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的创作背景、题意与性质
2023-09-15张红亮
【摘要】屈原《天问》创作背景深刻丰富,受到楚国地理环境、社会人文、本人家族等多重因素的综合影响,其题目表示“问天”之意,但他所问之事不仅有天道,亦有人事,内容丰富、志趣烂漫。就《天问》的性质而言,它是一首抒情诗,是屈原基于时代背景、家族命运以及个人经历遭遇而创作的重要作品,意在讽谏时政、表达个人志向。
【关键词】《天问》;背景;题意;性质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8-0020-05
屈原及其楚辞之作受到历代文人雅士推崇,形成了壮观灿烂的“屈学”。而在“屈学”之中,《天问》又因最为晦涩难懂、深奥绮丽,引发了深入持久的关注与研究。虽然以往对其研究之内容广泛深入、研究之方法丰富多样、研究之成果层出丰硕,但有些问题依然可以进行更深一层的探究。本文梳理总结了前人之相关研究,拟对《天问》创作背景、题意、性质等内容进行进一步分析。
一、《天问》的创作背景
一部作品必然是多重因素共同影响的结果。以往对包括《天问》在内的楚辞作品背景之研究,更注重社会人文、作者自身等因素。笔者认为除此之外,《天问》的创作亦受楚国地理环境与屈原家族影响。具体来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因素:
(一)深受楚国地理环境之影响
王夫之指出:“楚……其南沅、湘之交,抑山国也……江山光怪之气,莫能掩抑。”[1]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造一方文化,山水异于中原的楚国,其文化较之中原亦更显独特绮丽。楚国山水地理不仅给楚人以营生之资,还给予了其战略空间,更在深层次影响着楚人的精神文化[2]。这样的文化为屈原系列作品创作提供了广阔的天地和想象的空间。《天问》正是这种独特地理环境所催生文化之产物,显示出了异于中原的独有特色与风格。正如郭沫若在《屈原研究》中指出的,屈原气魄宏伟、端直娓婉,文辞雄浑、奇特清丽,恐怕也是受到了些山水影响[3]。
(二)根植于楚国绚烂多彩的历史文化
巫术、神话、乐舞、楚辞和哲学等,集中地体现了楚文化中的浪漫主义精神风貌,形成了一种整体的综合的浪漫主义艺术和美学风格[4],这一风格与中原显著不同。其中,巫文化以及作为巫文化内核的神话,成了楚文学产生、发展的土壤和摇篮、前提和基础[5]。有学者从屈原先世、生平、职官、作品、思想等方面全面系统考证了屈原与巫之间的关系,认为屈原不仅是楚国文化由巫而史发展中的先行者、更是收获者[6]。
因此,可以断定屈原必然是家学深厚、通巫精史的,必然能够对楚国巫文化及神话传说信手拈来、运用自如,《天问》包罗万象的内容、天马行空的想象就能很好地体现这一点。
(三)是中国南北文化共同影响的产物
黄伯思指出:“盖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楚辞。”[7]从《天问》等系列“楚辞”作品来看,它明显具有区别于中原诗词文学的独特之处,显然是诞生于楚国楚地之“楚语楚声”的优秀典范。但如果将《天问》与中原诗歌代表作《诗经》进行比较,可以发现两者在句式结构等方面亦有不少相同之处,这也从一定程度上表明《天问》“并没有完全排斥中原文学形式,而是在借鉴中原文学形式的基础上有所变化和发展”[8]。从楚国历史文化发展来看,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两地优秀文化融合于不分此畛彼域、气度开放的楚人手中[9];加之屈原本身“博闻强志……入则与王图议国事……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10],必然对南北各地文化十分熟悉;因此其《天问》等作品便形成了视野宽广、内涵丰富的特点,正是中国南北文化强强联合、有机交融之代表。
(四)是历史发展、个人遭遇的集中体现
屈原通常是发愤以抒情,多以“余”“吾”等第一人称为开头,展开抒情进而叙述个人生活遭遇[11]。从屈原家族来看,屈氏在楚国历史悠久、势力雄厚,具有强大政治影响力;从其个人生平来看,屈原孜孜以求“美政”,积极参与内政外交改革,但正如《史记》所载:“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10]这使得屈原在朝中遭受排挤,乃至最终被贬斥。多数学者认为《天问》作于屈原第一次流放汉北之际,笔者亦赞同此说。正是在美好希冀与残酷现实的悬殊之间,屈原写就了《天问》,直抒胸臆,展示出自己的至情至性与至爱至憎。因此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屈原的《天问》这篇鸿篇巨制可算得上是一篇贬谪文学的重要作品,但与其他贬谪文学不同的是,《天问》的站位更高、视野更远、意境更深。
二、《天问》题解
《天问》题名因言简意赅,而更显内涵丰富,关于它究竟为何之意,自汉代王逸以来,历来受人关注,但也是众说纷纭。总之有如下几种观点:天来发问、问天、关于天的问题、天大的问题、陈篇首之事。
(一)认为《天问》来自“天来发问”之义
柳宗元“乃假天以为言焉,故作《天问》”倡此观点,杨万里《天问天对解》支持此观点。王夫之《楚辞通释》指出:“举天之不测不爽者,以问憯不畏明之庸主具臣,是为天问,而非问天。”[12]胡浚源《楚辞新注求确》也赞同此说。
(二)认为《天问》实际上就是屈原“問天”
王逸《楚辞章句》云:“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为也。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13]屈复《楚辞新注》曰:“天问者,仰天而问也。”胡文英《屈骚指掌》曰:“此篇皆郁极无聊,搔首问天之语。”此外,还有一说虽亦为问天,但稍有不同——认为是对天提出问难——戴震《屈原赋音义》曰:“问,难也。天地之大,有非恒情所可测者,设难疑之。”褚斌杰亦说:“在我看来,问天,就是向天问难,是对天进行责问的意思。”两种观点虽有不同,但都体现了对“天”的不同认识,以及对“天”的不同态度情感。
(三)认为《天问》是屈原在追问“关于天的问题”
聂恩彦认为:“《天问》的题意,既不是屈原问天,也不是天来问,更不是设为问难来疑天,正确的解释,应该是‘天的问题。”[14]陈子展说:“不是人对天道的疑问,而是上帝的疑问,天的问题。”[15]林庚《<天问>笺释》指出:“天即天道,天问就是天道之问。”刘文英从哲学的高度进行考察,认为“天”是“天道”之意,而“问”则是问难或质问[16]。
(四)认为《天问》是屈原在追问“天大的问题”
游国恩《天问纂义》认为:“凡一切人事之纷纭错综,变幻无端者,皆得摄于天道之中,而与夫天体天象天算等,广大精微,不可思议者,同其问焉,此天问之义也。”[17]翟振业根据甲骨文、金文的考证,指出先秦文献中多有将“天”训为“大”的事例,认为《天问》就是问极高深的、极重大的问题[18]。此外,姜亮夫《屈原赋校注》指出:“‘天与‘元古又一字正形与侧形之异也。元本义亦训首,引申为始,为本,则天问者,又穷其本始之意欤。”
(五)认为是“陈篇首之事”
姜亮夫《屈原赋校注》认为:“考古书命篇之义,春秋以来多举文中首字义标题……《天问》非放言抒情之作,其事至零杂,固屈子仍用右例,以篇首所陈之事,皆天体天象天德之类。”詹安泰对《天问》所问之事进行分析,指出其全篇都是问题的提出,而首先提出的就是天的问题,因此以“天问”为名[19]。
笔者认为从语法角度分析:“天”字是名词,可以训为“大”“元”等形容词;“问”字不仅可以做名词,还可作动词。按语法规则可排出如下组合:天(名词性质)+问(动词)、天(名词)+问(名词)、天(形容词)+问(名词)等三种形式。形式一可以作两种解释:一为主谓结构,表示“天来发问”;动宾结构(宾语前置),即“问天”。形式二为偏正结构意即“天的问题”。形式三亦为偏正结构意即“天大的问题”。因此,可见观点一到四均是从不同语法角度来进行解题的,而第五种观点侧重从全文内容角度分析题意。
以上五种观点,到底哪一种解释更为准确?
首先,“天来发问”不太能立住脚。《天问》的第一部分即关于天地运行,天不可能自己问自己关于天地运行的内容。此外文中“天命反侧”“帝何刑焉”“帝何竺之”“帝何飨”“帝何求”等明显是向天发问,不可能是天来自问,所以“天来发问”观点不准确。
其次,《天问》的问包括天地、三代、楚国三部分,一个“天”字不能全部概括。所以根据文章结构与内容可以排除“关于天的问题”“天大的问题”以及“陈篇首之事”等几种观点。
因此笔者认为“问天”一说更为全面,但必须明确的是,屈原所问者不仅有天道,亦有人事,可谓是包罗万象,而不是单一的发问。
至于其他不同观点均有可鉴之处,亦可说明《天问》内容、志趣丰富烂漫,对我们更好地理解《天问》有极大的帮助。
三、《天问》的作品性质与意图
对于作品的性质的分析有助于更好理解作品的创作意图,分析作者的创作心态。除了传统认为《天问》为抒情诗、穷理诗、讽谏诗以外,还有以下几种新兴观点:“兴亡史诗”[20]“拟史诗”[21]“史诗式的哲理诗”[22]“詠史诗”[23]“咏史性的哲理抒情诗”[24],或笼统称为“史诗”[25]“巫诗”[26]“巫史文献”[27]“历史教材”[28],或认为其是“与稷下学者问对的纲要”[29]“讲授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提纲式诗”[30]等。
对于以上纷繁复杂的种种解读,笔者认为非但不能直接否定,反而要更加充分吸收,以助于更好、更全面地理解《天问》。屈原为楚国莫敖氏的后代,同时为掌管皇族教育的三闾大夫,还兼具巫的身份,所以文史、星历、卜祝皆有所通,是当时楚国有识之士,因此屈原的作品必然视野宏大、内涵丰富,涉及多个方面。但是这并不是说上述观点都正确、符合屈原创作意图。对此问题,不能盲人摸象,既要从细微处求证,又要从总体上把握。
因此,对于上述繁复的新近认识,笔者认为它们只能展现一个侧面,而不能概括全部。与新近观点相比,传统的三种观点则显得更为全面系统。下面将三种不同观点及其对应的作品创作意图对应起来,依次陈述:
(一)认为《天问》是一首抒情诗
汉代王逸在《楚辞章句》中指出:“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吸号昊昊,仰天叹息……以泄愤港,舒泻愁思。”此说经其首倡,亦成正统观点。洪兴祖《楚辞补注》借助屈原之口道:“楚之兴衰,天邪?人邪?吾之用舍,天邪?人邪?国无人莫我知也,知我者天乎?此《天问》所为作也。”戴震《屈原赋注》称《天问》“皆遇事称文,不以类次,聊舒愤懑也”。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也指出《天问》“亦舒忧娱哀之一助也。其意念所结……太息而不能自已”。当代不少学者继承王逸之见,此种观点支持者最多。
(二)认为是一首穷理诗
屈复《楚辞新注》指出:“三闾抱此,视彼天地三光,山川人物,变怪倾欹,及历世之当亡而存,当废而兴,无可然者。非天是问,将谁问乎?……是以谓天问。”游国恩认为《天问》乃是屈原对“宇宙间一切事物之繁之不可推者,欲从而究其理耳”。孙作云则说《天问》是“关于宇宙形成、天地开辟、人类开始、历代兴亡以及种种神怪迷信所提出的总疑问”[31]。姚小鸥指出:“人穷返本,坎坷的人生遭遇引起屈原对宇宙、社会和人生的深刻思考,从而企图通过《天问》的疑问方式对天人之际古今之变,进行探索和总结。”熊任望也指出屈原“提出种种问题,穷究事理”[32]。
(三)认为是一首讽谏诗
王夫之在《楚辞通释》指出《天问》:“要归之旨,则以有道而兴,无道则丧。黩武忌谏,耽乐淫色,疑贤信奸,为废兴存亡之本。原讽谏楚王之心,于此而至……规瑱之尽,辞于斯备矣。”刘文英认为屈原“把自己革新图强的政治理想,始终寄托在怀王的悟过改更上,企图通过怀王对他的重新起用,以施展其政治的抱负”。赵逵夫认为《天问》是屈原希望楚王能够从历代兴亡成败中汲取经验教训,而不仅仅是泄愤感或表现什么人生哲学上的疑问[33]。
上述三种观点似乎都正确,但考察屈原所处时代和《天问》的写作形式和结构,笔者还是认为《天问》是一首抒情诗,只不过这首抒情诗是通过对于自然和往史的疑问而展开,而最终整体体现。这一点从当时的形势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从楚国历史发展来看,屈原之时为楚怀王、楚顷襄王当政,楚国正处于历史盛衰转换的关键时期。而在此时,由于楚怀王对天下大势认识不清,关键时候用人不当,情绪不稳定、智力不高、优柔寡断、贪婪好色等原因[34],导致楚国最终不可逆地踏上了由盛转衰的历程,楚怀王也落下了兵挫地削、亡其六郡、客死秦国的悲惨结局。
从屈原家族的发展来看,屈氏家族发展与楚国兴衰存亡相始终、有着紧密关系。作为楚怀王、楚顷襄王当政时期由盛转衰的亲历者,屈氏家族也伴随楚国衰落,经历了由顶峰到日渐衰微的转变过程,尤其是屈原自投汨罗江后,屈氏家族也日渐衰微[35]。
从屈原自身经历来看,他虽然“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竢”(《九章》),尽心辅佐怀王、顷襄王,但却屡遭排挤,最终被顷襄王进一步疏远,以致最终心灰意冷、投江自尽。
因此,从个人、家族、国家所处时代、所经遭遇来看,屈原必然心中充满愤懑,通过《天问》对于自然和人事的发问体现了他对于自己固有观念的怀疑,表达了他对于自己处境的不满,更体现出对于楚国命运的担忧。其最终的目的是为能让当权者惊醒,实现国家的富强,实现统一华夏之愿,所以《天问》在抒情的同时,还更具有讽谏的意图。
本文的探析借鉴了众多前人研究成果,作了一些有益的说明和补充,以期能更加全面了解《天问》相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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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红亮(1989-),男,汉族,山西垣曲人,助教,历史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史、思想政治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