其宾客们欣赏德国、意大利、苏联的强权领导,认同美国罗斯福总统执政期间政府之手对国民经济强有力的干预,贬斥普选民主过时、制约英帝国发展。主客摇铃唤来管家,这帮人连用超出普通民众认知范畴和知识储备的三道国际政局难题刁难他[15],享受“内行在自己的領域中对外来的外行的嘲笑”[14],有意强调政治精英与普罗大众的差异,以合理化其反民主的集权倾向,用他人的局促羞赧来缓解自己在国际政局中无能为力的焦虑。

此类戏弄并非个例,不少显赫门庭将其管家们“当作玩杂耍的猴子一样展示给一众宾朋”[15],任其成为被取笑的客体/对象、抽象滑稽的脸谱,丧失作为具体个体的尊严。葛希建借鉴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笑》对行为举止和语言滑稽的研究,认为管家的滑稽之处在于其服务英国绅士时机械的职业性语言和身体动作,属隐含阶级压迫的英式幽默;而管家与美国雇主间的逗乐则是展现“社会关系的相对平等”、职业平等,尊重个人利益的美式幽默[10]。这一对比虽然揭示了权力关系,但其英式、美式幽默之分却忽略了战后英国乡间的谐谑之笑,后者邀请管家参与欢笑,实与所谓美式幽默的逗乐一样,均为具有积极社会性的诙谐。

2.诙谐——笑的邀约

有别于以维持组织内部秩序、肃清异类、标画界限为基的“社会/文明的”(societal),“社会性的”(social)以建立联系、缔结纽带为基[13]。管家视雇主达林顿为“伟大绅士”(great gentleman),是大不列颠(Great Britain)文明版图的轴心,只要能提供服务,甘愿被雇主的宾客排斥在民主权利之外,成为无差别的讥笑客体/对象(object)和没有面孔的滑稽小丑。而战后美国雇主法拉戴(Farraday)和英国村民的诙谐调侃,皆需听笑话的管家作为独立主体进行应答,完成逗乐,一同欢笑。从滑稽到诙谐的过渡,本质上是从以规训个体生命、维持统一秩序的“社会”,转向建立和维持社会共同体生机的“社会性”。

美国雇主法拉戴热衷“猥亵诙谐”(obscene jokes)[12],先调侃管家对肯顿不自知的爱意——“哎呀,哎呀,史蒂文斯。一位女性朋友。而且是在你这个岁数”[15]——后在管家询问如何接待女访客时,露骨地将女客比作可供驰骋的马匹,戏谑地让管家“用那些干草来招待她吧。她也许正是你的绝配呢”[15]。相比一般的诙谐,猥亵诙谐者在心理上对听众看客的反应有更强的依赖:法拉戴在公开场合破坏公共文明用语规范,其内心由此产生的羞愧不安,只有管家回应以大笑来肯定他粗俗笑话的成功才能消解。不同于滑稽,管家作为具体的人做出的反应,成了诙谐者内心所系;熟络与友谊,而非等级界线的划分,成了最被期待的效果。

英格兰乡间旅店的酒吧里几位农民的好客之道与法拉戴的诙谐伎俩不谋而合。视野局限在乡间一隅的他们并非深谙美式幽默,而纯粹出于友好,借店老板鲍勃(Bob)当笑料,向管家讲了些有关夫妻二人的下流逗趣的话。

相比战前对房事三缄其口的英国绅士,在公共场合以男女之事为笑料的法拉戴和村民们以其“使用语言的笨拙、失礼、粗野”[14],违反公序良俗,颠覆正常生活秩序,而正是这种无视规则、秩序的“混乱性(disorderliness)”赋予说笑话、听笑话的人表达个体情感的自由,共享巴赫金式狂欢。然而,面对自由欢笑的邀约,缺乏“个人判断”“感知能力和思想”的管家没有“选择自己笑的方式的自由”[14]。他或震惊、不知所措,或疲于揣摩诙谐逗笑者的措辞及用意,最终只能报以礼貌性假笑和自觉妥帖的应答。

二、无法发笑者与现代道德危机

1.理想主义者与伟大文明

新奇古怪的事物既可使人愉悦,也可引发厌恶和恐惧的冲动,区别在于后者缺失安全感[14]。管家虽然明白法拉戴用粗俗笑话和自己逗趣是“雇主和雇员间关系良好、友善的一种表现”[15],村民的下流笑话也是热情好客之举,却难免震惊,暗示其内心深刻的不安——由“大不列颠”(Great Britain)、“伟大绅士”(great gentleman)、“伟大管家”(great butler)串联而成的“伟大”理想正在覆灭。

小说伊始,管家自称属于“充满理想主义的一代人”[15],志在“效命于那些肩负着当代文明重任的伟大的士绅”,而非发挥自身才能。他将世界比作巨轮,其轴心是“为大英帝国未来的福祉做出过无可争辩之卓越贡献的绅士”[15],靠近这个轴心即为他的理想与志向。这一充满自我牺牲浪漫情怀的轮轴结构实是极权权力体系的雏形,并在二战时期以纳粹极权主义官僚体系这一更成熟的形式出现,且后者培养了毫无自主判断力与共情能力的 “理想主义者” 执行官艾希曼[16]。以伟大管家为职业理想、毕生效忠大不列颠伟大绅士的管家逐渐艾希曼化,即便在达林顿勋爵逝世、英帝国没落的1956年仍随身携带风靡于20世纪30年代的《英格兰奇景》,按图索骥地在英格兰乡间确证大不列颠风景“静穆的优美”和“高贵的克制”,睥睨美洲、非洲等前殖民地“毫无节制的自我标榜”[15],陶醉在英帝国伟大文明的荣耀中。而新雇主和村民们笑的邀约不仅屡屡暴露管家判断力与感知力的匮乏,且逐渐动摇其自我牺牲的理想,引导他重新审视由英帝国文明、权威的绅士、忠诚无我的执行者构成的伟大神话,使管家陷入毕生理想破灭的深深忧惧中。

关于文明社会,霍布斯(Thomas Hobbes)认为人的本性自私、贪婪、残忍,需要文明开化加以规范,而鲍曼以在现代文明化理性世界出现的反人类大屠杀为例进行反驳,提出无论是文明开化还是原始野蛮的社会,本身就是两面神,固有阴森残酷的另一面;先进/落后文明之分是现代西方社会用以掩饰其恐怖一面的说辞[13]。以“病因学神话(etiological myth)”[13]为例:权威国家以先进文明自居,管理欧洲大花园、铲除阻碍社会文明进步的病害——如人道主义的英帝国之于野蛮、凶残、落后的殖民地土著。管家回忆历来“伟大管家”的传奇时,小说复调式展开截然不同的血腥殖民图景:英国为争夺海外资源而对南非布尔人发动不义之战;管家当兵的长兄一次奉命袭击当地无辜平民,却意外丧生;而突发奇想发动此次袭击的将领因受英政府包庇,免于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并堂而皇之地将用英军枪炮从南非掳走的资源据为己有,同国内绅士进行交易[15]。这一过程因权威者对执行者道德的恶意利用催生道德冷漠,裹挟不知情的帮凶,形成初具规模的现代社会组织[13]:以英国政府为指挥中心,海外将领暗中获准后,带领爱国战士以带来先进文明之名争夺土著的资源,国内贵族士绅深以国家的正义之战为傲,与殖民地将领进行交易,配合完成“赃物—资本”的轉化,忠心耿耿的伟大管家则提供专业服务,保障交易平稳进行。在“大不列颠—海外将军—爱国士兵”,和“大不列颠—伟大绅士—伟大管家”两种组织结构中,小说选择以后者为线,剖开现代社会性组织生产道德冷漠的机制。

2.社会距离与现代道德危机

二战爆发前夕,达林顿受纳粹头目蛊惑,下达驱逐府内犹太女仆的命令,管家顺从地执行了命令。葛希建认为管家无情执行命令,无法与父亲和肯顿小姐共情或分享感受,展现了现代化技术使分工精细后,人在各司其职的同时逐渐走向道德冷漠,是现代性职业的一个缩影[10]。虽然葛希建也认为管家接受的职业规训影射了纳粹官僚组织及其导致的道德冷漠,却忽略了雇主达林顿与管家形成的现代组织雏形,以及达林顿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其次,导致达林顿主仆道德冷漠的社会距离远不只是心理的,更是社会性的。

管家作为男仆,常年侍奉孑然一身的达林顿,传达或执行其命令,达林顿在府内举办的跨国大会或与政要暗中进行的密会也依赖管家在幕后维持秩序,营造不受干扰的环境。身体的接近与连续的合作使二人的组合产生一种群体的情感。在管家眼中,能辅助“伟大绅士”从而间接参与“大不列颠”是他作为“伟大管家”的“尊严”所在。支持和执行达林顿的指令,成为一种集体性行为,二者共同行动的对象/受害者则被排斥在群体之外。换言之,伟大神话成为达林顿管家与普通女仆之间的道德分野、社会性距离:集体内部成员受道德约束,表现为管家对雇主的忠诚和信任,外部人员则遭受被客体化甚至非人化的命运。

管家与法拉戴关于吉卜赛人的一次诙谐打趣即指涉了社会距离可导致的残酷非人化暴力。某日,达府附近有吉卜赛夫妇吆喝着收废铜烂铁,法拉戴误以为鸡打鸣,管家则联想到吉卜赛人流浪迁徙、居无定所的特点——二战中这个群体也正是因为这一特点受到驱逐与残害,遭纳粹屠杀的惨烈程度仅次于犹太人——打趣地建议法拉戴将鸡鸣换成燕子叫,旋即自忖,“我的俏皮话对于并不知道吉卜赛人从我们这里经过的人来说,自然是不容易领会和理解的”[13]。这或可解读为作者的腹语:流浪的吉卜赛人在各国各民族中都处于群体之外的边缘处,这个被标记的族群与生俱来的社会性距离置他们于不受道德约束的暴力之场,一旦被污名为阻碍文明进程的害虫杂草,病因学神话的捍卫者便可大义凛然地将他们从人类共同居住的地面抹除。由此暴露的现代性危机,即便在战后也无人问津、鲜为人知。

对此,鲍曼与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均发出过警示:现代文明的残酷并不直接或主要源于执行者个人的品性,而是来自权威和下属的关系,与我们正常的、每天都碰到的权力与服从的结构相关[13]。小说以六页的篇幅详叙达林顿府家仆的人员调配和工作安排[15];管家的乡间之行以会见旧同事、商讨人员调整计划为目的;他在对二战前后两位雇主的对比中,开始反思自己在达林顿勋爵一系列行动中扮演的角色,最终徒劳地试图将责任转移给下达命令的权威者身上——“我信赖爵爷的智慧。在我为他服务的所有这些年间,我坚信我所做的都是有价值的。我甚至都不能说是我自己犯了错”[15]。在现代社会性权力体系中,将道德判断力完全委托给权威、封闭对行动对象的同情感、以便更出色完成任务的下属,即便意识到这一体系的运作逻辑,也难以挽回或补救忠诚行动的后果。无独有偶,1961年耶路撒冷审判席上,同样自称理想主义者的前纳粹军官艾希曼也发出了管家式的哀叹[16]。在这场现代反人类罪行及其审判过去近半个世纪后,石黑一雄将传统英国管家和德国纳粹屠犹负责人进行深度勾连,足见其对现代性后果的深刻认识与忧惧。小说中常被忽视的战后“大众欢笑”,恰是作者反制现代性道德危机的一种尝试。

三、复兴大众欢笑

1.笑之衰落及其道德使命

1902年《笑的研究》[14]出版时,一战尚未打响,萨利虽然提到大众欢笑增进同感共识的重要作用,也敏锐地从英国内部阶级冲突和英帝国与海外殖民地异族的相处中发觉大众欢笑的衰落现象,却因时代局限,将其归因于渴望财富和阶级跃升的英国人普遍陷入疲惫、狂热和焦虑。为此,他倡导一种轻松的玩笑精神,认为挖掘喜剧的道德净化功能是对其严肃功能的过分主张,反对让“道德的力量紧紧包围着我们的笑”[14]。不到半个世纪后,作为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和见证人,阿伦特则犀利地指出:克服动物性的同情是纳粹对犹太人执行“最终解决”的最后一道人性障碍[16]。大众之笑因而重新背负义不容辞的道德使命。此外,阿伦特同样聚焦英国海外殖民史,并从其中辨认出制造道德危机的现代社会性组织的模板,直言纳粹“种族大屠杀”(genocide)脱胎于英帝国“行政性屠杀”(administrative massacres),英国人有意拒绝用这个表述来维持自己在印度的统治[16]。这一勾连正是《长日将尽》回溯英帝国历史以影射现代道德危机的内在逻辑。

小说以19世纪“绅士-管家”这一主仆关系作为现代组织的雏形,揭示其对科学理性、高效、精准实施、执行者的忠诚等的要求如何突破动物性同情感这一人类最后的道德防线。管家父亲频繁讲述一位“伟大管家”在印度的传奇:一日,他发现餐厅里一头“懒洋洋地趴在餐桌底下”[15]的老虎后,不动声色、镇定自若地向主人汇报情况,并在获准使用十二号口径的猎枪后迅速精准射杀并无攻击意图的老虎,且全程没有打扰主客用下午茶,也不影响当天晚上该餐厅的正常使用。老虎进入人类生活区域,既考验人类的动物性同情感,也象征性地试探英、印间异族共处的可能性。该管家以保障上级的日程安排照常开展为宗旨,准确挑选最优手段肃清异类,自始至终不受忧、惧、喜、恻隐之心等情绪干扰。这一片段实际上构成对纳粹种族屠杀和英帝国行政性屠杀之亲缘关系的虚构性回应。

战前在达府,管家父子以这一护主传奇为典范;战后管家跨越英帝国边界后,作者则尝试解构酝酿道德危机的权力机构,复兴群众之笑。离开达府的管家起初依旧“经由乡村风景而获得了回归‘老英格兰(Old England)的慰藉”[7],自我陶醉于英帝国幻景,直到旅程接近尾声时意外偏离路线,才与偶遇的村民就眼下真切的英国谈笑起来。热衷地方选举的哈里·史密斯(Harry Smith)反对管家将“尊严”阐释为下属对权威精英的无条件服从,认为自由公民的独立判断力和选举权才是能避免希特勒式极权卷土重来的“尊严”[15]。哈里侃侃而谈时,大有达府绅士们评议国家政局的影子。视达林顿勋爵为叛国纳粹走狗的村民们出于纯粹的戏弄,对哈里的每段话都要调侃一番。而通过坦率地容忍别人友好的嘲笑,哈里得以反复在笑声中调整、纠错,及时自省[14],不断提升独立判断力和对他人反应与情绪的感知力。而众人的善意嘲笑和随之群起的大笑,不仅无损友情,反而给予彼此安全感,增进情谊[14]。

2.从“接近”到“切近”

兼具同情感和社会性的大众欢笑本可利用“接近”制约社会距离这一现代道德隐忧的根源,但达林顿主仆及其影射的纳粹官僚机构警示:现代社会性组织可以利用“接近”带来的群体趋势和道德感团结内部成员,加深其与外人间的鸿沟,形同再造社会距离。面对这个难题,石黑一雄与鲍曼不谋而合地将目光投向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的“切近”(proximity)说。不同于鲍曼的“接近”涉及的物理距离、心理距离、社会性距离三个层面,列氏的“切近”属伦理范畴。当自我与他人相遇(不限于空间上的相遇),在以认识客体的方式去认识他人之前,我视他人为不可同一化、普遍化、主題化的具体的人。自我以此应答(respond)他人,对他人负责(respond),不以互惠为目的,因而保障了这种尊重个体的相遇、共处方式的稳定性[17]。由此可以推知,“切近”他人的人,不喜将对方脸谱化、客体化的滑稽之笑,不允许社会成员被社会性组织异化为无道德感的执行者,也不允许执行者将行动对象非人化。

小说尾声则在一次陌生人们的偶遇中,呈现“切近”伦理照拂下众人和睦的欢笑及其局限。傍晚的码头,近景是长椅上的管家在向身旁同坐的陌生人哭诉自己错信达林顿,远景是一群因共赏夜灯而相聚的陌生人,他们以管家惊叹的速度迅速熟络起来,友好攀谈,不断互相逗趣。相比管家与村民的说笑场景,小说在此处远景化相遇的陌生人,以使初见时了解彼此的客套话失焦,仿佛和睦的相处不需要科学研究即可对对方进行知识性的认识。陌生人在牵连彼此的“切近”中休戚相关,这也是对他人作为具体个体的尊重和回应,在回应之前已经以一种对他人无条件负责的姿态切近对方[17]。与此形成反差的是前景中“社会距离”及其生产的道德冷漠的执行者兼受害者管家,他显然对这样的熟络方式一头雾水,并将众人基于“切近”和“回应”的欢笑归功于自己一直不得要领的逗笑技巧,立志继续勤练此技,好逗雇主一乐[15],复归主仆囚笼。小说虽借“切近”应对顽固的“社会距离”,却不否认其具有一定的乌托邦色彩,流露出更为深切的忧虑。

四、结语

现代文明既能带来科学、技术、效率,也可出其不意地显露其反理性、反人类的残酷一面;理想主义者同时可能成为同情感缺失的道德冷漠者。在科学主义至上,焦虑的物质和效率的竞争替代责任与道德感,雇主与雇员权力关系激化,娱乐至死却鲜有同情共感的大众之笑的今天,本文考察小说《长日将尽》中二战期间达林顿府主仆如何构成鲍曼意义上的现代社会性组织,剖析其蕴藏的道德危机;厘清管家经历的不同形态的笑及小说对社会距离和接近的隐喻,揭示作者复兴大众欢笑以培养集体中的同情感、呼唤我与他人间不受利益所动的责任感,从而抵御现代社会性组织之道德危机的意图,为石黑一雄小说的道德伦理与现代性研究提供一个社会文化视角。

参考文献

[1] 胡显茗.石黑一雄小说的不可靠叙述——以《长日将尽》《远山淡影》为例[J].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2022(1).

[2] 汪丽.论《长日留痕》中记忆对历史的重构与现实救赎[J].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20(1).

[3] 陈剑.拉康学说中的“精神病” [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3).

[4] 张颖坤.伊甸园的幻灭:石黑一雄《长日留痕》的创伤叙事[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20(6).

[5] 林 萍.“英国性”的拷问:后殖民视域下的《长日留痕》[J].当代外国文学,2018(1).

[6] 王丰裕.伟大与否:石黑一雄《長日留痕》中的英国绅士与英国性重构[J].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22(6).

[7] 王烨.“后帝国”时代英国乡村神话的祛魅——石黑一雄小说《长日留痕》的空间权力分析[J].当代外国文学,2018(3).

[8] 王卫新.试论《长日留痕》中的服饰政治[J].外国文学评论,2010(1).

[9] 李春风.《长日将尽》的空间解读[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2).

[10] 葛希建.《长日留痕》中的逗乐管家[J].校园英语,2018(49).

[11] 李晖.尊严与逗趣——漫评石黑一雄小说《长日留痕》[J].世界文学,2018(2).

[12] Freud S.Jokes and Their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M].James Strachey, trans.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 1990.

[13] 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M].杨渝东,史建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1.

[14] 萨利.笑的研究[M].肖聿,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15] 石黑一雄.长日将尽[M].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16] 阿伦特.艾希曼在耶路撒冷[M].安尼,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

[17] 朱刚.存在之例外与无限之发生——论列维纳斯后期哲学中的主体性[J].哲学研究,2022(5).

[18] Ishiguro K.The Remains of The Day[M].London: Faber & Faber, 2010.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杨超,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联系方式:m15918911363_2@163.com。

猜你喜欢

石黑一雄现代性
建筑设计中的现代性观念
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
浅空间的现代性
由现代性与未来性再思考博物馆的定义
从离散理论解读《上海孤儿》
追寻自我之旅
“低语境文化”危机的文学再现
试析石黑一雄小说《长日留痕》的“失去”主题
解读石黑一雄《群山淡景》中女性形象
浅谈梦窗词之现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