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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人间留不住

2023-09-01张维芬

四川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婶子弟妹姥姥

□文/张维芬

树上的知了一声接一声,远处的近处的,重重叠叠,把夏天叫破了。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村子,房前屋后的树纹丝不动。一个叫丁香美的老人坐在街门前的一棵大槐树下,拿着蒲扇慢慢摇着。连续三天了,老人吃了饭就拿着马扎坐在这儿,两只眼半眯着,把眼神悠悠地伸到巷子口。

老人一对儿女都在城里,儿女挺孝顺,三番两次邀她去城里住,可老人住不惯,说她的根在农村,城里没有土,根没处放。这不,住了没几天,非要儿女把她送回来。老人对他的那对儿女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们放心过你们的日子,真到了不行的那天,有你们累的。老人一个人在家很自在,喜欢吃啥就做啥,不愿做了,就去村南头老吴家买点。老吴家开了一家土餐馆,城里好多人都喜欢开着小车来吃他家的特色。他家什么也卖,包子、面头、油条、馄饨、饺子、面条、米饭、玉米饼子,只要你想吃,他家就有得卖,老人经常去他家买。老人自己有钱,不花儿女的。老头子死后,上级每个月给她九百元的生活补助。逢年过节,儿女有时给她几个钱,以示小辈们的心意。她却说,给我什么钱,我自己的钱都花不了。你们的日子还长呢。

老人的脸上整日挂着温软的笑,吃了饭就去刘三娃家。刘三娃家的平房里常年聚集着一帮老人,打扑克玩麻将。老人不会玩这些,可她喜欢看热闹,老来老去,有这么一帮老东西陪着,说说话,拉拉呱,一天“嗖嗖”地就过去了。可这几天,她热闹也不去看了,饭也吃得潦潦草草,心神不定,也不知道整日里恍惚些什么。

老人是有心思了呢,这心思,是一个女子引起的。

前几天,一个叫墨茹的女子来过,女子站在她面前时笑吟吟的,也不说话,带女子来的王老婆子抬着眼问老人,看看,认识不?她是谁?老人就眯起眼,上上下下把女子打量了一遍,温软地一笑,摇摇头说,不认识。王老婆子嗓门就提了上去,不认识人家来看你?说着,推她一把,再想想。王老婆子这样说着,侧脸又看看她领来的女子,女子慈眉善目,不像电视里说的那些坏人。电视里经常说,哪里哪里的老人又被骗了,这些伤天害理的,怎么就专门打老人的主意呢?王老婆子是在胡同口遇到了女子,女子开着车,把车停在了胡同口,大热的天,到处明晃晃的,到处空荡荡的,到处是知了低一声高一声地嘶叫。女子正在左右张望,王老婆子从儿子家出来了,女子便走上前去问,阿姨,你知道丁香美家在哪里吗?王老婆子一听,这老东西我还能不认识?打了半辈子交道了,蒙着眼也能摸到她家的门。王老婆子说,跟我来吧。王老婆子一边走一边问女子,你是她什么人?女子说,她是我姨。王老婆子惊了一下,脚也站住了,问,丁香美娘家不是没有亲人吗?女子尴尬地笑笑,说她是我远房姨。王老婆子这才继续往前走,像自言自语,我说呢,半辈子了,没听她说起自己有亲人。说话工夫,就到了老人的门口。王老婆子一看,铁将军把门,便道女子,肯定又去看打扑克了。闺女,你先在这儿一等,我去把她喊回来。王老婆子说着话,人已经拐进了往西下去的一条胡同。

院门口,没有半点遮阴处,伏天里,十点多钟的太阳正毒着,墨茹笑着问老人,姨,你再看看我,真的不认识了?老人把眼睛眯起来,对着墨茹的脸再次仔仔细细过滤了一遍,然后锁着女子的眸子忐忑着问,你是……茹茹?墨茹点点头。老人两手拾起墨茹的左手,使劲地握着,嘴巴忽闪忽闪的,忽闪了半天,一撇,眼里就满了泪。王老婆子一看,对着老人的背就是一巴掌,道,老东西,赶紧把闺女领进家吧,大热的天,就让人家站在门外说话呀?老人这才收住泪,羞涩地一笑,转身去开门。

老人的妈在她十二岁那年死了,妈死了不到两年,爹也走了,十四岁的她成了无爹无妈的孩子。本村一个别姓的叔看着她可怜,就把她领回了家。叔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人比叔的大儿子小一岁,老人喊他哥。哥对老人挺好,婶子偷偷塞给哥的糖块,哥舍不得吃,总会给她留着。哥给她时,她把两手往身后一背,说不要,哥就说,我吃了。她知道哥骗她,就把糖接过来扒开,用牙咬下一小块,把大一点的给哥。哥嘴里含着糖看看她,一双眸子很温软。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进得了厨房,下得了地,脏活累活都能干。爹是突然死的,没来得及安排她,也没给她留下一句话。但妈活着时经常说,等长大了,嫁了人,要学着担待,小叔子小姑子都要让着,公婆要敬着。小时候的夜里,妈搂着她,会给她讲好多故事,故事里的女子都是孝顺的、懂事的,妈讲着讲着故事,又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一家门,就不能分个你清我楚,分得太细了,人就生分了,情分也就淡了。那时她还小,不懂。后来长大了,再拾起妈的话,细细琢磨一下,才明白了妈的意思。

叔把她领进了这个家,不是嫁人。可她知道,和嫁人一样,她不能把一些事分得太清了,不能给死去的爹妈丢人,不能让人家说,到底是没爹妈的孩子,到底不懂规矩。

婶子娘家没有兄弟,就姐妹两人,婶子的爹早早没了,婶子是家中长女,两个村庄离得又近,自然要担起长女的义务。叔心思不坏,就是喜欢喝点小酒,家里没条件,不能顿顿喝,一旦有人请吃,肯定醉,醉了的叔就会对婶子骂骂咧咧。但叔从来不骂孩子,也不骂香美。婶子脾气硬,才不受叔无端泼来的冤枉气呢。叔一开口,婶子就顶上了,顶着顶着两个人就交了手。一开始她看见叔和婶子打架害怕,吓得她赶紧跑到他们中间给隔开,隔来隔去,不但没隔开,反而吃了不少亏。有一次哥正好回来遇到了,上去就把她从乱阵里拉了出来,然后对着叔和婶子大喝了一声,有完没完!哥喊完了,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就出去了。出了门,哥对她说,以后他俩打架你别管,巴掌拳头的,由他们打去。他们俩,打架是家常便饭。眨眼就好。果不然,等叔睡了一觉起来,一切如旧,好像刚才是一场梦。在她的印象里,叔和婶子的日子是在打打骂骂中度过的。

哥隔三岔五就要跑趟姥姥家,去给姥姥担水。姥姥是小脚,走路都颤颤巍巍的,怎么能让她去井边担水?姥姥家的大水缸有腰深,哥每次去都会给姥姥把水缸担满,一大缸水,够姥姥吃好多天。后来她接替了哥的差事,隔三岔五就去姥姥家,去给姥姥担水。大冬天里,婶子说,香美,家里也没啥子事,你就在姥姥家住些日子吧。多陪陪姥姥。那年,她在姥姥家一住就是半冬。姥姥长得很仔细,一米五多点的个儿,精瘦精瘦。姥姥喜欢干净,把三间小屋收拾得利利索索。冬天没事做,姥姥就做鞋,纳鞋底,她也跟着姥姥做。姥姥的做工很瓷细,线儿松紧均匀,针眼密密的。姥姥一边做一边说,你婶子毛手毛脚,一直做不好针线活,以后姥姥不在了,这个家的针线活儿就全靠你了。她听姥姥这么说,就道姥姥,姥姥你放心,婶子和叔对我不薄,我不会忘了他们的。姥姥手里拿着针在头皮上一下一下地划着,划了几下,抬着眼看看她,就笑了,说傻闺女,你没看出来?你婶子想让你给她做儿媳妇哩。她一听,脸臊得绯红,使劲低着头,针不小心就扎了手,她哎哟一声,姥姥伸过头来看看,扭身拉开炕头柜找出一块旧布,撕下一小块说,赶紧压着。姥姥说着,嘴巴一抿,自顾自地笑了。

哥十天半月就来姥姥家一次。姥姥没跟香美说那话之前,她把哥当亲哥一样看,每次送哥回去,她都会送出大老远,和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直到哥说,回吧妹。她装着没听见,还是跟着哥往前走。走了一段,哥又回过头来。哥抬着眼看着她,也不说话。她也原地站住,拿着眼看着哥,也不说话。她喜欢看哥,哥是个挺俊的男子,那张脸让人看着舒服。哥看她的眼神是疼惜的,她看哥的眼神是不舍。看着看着,哥就把眼神往姥姥家的方向一丢,嘴巴轻轻一动,说回。哥的声音很轻很轻,但那是命令。她勾着嘴角无声地笑笑,倒退着往后走。哥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她拐了弯,哥才转身。哥不知道,其实好几次,她都躲在拐弯处,等确定哥转了身,她就从拐弯处折回身子,一直目送着哥走远。哥的背影也好看,高高挺挺的,在落日的余晖里一晃一晃的。哥或许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她对他的不舍。

叔把她领进了这个家后,她不孤单了,她有了哥,有了妹,有了弟,弟弟妹妹比她小太多,他们有自己的一帮玩伴,很少黏她。哥也不黏她。但她和哥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待在一起时,哥多数时间是默着的,每次都是她先把话茬打开,哥才接上几句。哥的话很金贵,可哥是个透灵人,那双大眼黑白分明,全是精神头。哥心里有她,哥不说,她也清楚。这个家,就数哥最亲她。

从姥姥和她说了那话,哥再来,她的目光就不敢直接落在哥的脸上了。但哥的举止她依然会捕捉到。那段时间,她感觉自己周身长满了眼,看似低眉顺眼,看似不经意的,其实都落在了她的眼里、心里。有时感觉哥的目光贴了过来,她的腮就开始发烫了,火烧一样,燥热得不行了,心跳也跟着加快,扑腾扑腾的。那以后,送哥回去的路上,她的话明显少了。哥原本就没太多话,她再不说,路上就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了,窣窣窣,窣窣窣。咋了妹?哥或许看出了她的变化,就问她。她摇摇头说,没咋。往前走了几步,哥又说,姥姥挺好的,有什么话你就对姥姥说。

她十八岁那年的冬里,成了哥的女人。那天天上飘着雪花,西北风细细地刮着,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孩子们跑里跑外,大人们忙忙活活,她穿着大红棉衣大红棉裤,安静地坐在西厢房的炕上。西厢房本来是哥和弟弟的卧室,前几天被叔和哥一收拾,就成了他们的婚房。屋脊钉了个天棚,天棚是用高粱的秸秆制作的框架,然后裱糊了两层报纸,报纸是叔从大队那里找来的,表面又裱糊了一层印花纸,印花纸是白色的底子粉色的牡丹,牡丹朵朵都盛开着,她最喜欢那绿叶,绿得醒目,把花装点得更加娇艳了。西厢房的墙也被她和哥用报纸重新裱糊了一遍,婶子拿眼四下瞧瞧,说,屋子就得收拾,这一倒腾,比正屋都亮堂。

那天,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来吃他们的喜酒,她坐在炕上盈盈地含着笑,能给哥做媳妇是她修来的福,她欢喜呢,可不知为何,心里却不是滋味。记得小时候,村里谁家嫁女、娶媳妇,满村的孩子都会跑去看,图的是抢几块糖。她不图着抢糖,她就喜欢看新娘。那天的新娘怎么那么好看?莹莹的眼尖,莹莹是刘叔家的闺女,有一次她们去看石头姐姐出嫁,莹莹问她,香美,石头他妈咋还哭哩?她顺着莹莹的话去寻石头妈,石头的妈真的哭了呢,那个时间石头姐姐已经被人抱了出来,正往街门外走,他姐姐头上蒙着红盖头,也看不到脸,她妈倚着门框,用手抹着泪。后来她回家问妈,妈摸着她的头道,等你出嫁时,妈也会哭哩。这叫哭嫁。今天她出嫁了,妈却不在。后来她长大了,明白了,哭嫁,原来是妈妈对女儿的不舍。

大雪飘飘扬扬落了一天,院子里被人扫了一遍又一遍,来吃喜酒的婶子们道,这老天爷也喜欢热闹哩,瞧瞧,顺子和香美多有福呢,这老天爷赏赐棉被,厚厚实实的,三代不愁吃穿了。香美听在耳朵里,甜蜜蜜的,心想,只要和哥在一起,穷日子她也能让它变富。

哥是送走了所有的客人才来到厢房的。她一整天也没下炕,早上婶子告诉她,这一天不可以下地的,要在炕上坐一天,这样福气才厚实。婶子不说她也知道,小时候她去看丁奎家娶媳妇,媳妇吃多了,一天跑了好几趟茅房,看光景的大人都笑呢。她回家跟妈说了,妈也笑,妈说,新媳妇不可以这样的,把福气都跑光了。妈像嘱咐她似的说,这天要尽量少吃少喝,跑了福气丢了人,让人说有妈养没妈教。妈说丁奎家的这个媳妇从小死了妈,跟着爹爹拉扯大的,所以不懂这些规矩,才惹人笑话。她记住了妈的话,妈虽然不在了,可她不能给妈丢人。那天,坐在她新房炕上吃酒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姥姥也在这铺炕上,姥姥见她一天也没吃点东西,心疼了,就说,孩子,吃点没事,过了今天可就没了。她知道,今天的饭菜是过年也捞不着吃的,可她硬是坚持着不吃,不能为了一口吃的丢了人。

大红的喜字印在窗棂上,被屋外的雪一映衬,在油灯的光亮里,格外醒目。客人们都走光了,她铺盖好了炕,坐在那里等哥。哥进来了,拴上了门。她有些羞,没敢看哥,努力把精力集中在煤油灯上,煤油灯结出了一个大大的灯花。搁在平日,她会拿剪刀把它剪掉,要不然费眼神。她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在煤油灯下做针线。婶子手笨,姥姥说,婶子在家就没做过,一家大人孩子的衣服鞋子都是姥姥做的。现在姥姥把手艺传给了她,她就要把这一家人的针线掌管好。今天这灯花不能剪,妈活着时说过,结婚那天,还有过年过节,油灯结出的灯花越大,日子越红火。

妹。哥走到炕前喊了她一声。她答应着。妹。哥又喊了一声。她抬起眸子扫了哥一眼,哥喝酒了,脸通红,那双眸子潮潮的。哥不喝酒的,从来不喝,肯定是他的那几个发小逼他的。哥以前跟她说过,他这辈子也不会沾酒的,哥被叔的醉酒给醉怕了。哥。她抬着眸子怯怯地喊了一声。哥应着,那双眸子更潮了,那潮气把空气都润透了,她觉得周围都潮潮的。哥。她又喊了一声。哥的眸子往她脸上喷着潮气,也不应她,喷着喷着,哥就把油灯给灭了。

从此后这间厢房就属于她和哥的了。晚上她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哥就歪在一边看她。哥看她的眼神柔柔的。她问哥,看什么呢?不认识了?哥笑,也不答,依然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她就扑哧一声笑了,一口气哈出来,把油灯哈灭了。哥就趁机摸过来,一把把她揽进怀里,说,妹,不做了,早早歇吧。哥的力气很大,不由她挣脱,她在哥的怀里三拧两拧,就成了一条温顺的家猫。

他们结婚的第二年,姥姥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脊椎摔坏了,再也站不起来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这是当地流传下来的,是说人到了这个岁数,是关口呢。姥姥那年正好七十三,婶子说,你姥姥活不过今年了。婶子让叔和哥去把姥姥接了过来。家中总共就四个睡觉处,妹妹以前和她睡在一起,是正房的东小间里,她和哥结了婚,就睡到了哥这里,弟弟就塞在了爹妈的炕上。后来叔又把厢房的另一间垒起了一铺炕,弟弟也不小了,应该有自己的一间屋了。姥姥来了,只能住在婶子和叔的炕上。

姥姥刚搬过来时,家里人从上到下都小心翼翼的,路过姥姥的炕前免不了问句,姥姥,今天感觉咋样?姥姥,好点了没?日子一久,再也没有人过问了。姥姥在那个家就像空气一样。姥姥躺在炕上,天天歪着个头,看着家里的人进进出出,那双浑浊的眸子粘在家人的身上忽左忽右。

姥姥没来以前,全家人都到婶子的炕上吃饭,有坐着的,有站着的,姥姥来了,依然在婶子的炕上吃饭,只是姥姥不能动,占据了半铺炕的面积,这样站在地上的人就多了。

眼看着夏天了,天渐渐热起来,姥姥依然躺着,精神头依然很足。一天早饭后,婶子看着她妈说,妈,天热了,把你送回去吧。姥姥不说话,一双浑浊的眼看着婶子,一脸的无助。婶子仰起脸看着屋脊,半天才吐出一句,该老二回来照顾些日子了。婶子一说完,姥姥的眼也朝向了屋脊,干瘪的嘴巴挪动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两行泪从鬓角落到了耳朵处。婶子的妹妹在东北,大老远的,拉家带口,回来伺候姥姥自然不方便,再说,那里的生活也不济。婶子一看姥姥哭了,心里就腾起了火气,说,你又不是只养了我一个!我这家,也不容易。你也看到了,这一大家子哩,挤挤挨挨的。其他季节还好说,往后热起来,再这么挤在一起,方便吗?你说,方便吗?经婶子这么一吼,姥姥汪着泪看着婶子,说,送我回去吧。姥姥的话一点也没有力气,唯唯诺诺的。那天,香美收拾完碗筷回到炕前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她看看婶子,再看看姥姥,婶子有婶子的难处,可姥姥也怪可怜的。她想起了在姥姥家度过的那个冬天,姥姥待她不错,像亲姥。她就说,妈——和哥成了婚后,她就改口了,不叫婶子了。她说,妈,要不这样吧,把姥姥搬进我们的屋吧。妈一听,张合了几下嘴巴,最后叹口气道,香美,按说你弟弟一个人睡,把你姥姥放弟弟炕上最合适,可你弟弟笨手笨脚,又是个粗人,也照顾不了姥姥。听妈如此说,香美又道,我知道哩,妈,就抱我炕上吧。妈看看姥姥,扭头又对她说,香美,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依我说,还是送回去,让你二姨回来照顾一段时间,等秋风凉了,再把你姥姥接回来。香美知道妈这是替她和哥考虑。她扭头又去看姥姥,姥姥两眼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呢。香美的喉头突然就酸了,她对妈说,妈,搬我屋里吧。妈又看看她,叹口气,道,你非要逞能,以后可别怪妈。她看着满脸泪水的姥姥,心一紧一紧的,点点头说,不会怪妈的,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她说着话,对着院子里哥喊,哥,把姥姥抱到咱们炕上。姥姥本来就不高,精瘦精瘦,瘫痪了以后更小了。就这样,姥姥搬进了他们的屋,姥姥的吃喝拉撒从此后都成了她的事。

姥姥七十三那年没死。

从姥姥搬到了他们的炕上,她和哥亲热,再也不敢肆意妄为了。夜里,哥缩手缩脚的,像小偷一样,不敢正面要她,就从侧面。她一切顺着哥,她懂哥,疼哥,可她也可怜姥姥。姥姥很懂年轻人,到了晚上,姥姥和他们拉会呱,就说,姥姥困了,你们聊吧。姥姥说着就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就听到姥姥不深不浅的小呼噜声。她知道姥姥没有那么多的觉,姥姥那是装睡,给他们年轻人制造空间。这方面,哥没有她明白,以为姥姥真的睡了,上来就要亲热。她眼神朝着姥姥一丢,咬着哥的耳朵说,姥姥没睡哩。哥就老实了。

姥姥来到他们家第四年才死了。姥姥死时,身上没有半点褥疮,死得很安详。每天早上上山前,她都会把半缸水放在姥姥胳膊能捞着的地方。叮嘱姥姥,姥姥,水缸放在这儿,渴了你就喝。她知道,这时间,姥姥不会饿,只会渴。每天,她都会给姥姥翻动几次身子,弄条不干不湿的毛巾,给姥姥全身擦擦。姥姥一直说,闺女,姥姥到了那面,会天天替你念叨,让你这辈子顺顺当当。

姥姥死后的第二年,叔有个远亲在县城做了官,叔跑一趟又一趟,想让人家给两个儿子安排一下。人家说,只能安排一个,安排文化高的那个。哥的书一直读得好,又写一手好字。弟弟上学全玩了,学过的东西一概记不住。叔只好把哥推出来。从此哥成了吃公家饭的人。弟弟在哥走的那年年根,也成了亲。

弟弟的新房也在这个东厢房,和她的新房一壁之隔。弟弟毛躁,没有哥沉稳,晚上,经常有窸窸窣窣声传过来,伴着吭哧吭哧的喘气声。每听到这些声音,她就想起了哥,哥若在,他们这边也会有窸窸窣窣声,但不会有吭哧声。哥每个礼拜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是饿极了的狼,她心疼哥,咬着哥的耳朵说,哥,行了,这样下去身子吃不消。哥不说话,把积攒了一个星期的力气用尽了方罢休。

哥当工人的第二年,妹妹也出嫁了,弟弟没捞着当工人,爹妈觉得亏欠了他,就让弟弟和弟媳搬进了妹妹住过的正屋偏房。对于长辈的如此做法,香美没有半点意见,心想,弟弟比哥长得高,模样也不丑,就因没文化,才没捞到这个名额,也恁亏了。就算爹妈把整个正屋都给了他们,她和哥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在弟弟和弟媳搬到正屋的那年秋里,那个夜晚的月亮特别亮,黑夜里,她摸着哥的大手,瞅着窗上的光影,说,哥,你看,今天外边像白天。哥,城市的夜是不是一直这么亮堂?哥说是的,改天领你去看看。她把哥的大手使劲握着,生怕松了手哥飞了。弟弟和弟媳不在厢房了,她和哥说话不用再咬耳朵了。她借着窗外的月白,看看哥,哥仰面朝天,哥看的是天棚。月的光渗透了窗户纸洒进来,屋里隐隐有些光晕,但天棚看上去依然暗暗的。不知道哥在看什么。

窗外传来几声虫鸣,“啾啾啾啾”,“叽叽叽叽”,听起来挺杂的,也辨不出是什么虫儿。她把身子往哥身边靠了靠,哥翻了个身,把她的头按进了怀里,偎在哥的怀里,那晚,她睡得很踏实。

妹,咱们要个孩子吧?第二天醒来时,窗外还漆黑,不知谁家的公鸡扯着脖子叫了一声,不一会儿,又有公鸡叫起来,紧接着,好几只公鸡叫了起来。哥就是在这些公鸡的鸣声里说话的。哥的话一下子捅到了她的痛处。结婚这么多年,她的肚子依然平平,她看出了爹妈的焦急,也看出了哥的焦急。弟媳结婚才一年多,肚子就鼓起来了,说是年根就生了。哥……她低低地叫了一声,把头抵在被窝里,眼里涌出了泪。我是说,抱养个。哥拍拍她的头,解释道。嗯。她应了一声,把头抵在了哥的胸前。哥是她的顶梁柱,哥的话她一向无条件支持。她不能为哥生孩子,已经觉得对不起哥了,哥想抱养个,她有什么理由反对?再说,她也特想要个孩子。

十月中旬,第一场大雪沸沸扬扬下开了,放眼处,雪白一片。男人们女人们都窝在了家里。男人们撩起裤腿子捻着麻绳,麻绳捻得细细的,给女人们用来纳鞋底用。冬季里,爹把正屋的大炕烧得滚热,香美妯娌俩都偎在爹妈的炕上,飞针走线做着女红。爹妈在捻麻绳,香美妯娌俩的女红做得都一流,在小村里数一数二。弟弟在炕下来回踱着步,天太冷,不踱步脚受不了。搁在平日里,弟弟会涌到街头,和村里的大多男人一样,找面挡风的墙,晒着太阳,听他人聊着南朝北国,偶尔,那些上了岁数的男人还会说几个黄段子,黄段子说到好笑处,那些爽朗的笑声隔着院子,隔着窗户也能飞进女人们的耳朵里。今天下雪,街头空了,就把弟弟圈在了家里。弟弟不会捻麻绳,妈就把烧炕的任务给了他,他隔半个多时辰,就往灶膛里添些碎草。碎草是下了霜后,早上去坡上搂的,是香美妯娌俩搂的。这些草,碎,夹带着泥,看不见火苗,但也不灭,专门用来烧炕的。弟妹的肚子尖尖的,把身上的棉袄高高地顶了起来,妈歇息时看一眼弟妹的肚子,就道,八成是个女的。妈这话说了好多次,从弟妹的肚子凸起来时她就这么说。弟弟就说,不是女的也被你念成了女的,天天这么叨念。妈还嘴说,好,那我天天说八成是男的。可不等第二天,妈还是那句:八成是女的。

第一场雪还没化完,接着又落了一场,这街道呀,中午走上去黏稠稠的,一早一晚,却像踏在玻璃上,走到哪儿都打滑,这不,哥两个礼拜没回来了。

十一月初,还不到周末,哥回来了。哥这次是坐车回来的。哥回来时街面上的积雪都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背阴处的还没化透。那天的风很尖利,把大地吹得硬邦邦的。院子里有棵梧桐树,光秃秃的枝丫在风里哆嗦着、摇摆着。风很是嚣张,吹着口哨在院子里肆意穿行。哥穿着一件棉大衣,怀里抱着个婴儿,婴儿被一床碎花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哥一进屋,炕上的三个女人都傻了一般。等哥把婴儿放在了炕上,她们这才反应过来。妈抬着眼看着哥,这孩子……没等哥回话,香美就双膝跪在了炕上,欠着半个身子掀开了裹着孩子的那床碎花被,是个女孩,白白胖胖的,睡得正香。她知道这是哥为她要来的孩子。哥说,这是托人要的孩子,就叫她茹茹吧。

家里多了个孩子,香美的日子开始忙碌起来,也充实起来。她觉得日子有盼头了。

哥,将来茹茹大了,给她找个上门女婿,让她给咱生一群孩子,叫你姥爷,叫我姥姥,到那时,咱们老了,什么也做不动了,专门给她带孩子,带一群。那个周末的晚上,油灯下,香美瞧着孩子的小模样,这样幻想着。油灯忽闪忽闪的,闪着橘黄的光,哥抬眼看看她,她的眉眼里写满了幸福。哥眼睛眨巴了几下,就把眼神收了回来,投到了窗上。外边的夜色低沉,缺月似有若无,西北风呼呼地刮着,窗外封了一层塑料纸,破损的地方被风刮得“刺棱刺棱”响。香美的精力都在孩子身上,孩子胖乎乎的小脸在油灯下泛着桃红,小嘴花骨朵一般嘟着,喜死人了。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脸,真舒服,鸡蛋清一般,光滑圆润。

腊月十六那天,弟媳肚子里的孩子终于出来了,被妈猜中了,果真是个女娃。爹妈的脸有点长,香美心里却欢天喜地,女孩比男孩好,茹茹有伴了。将来姐妹俩一起玩耍,一起上学,省得被人欺负。

日子在忙碌中轱辘轱辘就过去了,转眼,茹茹过了百天,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会说话,不管谁,只要一逗她,就咧着小嘴笑得咯咯的,那声音稚嫩甜美。弟媳那个丫头叫心心,比茹茹小一个多月,精神头和茹茹比,差远了。妈看着茹茹,时常会走神,好几次香美和她说话,妈都忘了应答。妈,怎么啦?一次,香美问妈,妈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熟睡了的茹茹脸上,摇摇头道,看着这孩子越长越漂亮,打心里欢喜呢。听妈这么说,香美心里美滋滋的,她知道,妈没把这个要来的孩子当外人呢。孩子虽然是哥要回来的,可这就是她和哥的孩子,是她的心肝,她不想让孩子受半点委屈。其他孩子该有的,他们的孩子都应该有,尤其是爷爷奶奶的爱。

三月中旬,村前的那片桃树都开了,粉红一片。香美喜欢桃花,每年里,她都会折回几枝含苞的桃花拿回家,插进一个玻璃瓶子里养着,过一两天,那些骨朵就相继打开了,把整个厢房都唤醒了。把她的日子装扮得粉粉嫩嫩。今年更要多折几枝回来,她要让茹茹从小喜欢上桃花,她的女儿,应该随她。她折回了一大把桃枝,有开着的,有打着朵儿的,还有刚刚点红的,闲下来时,她就一手抱着茹茹,一手摇动着那些花枝,花枝在她的摇动里颤颤巍巍,把丫头逗得咯咯笑。

春里天,队里开始春耕了,男人上山犁地,往山上运粪。女人们则三五人一起,捣粪。香美妯娌俩一般情况下不拆群,那日,风和日丽,太阳已经正南了,她和弟妹收工回来,刚踏进院门,就看见哥的自行车停在了院子里。她们边往妈的屋里走,边问弟妹,今天不是礼拜,你哥咋回来了?弟妹瞧着妈的窗户,窗户上封着白纸,白纸被风刮破了三处,妈用报纸给补上了,像补在衣服上的补丁。屋檐下的那双燕子在旧窝前徘徊着,飞出去,又飞回来,两只燕子紧紧相随着。这时,妈的话隔着窗户纸传了出来,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恨,她说,没门!想离婚?等我死了吧!香美的步子随着妈的话落地,停在了原处,大脑一片空白。弟妹赶过来,侧面看看她,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又对着窗户内喊了一声,妈。屋里瞬间安静了,不一会,妈走了出来,紧跟着哥也走了出来。妈装着若无其事,哥却一脸深沉。此刻的香美已经是满脸的泪水。妈赶紧说,这是怎么了?说着话,把眼神丢给了弟妹,赶紧扶你嫂子进屋。香美泪眼蒙蒙看着妈,什么也不问。炕上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妈扭开头返了回去。香美又把目光投给了哥,哥的镜片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亮,香美不管不顾,就那么淌着泪迎着光亮锁着哥的脸。哥在她的注视里缓缓垂下了眼帘,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香美呀,赶紧地,茹茹找你。妈说着话,抱着撅着嘴巴哭泣的茹茹走出房间。见了女儿,香美的泪淌得更肆无忌惮了,她一步闯过去,抱过女儿,扭头进了自己的厢房。过了些许,哥进来了,此刻的茹茹已经不哭了,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怀里抱着香美给她缝的布娃娃玩得正欢。香美坐在炕边,泪漫无边际地淌着。哥站在炕前,看着香美,一句话也没有。这时正屋里传来爹的声音,那声音只有在爹喝醉的时候才有,翻江倒海似的。爹今天没喝酒,和香美妯娌俩一样,也刚收工回来。爹的叫骂声好像正冲着厢房过来,越来越近了。砰的一声,厢房的门被人狠狠地甩开了。爹手里拿着一条棍子,一边骂着一边朝着哥抡了过去。棍子眼看落在了哥的头上,香美一下站了起来,想去护住哥,可还是晚了,哥一扭头,棍子落在了哥的背上。爹扑了空,心头的火气又递增了一成,再次抡起棍子,香美一看,上前一步将爹的胳膊抱住,泪眼汪汪地对哥喊着,哥你快走呀!这时妈和弟弟也都赶了过来,弟弟上前夺下了爹手里的棍子,对着哥,怒目圆睁,吼道,走呀!哥低着头往外走,路过爹身边时,爹突然伸出了右腿,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随口骂了一句,畜生!爹那一脚,正好踢在了哥的小腿处,哥打了一个趔趄,踉跄地逃了。哥的那个趔趄,香美看到了,妈也看到了,妈对着爹的后背就是一巴掌,继而道,你踢坏了他!这时爹把脸朝向了妈,吼道,你就惯吧!都是被你惯的!这要是平日,要是爹喝醉了酒,爹这么一吼,妈肯定迎上去了,两个人肯定会大打出手。可今天妈没迎风而上,她把头扭向了厢房门外,哥的背影在那里闪了一下,妈对着那个背影恨恨地说,赶紧滚!这个家没你这儿子!

茹茹早就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一个劲儿在号哭,弟妹抱着心心走进来,抬着眼扫了一下在场的人,然后走到炕前,把心心往左胳膊上一搁,右胳膊抱起了茹茹,说,茹茹不哭,一边往外走。

哥走了,这一走,真的没再回来。香美在哥走后的那个晚上,哭了一夜,妈陪了她一夜。那晚的春风格外疯狂,掀天揭地的,院子里不知是什么家什都被刮倒了,稀里哗啦。油灯下,妈说了好多。妈说,香美,你永远是这个家里的人,永远是妈的闺女,妈宁可不要这个畜生,也不能不要你。太阳升起来时,她爬了起来,茹茹还在熟睡。她对着镜子梳洗了一番,心死灰一般,泪水在黎明前已经流尽,今生,她不求什么了,有茹茹陪着就好。

一个月后,哥回来了,哥这次回来是跟家人告别的,他准备好了去蹲监。直到现在香美才知道,和哥相好的女子原来是茹茹的生母,哥异想天开地计划着,等这个女人为他生下茹茹,他就给她几个钱,和她断绝关系,从此不相往来。可谁知女子缠上了他,声言要么离婚娶了她,要么就送他下大狱。哥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工作,不想丢了。上次回来就是跟妈商量离婚的事,谁知话没等说透,就被爹打跑了。妈以为从此后会太平无事,就没把茹茹的身世告诉香美。香美命苦,哥不要她了,至少她还有茹茹。可今天,哥又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养来养去,养的孩子原来是那个要抢哥的女人生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淌着泪,不说话,把牙咬得“咯咯”响。爹在炕上吧嗒着旱烟袋,狠狠吸一口,斜眼看着哥,恨恨地道,蹲你就蹲,回来做啥?滚!妈朝着爹狠狠剜了一眼,说什么呢?下了大狱还能有好吗?这辈子就完了。说着话,妈把眼神又伸向香美,孩子,你是妈的好闺女,放了他吧,昂?你放心,离了婚你依然是这个家的人,还是妈的闺女,妈会给你找个比他强百倍的男人,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妈说着话,老泪纵横。

她答应了妈。留不住的心,她不想再去挽留。第一个晚上,她独自一人去了厢房,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茹茹的哭声一声接一声,哭着喊着要找妈妈,弟媳把奶子放进她的嘴里,她一歪头就吐了出来,继续哭。妈抱着她在院子里来回走着,她歪着小身子往厢房这边挣。听着茹茹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的心一揪一揪的,泪淌得稀里哗啦。最后,她还是冲出门把茹茹抱了回来。她不管茹茹是谁生的,这个孩子是她的。

离婚后,哥很少回来,偶尔回来趟,也不住下。那个夏天的知了特别多,把人吵得心烦意乱。香美有时盯着熟睡的茹茹,摇着蒲扇的那只手就停在了半空,不动了。屋前屋后的知了,不知因了何,叫着叫着,有时候突然就停了下来,有时又突兀地叫起来,受了惊吓似的,七上八下,这样的声音一传进来,香美的手又开始摇动,茹茹怕热,一热就睡不熟。

热死了,该死的天!妈一边说话一边甩衣服,弟弟是她的孩子,爹是她的老头子,面对这两个男人,妈从来不遮掩,两只松弛的奶子挂在胸前,一晃一晃的。这是秋后了,秋后一伏,都管它叫秋老虎,热得当然厉害了。香美进进出出,也没觉得这个伏天有多么热。她冷静得如同站在这个世界之外,这个世界的冷热和她无关,她的世界里,就只有她和茹茹。

转眼,秋深了,树上的叶子变成了黄绿,知了的叫声渐渐远去。九月底,爹的一个远亲来了,她是来给香美找男人的。男人和亲戚一个村庄,死了老婆,两个孩子,也是个和哥一样吃公家粮的主。男人对未来的女人没有要求,唯一的一条就是:喜欢孩子,对孩子要好。亲戚一下子就想到了香美,她把香美的状况说给男人听,男人当时就表了态,说,一个女人能把抢了她男人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当亲生来抚养,肯定是个好女人。

亲戚来时全家人都在,唯独没有哥。那人拿着眼扫了扫爹和妈,最后落在了香美的脸上。香美两眼盯着茹茹,茹茹正和心心在炕上玩皮球呢。两个小家伙玩得正起劲,追着皮球满炕爬,稚嫩的笑声咯咯的。

脾气呢?这个人脾气咋样?妈伸着脖子问亲戚。亲戚说,好脾气呢,要不我也不会把香美说给他。那模样呢?妈又问。爹白了妈一眼,把话接了过去,模样不能当饭吃,不难看就中。对香美好就中。妈剜了一眼爹道,模样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太差劲,后妈本来就难当,要再说个癞蛤蟆,还不如不嫁。亲戚被妈的话逗乐了,她拍了一下大腿道,放心嫂子,人家一表人才,要不是这俩孩子拖累着,大姑娘有的是。

那,香美,明儿正好逢集,咱去看看?妈用眼睛探着香美。当初妈答应过她,一定给她找一个好主,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这之前,已经来过好几个提亲的了,妈这关都没过。亲戚嘴里的这个人,看来妈是愿意了,要不然她不会询问香美。香美抬着眼,看看亲戚,又看看妈,没说话,把目光又落到了茹茹身上。嫂子,看看去吧,婶子说这个人不错,咱别错过了。一直没说话的弟妹开口了。这些年相处下来,妯娌俩已经胜似亲姐妹了。香美一直惜着这个弟妹,惜着这一家人,可是,哥的所做,让她寒了一半心。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赖在这个家里,毕竟哥才是爹妈的心头肉,那个女人,终究要见过爹妈的,终究要来到这个家里。差不多,就嫁吧。她对妈点了头。

第二天,弟妹替她向队长请了半天假,她抱着茹茹,妈抱着心心,一起走在集市的路上。一路之上,放眼处,满山满岭,依然是忙碌的人群,各个村庄都在抢收着地瓜。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见面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过程。她知道,亲戚不敢哄骗爹妈,妈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如果为了一个猪头把她骗了过去,妈肯定饶不了亲戚。所以那天亲戚当着妈的面保证了男人的好脾气,男人的一表人才,她边上听着,心里就有了八九成,她知道,今天见面的这个男人就是她以后的依靠了。

果然不出所料,妈一眼就相中了男人。妈挂着满脸的欢喜,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弯着眉眼问,香美,你看咋样?她淡淡地说,妈相中了就行。妈收起笑脸,又问了遍,妈问你,到底咋样?行咱就和你婶子说一声,不行咱就打道回府。她朝男人站着的地方看了看,男人高高挺挺的,和哥的个头差不多,也俊朗。就对妈说,行吧。

他们的日子订在了十月中旬,茹茹的生日后第三天。她跟妈说过,她走时要把茹茹一起带上,茹茹是她的女儿,她扔不下。妈没说不依,只说,那个家两个孩子,还不够你累的?还有一个老公公,你再带一个茹茹去,不活了?把茹茹就放在家里吧,想了,就回来看看她,我也会带着她去看你。她知道妈是舍不得茹茹,毕竟茹茹是哥的种子,骨子里流着他家的血,妈不会让她把茹茹带走的。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茹茹生日的那天,哥突然回来了,和哥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个女人。哥进门时,她和弟妹正在灶间忙活,是弟妹先看见了哥和那个女人,弟妹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说,嫂子,哥。她以为弟妹准备和她说哥的事,没回应,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弟妹又拐了她一下说,嫂子,哥。她心想,这个弟妹,今天这是咋了?一口一个哥,咋就没有下文了呢?这么想着,不由地抬眼去看弟妹,两个人眼睛相遇的刹那,弟妹拿下巴往院子里一点,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扭头看向院子,原来是哥回来了。哥正在大门前支车子,身边站着一个穿戴时髦的女人,两个人都背朝着这里。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茹茹,扔下手里的活计,在围裙上胡乱抹了两把,一步闯到炕前,抱起茹茹就回了自己的厢房。爹妈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举止,不知道该说什么。爹妈不知道哥今天会带那个女人回来,哥跟妈说过,茹茹过生日他尽力赶回来。这天不是礼拜,妈早上吃饭时还说,要是礼拜天,你哥也会回来的。哥跟妈说时,没说带那女人回来。按说,她是茹茹的亲妈,理当回来,可她把哥给抢走了,香美就是再大的肚量也不可能容下她。

没等哥和那女人进门,妈就迎了出去,那女人跟着哥喊了一声妈,妈没应。妈把哥拉到一边嘀咕了一阵子,哥拿眼瞧瞧厢房,对妈说,那我把茹茹抱出来,让她看一眼,看一眼我们就走。妈也拿眼瞧瞧厢房,收回眼神时说,今天别看了。早晚是你们的孩子,香美这一年在茹茹身上的付出比谁都多,你们现在回来,这是嫌她还不够苦?将心比心,她能把香美的孩子当自己的抚养?妈脸对着哥,说话时用下巴点了点他领回来的那个女人。哥抬着眼看看那女人,把眼神又收回来,落在妈的脸上,沉默着。妈的目光在哥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说,走吧。妈的逐客令下得有些缠绵。

十月底,男方骑着自行车来把香美接走了,走前,她抱着茹茹不肯撒手,泪断了线的珠儿似的,吧嗒吧嗒一个劲滴落。妈说,好了,今儿大喜的日子,不能哭,擦干泪。妈说着,眼眶也泛了红。弟妹上前接过茹茹,对她说,嫂子,放心吧,茹茹有我呢,有妈呢,不会亏着她。弟妹说着话,抱着茹茹去了他们的房间。

老天不作美,广播说多云,北风三到四级,不料想半路飘起了雪花。那天,小叔子和一个远房哥当的送客。这是规矩,新娘出嫁这天,娘家人要找两个男士出来,要么长辈,要么平辈,生肖要和新娘相好的,这两人代表着娘家人,一直相送到男方家,美若其名,都叫他们送客。香美坐在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怀里抱着一面小镜子和几棵葱,头上是妈给她做的盖头红,盖头红的四个角各钉着两枚铜钱。

一半路了。男人说。香美知道,男人这是提醒她把镜子面倒过来,应该面向外边了。冷不冷?男人问她。她是结过一次婚的女人了,规矩都懂,可早上妈还是叮嘱说,咬了小饽饽就不能再说话了,直到进了婆家坐完了福。所以她听到了男人的话也不能说话。男人没听到她的回答,不问了,使劲朝前蹬着车子。从踏上路,她就一直躲在红盖头里暗自垂泪,三分为自己,七分为茹茹,茹茹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却也是她一把屎尿拉扯大的,突然分开,揪心一样疼。

雪花一直稀稀疏疏地落着,傍晚,却无来由地厚实了,同哥娶她那年一样,也是沸沸扬扬的、铺天盖地的。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不祥,情景怎么会这般相似呢?

男人的两个孩子都比茹茹大,女儿上小学了,儿子三岁,从他们的妈妈过世他们就一直跟着爷爷过活,他们的爸爸只有礼拜天才能返回来。男人的家境比哥家要好,最起码住处不那么拥挤,宽敞的四间瓦房就住着男人一个人,孩子跟着爷爷住在老屋。

明天你把孩子们都接过来吧。黑里,她盯着黑乎乎的窗处说。男人说,过些日子再说吧。让他们暂时住在爷爷那里吧。她道,接过来吧,你放心,我会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抚养。男人往她这边靠了靠,碰到了她的胳膊。男人的日子过得不错,二婚了,还做了两铺两盖。火炕烧得热乎乎的,这么个岁数了,又是二婚,天公又不作美,夜里的洞房就少了热闹,这样也好,清静。吃罢夜饭,家族里的几个长辈过来坐了坐,喝了几杯茶,聊了几句后就走了。庄稼人,不会转弯抹角,都直来直去,他们跟香美说,以后男人不在家,有什么事,就吱一声。香美知道,这些人的骨子里和男人身上流着一样的血,男人的为人不错呢。

送香美过来的那两个娘家人,都不胜酒力,被男人家安排的接客人给灌醉了。送走了几个长辈,男人就将两个送客安置在了西炕上。看来真是喝多了,男人和香美这边刚躺下,那边就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呼噜声。男人和香美保持着一定距离,那距离在被子中间形成了一道沟,窄窄的一道沟。男人长得不比哥差,可她心里还是不能接受和哥之外的另一个男人睡在一起。所以男人碰到她胳膊时,她下意识地往炕头这边又贴了贴,男人没敢再往前靠。夜,很静,外边的大雪无声无息地落着,西炕的呼噜声接连不断,空气被这呼噜声搅得起起伏伏,她听见男人轻轻叹了一声,很轻。她的心一颤,她知道,经过了女人的男人是受不了这种折磨的,不守着,不会多么想,一旦守着了,再让他们控制好情绪,很难。这个男人还算不错,自控力很强,她不允许他碰,他碰了一下就退场了,宁可压抑着自己。她也对着黑夜,细声道男人,我是你老婆了,离得这么远,生分了。男人接到了她的信号,再也不用畏畏缩缩了,干柴烈火,终于燃烧了。

两个孩子和她好像有着前世的缘,从爷爷家接回来,妈姆长妈姆短地叫得很甜,女儿比较乖,很懂事,一放学就帮忙照看着弟弟,或帮着妈姆烧火。儿子比较调皮,幸亏是冬天,可以圈在炕上。冬天不用出工,她就在炕上做针线,她一边做针线,一边给儿子讲故事,小家伙不听,时不时就跑到她腿上,把小手伸进她的怀里,去拽那两个气球一样鼓胀胀的奶子。刚开始,孩子一摸她的奶子,她就想起了茹茹,也不知道她怎样了,肯定要哭几个晚上。每当此时,她就想到了那个女人,想到了那个女人,对茹茹的牵念就淡了些。她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这对儿女身上。也亏了这个儿子,要不然她不知道要落多少泪。

日子过得很快,春来秋去,眨眼就六年了,这六年里,她没有回过一次娘家,逢年过节,她都让男人给娘家送去些东西,她不想看到那个女人。出嫁了的妹妹悄悄来过几次,妹妹说,那个女人因为和哥的事被单位知道了,让人开除了,也回到了农村,成了村妇。和妈一个院子里过了不到半年,挑三拣四,妈看不惯,让哥拿出钱来,在村里给他们买了一栋旧房,把他们分了出去。分家时,他们想抱走茹茹,茹茹哭着不去,妈就一直抚养着。弟弟和弟妹一直和爹妈一个院子住着,家中有一口好吃的,茹茹和心心各半口。听妹妹这么说,她的一颗心总算安了。弟妹心善,答应过她的话一直没忘。

妹妹每次来,都会把茹茹给她带来,茹茹早就忘了她是谁,姑姑第一次带她来时,让她喊姨,她进门就喊姨。她们每年都来,直到茹茹懂事了,妈才不让妹妹带着来了。妹妹也因为孩子多,以后再也没来。后来听说那个女人又给哥生了好几个孩子。后来的逢年过节,她也不让男人去那个家了,这算什么?两个村庄隔着不远,偶尔在集市上遇到了妈,她依然会给妈买这买那,问问爹的身体,问问茹茹的情况,妈说,茹茹和她妈妈一直没感情。每当听到这话,她的心就一揪一揪的。可再一想,人家毕竟是母女,操那些心干吗?

六年的头上,孩子的爷爷死了,肺癌,老人死前说,他儿子有福,续了她,孩子有福,有你这么个妈。老人说完就咽了气。老人去时,儿子刚好上一年级,女儿已经去公社读初中了。以前儿子放了学可以去爷爷家,男孩子皮,白天在学校马儿一样疯闹,等不到吃饭时肚子就咕咕叫,爷爷活着时经常笑他,这小崽子,一进门就喊饿,像头吃不饱的猪仔。爷爷去了,儿子放学后再也没有奔处了,她只能给儿子的脖子上挂一把钥匙。有一次她收工回来晚了,孩子已经饿着肚子睡在了小饭桌前,勾着个小身子,嘴角挂着哈喇,那一刻她的心酸酸的。她忘了儿子回家像饿坏的小猪,忘了给孩子准备点吃的放在锅里,她觉得对不起孩子。她从面缸里掏了一瓢面,打了两个鸡蛋,给孩子弄了两张油饼,第二张油饼还没出锅,儿子就吸溜着小鼻子溜下了炕,黑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一脸的惊喜,问,妈,油饼?她抬头看看儿子,目光里含着泪,道,洗洗手去。

她嫁过来的第二年秋里,有个看相的女人在大街上和她迎面相遇,那天她正要去公爹那里接俩孩子,那个走街串巷的胖女人把她喊住了,说,这位妹子你等等。她没多想,就站住了。她以为女人要向她问路,可不想那女人说,妹子,信姐的话,请姐回家坐一坐,姐给你正儿八经说道说道。女人说着话,眯着两眼笑吟吟地期待着。她就问,说道什么?那女人说,命呀。她向来不信这些,妈活着时经常说,人的命,靠天,谁也拧不过。这位大姐,不敢耽误你的时间,你赶紧忙吧,我要去接孩子了。她说着,没等女人说话,已经转身走开了。大妹子,你命里有两个男人,可没有一个能陪你走到底的。你命硬,克男人。女人的话硬邦邦地从身后砸过来,把她砸了一个趔趄。她心里恨恨的,这女人,真是恶毒。不让她进家,就这般下咒,你倒是好命,走街串巷,骗吃骗喝,半路让车给撞死!她本不是以牙还牙的主,遇到这么恶毒的婆子,也只能这么诅咒了。

树上的叶子多数变成了黄褐色,一片一片从树上飞下来。领着俩孩子回家时,女儿在路边捡起一片,擎着给她看,说,妈,这树叶真好看,像蝴蝶。她心里被刚才那女人的话堵着,听女儿如此说,低下头来看了一眼,那是一片白杨的叶子,花花绿绿的,叶面依然油光光的,如同上了漆。她突然觉得自己太粗心了,这些叶子这么美丽,自己走过了三十多年,竟然没发现。过日子,看来家里就是少不了孩子,孩子的眼里什么也美,家里的热闹也多亏了孩子们。那一刻,她真的感激老天,给了她这俩孩子。这么想着时,心忽然就开朗了,刚才那个女人的话算什么?就是胡说八道,可不,他们就是靠着一张嘴胡说八道骗人钱财。他们若真的那么神,怎么不给自己算一卦呢,也省得每天走街串巷了,这得磨破多少双鞋底呀。

日子在孩子的陪伴下过得很快,不觉间,女儿考上了大学,儿子也上了初中,这时全国上下几乎都实行了生产责任制。他们家分到了两个人的责任田。女儿的户口迁到了学校,男人是国家正式工人,只有她和儿子两个人的,两个人的田地总共不到两亩,男人利用周末回家帮她下了种,平时她一个人管理着绰绰有余。不像生产队时,一年到头没有一个闲时候,拖拖拉拉,秋收能收到霜降。田地分到了个人手中,到了季节,都急急火火收回家,急急火火再种上,管理得有条不紊,还赚了三分之二的闲时间。庄稼人,劳碌了一辈子,一旦闲下来就难受,于是,好多壮劳力就断断续续开始往外走,结帮结对地外出打工。村庄,渐渐成了女人和老幼病残的村庄。

日子好过了,白面饽饽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主打。不再像之前,偶尔尝尝鲜。回头想想,香美觉得这日子真是幸福,妈和爹要是活着,该弯着眉眼笑个不停了。他们哪里知道,闺女今天能过得这般幸福。幸福归幸福,可就是孤单点,孩子一个个都离开了,儿子的学校离家近,周三晚上回来一趟,周末回来一趟,男人在县城,离家远,只能周末回来,女儿去了大城市读书,只能在暑假和春节回来。女儿上大学时是哭着走的,她舍不得妈。香美被女儿哭得眼睛红红的,她忍着,她怕自己一哭,女儿哭得会更厉害,那个样子,还能走吗?谁说不是自己养的就不亲?人心,都是慢慢养出来的。男人说,这俩孩子待我,没你亲。她撇着嘴巴,把脸一扬,很自豪地说,那当然。

在男人和儿女都不在的夜里,她睡不着,偶尔也会想起茹茹,茹茹现在应该上五年级了,多高了?想着想着,她也会想到哥,想到爹和妈,想到那个家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个女人。想到那个女人时,她是恨恨的,没有她,哥还是她香美的。这么三想两想,她就想到男人身上。男人没有太多话语,但男人的心很细,她脑门一紧,男人就紧张得不行了,赶紧问,咋了?哪里不舒服?男人周末回来,会尽力把家中的重活累活帮着做完,她有时心不忍,就道男人,好不容易回来趟,歇着吧,那些事,我都能做。男人却笑笑说,这本该就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一个女人,要费多少劲?想到男人对自己的好,她对那个抢了哥去的女人就没有那么多恨了,也多亏了她。妈曾经说过,命中有终须有,命中无不强求。哥或许本来就不是自己的,抢走了就抢走了吧。没有失,哪来的得?

女儿在大学毕业的第二年五一结了婚,男孩是她的同学,是在女儿就读的那座大城市里长大的。一开始,她担心大城市里长大的人会瞧不起土生土长的女儿,等亲家邀请他们一家去了才知道,城里人也不是个个都势利,亲家两口子很和蔼,用亲家自己的话说,我们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只不过比你们早了些年。回来的路上,男人说,这下放心了吧?没人欺负你女儿。她看着车窗外,那些景物呼啦呼啦地往后跑,活像这日子,没等眨眼就过去了。是的,女儿那么懂事,那么有文化,应该有个好归宿。

男人的病是在儿子读高一的那年秋里查出的,和他爹一样,也是肺癌。一开始,说是感冒了,周末回来,她给男人熬了一些姜汤,男人喝了,也不见好。她又去村里的药店给他买了感冒药,买了止咳糖浆,男人喝了,咳得不那么勤了。儿子周末的下午返校了。晚上,家中就剩下他们两个大人了。夜里,男人的身子依然发烫,她道男人,请几天假吧,等好利索了再去。男人笑了,说,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没事,吃了药就好了。男人在礼拜一的早上按时上班去了。微微弱弱的晨风里,她目送着男人骑着他的那辆旧自行车,慢慢慢慢走远,然后一拐弯,就不见了。她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丢了什么似的。举起眸子望一眼大街,空空荡荡的,不知道谁家的鸡叫了一声,接着,好多鸡开始叫,村庄在鸡鸣中缓缓醒来。

男人再回来时,明显地瘦了,咳得更厉害了,她催着男人,这回一定要去医院看看医生了。男人说,不去。估计就是感冒大了。我也向单位请了假,什么时间好了什么时间回去。男人说着话,看看她,笑了,道,有你伺候着,还用医生?劝不动男人,她就跑到村药店找来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拿着盐水来了,给他挂了点滴,说,这一茬症状都如此,村里好多人都是这个样子,挂几天点滴就好了。

十一

阴历十月初,满眼的萧条,站在村头放眼望去,只剩下光秃秃的山头了。该收的庄稼都收回了家,种下的小麦刚刚露头,远远看去,那丁点黄绿还入不了眼。树上的叶子越发地黄了,风儿一吹,沸沸扬扬。一年一年,四季轮换,谁也更改不了。男人挂了半月的吊针,依然不见好转。那天,她送赤脚医生出门时,那人说,嫂子,大哥的病估计不是感冒。半月了,要是感冒的话应该好了。你陪他去城里看看吧。赤脚医生前脚走,她后脚就去村东头找来了车,男人说,不去!男人很决绝。可是她不依,说,车我都找来了,不去也得去!男人看着她,眼开始模糊,他颤巍巍地拉过她的手,道,别去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跟爹一样,没治了。香美一听,恍惚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靠在了墙上。这些日子,她好菜好饭伺候着,男人却渐渐瘦弱下去,走路看着都吃力,她以为他真的是感冒大了。原来男人知道这一切。男人说他回家之前去医院检查了,肺癌晚期。这是不治之症。这个结果当时就把他砸晕了,他想想这个家,想想她,想想还在读书的儿子,心有余而命不足。他很想陪她走到老,很想把儿子供出去,可这病,就算住进了医院也是白白扔钱。他选择了保密。回家,能陪她一天算一天。

缺月挂在窗前的那棵梧桐树上,横七竖八的枝影铺满了玻璃窗。回头想想,这房子才翻修了几年,那时他还像个壮小伙,请了几天假,找了村里几个土生土长的木瓦工,几天工夫就把旧屋变得里外一新,大门大窗。第一天躺在新翻修的屋里,她双目穿过锃亮锃亮的玻璃窗,望着外边的夜色,做着美梦。记得那晚的月亮溜圆溜圆,把院子照得通亮,是初春。那时,窗外的这棵梧桐树还光溜溜的,那些枝条很清晰地印在窗上,她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住进这么好的房屋里。男人说,这辈子,我也不能给你什么,高楼大厦,恐怕没指望了。听了男人的话,她心里暖乎乎的,道,我这样的命,能有今天,就知足了,求什么高楼大厦呢。听了她的话,男人把她往怀里揽了揽,心想,再等几年吧,再等几年自己退了,好好陪着这个苦命的女人。半天不见男人搭腔,她就问了,在想什么?男人说,什么也没想。她就笑了。男人问,笑什么?她说,笑你。男人又问,笑我干什么?她说,笑你撒谎都不会。男人说,我没撒谎。她说,你明明在想事。男人说,是想了。她追着问,敢想不敢说?男人说,我在想老了以后的事。她问,老了咋了?男人一翻身,上去了,说,老了好好陪着你。

记得不?你说要陪着我走到老的。十月的风有点野,把梧桐树摇得忽左忽右,那些枝影在玻璃窗上晃晃悠悠,把她的心晃得七上八下,始终安静不下来。她的泪在黑夜里汩汩地淌着。男人咳了几声,黑里拉过她的手,揣摩着,道,我也不想走。听了男人的话,她再也抑制不住,呜呜地哭起来。男人把她拉到怀里,抚着她单薄的脊背,道,对不起!

十月底,本该飘雪的季节里,竟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落了一天,让这个冬天格外地阴冷起来。那天晚上,男人握着女人的手,揣摩来揣摩去,女人说,睡点吧。男人说,不困。他妈,我有话和你说。女人说,不说了,我知道。女人不想让他多说话,省一句话就多一口气,就能多活瞬间。男人说,不说我怕闭不上眼。女人说,你不说我也知道。男人费劲地喘着气道,别走。孩子回家看看,还有个妈。男人说着,揣摩着女人的两只大手不动了,女人把手抽出来,把男人的大手反握在手中。这双大手以前是多么厚实,现在全剩骨头了。女人摸着这双大手说,放心吧,我不走。我会看着儿子考上大学,娶老婆,生孩子,我还要帮他带孩子。男人听了,哽咽道:对不起!女人叹口气说,这是我的命,不怪你。我妈活着时就说,人的命,天注定,拧不过。

在那个十月底,男人终于走了,走时歪着头,眼睛木木地看向他的亲人。女人站在他的头前,跟他说,看看吧,孩子一个也不少,去了那边,你要好好保佑他们。在女人的叨念声里,儿女们哭得稀里哗啦。男人的眼睛移不动了,张着嘴巴,只往外呼气,不进气了,女人看着,把头一下子扭到了一边,泪簌簌地落着。她用手轻轻抚上了男人的嘴巴,说,咽下这口气吧,咽下了,就不遭罪了。男人很听话,把那口气咽下去了,可是那双没了神色的眼睛依然朝着儿女这边睁着。女人见了,又抬起手给他轻轻合上了,说,放心吧,有我,他们就有家。放心走吧。

女儿在家陪伴了女人一个礼拜,女人说,走吧。你们也有家有室了,不能老这么待在家里,还要上班。女儿说,要不妈你跟着我走吧,弟弟的学费有我呢。女人说,我答应你爸了,替他守着这个家。你弟弟的学费你别操心,你爸的病也没花几个钱,家里攒的够了。放心去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十二

男人走后的第二年春里,她正在村南的那条河里洗衣服,邻居来喊她,香美,你表哥来了。她直起身子问,我表哥?邻居说,嗯,那人自己说的。在你家门前等着呢。她嘴上没说,心里却嘀咕着,我哪里来的表哥?再一想,或许是村里某个人来了?她收拾起衣服就往家赶。赶到胡同口,她朝家的方向看了看,没看到人,只看见一辆自行车。快走到家门口时,那个人闪了出来,她惊了一跳,是哥。些许年过去了,哥憔悴了不少,可再怎么变化,她相信自己都能将哥一眼认出来。见了哥,她没吱声,面子上风平浪静,心里,却突然钻进了一只兔子,扑腾扑腾的。走到哥面前时,她垂下了眼帘,绕过哥,掏出钥匙就去开院门。哥盯着她的后背问,洗衣服呢?她嗯了一声。

哥跟在她的身后,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又进了屋里。她把盆放下,走到桌子前,拾起暖瓶给哥倒水。哥说,别忙了,我不渴。她这才问,你来有事?哥锁着她的眸子说,听说他没了。听哥提到男人,她的眼热热的,心一酸,眼圈竟然红了。她仰起头,看着窗外,想把泪憋回去,却不想还是下来了。她赶紧扭头去找毛巾,把泪抹去。哥一直那么站着,眼睛跟着她的影子移来移去。屋檐下有个燕窝,不知道那对燕子是不是一对,每年春里双双飞来,孕育了一窝又一窝的小燕子,到了秋里就飞走了。此刻,这对燕子正在窗外盘旋着、追逐着,形影不离。

以后有什么事,给我捎个信。哥说着话,从兜里掏出个信封,继续道,这几个钱,你先拿着。她一听,走过来,依然不看哥,拾起那个信封,一下子塞给了哥,我不要。我不缺钱,家里有。哥接过来,把它放在了炕上,说,你还在怪我?她这才抬着泪眼看向哥,问,你说呢?哥看着她,棱角分明的嘴巴启动了几下,道,我本来打算只要这个孩子,然后和她脱离关系,这个你应该知道,我跟妈说过的。其实她心里早就不怪哥了,谁让她没有生育呢?哥要个孩子有错吗?要怪就怪那个女子,那么不要脸,死活要嫁哥。听说你有儿子了?她看到哥的眼里汪起了泪,把话题扯开了。哥眨巴眨巴眼,说,嗯。她说,这下子有后了。爹妈还好吗?茹茹呢?茹茹还好吗?哥点点头,读着她的眸子,道,改天我让茹茹来看你。她追着哥的话问,你不怕她知道了跟你打架?哥说,茹茹很懂事,她不会说出去。

直到儿子考上了大学,茹茹也没来。这期间,每年里,哥都会来看她三两趟。儿子考上大学那年,她去送儿子,回来时,正好路过哥的单位,她就去了。传达室的老头说哥出差了,她又坐着车回来了。后来哥又来过几次,最后那次哥说,我下个月就退了,以后不能来了。她知道,哥退了后,时间段都在那个女人的掌控里,再来往,就没有这么方便了。其实说到底,她依然是爱着哥的,她也知道,哥心里也依然有她,毕竟一起长大,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年。她希望每年里都能看到哥,可也不想哥为难。她看着哥,不说话,哥也不说话,两个人就那么相望着。望着望着,两双眼都模糊了,哥一把把她搂住,哥说,好好的。她在哥的怀里长叹了一声,说,都过来了。放心吧,我会好好的。

眨眼间,又多少年过去了,儿子和女儿的孩子都长大了,那些陈年往事,本来已经封存起来了,可不想,那天,茹茹竟然找来了。茹茹说,她一直没忘了姨,虽然那时还小,但姨对她的亲,她记忆犹新。奶奶活着时,也曾在她面前说起过不止一次,奶奶说,姨是一个好女人,就是命不好。茹茹是从奶奶的嘴里知道了姨的身份,也知道了自己和姨差点成为母女。她早就想来看姨,可又担心被妈妈知道,妈妈自从生了弟弟,就一直病歪歪的,她不想给妈妈添堵。这不,就一直没来。茹茹说,现在妈妈不在了,她知道,爸爸心里也一直惦记着姨,虽然爸爸不曾开口。茹茹走之前跟她说,姨,等过几天,我还会来的。说到这儿,茹茹笑了,锁着姨的那双眼,说还会给你带个人来。

树上的知了深一声低一声地嘶叫着,叫声重重叠叠,落了一地。老人拿着蒲扇慢悠悠地扇着,眼睛半眯,长长短短的眼光,一直铺到了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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