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态女性主义视角解读萧红的创作
——以《呼兰河传》与《生死场》为例
2023-09-28杨岚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河北秦皇岛066000
⊙杨岚[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0]
1974年,法国女性主义者奥波妮最先提出了“生态女性主义”这一名词,该理论认为父权制对妇女的压迫与对自然的压迫有直接的联系,具体观点因内部流派众多而各有不同。萧红作为“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她的创作中常会涉及自然与女性这两个对象,其作品《生死场》与《呼兰河传》便透露出较为明显的女性意识与生态意识,因此本文从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出发,以这两部作品为研究对象,来探究萧红在创作中所流露出的平等和谐的生态女性主义观。
一、女性与自然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女性与自然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即生理上的创造、养育生命与精神上的情感共通。在《呼兰河传》与《生死场》里,自然与女性在孕育生命的过程中,感知彼此情绪,相互理解与慰藉,成为各自在父权制社会里最可靠的同盟者。
(一)生理上的联系
1.女性与大地
文化生态女性主义关注女性与自然生理上的天然联系,即从女性的生物特征来看,女性孕育生命、哺育婴孩的经历与自然创造、滋养万物的过程存在相似性。在《呼兰河传》与《生死场》中,广袤肥沃的土地为人们耕种庄稼提供了良好的物质条件,人们得以在此安居乐业;而女性则承担了一个家族传宗接代与打理家庭的重要职责。“我们知道我们由大地而生,我们知道这大地由我们而生。因为我们了解自己,我们是自然。”①苏珊·格里芬的话语点出了女性与“大地”的生理联系,这里的“大地”指代的正是自然。自然为一切生命创造了生存与发展的条件,如水、食物、工具等,而这些条件多以大地为媒介产生,因此便有了“大地之母”一说。
在《生死场》中,“麦地”成为“大地之母”的一个重要象征。对于农民而言,“麦子是发财之道”,柿子、白菜一类的蔬果都只是低贱的东西,他们对麦子的看重甚至超过对孩子的爱。王婆的孩子在收麦时节意外摔死,但她忙于麦子的收割,滴泪未流。在寒冷干裂的北方大地,麦子的收成是当地农民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因此麦子可谓是他们的命。同样,在封建乡村社会中,女性虽因地位低下而屡遭男性的辱骂与虐待,可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几乎都有女性的存在。她们不停歇地忙碌在家庭内外,而她们的子宫更是一直在孕育生命的路上,从未停止。
2.女性与动物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女性与动物都属于弱势群体,并处于父权制文化中的边缘地位,因此长期受到男性的压迫与剥削,缺少应有的平等与尊重。在《生死场》中,萧红巧妙地选取了“生育”这一具有代表性的女性符号,并将女性的生育繁衍与自然界的万物繁殖,尤其是动物的生殖作类比,展现了女性与自然之间的原始联系。
《刑罚的日子里》讲述的便是一个全村生产的故事。在这个关于“刑罚”的故事里,萧红大胆准确地描绘了女性孕育生命的全过程,展现了女性在生育时所承受的丈夫的恐吓、“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等多重“刑罚”,这在一定意义上是对女性生殖能力的肯定与赞颂。不仅如此,作者还将女性的生育与动物的生殖置于平等的地位来书写,可见其对于自然万物都持以一视同仁的态度。在这里,一切雌性生物都是“受刑”的对象,都要承受由生育带来的痛苦与考验。只不过,同为生育对象,女性连动物的生存境况都不如。村庄里的四月,有随处可见的黄嘴小雀、壮大的小猪队伍,“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②,人与动物的处境对比鲜明,颇具讽刺意味。而在讽刺背后,是萧红对男性无情压榨与迫害女性的有力控诉。
(二)精神上的共通
1.自然的共鸣者
文化生态女性主义除了重视女性与自然生理上的特殊联系,还从文化意义上建立起女性与自然的关系。“由于具有创造和养育生命的能力(像大自然那样),女性历来比男性更接近自然。女性的心灵更适合于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③不同于热衷追名逐利、剥削自然与女性的男性,孕育生命的经历与敏感多情的性格,使得女性对于自然万物的变化有着更细微的体察与更深切的认同,因而在精神上与自然有了更多共通之处,也更容易与自然产生共鸣。
《生死场》中的王婆便是这样一位自然的共鸣者。对于夏天这个灼热喧闹且被众人怨恨的季节,她却永久欢迎,因为夏天的一切能唤起她“诗意的心田”。而《老马走进屠场》更是充分展现了她送老马进屠场时不舍、纠结与悲痛的情感历程。在去屠场的路上,王婆一边轻声呼唤老马前进,一边以“到日子了”来自我安慰,承受着内心的挣扎与煎熬。她甚至一度将自身代入老马,幻想自己的背脊经屠刀穿过的恐怖场景。对于人与动物的关系,生态女性主义提出了同情和关怀的伦理价值,即人类应同情与关爱被压迫的动物。文中王婆虽是人类女性,却能对即将被屠戮的老马产生强烈的共情心理,可见她十分关注老马这一受迫害的动物,这也印证了女性这一性别主体与自然之间所特有的联系。只是“不下汤锅,还不是等着饿死吗”,最终王婆因苦难生活的压迫与封建地主的剥削未能对老马施以援助,这也是其所处的社会与时代的局限所致。
2.女性的精神寄托
传统父权制框架确立了自然须屈服于社会、女性须服务于男性的宇宙观,对此,生态女性主义提出要发掘具有“亲和自然特质”的女性气质,并借此重建一个肯定生命、关系平等与和谐友爱的世界观。《呼兰河传》里的后花园便是这样一个小世界,平等、自由与友爱的环境使它成为“我”童年时期最珍贵的精神家园。
“我家是荒凉的”,这不仅有房子多、院子大与人少的缘故,更因为除了祖父,常与“我”为伴的只有孤单,因此后花园成了“我”重要的心灵栖息地。新鲜明亮的花朵、放肆生长的蔬菜、自由飞舞的昆虫,还有尽情玩耍的“我”。即便是挨了祖母的骂,“我”只要拉上祖父到后院,在宽广的天地间用尽力气跑上一回,心情便会焕然一新。《呼兰河传》作为半自传体小说,书中的“我”也是童年萧红的一个侧面展现。身处父亲冷淡、生母早亡、继母刻薄与祖母古怪的家庭里,寂寞与痛苦是“我”的常态,唯有祖父与后院的大自然能抚慰“我”幼小的心灵。而萧红也通过描写“我”与自然之间亲密无间的交往,展示出自身尊重、热爱与亲近自然的女性气质。
二、女性与社会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自然与女性除了生理与精神上的联系,还同处于二元论中的附属地位,受到父权制文化的压迫与建构。在《呼兰河传》与《生死场》中,萧红就书写了女性与自然在父权制文化社会中所遭受的来自异性、同性与战争的多重迫害。
(一)异性的压迫
社会生态女性主义强调社会伦理对女性的建构,认为女性是通过自身的社会角色与自然产生联系的。传统的父权制文化确立了男性在家庭、社会等各个领域的主导地位,反之,女性则始终是男性的附属,扮演着哺育生命、打理家庭的社会角色,麻面婆就是一个由社会伦理所建构的典型女性。每天忙于家务的她从不抱怨与反抗,对于丈夫的话,更是言听计从。而这一逆来顺受、麻木愚昧的女性形象恰恰对应了父权制文化下所构筑的自然形象——始终无条件服从人类统治。文中,同样是打麦子,小马因未受人类驯化,弄得麦穗常飞溅出场,故而屡遭鞭打;但老马平静顺利地完成了全程,鞭子也很少落到其皮骨,“因为一切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
父权制文化内部是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它认为文化优于自然、男性优于女性。这种二元对立观产生了人类中心主义与男性中心主义,并使得自然与女性共同沦为父权制社会中工具性的对象。在《生死场》中,自然尚且因给人类提供生存资源而备受男性关注,但女性几乎完全被“物化”,成为男性泄欲与理家的工具。成业每与未出嫁的金枝私会,不为说情话或接吻,而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泛滥的性欲。至于理家则更是村中所有出嫁女性都无法逃避的,只是她们除了要承担所有家务,还要取悦男人,饭烧晚了,笑久了,都可能招致一顿咒骂甚至殴打。可一旦女性因疾病或死亡丧失了这两种工具性作用,便会一文不值,成为被男性抛弃的重担,打鱼村美丽且温和的月英的惨死便是证明。而萧红也通过展现自然与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工具化形象与悲剧性命运,表达其对于深受父权制文化迫害的自然与女性群体的同情与观照。
(二)同性的伤害
生态女性主义强调人与人应当和谐共处,相互尊重与照顾,这也是人类与自然之间和谐相处的基础。因而身为父权制社会里的被迫害者,女性群体更应团结起来,共同对抗不公正的父权制文化。《呼兰河传》中有这样一群婆婆,身为女性长辈,不仅未给小团圆媳妇应有的关怀与照顾,反而仰仗“婆婆”身份对其非议众多,只因她“不怕羞”、吃得多、长得高、“走得飞快”,不像个小团圆媳妇。而“亲婆婆”更是进行了拿烙铁烙脚心、用针刺手指等所谓的“矫正”,最终将她折磨致死。深究根源,这都是父权制文化中的传统封建思想所致。
传统封建思想规定了女性作为妻子,就应温柔瘦小,无条件地顺从与忍受丈夫。可小团圆的出现打破了这群“婆婆”对儿媳的传统认知,因此她们极力想要矫正这种“病”。或许她们少女时也有这般自然的天性与情感,但封建文化的长期摧残使得她们从受害者转变为忠实的遵循者与维护者,最终造成了同性相残的悲剧。面对这种不平等甚至异化的两性文化,萧红是愤怒的,因此她以犀利的笔触揭露父权制文化的罪恶,也借此表达对自然平等的性别精神生态的强烈渴求,而这恰与生态女性主义对平等和谐的生态关系与两性关系的追求不谋而合。
(三)战争的牺牲品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男性与女性是相互依存、和谐共生的关系。因此为维护社会的和谐友好,她们强烈抵制战争与暴力。萧红的《生死场》后半部分是以抗日战争为背景展开的,她对战争的态度也近于生态女性主义观。在书写战争时,萧红并未正面描写宏大的战争场面,而是通过描绘一个生活平静的乡村因遭遇战争而走向衰败的过程,从而揭露战争给自然环境与人类社会,尤其是女性群体带来的巨大打击。在炮火与日本兵的摧残下,农田荒芜、动物消失,乡村成了一片连野狗都不愿来的荒野。而随着秩序井然的乡村生活被打破,女性也因战争陷入无以复加的悲惨境遇:死亡的威胁、子死夫亡的痛苦,孕妇甚至可能被“破开肚子去破红枪会”。小说最后,悲愤交加的寡妇们大多加入了李青山的革命军,而她们在宣誓会上为消灭日本子“千刀万剐也愿意”的盟誓也暗示了萧红对于战争的憎恨与厌恶,以及对自然和妇女沦为战争牺牲品的怜悯与同情。
三、结语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女性与自然存在天然的联系,在生理与精神上都更接近自然,且同处于二元对立观与父权制文化中的附属地位。因此,该理论主张人、社会与自然是和谐共生的整体;人类与自然、男性与女性之间都应平等互助,共同维护世界的多元化。萧红创作的《生死场》与《呼兰河传》虽早于该理论的诞生,但自身特殊的人生经历,使得她在对女性、自然与社会这三者关系的理解上与该理论有许多相近之处。总体而言,萧红作品中所体现出的对自然的尊重与热爱、对父权制文化下被压迫女性的深切同情与关怀以及对和谐友好两性关系与生态关系的追求,为当下构建平等和谐的两性关系与生态关系、建设美丽和谐的现代社会提供了许多借鉴意义。
①〔美〕苏珊·格里芬:《女性与自然:她内心的呼号》,毛喻元译,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第365页。
② 萧红:《呼兰河传》,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版,第24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美〕纳什:《大自然的权利》,杨通进译,青岛出版社1999年版,第1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