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星星索

2023-09-01陈刚

四川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疯女人锅炉房菜场

□文/陈刚

人们都叫我傻瓜火门眼。时间久了,我自己都忘了我的大名,这不重要,名字嘛,就是一个代号,何况我是一个卑微的烧锅炉的人。在我的记忆中,最亲切的是市场上那些恶臭酸腐的味道,因为我打小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所以,别人觉得那些味道很难闻,但我却喜欢待在那样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更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我照了照镜子,我除了一双眼睑外翻的红眼睛,其他的就没什么特点了,因此我想我的父亲肯定也是和我一样平凡的人。据说我的母亲临产前还在杀鱼,那一阵她的生意正好,舍不得休息,一不留神,就早产了,把我生在了一堆死鱼烂虾里。我妈用杀鱼的刀割断了脐带,解下围腰,把我裹起放到一边,直到她卖完了鱼,才把我抱回家。

我的母亲因为不遵父母之命,嫁给了我名声丑恶的父亲,家里就和她断绝了关系。事实证明,我那未曾谋面的外祖父母是有远见的,我的浪子父亲没有因为我母亲的爱而改变,结婚当晚和我母亲同完房,就和一帮狐朋狗友喝酒打牌去了,因为牌桌上的纠纷打群架,重伤两人,有一个在送医院时死去了,他就这样毫无悬念地给人抵了命。我成了我造死父亲的遗腹子。我母亲从不在我面前提我父亲,别人说起他的时候,母亲也是面无表情,仿佛说的是一条卖不掉的死鱼。我母亲把我拴在背上两年,就放我在市场里满地跑,我饿了就回去找她,吃饱了就在市场里游荡,过着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日子。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妈也死了。我妈临死前对我说,我要死了,以后你就靠自己了,不要学你父亲,不要害人。我哭了,我说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妈说,不要哭,你会活下去的。

我妈死后,房子也被人收了回去。我也不想读书了,就在城市里到处流浪,到冬天的时候,我就开始乞讨为生了。一天傍晚,我正靠在津津酒店的烟囱边打盹,被居委会的蒲大妈看见了。蒲大妈可怜我,问我愿不愿意去盐城旅馆当学徒,有吃有住的。我点头表示愿意。蒲大妈就带我去见盐城旅馆的经理。那个胖胖的经理姓蒋,是她一个远房侄子,她带着我去见他,弯着腰说了一箩筐好话。我站在蒋经理的办公室,只比他的办公桌高出半个头,蒋经理看着我硕大的脑门上稀疏的黄毛,说,他这么大一点点,能干个啥呢?蒲大妈说,干个啥还不是你一句话,给他口饭吃吧。蒋经理捏了捏我的胳臂,说,手上可能有点劲,就是人太木讷了。去给赵大牙学烧锅炉吧,晚上可以睡在那里。蒲大妈把我领到锅炉房,交给了赵大牙。蒲大妈说,你以后就在这里,吃住都有了,勤快点,饿不死。她又对赵大牙说,这孩子可怜得很,你多看顾他点。说完,蒲大妈就颠颠地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我想要是我妈还在,就不会让她这样费心劳神了。

我师傅赵大牙也是个矮矬子,那两片厚厚的嘴唇,还是没能包住他那两颗大板牙。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嘟噜了一句,还是个矮子。他让我跟他去库房,弄了一张旅馆里淘汰下来的单人床,扯了些谷草垫上。说,好了,晚上有地方睡了。我看着那张简陋的床,心里很高兴,我终于有了自己一个窝。我师傅见我站着发呆,又对我说,锅炉房里冷不了。他又给了我些饭票,说,吃饭自己去打,记到领了工资还我。

旅馆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开澡堂,我和我师傅要在之前把锅炉烧热,客人们住店后一般要先吃饭,然后才去澡堂子里洗澡。我们的旅馆里没有泡澡的池子,只有淋浴。淋浴其实也算是很高档的了,大冬天冲着滚烫的淋浴,我们的客人一般都很满意,只有北方来的客人有点不高兴。我们蒋经理说,嗯,还是要整个池子泡澡。蒋经理是北方人,搞大三线时候来的,难怪他想整个浴池泡澡。我每天的工作主要是运煤,就是从后院的煤堆把煤挑到锅炉房,按师傅的要求往锅炉里添煤。师傅还教我看仪表,看火势。师傅说,火有不同颜色,就证明温度不一样,要会看,才烧得猛,又节约。原来烧锅炉还是有很多讲究,我就很佩服我的师傅了。到了月底,我领了十八块钱,这可把我高兴坏了。还了师傅的钱,还请我师傅在津津酒店喝了一杯。我们要了半斤猪头肉、一盘油酥花生米、半斤高粱酒,师傅喝得满脸通红,说,你还是要节约点,不要乱花钱,以后还要成家立业,都需要钱啊。

我和我的师傅相处得很好,他也很关照我,他说,你来了,我就轻松不少了。我们蒋经理还经常送折箩菜给我们吃。师傅说,小孩子长身体,要有营养,多吃些。折箩菜就是宴席上吃剩下的菜。蒋经理说,这是折箩菜,味道好得很,又营养。我和师傅吃了,的确是味道好,有时还能吃到一块滑肉片,如果运气好,就会发现一片海参或鱿鱼,师傅就拈给我吃。我从没吃过这些东西,那味道是真好啊。我师傅每个星期六要回家一次,星期天下午又来,那时候,我就不会吃蒋经理送来的折箩菜了,要全部存起来,让师傅带回去。师傅回来给我说,他老婆、娃儿都说好吃,比红苕苞谷好吃多了,每个星期都盼着。哎,好饮食把他们都吃娇贵了。师傅说着,笑起来,眼睛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对大板牙。

我每天的活儿其实也不累,挑煤炭到锅炉房,再把煤渣挑出去就没事了,有时师傅会让我把煤矸石择出来,怕烧坏锅炉。吃完晚饭,我就没事了,一个人到处溜达闲逛。虽然刚吃过饭,我觉得肚子还是空的,时常发出咕咕的叫声。我经常到渊源井的菜市场偷东西吃,黄瓜地瓜番茄,见啥吃啥。渊源井是个大菜场,有很多屯菜的地方,都用篱笆围了。我悄悄从篱笆墙下面打个洞,溜进货场。夏天的时候,就挑那些红透发亮的番茄吃,吃舒服了才从小洞里溜出来。守夜的是个老头儿,有一次发现我了,跟着我就追,跑了一小会儿,他就跑不动了,蹲在地上喘粗气,嘴里还骂,狗日的小杂种,把老子的疝气惹翻了。我手里拿了个红番茄,远远地向他晃悠,来噻来噻,来抓我噻。老头儿气慌了,可他对我毫无办法,蹲在地上问候我妈问候我爸还有我的祖宗十八代,我觉得他那样子实在好耍,反正我也没爸没妈,也不知道祖宗是哪个,你骂就是,骂的风吹过,无所谓。我经常偷了他的东西还去招惹他,让他来追我。过了一阵,老头儿见了我,就不追我了,还主动招呼我,然后拿一根刺黄瓜给我,说,如果发现有人偷他东西就告诉他,这就是奖励。以后他见了我,都会给我点吃食。就这样,我和老头儿成了朋友,没事的时候到他的窝棚里坐一会儿。老头儿说,你叫个啥呢?我发了一下呆,都叫我火门眼。老头儿笑了,火师,我姓高,你叫我高师吧。有时候呢,我也悄悄带老头去旅馆洗个热水澡,洗完澡老头儿总是给我东西吃,还给我抽水烟。我第一次抽的时候没经验,抽了满嘴烟油水,哇哇地吐了一地。老头儿笑得胡子打战,狗日的,晓得好歹了嘛。有一天高老头儿不在,我拿起他的水烟练习,一抽就会了。连抽两袋,结果抽醉了,在他的窝棚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回去,师傅说,烟也会醉人,抽醉了比酒都难受。酒我还没喝醉过,烟是抽醉了。那以后,我就不抽他的水烟了。

几年以后,我的师傅退休了。他收拾完行李,把一双翻毛皮鞋留给了我。师傅对我说,你是个老实人,又没得啥子文化,混口饭吃不容易,干活路要攒劲,不要学到偷奸耍滑。我把师傅送到车站,师傅又对我说,以后凡事只有靠自己了,好好过吧。我目送师傅的车慢慢远去,我没控制住就流泪了。那天晚上,我没睡好,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没有师傅的鼾声,我觉得这个黑夜里有点吓人。第二天,蒋经理差人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以后锅炉房就是你负责了。你也是成年人了,要时时小心,千万不要出事故。我点了点头,说,我师傅已经交代过了,我会好好干。经理,我还想吃折箩菜。蒋经理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头,说,好小子,嘴里养出馋虫来了。然后,他又郑重宣布,从下月起,我的工作涨到二十一块。我打心眼里感激蒋经理,他还看重我,拍着我的肩膀表扬我,我肯定要努点力。

滏溪河在渊源井地头上一拐,就一路奔涌向东流去,形成一个沱湾。白天在沱湾的河岸上,有卖木材生漆竹器油毡麻绳旧家具的,是一个很大的市场,来往的人推来挤去,吵吵嚷嚷的。到了傍晚,市场散了,有人打扫完,四周就空落清爽了。我很喜欢在那个时候坐在河边看盐船。每天装卸公司装满盐包的平板缆车从山上的仓库放下来,转运到河边码头上的盐船,然后有一只汽船牵引着连成一串的盐船向下游驶去。那时候师傅曾经说过,从这条河里出发,盐船可以到湖北湖南,到上海,到全世界,我们这里的盐是供应全世界人民吃的。师傅说这些话很自豪,两颗大板牙都光辉灿烂。望着长长的盐船在绿色的河面划出一道白色的浪花,鸣着汽笛驶向远方,我的心中充满幻想,总有一天,我会坐着盐船走遍天涯,看最好的风景,见最好的人,吃最美的饮食。那时候,我也就不枉自为人一场了。傍晚的时候,太阳的余晖洒落在河面,河水泛起层层涟漪,满河都是金黄的鳞片。河边扳罾的人从河里收起罾网,密密的网眼上闪出片片银白色的亮光,仿佛千万只眼睛。四下里也渐渐安静下来,渊源井的菜市亮起了昏黄的街灯,有几个半大的小子在马路上追逐疯玩。这时候,我也该回去睡觉了。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烧开水,这个事以前一直是师傅干的,现在该由我来干了。

这年的秋天,菜场边的茶馆来了一个说书人,是个盲人,抱着一只鱼鼓“磁邦磁邦邦”地拍几下,然后开唱,“武松打虎啊,景阳冈啊啊啊……”我觉得很有趣儿,每天有空就去喝茶听书。我自己带了茶末子,只要一个亮碗,两分钱,想坐多久坐多久。我觉得日子很美,白天烧锅炉,偶尔吃碗折箩菜,傍晚时候去听书,混到天抹黑,就一路晃晃悠悠回去睡觉。我看见那些睡在烟囱边的乞丐,我觉得我是最幸福的人了。一天,我正在茶馆听《铡美案》,盲人学包拯唱黑头:“香莲啦,你转来。这是纹银三百两,拿回家去度饥寒。要叫儿孙把书念,读书你千万莫做官。你爹爹倒是把高官做,害得你一家……不团圆!”然后手拍鱼鼓,“磁邦磁邦邦,磁邦邦邦”一阵急雨惊雷。我使劲鼓掌,好好好!正在兴头上,看菜场的高老头儿来了,他在我肩上拍了拍,小声对我说,火师走,吃好饮食。我回头看看他,本来不想走,又不知道他神秘兮兮的究竟有啥板眼,还是跟他走了。走在路上,他说,今天我捡了个便宜,一块钱,买了半个猪头。我听他说有猪头肉,当然很高兴,就一路颠颠地跟他跑了。走在路上,我想我还是不能白吃他的猪头肉,就在酱园铺子里打了两提烧酒。

走拢菜场的窝棚,高老头儿拿出那半个猪头给我看,如何,多好的猪头肉啊。我闻了闻,有一股臭味儿。我说,臭了。他也闻了闻,说,有一点臭有啥子嘛,煮了就不臭了。他把半个猪头放进锑锅,焯了水,又加了老姜花椒八角大料烧酒酱油慢慢煨,一会儿工夫,锅里就咕嘟咕嘟冒出香味来了。猪头熟了,他拿了两个碗,把我打的酒分了,我们一人一碗开吃。那猪头肉果然又软又糯,一点不臭了。我们吃肉喝酒,简直美妙无比。高老头儿和我碰了一下碗,说,想不想听我拉二胡嘛?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还会拉二胡?老头儿脸上泛起红潮,当然喽,我很专业。我不懂他说的专业,就说,你整一段来听嘛。老头儿从床下拖出一个蓝布包,打开,果然有一把二胡,琴杆上还刻着一个龙头。老头儿吱吱呀呀调了调琴弦,说,好久都没整过了,想听啥?我哪知道有啥,就说,你随便整。老头儿闷了一下,低头一甩弓子,琴声就陡然响起了。他很投入,一会低头,一会仰头,身子摇晃起来,琴声贴着墙壁走,在小窝棚里来回穿梭,像一条小蛇钻进我的衣领又钻进背心,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拉完一曲,高老头儿眼里有泪光。我看着他,说,好听,就是听得身上冷。他说,这是《寒春风曲》,阿炳的,晓得不?我摇摇头,不晓得。他说,你当然不晓得。我说,你拉那么好,去当演员噻。高老头儿说,我以前就是演员呢。我大笑起来,吹吹,牛皮吹大了吧。我端起酒碗和他碰了一下,喝酒喝酒,我敬你一碗。老头儿说,不是吹,老子在省上的舞台都表演过的。我说,真的呀?老头儿说,我当年嘛还是团里的业务尖子,就是犯了点错误嘛。我说,你犯啥子错误啊?老头儿笑了,男女关系噻,就是管不住鸡巴。老头儿见我发愣,算了算了,你一个小屁娃也懂不起。来,再整一口。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唱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说,哪个在唱歌?老头儿说,一个疯子,女疯子,经常夜半三更在这里唱歌瞎转。我歪着身子往外面看了看,昏黄的灯光下,有一个长辫子的女人从菜场里走过。

冬天来了。川南的冬天阴冷潮湿,在苦寒难熬的冬天,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吃蒋经理送来的折箩菜,躲进小茶馆听书。蒋经理终于在澡堂里修了一个小池子,我泡了两回,滚烫的水温像千万颗细小的钢针刺进肌肤,忍住疼,就会浑身舒服。每个星期天,我都带高老头儿去泡一回澡。我和看门人关系好,我带高老头儿去泡澡,他是不会管的。高老头儿每次泡澡都要喊我给他搓背,他说他手僵了,挠不到背心。我给他搓背的时候,他双手伏在池子沿边,闭着眼呻吟,嘴里还说安逸安逸。泡完澡,我们就去打平伙,他出菜钱,我出酒钱,欢欢喜喜地吃一顿。一般是凉拌猪头肉要么猪肺片,有时呢,他会加一个油酥花生米,再吃一个跟锅汤,大师傅也熟,他会给我们加点葱花陈醋,味道就很巴适了。我就在柜台打两提子高粱酒,一人二两,喝完了事。喝完酒,就溜达去菜场的窝棚,听高老头儿拉二胡。他拉的曲子我都不熟悉,他说这些都是阿炳和刘天华的名曲。尽管只有我一个听众,他还是很投入。一曲拉完,他就盯着我问,如何?这些手艺可以噻。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表扬他,鸡啄米似的点头,巴适巴适。高老头就笑了,你个小屁娃,那么多好听的话你说不来,只晓得巴适巴适。我有点难为情,只能尬笑。但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快乐。

一天晚上,我从高老头儿的窝棚出来,我又看见了那个女疯子。她唱着歌在前面走,后面有几个半大的小子在追打她。他们吆喝着“疯子疯子”,朝她扔烂番茄,烂菜帮子。女疯子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一群小子,自言自语地叨咕一阵,又继续往前走。我也没听清她说些啥。我走过去,站在女疯子前面,对那群半大小子说,不要欺负别个,她是个疯子。那群小子说,关你屁事。我说,再打她,老子就捶你们。一群小子大笑起来,你还要英雄救美人,一个傻子!说完,他们手里的烂番茄烂菜帮就朝我扔了过来。我捡起地上的砖头儿就追了过去,那群半大小子轰的一下就跑开了,嘴里还在喊,疯子傻子,傻子爱疯子,笑死老子。我擦了擦脸上身上的红番茄水,看着女疯子笑了笑。女疯子站在菜场的肉案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其实女疯子长得挺好看,就是脸太黑了,像锅底一样黑。女疯子又看我一会儿,然后就念念叨叨地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想,如果把她弄到澡堂子里去洗一洗,肯定更好看。回到锅炉房,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久女疯子的事,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去给高老头儿讲那个女疯子的事,高老头儿坏笑着说,你娃儿,是不是看上她了?我一下觉得脸上发烧,使劲摇摇头,不是不是。高老头儿说,那是个花痴,她还是个高中毕业生呢,刚参加工作就谈了恋爱,谈了一阵,两个人就吹了,不晓得咋搞的,这女的就疯了,人还多漂亮的,可惜了。我也觉得很可惜,这样一个又有文化又漂亮的女人是不该疯的。我回到锅炉房,躺在床上歇了会儿,才怏怏地干活路。吃完晚饭,我又溜达到菜场去了,看能不能碰见那个女疯子。我走到菜场的肉案边,果然看到了那个女疯子。她身子靠在肉案的铁架子上,低着头,两手绞着长辫子玩。我坐在肉案上远远地看她。天已经黑了,菜场里亮起了昏黄的路灯。她抬头看我一眼,又把头埋了下去,嘴里叽叽歪歪念叨着。这回我终于听清了她的话:人家一直很漂亮是不是嘛遭他狗日的雷公打脸打得黢黑太坏了嘛啥子人啊就是想我才不得给他们两个谈呢以为自己好了不起啊动不动就要欺负人家欺负人家咋子嘛又没惹那个硬是太坏了……我对她说,走,去洗个澡。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搭理我,还是嘴里不停念叨。我从兜里掏出一个馒头,饿了吧,吃个馒头。我走到她身边,把馒头递给她。她接过馒头,大口大口地咬起来。我说,走,去洗个澡。她看我一眼,继续吃馒头。吃完馒头,我又说,走去洗澡,洗了更漂亮。她看着我说,你又要欺负人家。我说,走嘛,不欺负你。我走在前面,她跟着我。一会儿,我就把她带到了我们旅馆的澡堂。我对看门的说,她要洗个澡。看门的看了她一眼,哪来的叫花子啊好臭啊。我给了看门的一支蓝雁烟,他说,你喊她搞快点,一会儿被蒋经理看见就糟了。我说,放心,没得事。看门人就放她进去了。我站在门口和看门人一起抽烟闲聊,突然澡堂子里传来一声尖叫,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浑身水淋淋地冲了出来,大叫:疯子疯子,好吓人啊……

我当然没有逃过被骂的厄运,蒋经理差人把我叫到办公室狠狠教训了一顿。我一直埋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任凭他训斥。最后,蒋经理的气消了,说,下不为例哈,再这样乱来我就开除你,让你娃儿流落街头。我哆哆嗦嗦退出蒋经理的办公室,心里暗自庆幸,阿弥陀佛,总算过了这一关。那以后,有很长时间我都没敢去菜场找女疯子了,没事就去听书,或者找高老头喝酒。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蒋经理又给我拿来了一盆折箩菜。他说,过小年了,你还是欢喜一下。我看了看,这一回里头的好东西还很多。我又想起了那个疯女人,她肯定是没有吃过这些好东西的。我望了望冷清的锅炉房,又望了望门外,天空阴沉着,像是又要下雨了。我起身换了件衣服,就急急忙忙出门去了。

我在菜场里踅摸半天,终于在一个堆放沙土萝卜的篱笆下面看到了那个疯女人,她坐在地上,两手抱着膝盖,冻得浑身发抖。我对她说,走,跟我去吃好东西。疯女人看我一眼,眼里充满惶恐。我说,这里冷得很,跟我走吧。疯女人说,我要吃馒头。我拍了拍身上,说,今天没有带馒头,我屋里头有好东西。疯女人不再理我,自语道,我要吃馒头。我掏出一毛钱给她,钱你拿着自己买去。她接过钱,说,我还要半斤粮票。我说,我没有粮票。疯女人说,人家来领我走的,都给了粮票的,反正我要半斤粮票。我说,谁喊你去了,去干啥了?疯女人说,我都是吃了面还要粮票的,你不喜欢我不给就算了。我有些焦躁,伸手把她拉了起来,跟我走吧,我有好吃的给你。疯女人嗷地大叫起来,我吓了一跳。但我没松手,抓住她就往菜场外走。疯女人跌跌撞撞,大叫着,放开我放开!这时候,有三个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们手臂上戴着红袖标,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联防队的。其中一个朝我厉声喝道,你干什,放开她!我吓得一哆嗦,松开了手。那人问我,你想干啥?我说,我领她去吃好饮食。三个人大笑起来,你领她吃好饮食,害怕是你想吃人家的好饮食啊。

我被他们带回了派出所,一个年轻民警问了我事情的前后经过,我都照实对他讲了。我想,我也没做坏事,大概过两天就会把我放了吧。可是,过了两天我又被送到了五云村拘留所。一天早晨,我从监舍里被提了出来,反捆了双手,架上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脖子上给我挂了一块牌子,我低头看了看,写了三个字:流氓犯。我知道,这是要弄我去游街,是他们被我误会了,成了货真价实的犯罪分子,回不去了。十几辆大解放开上了街,前面有一辆警车开道,呜拉呜拉响着警笛,第一辆车上架了挺机枪,站了一车全副武装的军人。一路上有很多人看热闹,大家还在指指点点,我知道他们是在找认识的人。万幸的是游街的人很多,我也没排在前面,容易混过去。我想,除了蒋经理、蒲大妈、高老头,还有就是我乡下的师傅,其他就没有认识我的人了,只要他们不看见我,我就不会那么臊皮也不会那么难过,毕竟他们还是可怜我的,我不能让他们太失望太伤心。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蒋经理和蒲大妈早就晓得我的事了,他们还到派出所说情,联名具保,说我不是坏人。但是没用,我还是成了流氓犯。刑车缓缓前行,开到新桥桥头的时候,我一下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的疯女人,她也看见了我,使劲朝我挥手,嘴里还大声喊,馒头馒头。她一边喊,一边跟着车追,散乱的头发迎风飞舞。我想朝她说句话,可是脖子上的麻绳勒得有点紧,我叫不出来。

我被判了五年,进了劳改农场。在监舍里,牢头把我叫到面前说,你屁娃儿犯的啥子事?我说我是流氓犯。他就笑了,还没长醒呢,就流氓犯。你说说,你流氓谁了,摆来听听。我说我没流氓谁,就是喊一个疯女人吃饭,抓扯起来,就被联防的逮住了。他在我的头上狠狠敲了一个爆栗,说,还冤枉你了啊?找管教申冤噻,狗日的肯定是把人家疯子办了,还假装冤枉。夜里,我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委屈,我要说清楚,我没有欺负疯女人。第二天,我就找了管教。我说我真的没流氓那个疯女人,我是冤枉的。管教说,你还知道她是个疯女人?一个疯子,不管她愿不愿意,你都是犯罪,晓得不?那个疯女人都流过几次产了,不是你们这些人干的,是哪个干的?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去吧。我想我是有口说不清了。后来我也想通了,我确实也想让她吃完饭,再好好洗洗,留在锅炉房里过夜,至于以后的事就看情况了。这样想来,我也有歪脑筋,的确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的思想通了,我就认真改造自己。我在劳改队绕线圈、种花,都是一把好手,还经常得到表扬。本来是判的五年,结果呢,我坐了四年半就出来了。

从劳改队出来,我没有地方去,派出所又把我交给了街道的蒲大妈。蒲大妈打量我一番,笑着说,没受折磨,还长高了。你娃儿也是,唉……以后你咋办呢?我不知道我该咋办,我摇了摇头。蒲大妈叹了口气,你还是回旅馆去吧,你在那里熟了,啥事呢都好办些。蒲大妈又把我领到蒋经理的办公室,蒋经理也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去烧锅炉吧。

锅炉房里又来了一个师傅,他不大理睬我,还是叫我干以前当学徒时干的活路。那些事我很熟悉,不用教也不用人操心。但这个师傅基本不和我说话,只有迫不得已才说一两句。我也知道,有谁愿意和一个流氓犯说话呢,换了我也是不愿意的。下了班,我想又去找高老头儿,他不会嫌弃我,他也是犯过错误的人。我走到菜场高老头的窝棚,才发现那个窝棚已经不在了。渊源井菜场幽暗的大瓦房下,唯独那一圈篱笆和高老头儿的窝棚不见了。我问旁边一个卖凉粉的大姐,她说那个老头儿早就死了。我问她是咋死的,她说是脑出血,一大早就硬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很伤心,我没有说话的人了,也没有喝酒打平伙的人了。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卖凉粉的大姐说,你是他什么人,是他儿子?我说不是。她又说,是亲戚?我摇摇头,啥都不是。卖凉粉的大姐说,哎,一个人也够可怜的。这人啊,也没啥想头啊,说死了就死了。我怕我忍不住要流泪,就转身走了。

傍晚的时候,我又去了菜场,想看看那个疯女人。转了一大圈,都没看见。我觉得很失望,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掏去了五脏。我又去听了一会儿盲人说书,人是木的啥也没听不进去。闲坐了一会儿就回锅炉房去睡觉了。第二天,我又去找那个疯女人,还是没找到。好在又遇见了一群半大小子,他们中有人还认得我,笑嘻嘻地问我,你回来了,牢饭好吃不?我不想和他们计较,问他们知道疯女人去哪里了。他们又笑了,说,你这个傻子还多记情啊。那个疯女人早就走了,搭盐船朝下游走的,去了啥地方就不知道了。

我的日子过得寡淡无味,成天没精打采,连听书都没兴趣了。我很想去乡下找我师傅,但想来想去还是不去为好。我是一个流氓犯,我师傅知道了会怎样想呢?他一定会很失望,会为有我这样的徒弟感到丢脸。算了,我不能给师傅心里添堵。上完工,我就天天去沱湾里闲逛,坐在河岸上看长长盐船,我想他们通江达海,走遍天涯,那该是些好地方吧,要不为啥天天有那么多的船那么多的人去呢?疯女人也是去寻找她的好日子去了吗?已经过完中秋了,深秋的夜晚开始有了薄薄的凉意,河上飘着淡淡的雾气,四下里安静得有些吓人,但我还是不想回锅炉房去。我就躺在河岸上数星星,数着数着,我就迷糊了,我登上了一列长长的船队,顺流而下,看见了鲜花盛开的村庄,看见了长辫子的疯女人,看见了高老头儿的二胡和猪头肉……

猜你喜欢

疯女人锅炉房菜场
集中供热煤粉热水锅炉房设计要点
菜场
疯女人
锅炉房现状调查及分析
——以沈阳市和平区既有锅炉房为例
小“管家婆”进菜场
疯女人
菜场里的小秘密
热闹的菜场
燃气锅炉房消防安全设计探讨
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