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
2016-06-14魏鹏
魏鹏
村里没有人知道疯女人的名字,但大家都知道疯女人是个文化人。疯女人有多少文化,也没人知道,大家只知道疯女人会唱好多好多的情歌。像《想亲亲》啦,《绣荷包》啦,《哥哥你走西口》啦,《心里有哥哥你掉掉头》啦,《高高山上一棵槐》啦,疯女人都会唱。
疯女人曾生过一个女孩,七岁时就死了。疯女人的疯病叫“花椒疯”,疯起来披头散发,又唱又笑,怪腔怪调的,像鬼。鬼是什么样子?谁也没见过,大家都说疯女人像鬼,鬼像疯女人。疯女人有时疯,有时不疯,当疯女人的男人回家时,疯女人就不疯了。
疯女人的男人在外地做官,做国民党的官。解放后,疯女人的男人就被镇压了。和疯女人的男人一起被枪毙的有二十多人,都是旧政权时喝过墨水的人。
疯女人的公公是乡村医生(郎中),给方圆百里人家不知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杂症,但他到死都没有治好儿媳妇的“花椒疯”。公公婆婆死后,给疯女人留下的家业够她吃穿一辈子的,光是土地就有一二百亩。但疯女人并不看重财物,街坊四邻的,只要她看到有人家光景熬不下去的,就哑巴似地指指画画(疯女人除了唱情歌,很少开口说话),让家里的长工王一猛送去几件衣服,送去几碗粮食之类的。大家都说疯女人心地善良,是个好女人。土改后,疯女人的田地都分给穷人了,房屋也分了,但仍给疯女人留下两间旧屋。疯女人犯病时,大家就给她戴上监狱里犯人戴的脚镣(村里的铁匠特为疯女人打造的)——怕她走远了,怕她走失了,怕她走得找不到家了。
村里谁家孩子要是哭闹不止,只要大人说一句:“疯女人来啦!”再会哭闹的孩子,立马就会被吓得止住了啼哭。其实,疯女人一年里只犯病三五次,每次十天半月,犯病的日子大都是在冬天和春天。犯病时,村里的孩子见她就像羊见狼似地四处乱跑,只有几个胆大的孩子向疯女人吐唾沫,扔石子。疯女人不疯时,和常人一样,锄草,割麦,掰玉米,砍高粱,样样农活都会干。要说不一样,就是疯女人不爱打扮,不戴花,不搽粉,素面朝天,头发又散又乱,疯起来时就像扫帚星,很吓人。
疯女人不疯时,看上去非常俊,越看越俊,丹凤眼,双眼皮,只要闭上嘴巴,两腮就会凹出两个肉红的小酒窝。穿衣服也不挑不拣,拿哪件就穿哪件,穿哪件都合身得体,仿佛件件都是为她定做的一样。穿新衣服,俊,好看;穿旧衣服,也俊,也好看。人俊不在衣裳,好看的人穿啥衣服都好看。有人说,不穿衣服更好看,但那是给你看的吗?
有几年,大队小队的村干部们还曾好心地劝疯女人改嫁,但一连介绍了三四个男人,男人都嫌疯女人是地主成分,没有一个敢娶她。
也有敢娶疯女人的男人,但疯女人又看不上人家,嫌人家没文化。
高不成低不就,疯女人就这样守寡在家啦。
村里人说——
“都疯成这样了,还挑三拣四的!”
“什么文化不文化的,和谁不是过一辈子!”
“有文化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个地主婆!”
“这年头,谁会看上地主婆?”
“她看上的人,人家看不上她;看上她的人,她又看不上人家。”
“疯女人真够怪的。”
“也真够可怜的!”
“会唱歌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
“越疯越唱,越唱越疯!”
有时,大家故意把这些话说给疯女人听,可疯女人却像一句都没有听见似的。她满脸迷茫,丹凤眼一挑,仿佛在问:“你们说的是谁?”
曾在疯女人家当长工的王一猛,不知何时爱上了疯女人,但因为自己不识字,没文化,自知疯女人不会看上自己,所以,只能暗恋,一次都没有表白过。
王一猛家也是两间旧屋,和疯女人住隔壁,原先是疯女人的房子,也是王一猛当长工时的住房,分房时就分给了王一猛。两家之间只隔着玉米秸攒起的篱笆墙。
有一次,王一猛隔着篱笆墙偷看疯女人洗澡,疯女人一边洗澡一边还唱着情歌——
远看姐姐洗大盆,
半边漂来半边沉;
要沉你就沉到底,
漂漂沉沉想坏了人。
这一首情歌是从疯女人口里唱出的,但王一猛却觉得是自己唱的,是从自己心里飞出的。疯女人一向沉默寡言,只有唱情歌的时候才张开她那甜蜜的嘴巴。嘴巴张着不动,一首首情歌就像一朵朵野花,开在疯女人的嘴巴上。王一猛听得沉醉,看得入迷,直到大盆水泼到头上,才狗一般地大叫起来。
疯女人的门前有条东西大路,向西不远处就是村口,村口有一个汪塘。汪塘再向西直达县城,在城乡结合部竖着一个粗大的烟囱,像黑塔一般。那里是县火葬场,人死后都要运到火葬场里火化。夏天,汪塘里长满了莲藕,藕叶绿,莲花白,满塘清香;冬天,汪塘结冰,冰上又开着雪花,像铺着一层洁白的地毯。汪塘边有条南北小路,直通南沙河。小路两旁是槐树林,槐花开时,招蜂惹蝶,满林子都是鸟语花香。沙河里,大小船只东来西往,运沙运煤,运菜运粮,直达天际。通到村口的东西路和通到沙河的南北路,都是疯女人爱走的路。疯时,在这路上走;不疯时,也在这路上走。路上留下了疯女人的脚印(有时是戴着脚镣的脚印,像狗尾巴扫过似的),空中飘荡着疯女人的歌声,有时还伴着脚镣的声响。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攀槐枝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啥子?
我望槐花几时开。
听到疯女人这样唱,王一猛就想:“疯女人的娘家在哪里呢?她的情郎是谁呢?是被枪毙的那个大官人吗?”
不写情词不写诗,
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颠倒看,
横也丝来竖也丝,
这般心事有谁知。
听到疯女人这样唱,王一猛就想:“疯女人是个文化人,她的男人,那个被镇压的大官人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人。这两个文化人真有意思,又真没意思。”
篷帐顶上的小鸟,
为什么不唱歌?
假若不唱,
落到这儿干什么!
负心的人儿啊,
为什么不理我?
既然这样,
当初为什么缠我?
听到疯女人这样唱,王一猛就想:“那个大官人是不是变心啦?是不是把疯女人给休啦?若是休啦,为何大官人一回家,疯女人就不疯了呢?”
郎到广西去挑盐,
一去去了两三年。
床上眼泪洗得澡,
地上眼泪撑得船。
听到疯女人这样唱,王一猛就想:“疯女人也会流泪?流的泪水能洗澡?流的泪水能撑船?”有一回,王一猛孩子似地跟着疯女人,但他没有向疯女人吐唾沫,也没有向疯女人扔石子。他把吐唾沫、扔石子的孩子赶开,睁大眼睛向疯女人的眼里看。王一猛看到疯女人的眼里有片白云,有片蓝天,天蓝得高远,高远得看不出名堂。后来又看,几乎是眼对眼地看,也没有看到疯女人眼里的泪水。王一猛就想:“疯女人的泪水流干啦。”
冬天里,疯女人在东西路上唱——
腊月里来日子好,
许多姑娘做大嫂。
嘴里哭,心里笑,
屁股底下坐花轿。
疯女人的歌声,唱得村里的女人哭笑不得;唱得天空的雪花飘呀飘,像飘飞的白蝴蝶,飘过汪塘都不落。
春天里,疯女人在南北路上唱——
小妹生得白如银,
想死村中多少人;
多少活人想死脱,
多少死人想还魂。
疯女人的歌声,唱得槐树里的喜鹊不再言语,像输给疯女人似的;唱得南沙河里的船只一动不动,像冻结在水面上似的。
秋天里,疯女人在家里唱——
情妹头发梳得光,
一双大眼水汪汪。
三月清明亲了嘴,
九月重阳还在香。
疯女人的歌声,唱得王一猛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王一猛隔着篱笆细瞧,疯女人的头发依旧披散着,并没有梳,发稍上虬着一个个小球,像悬着的葡萄。王一猛的心平静下来,又想:“能和谁亲嘴呢?谁愿和你亲嘴呢?做梦吧!想得美!想得比唱得还美!”
疯女人依旧唱。夏日里,疯女人爱坐到汪塘边上唱——
远远见妹飘过来,
不高不矮好身材。
行路好比蝴蝶舞,
坐下好比莲花开。
疯女人在嘴里唱,王一猛在心里唱;疯女人坐在汪塘边上唱,王一猛蹲在荷叶下面唱。
疯女人在汪塘边唱了又唱——
荷叶出水尖又尖,
荷花爱藕藕爱莲。
荷花爱藕身子白,
藕爱荷花色色鲜,
好哥哥呀,
爱你爱了十八年。
王一猛听得入迷,蹲在荷叶下一动不动,两眼像青蛙盯着豆虫似地盯着汪塘边唱情歌的疯女人,直到疯女人离开了,王一猛才掀下荷叶上的青蛙,赶走莲花上的蜻蜓,从汪塘里爬了上来。爬上来一数,大腿上,屁股上,肚子上,胳膊上,整整趴着十八个蚂蝗,又红又紫,像鞭子抽过似的,但王一猛一点都不觉得疼,心头还在回味着疯女人唱过的甜蜜的歌声——
泥人儿好似咱两个,
捏一个你塑一个我,
看两下里如何?
将它来糅和了重新做,
重捏一个你重塑一个我,
我身上有你,
你身上也有了我。
夏过了是秋,秋过了是冬。在那年冬天的一个深夜,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世界一片银白,夜色如同白昼。疯女人住的房子和王一猛住的房子,原本都是长工住的,它们紧挨着一个大院的西南角。那大院里的房子原是疯女人的主屋,分房时分给村里的穷棒子了。在大雪的覆盖下,主屋和偏屋全是一片银白,分不出新旧,分不出好坏,天地一色。雪花不分贵贱,雪花不分高低,雪花是天下最公平的花,开在主屋上,也开在偏屋上。
是夜,在疯女人和王一猛的屋顶上,有歌声伴着雪花一同飘下。那歌声,甜蜜,清爽,温馨,像疯女人唱出的,又像是王一猛唱出的——
我跟姐姐隔篱笆,
姐姐爱我我爱她。
姐姐爱我会种田,
我爱姐姐会当家。
好姐姐呀,
不如两家并一家。
歌声唱了一遍又一遍,王一猛再也无法入睡了。他悄悄地爬起来,像蹲在汪塘里似地蹲在篱笆边。那歌声仿佛是灼热的,让飘向王一猛的雪花飘着飘着就在空中融化了,化成了水,化成了泪。
王一猛的心热了,像怀里揣着个刚出炉的烤红薯。他猛地站了起来,从篱笆墙上拔下两把玉米秸向空中一甩,篱笆墙上立时闪出个窄窄洞。王一猛把头伸过去,把身子挤过去。因为洞窄,两旁的玉米秸刮掉了王一猛的破毡帽,破毡帽像半个西瓜壳似地歪在篱笆墙边。
王一猛来到门前,仿佛没有推门,门就开了。原来疯女人的门是虚掩着的,多少年都不曾插过。王一猛一抬脚就跨过了门槛,像跨自家的门槛似的。随后刮来的一阵寒风,吹起了一层积雪,填平了王一猛的脚印……
第二天,雪还没有停。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在自家的门前扫雪,堆雪人,滚雪球,捉麻雀,但疯女人家依旧是大雪封门。好事的人们推开疯女人的门,发现疯女人死了。疯女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巴半张着,仿佛仍在唱着情歌。她满脸安详,浑身赤裸,比冰雪还凉。扫雪的,堆雪人的,滚雪球的,捉麻雀的大人孩子们,又挤满了疯女人家的篱笆小院,议论纷纷的,惊讶的,哀叹的,比疯女人发疯时还乱。
听说疯女人死了,王一猛惊得鼻尖上冒出一串豆大的汗珠。“她死了?是多会死的?是昨晚?是昨夜?是黎明?”王一猛在心里问自己,越问越糊涂,越问越恍惚。但当王一猛瞥见篱笆边的破毡帽时(帽子里是半帽壳的积雪),打了个机灵,仿佛清醒了过来,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对自己说:“这不是梦!”
生产队长安排王一猛把疯女人拉到火葬场火化。王一猛把疯女人抱到平板车上,底铺一层棉絮,上盖一层棉被。然后又把平板车绑到耙地用的手扶拖拉机的座椅背后,拖着一路向西,向火葬场颠簸而去。
从村里到火葬场,三七二十一里。一路上,雪花漫天,不见行人。北风吹得路两旁的树木直抖,枝条发出的声响像狼嚎,又似鬼哭。远处闪过几只乌鸦,一边追着手扶拖拉机赛跑似的低飞着,一边发出几声哀鸣。
到了火葬场,王一猛转身一看,平板车上空无一物,只有细细的雪粉撒在疯女人躺过的地方,像一层盐。王一猛以为自己把手扶拖拉机开得快了,把疯女人颠簸掉了,就立马调头去找。
王一猛来来回回找了三遍,都没有找到疯女人的影子。只看到天地一色,四处洁白。
王一猛摸一把脸,不知是汗水雪水还是泪水,狠狠地甩向雪地里,泄气一般地瘫坐在一截老木桩上。这时,远处似乎隐隐约约地飘来了疯女人勾魂摄魄的歌声,仿佛疯女人坐在云端唱,仿佛疯女人飘在雪里唱,王一猛跟着,追着,唱着,仿佛在跟疯女人合唱,他唱得痛快淋漓,唱得声情并茂……
第二天,村里头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跟在王一猛后头跑,听他女人似的唱着疯女人唱过的情歌。村里的老人纷纷摇头叹气:“唉,一个疯子走了,又一个疯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