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儿童语言习得视角看汉语“V起来”结构
2023-09-15王越
【摘要】本文通过两个实验考察了3-6岁儿童如何习得“V起来”结构,并将之与“起来”的语法化历程进行比较。结果表明,普通话儿童对“V起来”结构的习得与“起来”的历时演变具有平行性和相关性关系。此外,当“起来”表示起始义时,其习得时间明显晚于位移义和结果义,由此可说明,只有表示起始义的“起来”语法化成了体标记,而表示位移义和结果义的“起来”仍是趋向动词。
【关键词】“V起来”;儿童语言习得;语法化
【中图分类号】G6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8-0093-04
一、引言
“起来”是现代汉语中一个比较特殊的词,其语义类型复杂,句法形式多变,一直是学界的研究热点。从历时演变的角度看,“起来”从实义趋向动词发展成体标记再到话题标记,经历了一系列由实到虚的语法化过程。语言的演变不仅可以通过历时的演变发展这一角度来看,也可以通过儿童的语言习得与发展这一角度来看。而既往的研究也表明,儿童在习得“V起来”这一结构时,大致也经历了和“起来”语法化历程较为类似的习得顺序。因此本文以普通话儿童对“V起来”结构的习得为视角,探索儿童习得“V起来”结构的顺序是否和“起来”语法化过程存在对应关系,同时也希望通过揭示普通话儿童习得“V起来”结构的具体表现,给“起来”语法意义的界定提供新的思路。
(一)“V起来”结构的句法语义分析
当“起来”位于动词后组成“V起来”结构时,吕叔湘先生在《现代汉语800词》中总结出以下四种意义和用法:
a.表示人或事物的动作由下而上。
(1)他站起来了。
b.表示动作完成,兼有聚拢或达到一定的目的、结果的意思。
(2)很多问题都被掩盖起来了。
c.表示动作开始,并有继续下去的意思。
(3)他们打起来了。
d.做插入语或句子前一部分,有估计或着眼于某一方面的意思。
(4)这件衣服看起来不错。
贺阳(2004)认为动趋式“V起来”可以分为位移义、结果义和体貌义三种基本语义类型,且位移义、结果义“V起来”与体貌义“V起来”在句法表现上存在着一系列对立。李敏(2005)则认为位移义的“起来”与表结果义的“起来”并没有实质区别,都是作为趋向动词附于其他动词后形成动补结构,故将之合并为“V起来趋动”;而表示体貌义的“起来”在意义和功能上都已虚化,成为动态助词,故将之定义为“V起来助”。范晓、张豫峰等(2003)认为“起来”是起始体、继续体的标志。王小玲(2010)认为当“V起来”表示非趋向义时,也就是没有从低到高的实际位移,“起来”成了类似动态助词“了”的体标记,表示开始、进程、状态持续、达成的结果等语法意义。而郭锐(1997)以及王安琛(2006)等则认为“V起来”中的“起来”仍是补语,不能看作体标记。总之,学界对于“起来”做趋向补语表位移义和做插入语成分基本没有争议,但是对“起来”是否是体标记以及是何种体标记颇有争论。
(二)“起来”的语法化
“语法化”通常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的成分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来看,趋向动词的语法化有两条路径:一是“具体空间域”的位移语法化为“抽象空间域”的位移;二是从“空间域”向“时间域”“状态域”以及“事件域”语法化。
“起来”由最初作为实义动词独立运用,到在“V起来”结构中表位移、结果、体貌等意义,其意义由实到虚,也正是从“空间域”不断向“时间域”“状态域”语法化。戴耀晶(2013)认为“起来”的语法化过程为:作为实义动词独立运用,如充当谓语的用法;“V起来”表示空间位置向上移动的语义,“起来”作为动词的补语,虽不是主要动词,但语义上和其独立运用时是相同的,词义仍很实在;“V起来”表示结果义,是抽象的位置向上移动,此时完成了从具体到抽象的第一步;“V起来”表示动作或状态的开始,并有继续下去的意思,此时从空间域进入了时间域;“V起来”表示估计或者着眼于某一方面,进一步虚化为“关涉义”。
(三)研究目的和假设
杨萌萌、胡建华(2022)认为语言的演化可从两个视角考察,一是语言的历时演变和发展,另一个是儿童语言的获得与发展。将这两个视角结合起来考量时,就能发现两个维度的语言演化之间存在某种平行性和相关性。而生成语法学派也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将两种视角结合起来进行了深度跨视角研究。
就“V起来”结构而言,其历时演变轨迹为:位移义—结果义—起始义—关涉义。当表示位移义时,学界一致认为“起来”在动词后做补语,仍具有实际意义。当表示关涉义时,学界也一致认为其虚化程度最高。但是当表示结果义和起始义时,学界对于“起来”是否虚化成了体标记却有争议。基于此,本文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通过两个实验考察普通话儿童习得“V起来”结构的模式,并与“起来”的历时演变进行比较,从而尝试解决以下两个问题:
1.汉语儿童对“V起来”结构的习得是否和“起來”的历时演变存在平行性和相关性关系?
2.汉语儿童对“V起来”结构的习得模式能否对“起来”的语法意义界定有所启发?
二、研究方法
(一)受试
参加实验的受试是来自幼儿园的3-6岁儿童,共被分为三组,其中3-4岁为第一组,4-5岁为第二组,5-6岁为第三组,每组各5人。15名受试儿童很少接触普通话以外的其他方言,且从未学过第二语言,也无在其他国家生活的经历。
(二)实验设计
为了考察这三组不同年龄段儿童对“V起来”结构表示位移、结果和起始三种意义的产出情况,我们设计了情景描述和故事复述两个实验。实验在安静的房间进行,房间里只有一名受试和两名主试。
在情景描述实验中,为了充分展示动作变化过程,主要由一名主试先进行动作演示,再进行提问,受试回答问题,另一名主试对受试的语言产出进行记录。例如,针对“站起来”,主试先蹲在地上,随后慢慢站起来;针对“藏起来”,主试先站在受试面前,随后藏在一个物体后面;针对“打起来”,两名主试先保持不动,随后佯装开始打架。每组动作表演结束后,一名主试都会问受试“我(们)怎么了?”另一名主试则对受试回答内容进行记录。本实验共测试六组“V起来”结构短语,分别为:站起来、拿起来、藏起来、包起来、打起来、跑起来。
在故事复述实验中,我们事先准备了一段动画视频,这段视频中演示出了表示位移义、结果义和起始义的“V起来”结构。实验中,所有的受试都会先观看这段动画视频,观看结束后,主试先向受试讲述一遍视频内容,随后要求受试进行复述。在复述的过程中,为避免记忆负担造成的影响,受试可以一边观看视频一边进行复述,另一名主试则对受试的复述内容进行记录。这段动画视频中共包含六组“V起来”结构短语,分别为:站起来、拿起来、收起来、包起来、笑起来、哭起来。
(三)实验结果
(详见表1)
实验一的结果显示,当“V起来”结构表示位移义和结果义时,三组儿童对“V起来”结构的使用率均达到了60%。而当“V起来”结构表示起始义时,第一组儿童(3-4岁)对其使用率为10%,第二组儿童(4-5岁)对其使用率为20%,第三组儿童(5-6岁)的使用率则为40%。总的来说,当“V起来”结构表示位移义和结果义时,大部分3-6岁儿童已习得其用法;当“V起来”结构表示起始义时,大部分3-6岁儿童都未习得其用法。但是,其正确使用率和年龄呈现正相关关系,而进一步的结论还需结合实验二结果才能得出。
实验二的结果显示,第一组儿童共产出59句话,其中有3句包含“V起来”结构,且三种意义均有产出;第二组儿童共产出77句话,其中有8句包含“V起来”结构,且表示位移义和结果义的产出比率几乎相当,而表示起始义的产出比率则明显低于前两者;第三组儿童共产出101句话,其中有14句包含“V起来”结构,同样表示位移义和结果义的产出比率几乎相当,而表示起始义的产出比率则明显低于前两者。总而言之,儿童所产出的语句数总量以及包含“V起来”结构的语句数量都和年龄呈现正相关关系。值得关注的是,当“V起来”表示位移义和结果义时,三组儿童在实验一中对“V起来”结构的正确使用率是相同的,但是在实验二中,“V起来”结构的产出率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造成这一差别的原因也许在于:实验一任务简单,且专门针对“V起来”结构进行测试,故而更易引导受试采用“V起来”结构进行表达。而实验二则对受试综合语言能力以及认知能力要求更高,因此随着年龄增长,认知水平的提高,在受试的语言输出中,包含“V起来”结构的语句数也随之增加。而这也能从侧面说明,对于3-6岁儿童来说,“V起来”结构还处于习得过程中。但是不管是实验一还是实验二,儿童对于表示起始义的“V起来”结构的习得和年龄呈现出明显的正相关关系。
综合以上两个实验结果可知,针对同一年龄段儿童来说,无论“V起来”结构表示位移义还是结果义,其产出数量基本保持一致;但是当“V起来”结构表示起始义时,其产出数量明显低于位移义和结果义,且高年龄组儿童对其产出率要高于低年龄组儿童。由此可见,对于3-6岁儿童来说,当“V起来”结构表示起始义时,儿童对它的习得明显晚于当它表示位移义和结果义时。
三、讨论
(一)“V起来”结构的习得与“起来”的语法化
以上两个实验结果显示,当“V起来”结构表示位移义和结果义时,大部分3-6岁儿童已习得其用法。而当“V起来”结构表示起始义时,仅小部分5岁以上儿童习得了其用法。因此,表位移义和结果义的“起来”似乎在3-6岁儿童语言习得过程中同时起步,平行发展。至于二者究竟是否有习得顺序性,从这两个实验还无法得出结果。虽然结果义是在位移义基础上抽象化而来,但是“V起来”表结果义的用法在生活中的使用频率最高,儿童接受的刺激也最多,因此很有可能会优先习得,但具体情况还有待进一步考察。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当“起来”表起始义时,其习得起步时间明显晚于位移义和结果义。此外,当“V起来”表关涉义时,虚化程度最高,有学者认为此时“起来”已成为话题标记。这一用法虽然在本文的实验中并未考察,但是由于这种用法比较复杂,且涉及语用能力,其习得起步时间一般会晚于前三种用法。总的来说,普通话儿童对于“V起来”结构的习得过程和“起来”历时发展演变的过程大体上是一致的。也就是说,两者存在平行性和相关性关系。胡建华(2022)认为,儿童句法树的生长遵循了先实后虚,虚实对称的双向生长模式(Bidirectional Growth Model)。在句法结构层级中,虚的语力层位于最高层,关涉说话人主观世界的表达;实的实词层位于最底层,是客观世界的表征;而两者的交汇是中间的曲折层,负责定位时间,或修饰、限定所表征的事件。双向生长则指儿童语言以句法树的最高层和最底层为两个虚实对称的起点,同时向中间的曲折层生长。也就是说,最早习得的是实词层和语力层,中间的曲折层的习得则在前两者习得之后。因此儿童在习得“V起来”结构时,最早习得的是表示位移义和结果义的实词层,然后才习得表示起始义的曲折层,遵循了先实后虚原则。而对于汉语句法结构层级演变来说,同样也遵循双向发展模式,也是由两头不断向中间曲折层发展,曲折层不断丰富和扩展。上古汉语体貌标记匮乏,而现代汉语曲折层则相当丰富。正是因为有大量像“起来”这样的词,从最初的实义动词不断虚化,最终虚化为体貌标记,从而充实汉语的曲折层。因此,通过对普通话儿童“V起来”结构的习得和“起来”历时演变的对比探讨,可以进一步印证两者都遵从双向发展模式。
(二)“起来”作为体标记的探讨
当“V起来”表示位移义时,学界一致认为“起来”充当前面动词的补语;而当“V起来”表示结果义和起始义时,学界对其看法则不一致,前文已进行阐述。从两组实验结果来看,“起来”表位移义和结果义时,在3-6岁儿童语言中几乎同步发展,而起始义的习得明显晚于前两者。贺阳(2004)认为位移义、结果义两者和体貌义在句法表现上存在对立。李敏(2005)也认为要区分“位移”和“结果”是比较困难的,因为动作发生位移本身也就产生了一种结果,而动作取得一定结果同时很可能也发生了位移。因此,表位移义和结果义的起来没有实质区别,都是作为趋向补语依附在动词后面,而表示体貌义的“起来”已经虚化。由此可见“起来”表示位移义和结果义时,其语义和句法表现都是比较相似的,而“起始义”则与两者有较大差别,这一点正好和儿童对于“V起来”结构的习得相吻合,位移义和结果义先习得,而起始义的习得明显晚于前两者。结合上文提及的儿童句法层次结构双向生长模式,体貌标记等曲折层是最后习得的。由此可见,当“起来”表示结果义时,应该还未虚化为体标记,仍和表位移的“起来”一样在动词后作为趋向补语,而当“起来”表示起始义时,已经虚化为体标记。
四、结论
本文对比研究了普通话儿童“V起来”结构的习得与“起来”的历时演变历程,通过两个实验大致解答了两个研究问题。
第一,普通话儿童“V起来”结构的习得与“起来”的历时演变具有平行性和相关性关系,都符合句法层级结构双向生长模式。
第二,儿童对表起始义的“起来”的习得明显晚于位移义和结果义,故而本文倾向于认为只有表示起始义的“起来”语法化成了体标记,而表示结果义的“起来”仍和表位移义的“起来”一样是实义趋向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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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越(1992.9-),女,汉族,陕西西安人,助教,硕士,研究方向:汉语语言学、语言习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