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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秋天

2023-09-01樊海光

四川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姥爷

□文/樊海光

会忘掉一些事,平凡的人生不需要记那么多。就像大海,人们愿意看着它缓缓起伏,上面的海鸟慢慢翱翔。没人愿意记起它暴戾时掀起的惊涛骇浪。

十七岁那年我刚上高三。教室里闹哄哄的,像放映前的电影院。这些人和我一样,待在这儿的原因是没地方去。

吃过饭的午后困倦难熬。哄闹声拉着眼皮不断下坠。寻个舒服的姿势,脑袋在胳膊上蹭一两下,没一会儿就贴着桌子睡了过去。人说大隐,不过在闹中取静。我在这嘈乱的环境中睡着,直到哈喇子流满试卷,直到胳膊酥麻难耐,终于不情愿地醒了。敲敲胳膊,捶捶腿。四肢一阵“电击”之后,终于有了知觉。回想起来,之后再没睡过那么香的觉。还踏踏实实地做了个梦。

梦,是个有趣的东西。我经常做梦,有美梦、有噩梦,有时还做相同的梦。最近几次梦到有人从楼顶摔下来,砸在围墙上断成两截。那血肉模糊的场面让我连生物书都看不下去。也有美梦。就刚才,我梦见我考上了大学,还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虽然心里痒痒,但看看试卷上的成绩,也就是个梦吧。伸伸腰,跺跺脚,望着和我一样趴在西山上的太阳,是该放学的时候了。

我住在一个镇子上。那里被山围着。山不高,却有些说法。说李白曾在那里醉酒吟诗、泼墨作对。这无从考证,但自老年间就有人在那里修碑、落亭。我喜欢这风雅故里早些年的样子。那时人少。你若独自迈步空巷,猛然碰个活物还会被吓一跳。每每雨后,只需安坐窗前,静听处处雨水嘀嗒,空中飞鸟流鸣,没一会儿就完全放晴了。这里的人只说一种语言。外来人说是方言。我听过一种说法,说语言是一种幻觉。这听起来奇怪,但解释了人为什么总会抬杠。往后的日子里,镇上外来人越来越多。他们有卖衣服的,有开餐馆的,还有当保安的。大街上不认识的面孔越来越多,听不懂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我家的房子,尖顶、红瓦,是镇上最扎眼的建筑。那是我妈的设计。她是个文青,年轻时迷恋南美文学,一定要我爸把屋顶修成小说插图里的样式。他照办了。那时他们是恩爱夫妻。如果一定要在这恩爱上加个期限,那就是十年。结婚十年后,他们离了。

我爸是个“有本事”的人。他早年在文化馆工作,之后开了镇上第一家酒店和夜总会。他说那些小钱不值一提,又伙同他的朋友干了房地产。这么听来,我是个富二代。其实不是。他跟我妈离婚后又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我们这四个子女又分属于三个不同的妈。不过我是长子。等着吧,分家产时能多分点。

说我妈是文青不太准确。她确实是个作家。记得早几年还有记者等在门口,要采访她。她喜欢记者。我不喜欢。他们堵在门口,我就得走后门。我也不喜欢她做作的样子。她今天说:“这些人天天堵在门口,烦死了。”过几天又望着窗外,“XXX报的记者没来吗?”当她抱起话筒就更绝了。她每说一句就扭一下脖子。上翻的眼皮表示她不愿意接受采访,但紧绷的面颊又难掩怒放的心花。知她莫如我啊。

有时站在门口的不一定是记者,也有迷恋者。记得那时有个大叔,硬是求我把一封信带给我妈。我拿着信走进大门后,那人开心地像个傻子。那是我对变态最早的理解。我妈读信后乐了半天,可就是不去见人家。我知道她是没自信。因为她老了。她越来越老,后来精神还出了问题。所以,以上的过往都成了美好回忆。

我是姥爷带大的。七岁那年我爸才把我接回来。姥爷是个……嗯,就有点奇怪。他是个道士。记得我年幼时,他就在村里推命算卦,上山采卖草药。后来更是脱去磨破的中山装,盘髻束发,一身青衣。他是个好父亲,每次我妈生病,总能及时赶到。我的则不行,那时我爸忙生意,我妈搞创作。我基本是靠附近餐馆养活着。至于我的学业,更是没人管。估计我妈都不知道我在读初中还是读高中。就比如说高二那年。省里举办作文大赛,得奖了给现金。我从废纸篓里翻出一篇我妈的手稿。誊了一遍,改了个名字寄去参赛,竟得了一等奖。她从邻居那儿知道后很高兴。我想这得是一顿暴打啊。可什么都没发生。说明什么呢?她根本没去看。她根本不在乎,我想。

无所谓。我用奖金置办了一套游戏机。剩下的和兄弟们挥霍了。我没人管,也能开心地野蛮生长,是因为我有我的兄弟们。赵桃山,记忆中他的鬓角总冒着白毛汗,说话时不停呼扇着他的套衫。这个精力旺盛的家伙,是我在教室里睡不好的主要原因。“嗨!”他会卷起厚厚的历史书在我头顶狠狠地敲一下,然后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还睡着了……这能闹球成了?你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吗?走哇,跟伙计们打篮球咯、来哇!”我得赶紧起身,不然他们会像拽死猪一样把我拽到操场。

篮球场上沸沸扬扬,人才济济。有将来注定是地痞流氓的,有他爸是公安局的。你觉得地痞会讨好公安局的吗?不,那个年代他们不懂合作,只会打架。他们打,我就跑。“免得溅身上血。”我会这么说。其实很少见血。他们只是把脖子伸得老长,好让对方看见自己青筋暴起。暴起的青筋好像还连着下眼角,因为眼珠子也快迸出来了。然后在嘴里不断重复着:

“你想干啥?”

“你想干啥?”

“你老子是警察很跩啊!”

“有三蛋给你撑腰很跩啊!”

多年后想起来,那不过是港台电影的模仿秀。好些人因为打架认识,毕业后还混在一起。其中一位有三蛋撑腰的,叫九蛋。这兄弟体形壮硕,平时不怎么说话。可能是青筋暴起次数过多,他的下眼角总在抽搐着,满脸凶恶的样子。但和我们在一起,他总是憨憨地笑着。我们说什么他就干什么。倒是印证了那句话:再狠的人也害怕孤独。

那天夜里,刚下晚自习。时节应该是初秋,飘过雨的路面湿漉漉的,空气有点凉。走出校门的赵桃山忽然停住。他神秘兮兮地说:“咱们到后山转一圈,敢不敢?”九蛋是同意的。他兴奋地走了过去。他说的后山就是诗仙去过的那山。那里正在修公园。我朝黑漆漆的山顶望去,只见几盏昏黄的灯照着修了一半的爬山小径。

“大半夜的,跑那儿干吗?”我说。

“你吃饭没?”赵桃山问了一个很没逻辑但很认真的问题。

“吃了,咋啦?”

“那走吧!”他挥着胳膊说。那个动作,那个语调,发生在男人之间是不能拒绝的。虽说当年幼稚,但现在仍不能拒绝。所以那天夜里十点多,我们三人,爬上了后山。

石板路只铺了一段。两旁随处堆放着水泥、砖块。快到山顶时,我说走不动了。那二人嫌弃,但只能随我在最后一个路灯旁坐下来。赵桃山蹲在那里,他看起来有些冷。蹲了一会儿,他指着山下跟我说:“这公园是你爸修的。给旁边的小区配套。哎……还是有个有钱的爹好啊。”

看着赵桃山所指的方向,我冷笑着说:“哼!上次我见我爹大概是……去年他给咱学校捐图书室那次。”

“那咱俩一样。”赵桃山看着我说。说完我俩都笑了。笑过后他淡淡地说:“我明天不去学校了。”

“那……你……去,去,去哪儿?”九蛋问。好吧,人狠话不多的九蛋其实是个结巴。

赵桃山起了起身子,提了提裤脚说:“俺舅在北边包了个矿。一年闹不少钱。我妈让我去跟着干。”

“煤……煤……老板啊,你……你是。”九蛋拍着他的肩膀。赵桃山淡淡地笑了一下。他问九蛋:“你呢?马上毕业了,你去干啥?”

“我……我还……是吧。”他停顿了很久。赵桃山以为他说完了,就看向我。谁知他又说,“也……不球知道。俺……娘让俺上高中做……做个……甚,球哇。”还是没说出个啥。但我确定他的“球哇”是从赵桃山那儿学的。我俩看着九蛋,确定他没了后话,赵桃山问我:“你呢?你将来准备干啥?”

“啊?”从小到大没人问过我将来的事儿。别说将来,都没人问过我明天做什么。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但看着他们的眼神,我得说点啥:“我最近一直做同一个梦。梦见有个地方,好像是四川。梦里有个人把另一人的心挖了。还下着很大的雨……”他们听我说做了个梦时来了兴趣,没听两句就泄了气。

“球哇!”赵桃山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他说:“你就是个怂货。打架数你跑得快。问你将来干啥。你是做了个梦。球哇!”他瞪了我一眼,满脸写着失望。“是说,将来……”赵桃山看着山下,认真地重复着。他的样子,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说给他自己。我提起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泄了气。因为……确实没什么好说的。现在想来,什么将来,什么明天、后天、下个星期、下个月、明年,都是幻觉。所谓的将来,你想用它成就一个永远,但最终只在明天的早晨戛然而止。

赵桃山从脚边捡起一颗石子,朝山下一览无余的镇子丢去。他说:“这小地方,早就想走了。憋在这儿能有啥出息?”话音刚落,山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我们一起回头。远处影影绰绰像是有人,但瞧不真照,就没去管它。他继续说:“哎……也球挺好。要是能上个大学也挺好。人家还能在校园里继续无忧无虑。咱呢,听天由命喽。”他的有感而发还没结束。山顶忽然传来女人持续的、凄惨的叫声。那声音像从地狱里传来,让人头皮发麻,心跳骤然加速。

“啥,啥,啥?”结巴的九蛋连说了三个啥。我和赵桃山忙伏倒身子,像在躲避山顶的扫射一样。过了好一会,也许也没多大一会儿,安静了下来。“上去看看?”赵桃山说。这次他没挥舞臂膀。我连连摇头。可话不多的九蛋已经弯着腰,猫了上去。赵桃山马上跟了上去。我只好远远地跟着。他们在山顶四处踅摸,没发现什么。正当我们挺直腰杆,以为虚惊一场时,一个黑影从灌木丛里闪过,直朝赵桃山扑了过去。天太黑,地上草木杂乱。那影子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谁知道是人是鬼。我们三个拔腿就跑。一路下坡,我不记得哪儿是石板,哪儿是台阶。哪里有水泥,哪里有砖块。我只记得我“飞”了下来。发麻的头皮,感应到背后有个鬼魅般的存在。它近在咫尺地追着,一直把我们追到山下,追进镇子里。大路旁,一位大爷敲打着铁簸箕。他扫尽上面的炉灰,转身走进院子说:“几个娃娃,半夜里鬼跑。”听见院里人声应答,我们方才慢下来。赵桃山捂着腰,回头看了看山顶,气喘吁吁地说:“回家吧,回家吧。”

走进家门已经十二点多。很少见的,我妈居然在门口等我。看到我妈,吓丢魂的我终于有些安全感。我叫了声妈,朝她走近。越近越发现她不是在看我,而是呆呆地望着我身后。我自作多情,原来是她老人家发病了。进屋躺下,心想不能让她一直在外边站着,就起身去扶她。打开门发现她已经不在,我又自作多情。

第二天在学校里,九蛋傻傻地看着我。赵桃山果然没来。“赵桃山穿着套衫掏山去喽。”我自言自语地说着。还挺上口,我又多念了几遍。九蛋听后不自然地笑着,笑后低下了头。那天下晚自习,他跟我走在一起,说要送我回家。路上他说我们昨晚碰到鬼了。他早听说那山上有恶鬼。那里的碑文、亭子其实是八卦阵,用来压鬼的。昨晚一定是恶鬼强闯鬼门关,被我们撞上了。他还指点我去附近一个寺庙。说那里的菩萨救苦救难,让我一定去拜拜。说到菩萨二字,他双手合十,恭敬地朝西面拜了拜。一口气说了那么长一段话,对一个结巴实在不易。那一刻,我觉得菩萨是显灵了。

我点着头:“嗯,是该拜拜。”不得不说,我被九蛋的眼神吓着了。那种看似虔诚,瞳仁不知聚焦在哪里的眼神,让我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感。那让我觉得在这黑透的穹顶之上,确有某个巨大的存在。就像电影里一样,也许整个地球就他眼珠子那么大。而当他的眼睛睁开后……后来我知道那是巨像恐惧。一种心理疾病。古代有个杞人也有这毛病。

又过了几天,九蛋也不来上学了。班上的同学越来越少,清净得让我睡不着觉。趴在桌子上,我看着好学生们讨论问题。他们个个严肃认真,还不时在草纸上写写画画,活像在密谋着什么。“哦!”一个人用笔头打了下自己脑门。他们的方案周全了。重新整理竖式后,他们将那草纸举在手里,像是得了生命的终极密码。哎,无聊……

下午放学回家。门前站着几个人。走近时,九蛋走了过来。他把手放在我胸前,一下子把我推出好远。我一个趔趄站稳后。他叫嚷着让我滚蛋。正想和他理论,见他身后几个都是凶神恶煞,就没说出口。

“走,走,晚点回来。”他小声说。

“我妈……”

“没事儿,没事儿。有我呢。”

几天没见,他说话居然不结巴了。我绕屋子一圈走到后门。听见屋里操着东北口音的人说:“孟大作家。不该写的别写。都乡里乡亲的。给别人方便,自己也方便。老爷们没时间见天儿盯你,懂不?”

又听见九蛋说:“疯……疯的。她是疯的。”

“疯子啊?难怪。再找找呗,看她写别的东西没?”

我从后门进去时,那些人已经走了。家里到处凌乱,像进了贼似的。好吧,就是进贼了。我妈一个人坐在地上,前后摇晃着身子。她往常这样几次后会号啕大哭,这次倒没有。我收拾好屋子,坐到她背后。她摇晃的身体碰到我后停了下来。“哎?您烫头了?”刚才以为她发疯弄乱了头发。现在看是烫成蓬松小卷披在了两边。不知哪家理发店会给一个神志不清的人烫这种发型。真是给钱什么都干啊。

她在我身上靠了一会儿后转过头对我说:“袁建国,你来了。”那是我爸的名字。看来是真发病了。我们母子依偎着。她把手放在我大腿上,然后在根部狠狠地掐了一下。那咬牙切齿的表情证明是用了全力。我猛然跳起,捂着大腿跳到了墙根。还没缓过神,听见屋外铁门响动,又来人了。大腿疼痛烧起的无名怒火给了我无限勇气。我叫骂着走向前厅,操起擀面杖,踹开了前门。站在门口的人愣了。我也愣了:“爸……爸?”

“起开!”

我的勇气和怒火被即刻消灭。儿子听老子的没错,这不算怂。我扔下擀面杖,给这位真正的屋主闪出一条大道。屋主没走几步,再次训话道:“回屋去!”我拖着余痛未了的大腿退回了房间。我那房间是假墙隔出来的,外面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我听见他嚷着:“孟芳菲,你别装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学会举报了?你说,是谁告诉你的?”

“这么说,都是真的喽?”我很久没从她嘴里听到这么完整而清晰的一句话。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之是我妈喉底窒息的声音。我打开房门,见袁建国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掐着她的脖子。我希望他没像我妈掐我大腿那么用力。袁建国见我出来,立马松了手。他站起身,在抽屉里找到打火机,抽起烟来。

我妈坐起身。她清了清喉咙,摆摆手让我回屋去。“这事你闹大了。”她说。

“不是我。”我爸的语气变了,“有些人不是咱平头百姓惹得起的!”

“咱?平头百姓?”我妈轻蔑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女人是天生的管理者,她们最厉害的就是不说话。袁建国发疯似的叫嚷了一通。他捡起我妈一篇手稿,扫了一眼后一边叫骂一边撕了:“关怀每个灵魂?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个人都不敢见。关怀灵魂?成天撺掇些狗屁文字。你就关怀灵魂了?我告诉你孟芳菲。你要是再闹。我立马把这房子拆了。让你们娘儿俩睡马路去。”说完他扳倒我妈的书架,甩上门走了。

我出来后,我妈的前后摇晃变成左右摇晃。我们二人没说话。屋子里死气沉沉。直到天黑透,月亮挂在屋顶。院子里快要落光叶子的老树上居然落了只乌鸦。这玩意儿平时少见,嘎嘎的叫声真是恼人。我打开窗户驱赶。它只在上面跳了几下却不离开。唉,随它去吧。这一天够倒霉的了。

第二天起得晚。我也不打算去学校了。我把外卖的餐盘收拾好,放在门口。餐馆伙计刚好经过。他接过我的箱子,问着口味咸淡。我说挺好。他跨上三轮蹬出几步,回头说刚才路上碰见我妈了。

“哦,是吗?”我随口应了一句,但觉得不可能。她很少出门,更不会这么早出门。回到屋里,发现她果然不在。之前我不担心。但想起昨天的事,我决定去找找。沿途问过餐馆和书店,都没见她。走到城镇另一头,一块新刷的广告牌吸引了我。上面画着李白泼墨,写着诗意栖居。还有学区第一什么的。我边走边看,余光扫见有人朝我挥手。是九蛋和他的“兄弟”们,正在坝沿上坐着。我也朝他挥手。他从那很高的坝沿上跳下来,可一个没站稳,冲出好几米后摔了个大马趴。为了不丢面子,他立刻跳起来,笑着走到我跟前说:“旭……旭……旭子。”一句话没说完,他又“哎呀”一声捂着膝盖蹲了下去。看样子是摔着了。

“我找我妈,你见她了吗?”

“走,走。小声说…………”他勉强站起来,带我转到墙角里。他背着那些“兄弟”们,结结巴巴地跟我说我妈出不了事儿,说我妈举报了他们大哥,现在好多人盯着她呢。

我听了着急,赶忙问:“是三蛋?”

他摇着头指了指天。极度结巴地说:“大……大……”

“大蛋?”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大蛋,但他的结巴让人急不可耐。

“不是。”他摆着手说,“大哥。”又朝天指了指,就像那次说菩萨一样。

我抬头看了看天:“谁……谁……”我差点被他带结巴,“谁是大哥?”

他跟我说很快就知道了,经公了。我们那儿上法院叫经公。听说早年也有经私的。比如村里因为口角打了架、伤了命。就会有个“人物”出来主持公道。“人物”会让有过之人在能力范围内赔点钱、给点地。总之既让两家满意,又不让头脑发热之人在衙门口丢了性命。那样谁也得不到好处。如今看来,黑社会大哥们接下了这行当。这么想,九蛋还是进了个很有前途的行业。总比赵桃山去挖煤强。

说着,九蛋亮出了他的文身:“看,刚……刚文的,怎……怎么样?”他居然在自己胸前文了两条长头发的带鱼。“你……你看这儿,我给……给你动动。”说着,他抖动自己的肌肉,“看,是……是不是活了。你看,是……不,活了?”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哪有工夫看你抖文身。”我说罢转身就走。

听我要走,他把上衣合上说:“你妈比谁都安全。黑的白的,二十四小时盯着呢。”他又不结巴了,我猛然回头瞪他。他笑着摆了摆手说:“没……没,没事儿。经……经,经公了,啊。”

我妈确实没事。我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在家了。她买了两件白色衣服,泡泡袖和百褶裙。她把自己打扮成二十几岁的样子,一个人照着镜子自得其乐。难得她开心,我也跟着笑。我问她中午想吃什么,她说想吃饼。打电话给饼店总接不通。想着也不远,就决定自己去一趟。饼店老板见我进门,急忙解释说电话一直有人用。他围好围裙上了面案,说马上就好。他边忙活,边问我是不是放假了。我没理他,他就自言自语。他说他在老家的女儿刚考上大学。说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学习是唯一的出路。还说他们大人为我们干啥都行。那时听着就烦。长大后去过很多地方,发现街上不管是卖鸡蛋灌饼的,还是炸油条的都在讲同一个故事:他们的孩子上了大学。自己在给孩子挣学费。好像岗前统一培训过似的。

刚出锅的肉饼用纸包着,拿回家时仍然脆生。我妈心情不错,她穿着新衣服,一边吃一边哼唱什么。她这样开心地过了好几天,直到法院开庭。那天早上她整理了烫好的头发,穿着那两件新衣服上了出租车。可不到半天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妈举报某人杀人分尸。她写明时间、地点,但警察什么也没找到。她当庭给出受害人的姓名和住址。但我爸出庭说她有精神病,还给出了医院证明和就诊日志。法院最终以她精神不正常为由,推翻了所有证据。就这样,他不仅没把被告怎么样,还把自己精神病的事情被捅了出去。有人说被告不好惹,肯定会打击报复。我担心过几天,后来发现他没有机会。

《大作家孟芳菲,多年饱受精神疾病折磨》。报纸和电视到处是这样的标题。家门口又围满了人,跟我上小学那会儿似的。不过什么事儿都会过去。等到身边冷风乍起,路边乔木哗哗落叶时,那些记者也就散了。

我妈病了,她倒在床上几天没起来。姥爷跟上了闹钟似的,准时来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的门。只在那天早上闻到屋里满是草药味,还听见他在厨房念叨:“我的葱呢?”我跑进厨房,看到地上捆着的两只鸡,眼神哀怨地扑腾着爪子。姥爷依旧穿着道袍。他从他的布袋里拽出两棵葱,在案板上剁碎后撒进了煲好的粥里。

“姥爷,嘿嘿!”我冲他笑。

姥爷没看我。他一边捣着什么,一边问我:“学业可有成?”

“没有成。”我小时候跟他习过古文。但这种失望的回答,就不跟他诌文的了。

“也成。”姥爷抬头看我说,“相信自己的心,想做啥就做啥。你这个娃娃,嗯,有潜质。”他敷衍地夸了我几句,转去闻他袋子里的草药。

“姥爷,我最近老做梦。”

“哦?做梦!做梦好啊。梦见什么了?跟姥爷说说。”

“梦见一个地方,听话音在四川。梦里一个人摔在墙头上断成两截,另一个人挖了他的心。还下着很大的雨。”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电视看多了?”姥爷问。

“我不看电视。”我说。我从小在姥爷家长大,那儿没电视。我也一直不看电视,这可能算我的一个优点。

“哦,重复的梦。那,再梦就多记记。看看周围有啥。说不定能圆。”他关火起锅,把烫手的砂锅端在手里。嘴里“去,去,去”地把我撵开,径直地给我妈送了过去。我妈应该没什么胃口吧,我想。果然,他又端了出来:“你妈没吃完,你吃吧。”那正合我意。

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我觉得有必要和姥爷说说。开口没几句,他把手压在我手上,打断我说:“世间的事情,都有其法。不要想,不要推,它自会圆满。静观其动。啊?”说罢,他又起身去熬药。吃了他的药,我妈没几天就好了。和来时一样,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

天,一天比一天凉。眼看就要入冬了。姥爷留下几个茄子,我想炒来吃应该不错。我把它切好,起锅烧油。黑的锅,清的油,等了好久不见动静。终于,它冒烟了。我赶紧把茄子扔进去。带水的茄子一进锅就炸了。我以为那就是爆炒,鼓起勇气翻了几下,茄子表皮很快碳化。打开油烟机,抽尽满屋油烟后,尝那一团焦黑。外边挺脆,里面嚼着像海绵,还挺苦。哎,垃圾桶里去吧。

天没黑透,但这个时候肯定不送餐了。我穿起衣服正要出门,瞧见门口站着个人。再瞧,发现是个穿着白色上衣和裙子的女人。我想是记者又来了,就走了后门。餐馆老板还是重复着他女儿上大学的故事。我配合地笑着。拎着汤和肉饼回来,见那人还在。我好奇什么人这么执着,就走了过去。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头上的波浪小卷披在两旁。身着泡泡袖和百褶裙,脚上趿拉着一双凉鞋,带子都扯断了。看样子不像记者。擦身而过,余光瞥见她在啜泣。样子像是被人甩了。我清楚地看见她的泪水从面颊划过,一颗颗掉在地上。她真漂亮,就是衣冠不整。百褶裙松垮垮地在胯上搭着,上衣扭曲地露着胸口。非礼勿视,我没敢多看。我想她大概是我妈的书迷,或者病友。要是病友,这位可病得不轻。她俩的发型和衣服一样……或许我妈是同性恋?她把人家抛弃了?要我妈是同性恋,这可比精神病更吸引人。想着,想着,我笑了。

进了家,我妈已经睡下。我推了她一下。她重重地打了个呼噜。门外女孩梨花带雨的脸庞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耳听窗外冷风渐起。我想该出去,告诉人家哪儿来哪儿回吧。若真是书迷,该把她送去酒店。再问问她有什么难处。我在屋里定夺言辞,想好怎么说后走出屋门。可她已经不在了。只留孤零零的路灯照着湿漉漉的路面。不知为什么,深吸一口气后略有悻悻。

昨天的晚饭变成今天的早餐。我聪明地把饼在平底锅上烤了一下。看我妈吃得有滋有味,我问她:“昨天那女的是谁?”

她愣了一下,转头看我说:“哪个女的?”

她话音正常了,但口气不对。我心虚地说:“就昨天那个。穿一身白在门口哭。你……您怎么着人家了?”我假装不在意地喝起了汤。

她瞪大眼睛看我,整个人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继续嚼着嘴里的饼说:“你看见了?啥时候?”

“昨晚买吃的时候。这是昨晚买的。我还烤了一下。味道怎么样?您,您还吃吗?”

我妈一直看我,却没说话。最后她喝了口汤,放下吃了一半的饼走了。见她离开,我反而轻松,像放下块大石头似的,奇怪的感觉。

中午没风,屋外一片暖阳。看着环卫工人在马路边扫落叶,我自言自语地说:“把落叶扫走,可就彻底是冬天喽。”我背着手,一个小跳,一个踮步地走上石桥。在桥顶上凭栏回望,蓦然又见那女孩。她站在墙根里避着太阳,好像也在看我。我有意无意地说:“这天气不出来晒晒可就没日子喽。”这次声音大些,希望她能听见。她笑着,缓缓地挪了挪身子。

“你好!”我朝那边喊了一句。

她没作声,只朝我这边挥手。我面颊忽然发热。周围没人,应该是在叫我。我款步到她跟前。她又向墙根里靠了靠。她从斜挎的小包里取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在上面写道:“你是孟姐的儿子?”

她原来是个哑巴。为尊重哑巴,我觉得我也不应该说话,就点了点头。她又写道:“你转告她,晚上我在后山上等她。”

“嗯,嗯。”我又点头。

她笑了笑收起纸笔,沿着墙根朝远处走。她边走边回头看我,不时莞尔一笑。我懂得礼貌,只站在远处目送她离开。心头小鹿乱撞,我赶紧跑回家。热了饭后对我妈说:“昨天那女孩要你晚上去见她。”

“哪个女孩?”她神情恍惚,目光游离。

“就昨天在门口那个啊。”我说。

“哦,那个啊。”她低下头,久久不语。

看样子又发病了。我倒了杯水,把药递过去说:“您去吗?我跟您一起去?”她没接水杯,只是呆呆地看着地板。过了好一会儿,她猛然抬头看我,表情不知要哭还是要笑地又好一会儿后,终于说出一句:“你去。”

“好嘞!您有什么跟人家说的?”我问。

她摇头。

看了看表,时候不早了。我钻进浴室把脸狠狠地洗了一遍。虽然弄得满脸是血,那几个顽强的痘子还是被挤了。我找出我爸的须刨,将长短不一的胡子刮净。照照镜子,我觉得气质这种东西快出来了。我有一套西装,几年前跟我妈出席什么场合时买的。穿在身上还不错,就是穿不下毛衣,秋裤也套不上了。管它呢,有气质在就行。

她说晚上,但没说几点。想来是六七点、八九点?在山上,最晚就八点吧。后山的山脚下刚立起一座影壁。上面刻着“情意诗园”四个大字。我妈总说我爸粗鄙不堪。我觉得不。这四个字就取得蛮好嘛。

五点:太阳的下巴颏稳在西山之上,映着半个天的苍茫。

六点:九蛋骑个自行车在我身边晃悠。他嫉妒我帅气的西装,总想抬腿踹我,我不断躲闪。

七点:九蛋无趣地推着车子走了。结结巴巴地说有空去找他玩。这个傻子。

八点:冷风起,山上修园子的工人下了山。他们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九点:冻得鼻涕直流。都说女人比男人抗冻。那女孩站在我家门口那么晚都不冷。我得坚持。

快十点:扛不住了。我抹了把鼻涕。嘴上刮破的地方现在才感觉生疼,冷风吹来更疼。

第一次被爽约,我很难过。走到家门口想起人家是约我妈的,感觉好了些。我敲了敲她屋门说:“妈,她今天没去。”

“谁没去?”

“那女的,你书迷。”

“嗯!”她低沉一声,没了后话。屋外那只乌鸦又来了。它嘎嘎的叫声真是晦气。若换成喜鹊,我和那女孩也许能见上一面。也许我俩能聊会儿天。我能吹嘘一下我的作文获奖。还能,还能……或许聊点别的啥。我胡思乱想到很晚才睡着。那讨厌的乌鸦。

“哎,你脸咋了?”九蛋骑着他的破自行车,猛地从背后拽住我。他嘲笑起人来,也不打结巴,“比以前小了哎。”他说。我知道他在说我脸上的痘子爆了,懒得理这种幼稚的人。他又问,“你上哪儿去啊?跟兄弟们玩会儿呗!”

我瞅了他一眼:“玩你个蛋!我去学校!”

“你……你,去……去学校干啥?”一提学校他就结巴,真有意思。

“我去上学。”

“你……就……就你?去……去学校?”他满脸不屑地说,“你去一个给我看看。”

嘿,我今儿就去了。我转身朝学校的方向走。九蛋跟在后面结结巴巴地揶揄我。他说我要是去了,教室里的空气都不好了。我想他是想说气氛。这个傻子。我径直走进学校,他傻眼了。他一条腿支着车子,站在校门口结结巴巴地说,“你小子有种。”然后连车也不会骑了,两条腿叉在大梁上推着走。这个傻子。

教室里人不多。看样子跟我一路货色的都不来了。我的桌子在原位孤零零的没人碰过。老师看见我愣了一下,像见了鬼似的。她走上讲台,和往常一样开课:“同学们,今天讲十八模。哎,对了。你们互相通知一下。三月份回来照相。办高中毕业证。都通知到啊,要不上了三年连个毕业证都没有。”

这明显是对我说的。九蛋那个傻蛋。要不是我来,他连毕业证都领不上。我在教室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老师忽然说:“那个,不听课的同学往后坐一坐啊,挡住其他同学了。”也不知她在说谁。环顾四周,我发现身后有个高度近视的女生正左右躲闪。你倒是往前坐啊,又不是没座位。你比九蛋都傻。我起身,从柜壳里拿了本小说,走出了教室。

见我出去,老师说了一句:“袁同学,注意身体啊!”咱是善人解善语。我觉得老师是好意。哥们我出了这个门,往后余生,难再见了。可教室里那帮傻子哄堂大笑。他们像是船上的人,正目送我下船。不过也怪不了谁。像赵桃山说的,是自己要下船的。前途风浪险,学海无涯,回头是岸呐。

虽被群嘲,却落个轻松。我甩着外套在大街上走着,把这小镇的背地旮旯又逛了一遍。逛得满怀失落和怅然。离家不远时,路灯已经亮起。余光扫过肩头,猛然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吓我一跳。那女孩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背后。看样子是跟了一段路了。

“哎!哎?你好?”我慌乱地打着招呼。

她笑了。可能是终于追上了我,满脸如释重负的样子。她又掏出她的小本本、小笔笔在上面写道:“我不知道你去了,对不起。”

我摇头表示没什么。

“明天早晨你来山上找我。”她又写道。

我点头。满脸欣喜,溢于言表。

“五点。”她写。

我又点头。

她收起纸笔,咬着嘴唇看我。我也看她。她闪着光的眼神里,我能感觉得到爱意、怜惜,似乎还夹杂着悔恨。复杂的表情过后,眼角还渗出一滴泪。最后她低下头笑了,破涕为笑的样子。她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回家。我转身,她在远处看着我。直到我进了家,她朝窗户挥了挥手才走。我在窗前,看着她低头走过一个路灯、两个路灯,消失不见了。

挤了痘子果然显脸小。九蛋那个二货还是有眼光的。我躺在床上,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鼻腔似乎能辨别出空气里的每一个微粒。上了闹钟,翻身睡去,还没来得及做梦它就响了。迷迷糊糊地拿起来,疑惑它怎么四点就响了?五点,她昨天说的是五点吗?要是五点的话,确实该起了。

在我近十几年的生命里,今天起得最早,也最干脆。站在镜子前抠掉脸上的结痂,抹了我妈的护肤品。抹上还真不疼了,就是太香。女生可能会喜欢吧?我站在冰箱前吃着东西。我妈在屋里问:“太阳还没出来。你去哪儿啊?”

“出去走走。”我说。我妈的话提醒了我。这么早爬山,必定是要看日出的。我妈有台从不外借的进口相机。她经常在季节转换时用它捕捉风物。不过自精神不好后,她就从没用过。我把衣橱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那东西。其间我妈问我在鼓捣什么。我怕她发现后不给我用,就赶紧塞进包里,出门了。走出去没几步,就远远看见那女孩。我笑了。她不远不近地走在我跟前,也笑。

我问她:“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她抿着嘴摇头。路上我一直看她,她就一直笑。她取出纸笔写道:“你咋不上学啊?”

“哦……咳,快毕业了!反正也考不上,就不去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她写道。

我现在做什么?是啊,我现在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啊……在家照顾我妈……”

她莞尔一笑,写道:“你是个好儿子。”

这可抬举我了。我妈病情时好时坏。这几年没我照顾一样活得不赖。我挠了挠脖子,点了点头,笑了。她一边走,一边看着我揣在兜里的手。我以为她会挽起来。我等着,但没有。

走到山脚下,又见影壁上“情意诗园”四个大字。我取出相机说:“我们拍张照吧。”她很惊讶我带着相机。然后一直摇头,直直地朝山上走。

“就拍一张嘛!”我伸手去拉她。她跳开了。生怕我碰到她似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把相机装回背包,冷冷地说:“走吧。”

她看出了我的失望。她缓缓地走到那个影壁下面。我把相机放在对面砖块上,在倒计时的“咔咔”声结束前,我站在了她身边。她个子不高,泡泡袖衫下隐藏着雪白的肌肤和脖颈。我想伸手搭她的肩,但她的眼神一直警告我不要。我想起我妈书里写的一句话:感情就像一锅粥,要慢慢地煲。灯光闪了几下,闪得她一怔一怔的。

爬山路上,我又对着她拍了几张。她没拒绝,有时也会配合。山腰上有片树林。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马上到山顶了。再加把劲!”我正说着,回头却见她停了下来。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呆滞地盯着地上的树叶。“走啊,快到了。”我在前面喊,她在那里一动不动,样子有点怪。许久之后,终于低着头从山腰处走了上来。我们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太阳快出来了。我有些兴奋。我看着她说:“面对初升的太阳。人总得带着笑容。”那是我妈书里写的。

她表情严肃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她在纸上写道:你是不是喜欢姐姐?

姐姐?我不喜欢这个词。我知道女生会以姐姐为借口拒绝男生。再说,她比我大不了几岁。我没回答,笑了笑看向远处。她微笑地着看我,像看一个小孩子似的。她又在本子上写了好多。大意说我现在是个孩子。长大后喜欢一个人也不能看外表。要问自己的心。心会指引你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那种爱是坦然的……读着读着,我更确定她是我妈的书迷。什么心啊,指引啊。正根儿在我姥爷那儿。我记得我妈的一个朋友说这是鸡汤时代。只要写出好鸡汤就不愁卖。可你曾想过煲这鸡汤的是一个足不出户、疯疯癫癫的老太婆。

太阳终于露出一丝细脸。那并不强烈的光芒在黑暗中那么耀眼。我欣赏着天边色彩变化的光景。她也享受这时刻。她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晨光在她脸上耀出熠熠金辉,看着那么不真实。我赶忙拿起相机,将她的侧脸定格。她看着我笑,像在鼓励我多拍几张。相机的咔嚓声不断,记录着晨曦与美貌。直到她转头看向太阳,一滴眼泪从脸颊上滑落。

阳光渐强,她无声息地起身。当我发现她不在时,她已经站在山背影处的那片小树林里。我叫她,她不理。我只好走下去。她站在那儿,满眼愤怒,脸憋得青紫。她表情严厉地指着远处一根木棍。她不断地指,我终于明白。我拾过来,她示意我在地上刨。棍子刨地使不上劲,我刨了两下抬头看她。她双目通红,表情激动地让我继续刨。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女人真难懂。

我硬着头皮刨。一早晨的美好荡然无存。我拨开虚掩的枯叶,刨开薄薄的冻土。棍子在里面搅拨几下,碰到了软土里的一个皮包。我抬头看她。她红着眼,嘴里唾沫横飞,像在咒骂着什么。她瞪着我,催我取出来。而她的虎牙,此刻像獠牙一样,一点都不可爱。我把皮包从土里拉出来,放在地上。她示意我打开。拉开拉链后,里面露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伸手想把它拿出来时,那东西随着我的手指转了一下……

有个词用在这儿可能不准确,叫醍醐灌顶。就像忽然意识到一切原委,瞬时洞察了所有奥秘。那通天的智慧即刻灌注到你脑子里一样。此刻对我,是通天的惊悚。那是一颗人头。

这有点跳节奏。就像你一直听着歌剧,听着江南柔美的昆曲。而此刻无征兆地,死亡重金属来了。我再抬头看她,她已经不见了。忽然感觉周围好黑。我试图用全身的力量叫出来,但声音被困在胸口,堵在喉底。我忘记了如何使用手脚,我翻滚着往下爬。滚了几圈后,声音终于迸发出来。我发出了有生之年最为尖厉的叫声。

山脚处有个亭子。一位大爷正四平八稳地练着太极剑。他听见我叫喊,提着剑赶来。他扶起我,像一位大侠一样问道:“娃儿,咋啦?”

我又大叫了几声,指着山上结结巴巴地说:“人,人头!”

也不知道大爷听清楚没。但这侠士弯腰弓步,提着剑向山顶跑去。不消一会儿,山上传来更为尖厉的叫声。不愧是练家子,大爷的中气比我足。环卫工人来了,警察也来了。慢慢地,没那么害怕了。救护车赶来,把我和大爷都送去了医院。

警察问我是怎么找到的?我怔了一下。我想我不能说是一个哑巴带我来的,然后那哑巴还不见了。我借着醍醐灌顶的劲儿瞎编:“早……早上想看太阳就上山了……”但这天气、这时间实在不合情理。被警察追问到无话可说时,医生给解了围。他说我受到惊吓,会产生短暂的神经错乱。警察没再多问,等医生做完检查和心理辅导后就送我回家了。

黑夜降临,我蜷缩在床上。屋外有我妈的动静,心里感觉好些。想着医生给我的几个词汇:恐惧、惊吓,还有错乱。

我在家里待了几个星期,其间医生来过几次。一辆黑色轿车二十四小时停在门前,我妈正常时候会给他们送水。直到我被传唤,那车里的人把我送进了法院。我坐在二号证人席上,旁边的一号证人穿着病号服。他脖子上戴着固定器,两只眼睛铁青,看样子刚被打过。多看几眼,发现那人竟是九蛋。怎么有人敢打你?我小声地问了一句。他没理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被告叫张小亮,这名字耳熟。记得很早以前,我妈说要亲手掐死张小亮。不过她生病后还说要亲手掐死我爸,也说过要掐死我。基本上,她想掐死她身边所有的男人,姥爷除外。小明、小亮,名字听起来像是好相处的人。但见过本人,你一定不想和他有交集。他走进法庭,指着被告席问法警:“我坐这儿?”他坐下后,看着我扬了下头。他在挑衅,我真想告诉他我还是个孩子。

法庭程序开始。公诉人说程曦被害案有了新证据。他说在死者头颅里检测到被告的体液和毛发。照片被投射在大屏幕上,张小亮看着笑。公诉人质问他时,他反问公诉人:“你二院的?王四儿前天刚跟我喝过酒,说你小子有前途。有前途的人嘛,就得提拔提拔。”

法官敲着锤子。公诉人面露难色。他继续指证道:“多条证据指向嫌疑人张小亮强奸、故意杀人,李二田分尸、抛尸等犯罪事实。为掩盖罪行,李二田还杀了目击证人赵桃山。现李二田在逃。”

“赵桃山不是去北边挖煤了吗?”我小声说。我相信九蛋听见了,但他还是一动不动。

法官要求展示物证。我把头歪向一边,不敢再看。公诉人说:“经DNA检测,毛发和体液与被告一致。”

法官要求他陈述清楚。他说:“毛发是被告的阴毛。体液是被告的精液。”

我胡乱想着别的,好让自己忽略眼前的一切。当公诉人说到阴毛时。我忽然想起一个阴虱在管弦乐队员间搬家的笑话。那笑话很老了,但这时不知为什么,我扑哧笑出声来。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庭审。法官看了眼卷宗,又看了我一眼说:“二号证人未成年,还有医生建议。请予以回避!”法警把我带离。临走时我看了九蛋一眼。他还是一动不动,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我在一个小屋里一直待到休庭。警察带我离开法院时,几个人赶了过来。他们小跑着,远远地指着我问:“二号证人?是不是二号证人?”其中一个走近了确认后说:“还不能走,你跟我来吧。”警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懵懂地把我交给那几个人。他们对我单独问话。这些人的普通话标准许多,明显不是本地人。他们先问我家庭关系,然后要我详述那天山上的事情。故事我早编好了。我说那天我妈跟我吵架。到晚上睡不着就在客厅打游戏机。她从房间冲出来打我,还让我滚。我一生气就去了后山。天亮时下山,被那个皮包绊了一跤……我歪起脑袋看问话的人,试图用意念问他一句:“您信吗?”

那人笑了。他问我为啥那个时候上山,还到了山顶?我说反正没处去嘛,看看日出也不错。他问我知不知道袁建国和这个案子有关系?我摇头。问话的人拿起一张纸。他端详了一会儿后问:“你妈说是因为你不去学校所以跟你吵闹。你半夜打游戏影响她休息,所以打骂你。是这么回事儿吗?”

头皮一阵过电。冷汗一直冒到后脊。我下颌颤抖着说:“你问过我妈?她不是精神有问题,不能作证吗?”

“可以佐证。”那人盯了我一会儿,收起手头的东西说,“你可以走了。”

我一个人走出法院大门,我爸在那儿等着。上车后他问我:“庭审不早结束了吗?你咋才出来?”

“警察问话。”我说。

“警察?他们扯什么淡?”他不屑地说。

“还是问那天的事儿。你怎么来了?”我问。

他转着眼珠子没有回答,又眨巴了几下后说:“我不能来吗?我是你爸啊!”车子开出不远,他问,“是你妈告诉你的吧?”我在后座上摇了摇头,但他没看见。“这女人啊,啥事都做得出来。居然把你也掺和进来。”他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说:“旭子啊,记住。这是咱老袁家的产业。”那犀利的眼神不像在看他儿子,更像在看一个合伙人。

说着到了家门口。我妈站在窗前看着我进门。进门后,她指了指桌上的吃的,一句话没说就回她的书房了。

夜里很安静。乌鸦不来了。我想它去了南方,那里暖和些。房子的供暖重修了。被窝里暖烘烘的。睡梦中,我又见到那女孩。她站在我床前,一手抚摸我胸口,另一只手拨开我额头的乱发,在上面亲了一下。我清楚地听到她口音很重地说了句“谢谢”。早晨起床,内裤湿了。这是第二次因为那女孩湿了内裤。上次是在山上,内裤外裤全湿了。

太阳南行,越走越远。它的光芒照着我的世界处处泛白。看着那么不真实,记忆也恍惚。到底我跟警察说的是真的,还是那女孩是真的。为什么我妈说的和我编的一样。那女孩的形象那么真切。要是我再见她,一定认识她。对了,相机。我从衣橱拿出相机,鼓捣了一会儿发现没装胶卷。看着旁边专门放胶卷的盒子,唉,是我自己忘了。

九蛋还在医院,我买了些水果去看他。护士正给他打吊瓶。我坐下跟他笑,他没表情。我给他剥橘子,刚剥一个居然停电了。病房外的人说工地挖地基,搞断了高压线。还好有备用电源,病房的灯很快亮了起来。我把橘子递在他嘴边。他伸了伸脖子接住。我问他赵桃山咋死的,他没说话。我又递上一瓣橘子。他没接住,掉在了肚子上。我去捡,发现他胸前的带鱼有点污。本来威风凛凛的鱼头变得不真照。原来是印上去的。

吃完橘子,他歪头看向窗外,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说了句:“真鸡巴黑呀……”我探着头往外看,整个镇子都停电了,可不是黑嘛。难为结巴,上学时跟赵桃山学了满嘴山西话。现在又不知跟谁学东北话。身边的护士提醒说病人正在恢复,不要让他激动。我点点头,就那么呆坐着。直到窗外路灯亮起,我和一动不动的九蛋摆了摆手,离开了。

回家路上,我想起从前。那会儿有一首歌叫《小镇姑娘》。我们三人就着这首歌讨论校花时,赵桃山忽然说我们就是一群小城2B青年。现在想想,他说得对。

隔几天清早,还赖在床上的我听见厨房有响动。是姥爷。我高兴地叫着,跑去厨房。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看我。他拉长音,像刚认识我似的说:“哦……你都快十八了。来,跟姥爷说说。”我不知他想让我说什么,就把那女孩的事跟他说了。他捻着胡须,笑了下:“这都过去了。”

“啊?”我瞪大眼睛,“那您想让我说什么啊?”

“姥爷问你,那个梦现在还做吗?”

我讲这么重要的事,他没兴趣。反而问我都快忘了的那个梦。我白了他一眼:“那事儿瞎说的。姥爷,我现在搞不清那女孩是真的,还是跟我妈吵架是真的。”

“没什么真的假的,都过去了。就像去年墙脚里的野花,今年它开不开又有什么两样?”他说,我点头。倒不是赞同他,只是表达对他的无奈。他笑着,突然起身去管锅里的事。嘴里念叨着:“煳了,煳了。”唉,我知道也聊不出个啥。

门铃响了,是我爸。他按门铃应该是看见姥爷了,他怕姥爷。果然,他站在门外不敢进来。舌头打了结似的说:“爸……爸。”姥爷没应他。他继续说,“我来接袁旭,有电视台……”他话没说完。姥爷瞪了他一眼,转脸对我说:“去吧。”

天气愈来愈冷。今天刮着持续的大风。我爸开着车,沙石打在窗子上噼里啪啦的。他说:“一会儿到了地方,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老袁家的产业就看你这儿灵不灵了。”

“哦,去哪儿啊?”我问。

“后山。”他说。

我是不想再去那里。我用一个大大的“啊”表达了这种情绪。

“一会儿就完。”他说。

车还没到地方,就远远看到好多人。他们正清扫山下的一块地,还立起了巨大的展板。我爸下车后,一群人迎上来。有给他换衣服的,有的给他化妆的。他穿上一件皱巴巴的西装,脚上套了双旧皮鞋。带头的人笑了笑,“行,老袁,有个样子就行。”他又看了看我说,“这个不用化了。马上开始。灯光朝西。记者进。等等,大师们呢?”远处几个披着袈裟的人放下手里的盒饭跑过来。他们问:“刘哥,就跟上次十八罗汉那场一样?您看我们这行头,可行?”

“你们无所谓。在那儿打坐就行。外景记者。上!”女记者扔下手里的稿件急忙入镜。看到这里我才明白,原来在拍新闻。女记者对着镜头说:“张小亮案已经宣判。经查,多名女性遭到张小亮不同程度的侮辱和侵犯。警方初步认定其具有一定的黑社会性质……”

我爸表情哀怨地上镜。他哭诉“人头案件”对楼盘销售影响极大。他说要在山上建一座佛像。新楼盘打折出售。听他说着,我想这老袁家的产业要赔啊。正胡思乱想着,镜头对准了我。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导演举起个牌子,上面写着:“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正义一定战胜邪恶!”我支吾几声照着念了。导演竖起了大拇指。记者说了很多。她把我说成英雄。说什么人人有责,靠大家来维护等等。镜头最后转向和尚,随着机器越走越远,我的荧屏初秀总算结束。

后来的事儿:那山上确实立了尊佛像。但没展板上画的那么大,也就一米多高吧。说是金身,其实是铸铁包着铜。楼盘也就打折了两套。人们买不到还走后门呢。小区住满后,物业(三蛋他们)经常无故殴打业主。业主就不交物业费。没物业费就没钱维护大佛。加上质量问题,没几年铜箔就开裂脱落。本来金身肃穆的释迦佛,后来锈迹斑斑,怎么看都像弥勒佛。

可那时我不知道,还担心着老袁家的产业。回去路上,我问我爸:“打折卖不亏了吗?”

他瞪了我一眼。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你懂个屁。你知道平一件事儿得多少钱吗?”他长出一口气,“最近这风头不对。不过你立了功,说不定能把咱老袁家择出来。那个王八蛋张小亮。玩玩得了,非把人家弄死。要不是他北京的老子,我都想弄死他。”说着,他狠狠地捶了下方向盘。见他在气头上,我没敢多说话。车子开出一段距离,他的手机响了。有人叫他去喝酒。他听了后,对着电话喊:“这事儿也叫我过去,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他正骂着,电话那头换了人:“小袁啊。这么多年,小亮给你添麻烦了。至于楼盘,你不要急这一个项目。将来多的是。天,它变不了的。”

他急刹车,赶紧换了个口气说:“哎呦,您亲自来了。是我们这帮人无能。打折的消息放出去了。资金会很快回笼。您照顾我们这么些年。我不能不懂事儿不是。电话那头呵呵地笑着,然后就挂断了。而他像丢了魂儿似的,立刻调转车头,完全没在意我撞上了挡风玻璃。他把油门踩到底,也不管什么红绿灯还是逆行,没五分钟就到了夜总会。

那是一幢很大的无窗建筑,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虽是老袁家产业,我也只是路过几次。我爸小跑着,我跟在他后面。他把我安顿在一个神奇的房间。那屋子外面奇吵无比,但只要关上门立刻寂静无声,像进了另一个世界。我在那儿待了好久。其间几个穿泳装的女人跑进来问:“袁总不在啊?”我摇头,她们掩门退去。无聊的我在茶几下找到一本相册,里面全是女孩的照片。有穿泳装的,有什么都不穿的。那是我第一本成人读物。我一页页地翻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爸已经站在跟前:“放下!”他呵斥道。我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放下那相册。他醉得不成样子,晃了几步后瘫倒在椅子上。他说,“你……你小子今天表现不错。像你爸年轻时候。跟爸说说,你这几年……跟着你妈出息了没?”

我作孝顺儿子样。把他离家后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我说了很久,动情之处把自己都说哭了。说着说着,我发现他早睡着了。叫他两声也不理。我又拿起那本“色情读物”翻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胡话:“钱能再挣,人咱得保住。资金回笼,全部由您掌控。嗯,嗯……您说,您说……”我以为他醒了,吓我一跳。等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我悄悄地继续读我的“书”。又过一会儿,他真醒了。嘴里嘟囔着说,“这帮王八蛋,灌死老子了!”他洗了把脸,把毛巾搭在脸上醒了会儿酒说:“好,行,不错。你将来准备干什么?”

这是话题又接上了吗?我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子说:“不知道。”

他半睡半醒,隔一会儿就问一句:“好好想想。”

我把“成人读物”塞回茶几,发了几分钟呆。我一边摇头,一边用“不知道”回复他的间歇发问。我试图从我的从前找到一个更好的答案。想着想着,蓦然间感慨良多。我把那不值一提的十七年,和那些不知所谓的朋友描述成宏伟诗篇,喋喋不休地说了个没完。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直到一个女人进来,她上前看了看我爸,然后对我“嘘”了一声。那女人把他的长椅放平,还给他脱了鞋。我探头看了看,才发现他又睡踏实了。我吐了口气,吐出所有的尴尬后推开门走了。

在那个昏暗的场所,找条出路真是不易。到处是门,进错七八个房间,领略了几场大人的游戏后,终于找到出去的大门。

顺着熟悉的小路翻越河坝,穿过废弃的工厂后我抄近路回了家。

当我推开门时,忽然觉得空荡荡的。桌上留了张字条,上面写着:我和你姥爷远行。

他们走了,也没当面说一声。

记得我七岁那年回来,我妈就没离开过这房子。吃过姥爷留下的食物,我玩起了电子游戏。每张卡带通关一次后,全然失了兴趣。我用力拔开游戏机的接线,连上电视信号。第一次,我尝试看电视。虽然只有几个频道,还得不断摆弄天线角度。但这玩意儿的确比游戏机亲切。画面里面的人都在跟我说话。有时看起来在和别人对话,但听得出还是在暗示我。他们很在乎我,在乎我吃什么,在乎我用什么,还把他们的故事演给我。不足之处就是表情和脸形都一样。当然,夫复何求呢。眼球在眼眶里不断震颤着,直到周围黑下来,直到屏幕变成雪花沙沙作响。我抱着毯子,在沙发上睡着了。

感谢小餐馆。有他们送吃的,我足足在家看了十几天电视。直到有一天,老板打电话说年底人手不够,这个月不送餐了。看样子,我得出门了。

望望窗外,时节确信入冬。地上没有一片绿色,空中也没有一个活物。小饭馆撤去屋外、街边的桌椅,挂上了厚厚的门帘。推门进去,里面挤满客人。老板微笑如故,没一会儿就打包好两份餐食。我拎着袋子,想起回家还得收拾,就寻个角落坐下,打开餐盒一个人吃了起来。老板见我坐下,说:“今天不打包啊?咳,习惯了,你看。来,加碟小菜。”

我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下,同样光秃秃的马路在散着白光。看样子要下雪了。邻桌几个人在喝酒。三巡过后他们开始讨论“几千万的生意”。生意中难免谈到人,其中一个炫耀似的说起了张小亮。他说张小亮他爹才是大老板,据说是北京的大官。还说这镇子上的大小产业都是他爹的。“那些当官的,公安局的……唉,你们知道吗?”他忽然放低音量,凑近饭桌说:“还有那首富,就姓袁那个,不过是给人家看门的一条狗。”他身边的女人捅了他一下,看了看周围暗示他闭嘴。有人转话题说发现人头那小孩怪可怜的。这心理阴影算落下了。家里大人可咋办呢?

我心说家里大人咋办?各办各的呗。我怕被认出来,快吃了几口叫老板结账。找钱时我问他:“这饭菜在这儿吃和在家里吃的味儿不一样哦。”老板低着头,边收拾桌子边说,“能有啥不一样?”后来听说,地沟油做的菜,刚出锅吃和放一段时间再吃味道差别很大。

电视让人头昏脑涨。轻飘飘的意识警告我该节制了。即使这样,我还是想看。总感觉对着闪光的屏幕,心灵就有了去处。又一顿地沟油后,我想还是晚些回去吧。走在没什么人的大街上,信步又上了石桥。回头看见远处的灰色墙壁,我又想起那女孩。我和她的相遇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我怀疑了很久。但逐渐意识到这没意义。就像姥爷说的,都过去了。时间也是幻觉,它最真实的就是无法倒流。我又何必在意那幻觉般的相遇是否真实。

“就当它是幻觉吧!”我自言自语着,在桥上伸起了懒腰。露出的腰间被一阵怪风吹得透凉。得回家找厚衣服了。

星期二的电视很早就变成静止画面。我只好回房躺下。看着屋外随风摇晃的树丫,我想起那只盯了我好几天的乌鸦。它到了南方还记不记得我。明年天气暖和了,它会不会回来。后来才知道乌鸦不是候鸟。真希望它能活过那年特别冷的冬天。

雪,终于落下来。细小的雪花刚落地就被一阵风吹跑了。餐馆老板为招揽生意装了闭路电视。他家选台比我家多。我就赖在那里不走。老板把遥控器给我后,我第一次发现我有选择困难症。我十几个台不停地换,直到一位大爷喝止:“停停停,回去。”我在大爷的指挥下,把电视节目定在了新闻频道。那是一档法制节目。定期总结全国大案要案。主持人对着稿子说:“地方黑恶势力张小亮案轰动全国。牵出当地一连串的贪腐案件……”

“看,我说什么了!”邻桌一人拍案而起。他叫嚷着自己的先见之明,好像有人欠他一张巨额彩票似的。我看着电视里熟悉的画面。我的影像也一闪而过。我赶忙低下了头。周围人们吵吵热议,有人怒不可遏,有人觉得见怪不怪。

“别吵吵了。看电视,看电视!”大爷喝止了众人,电视的声音才清晰起来。主持人讲述着:“我们看到,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将二十一岁的被害人从楼顶推下。被害人当场死亡。更令人发指的是,这一切就发生在记者的摄像机和警察面前。这让我们不禁要问,我们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我不由地抬头。

熟悉的画面:雨滴成线,线汇成河从天幕上落下。红砖建成的高高水塔,以及旁边餐馆的绿格子窗户。那是我不止一次做过的梦啊。还有那个头发稀疏,看起来不像十七岁的罪犯。血腥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我忽然想吐。我将一张钞票递给老板后赶紧出门。一口口清冷的空气吸进肚子里,终于感觉好些。梦里模糊的画面此刻在眼前清晰地闪过。他不顾围着的警察和记者,将被害人从楼顶推了下去……梦是真的,他的名字还在我脑海里回响着。这么说那女孩也是真的。她是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过的一个人。她的名字叫……程曦。

“那不是旭子吗?”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抬头,见一个穿着白貂的女人穿过马路朝我走来。“是旭子吧?你爸正找你呢。”

那女人的妆好浓。她的嘴唇像喝了血一样红,越走越近。我的胃里猛然一阵翻腾,终于忍不住,转身吐了出来。

“喝酒了这是?不舒服?”她拍着我的后背。

我推开她,没说话。

她指着马路对面一辆车说:“你爸又喝多了。他今天高兴,酒桌上还说要谢你呢。”说到喝酒,我想起这女人是夜总会里给我爸脱鞋的那个。我扶着路边的柳树看她,努力把“有屁快放”四个字写在脸上。她读懂了,知趣地往后退了几步说:“那你明天来一下吧。洛城实业,就咱家的公司。他说了好几次让我找你。我也没工夫。你千万记住啊!”女人说完后,摆着手,踩着她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跑回了马路对面。

白天吃的全吐了,夜里又饿。从厨房里翻出一袋若干年前的方便面煮了吃,味道居然不错。早晨从被窝探出头,看见窗外下了好大的雪。整个世界全白了。望着窗外,我咯噔咯噔地敲打窗台。发了一会儿呆后,忽然想起昨天的女人。我还是关心我老袁家产业的。我得去找我爸。衣橱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冬天的衣服。我就把几件算厚的都套在身上,出门了。

我爸的公司在一幢旧楼里。灰黄的外壁上到处是裂纹。门前几个东北口音的恶煞看着眼熟。他们让我等着。我认出他们是那天去我家的人。我盯着其中一个看,那人躲了起来。穿貂的女人换上了白色连衣裙,笑吟吟地朝我走来。她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亲切地叫我旭子,一手指指点点,给我介绍我们老袁家的产业。我爸的办公室占了整个楼层。里面的奢华和外面对比鲜明。靠墙的长条桌上摆着一溜古董。墙上的各种名人字画里还夹杂着西方油画。

他一改以往的冷淡。见我进来,赶忙起身到我跟前嘘寒问暖。他介绍那女人说:“这是你小妈,叫小妈。”空气静止了一会儿。那女人又搭着我的肩说:“啊……叫阿姨就行,阿姨就行。”其实叫奶奶也行。只是不喜欢像小时候一样,被逼着叫长辈。而且那女的那么年轻,叫她小妈我觉得背叛了我亲妈。我爸看出了尴尬。他没再强迫,摆摆手让那女人出去了。

他满脸堆笑地走到酒柜前,取下一瓶洋酒说:“还得父子兵呐。这事儿要不是你,那兔崽子也不会被立即执行。要是再拖,甭长。俩月,咱老袁家就得被那老王八蛋抽干喽。”他倒了一杯酒给我,继续说,“当然,你妈功劳最大。还是这写字的厉害,谁知道她能拉上北京的关系。唉,不说那了。来,喝一个。”

我接过酒杯,学着电视里的样子一饮而尽。真他妈难喝。电视里说像马尿一样。我没喝过马尿。但觉得马尿可能就是这个味儿。我爸笑了,他示范性地抿了一下说,“慢慢来,慢慢学。都十八了,是个男人了。”说着,他把一张图纸摊在桌上。“来看看这个,听说老房子每年东修西补的。我看就干脆重建了吧。这是规划图。我在地下室给你弄了个游戏间。”他指着图纸底部说,“到时候买最好的游戏设备。弄个大背投。平时还能看电影的。你还是不爱看电视,是吗?”

“看,看电视。”我应着。

“哦,行,那就弄个能看电影,也能看电视的。”他说。

“平顶。”看着那图纸,我嘀咕了一句。

“嗯!名师设计。你看这全景玻璃墙,给你妈当书房你觉得怎样?”

“哦。”我点了点头。

“嗯……”他拉长了音,试探着问:“你妈在家吗?”

“啊?哦,她不在,跟姥爷出门了。”我说。

“哦。”他皱了皱眉头。又翻过几页图纸,他说,“你……你虽然是你姥爷带大的。但你不了解他。他……他不正常。保持点距离好。嗯?”

他看着我。我点了点头。心说姥爷那神出鬼没的。我想接近都难。

他回到他的座位,靠在那张特别大的椅子上。气定神闲,语气自信地问我,“你将来准备干什么?”他又这么问,我忽然愣住了。见我迟迟不答,他又换了个说法,“没什么打算?”我愣住,是因为他不是第一次这么问我。他也不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一下子,那晚的画面在眼前闪回。“能上个大学应该也挺好。”脑海里跳出这么一句。

“嘿,想啥呢?”我爸叫我。

猛然回神,我忽然意识到,眼前这是个投资人呐。我像一个皮包公司,说出了自己最为宏大的目标:“我想上大学。”

“投资方”愣了一下。我以为他在鄙夷我这皮包公司的妄想。忽然,他拍了桌子叫好。他肯定了我的方向,赞扬了我的气魄。然后叹了口气说,“唉,要不是这事儿,我送你上清华都没问题。”他问我是不是得过什么大赛的一等奖。这让我感动。这个几乎形同陌路的人竟然耳闻过我的“成就”。

他点着头说,“让爸运作运作。一定让你上个好大学。”可能是我的表情有些呆滞。他又拍着胸脯说,“你要是上不了大学。算我没本事。”那坚毅的眼神,看样子誓要把我这皮包公司捧成世界五百强。

“你自己也努力努力。不要太用力。有个分数就行。我让你小妈安排。”他拨通电话,叫那女人进来。那女人听后高兴地说,“那没问题。这大旭子啊,真是你妹妹的好榜样。”

我爸也开心地笑,他说:“对了,你还有个妹妹。有时间去看看她。就这么着吧。”投资方大手一挥。那自信,那气度,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掌控之中。

没过几天,那女人来接我。她把车子停在门前,说我简单收拾一下就行,缺什么就买。大城市里啥都有。第一次出门,真不知该带点啥。我从书架上抽了两本我妈写的书。离开镇子时,车子驶过一座很大的桥。我惊讶那桥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居然毫无察觉。

在我十七岁的最后两个月,我又回到了学校。那是那座大城市里最好的高中。教室里到处是纸笔摩擦的窸窣之声,偶有交头接耳也像在密谋着什么。

吃过饭的午后仍然难熬。不过这次我聪明些。我把几本书垒高当枕头。双臂环抱着睡就不会压到胳膊发麻。但笔盒掉落的“巨响”还是会把我惊醒。抬头看看窗外,太阳被一幢高楼遮挡着。睡了这么久也该放学了吧。我问旁边的同学,可音量没控制好,引来一片怒目。原来还有好几节课。下课铃响了,没人走动。我也呆坐着,直到上课铃再响。

我开始怀念以前的朋友。死了的不说,也不知道九蛋现在怎么样。有时看着电线杆上的广告,真希望有大夫能治好他的结巴。但又听说结巴是可以自行矫正的。那他一直结巴是想标榜和我们的不同?结巴,倒是能显得更凶恶一些。

连续在凳子上坐了三节课。实在熬不住,我一个人来到操场。这学校的篮球场不大,篮板白得耀眼。偶然看见三两个躲在墙角里抽烟的同学。他们见我过来,立即像老鼠一样溜着墙根跑了。原来在这里,不爱学习的家伙居然是受歧视群体。

一天晚上,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她跟我说生日快乐。我自己都忘了这茬儿。我问她:“您怎么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她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是你妈。”

“哦……”电话那头传来书报亭老板的声音。我问她:“你们在哪儿?”

“我和你姥爷在川北修行。”她说。

“你……好了?”我问。

“嗯。”她说,“出来就是为了治病。”

“哦。”

“等我回去就好了。等妈妈回去,给你做饭。”她说。

“哦,嗯……谢谢妈妈。”我说。

电话那头又顿了几秒。旁边人声嘈杂,好像是姥爷在和别人说话。她很快地说了句:“我得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就挂了。

听了会儿听筒里的忙音,我也将电话挂断。我在那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他们去了川北。因为那个梦,我也想过去四川。但我做不到。我只是在家里看了十几天的电视。赵桃山说得对,我的确是个怂货。

拿起床头那本书,我随手翻到一页。目光所落的句子是这么写的:“从今天开始,没人会陪着你。你会自己度过孤独的一生。”我妈的书,写得真棒。她和姥爷修行大半年,回来后病情确实好转。我爸的生意越做越大,还在其他城市起了楼盘。他又娶了个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我不确定哪件事发生在前,他最终破产了,还进了监狱。风言风语,说和张小亮他爹有关。所以,我所谓“多分点”的愿望也成了泡影。

至于我,我还是会做梦。有美梦,也有噩梦,有时还做同一个梦。最近经常梦到我上了大学,还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她梳着马尾辫,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正愁容满面地踩着地上的树叶。每每从午后的睡梦中惊醒,总能看到黑板上挂的标语:今天的努力为明天的梦想。

好吧,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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