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儿鼻子
2023-09-01赵命可
□文/赵命可
一
温亚婷进来时,张立勇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他惊愕地看着温亚婷袅袅娜娜地走进院子,绕着他和晒在院子里的棺材、棺盖走了两个来回。“螺蛳壳里做道场,兔儿鼻子,你这是做的什么妖啊?”温亚婷放下背包,坐下来喘口气,她踢了一脚还在发呆的张立勇,说:“不欢迎我来吗?给我倒杯水啊,我快渴死了。”
张立勇这才回过神来,小跑着进屋搬出茶具。温亚婷拿过杯子,自己先倒了杯水喝着,她默然地看着张立勇烫杯、冲茶,小心翼翼地将冲好的清香铁观音放在她身边的茶几上,她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你老情人找上门,你紧张啥?这套茶具还是老朱退休那年来看你,从深圳带过来的吧,我和他一起去买的。”张立勇憨憨地笑笑,点点头,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我紧张啥,我只是感到突然,你怎么就找到这里了呢?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老朱那次来,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谁能想到,他一回去,就出事了,刚刚退休半年。我看新闻,说他买官卖官,受贿一千多万,他要那么多钱干吗?”
“他这人和你一样认死理,别人揭发他立功减刑,他谁都不揭发,不配合,全揽在自己身上,要不也不会判这么重。我也退休了,和几个朋友来西安旅游,临走时去看老朱,他说让我顺便来看看你。他好像很喜欢你这个院子啊,也难怪,他毕竟在你们这地方下过乡,他也是从这个地方考上大学的,他的青春就留在了这里。他说要是能活着出来,就过来跟你在这里一起了此残生,你这棺材就是给他准备的吧?”
张立勇低下头,将地上还在冒烟的烟头踩灭,说:“这棺材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他要是需要,我再给他做一口好的。”
“你说你才五十多岁,当了大半辈子的警察,好歹也是个副处级干部,就算提前病退了,也不能自己给自己做口棺材等死啊!党是白培养你那么多年了。到时候肯定是要火化的,你劳民伤财地做一口棺材,也用不上。”温亚婷站起来,“兔儿鼻子,让我在你的藤椅上躺会儿,真是老了,坐车也能坐累。”
张立勇起身靠在他的棺材上,拍着他的棺材板说:“你是城市里长大的,不了解北方农村的风俗。我们这里,有给自己做棺材的传统。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看长辈给自己晒棺材。自己给自己晒棺材,那才是真的活明白了。农闲时节,天气好的时候,长辈们会搬出自己的棺材晒太阳。他们都远远不到要死的年纪,很多还是壮年。他们聚在一起,对各自的棺材品头论足,就像谈论自己的儿女。你们城里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一个庄户人,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安顿好了儿女,再给自己做一口上好的棺材,他这一生就圆满了。”
“你又不是庄户人,你是退休干部。再说了,你现在就做一具棺材放家里,多晦气。”温亚婷躺在藤椅上,伸了伸懒腰。
张立勇笑了笑,说:“退休后,回到老家,我也没事可做,给自己做一口棺材,没事时看看它,也是一种寄托。以前读书、工作的时候吧,总想着有一个好的前程,这一切都放下了,心里倒空落落的。再说了,我一个人孤身在家,要真是哪天忽然死了,也不会让别人为难。”
躺在藤椅上,温亚婷看着天,天空湛蓝高远,没有一丝云彩,“这里的空气真是好啊,也很安静,大白天的都寂静无声,难怪我家老朱会喜欢。”
“现在搞城市化,人都跑城里去了,镇子和附近的村子都快荒芜了,空气能不好吗?老朱还好吗?”
温亚婷叹口气,“十四年啊,你也不用给他准备棺材了,我真的不敢去想他还能不能活着走出监狱。以后你每年去看他一次吧,过一阵子,我就去加拿大了,丫丫生孩子了。我过去给她带孩子,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放心走吧,我会去看他的。要是他能减刑,提前出来,我就接他到这里来住,远离那个是非之地。”
温亚婷拍拍张立勇的肩膀,“兔儿鼻子,你给我说老实话,刘丽丽怀孕这事,你是不是替我家老朱顶了下来?我知道你总是装傻,其实鬼精鬼精的。我们都这个年纪了,也不是在单位,你也不用再装了,多累啊。这么多年了,这个结我一直解不开。要是一辈子你就说一句实话,就这一句吧。我这次来,就是想听你说句实话。”
张立勇站起来,靠着他的棺材,“你这个人啊,组织上不是早有结论了吗?我也因此脱了警服,婚也离了,也提前病退了,你还提它干啥?”
“我和老朱过了大半辈子,他是啥人,我比你了解。我们是同学,又在一起工作那么多年,我也了解你。你对女人不上心,连你老婆宋阳都不相信这事是你干的,你逞什么能啊!”
张立勇借故上厕所离开了院子,他站在房后的阴凉处,周身的血都往头部涌,他靠着墙喘息了一会儿,渐渐平息下来。这件事是他心口的刺,不拔出来痛,拔出来更痛。既然痛,那就痛他一个人,他要把它带进棺材去。
回到院子时,张立勇又恢复了平静。温亚婷从藤椅上起来,在院墙下的水龙头洗了把脸,抬头看着头顶的葡萄架,说:“兔儿鼻子,你把这院子弄得很有田园风味啊,这是你回来以后建的还是你家的祖业啊?”
“这是我弟弟建的,以前的祖屋在后面的山脚下,早就荒废了。他们都搬到宝鸡市里面去了,这院子一直没人住,我回来后稍微整修了一下,住着挺舒坦。”
“宋阳来看过你吗?她走的时候,钥匙留在了我家,让你回深圳了就回家住,你那套房子卖了给平平读书,她一直过意不去。她们在澳大利亚过得很好,你不去看看吗?你可就平平这一个孩子啊。”
“她们过得好就好。平平经常会来电话,我的英语早都还给老师了,去那里就是文盲,我去那里干啥,不是给别人添乱吗?”
两个人又回到茶几边坐下喝茶,温亚婷从包里拿出一包铁观音一条烟,放在茶几上,“兔儿鼻子,去晒一床被褥,我要在你这里住两天。这么好的太阳,不能只晒棺材,也要晒晒被褥。”
张立勇又一次惊愕地看着温亚婷,“你不是要去加拿大照顾丫丫吗?”
“对啊,我是要去,那也是我回深圳以后的事。怎么,你不想让我在你这里住吗?”温亚婷面无表情地看着张立勇。
“这个,别人要是问起来,我怎么说?”张立勇为难了。
温亚婷摊开手,笑着说:“那是你的事,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可以说我是你大学同学、师母,也可以说是你老娘,反正我们站一起,我看着也像你老娘。”说完,温亚婷狡黠地笑着,抬头望着天。
“你这张嘴啊,总是那么厉害,我老娘都死八百年了,她要是在天有灵,还不再气死一回。”张立勇进屋去,拿出被褥,晒在院子的晾衣绳上,“这床被褥上次老朱来用过后,我就洗干净晒好收起来了,都是干净的。”
温亚婷看着张立勇在边上忙活,她踢了一脚棺材,“这棺材这么晒,你也不怕晒坏了?”
“也不是天天晒,每个月太阳好的时候晒一次就行。今天晒得差不多了,你自己喝茶,我把它搬进去,免得你看着害怕。”
“棺材倒没啥,就是那个棺盖看上去比较恐怖。你怎么把里面漆成红色的?和黑色的外漆搭配在一起,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这么笨重的棺木,看起来很重啊,你一个人搬得动吗?我帮你吧。”
“有啥好怕的,有时候晒太阳晒累了,我就会躺在棺盖上睡一会儿,早晚都要睡那里去的。你不用动,看见那块铺在门口的木板了吗?我把棺材顺着那块木板推进去就行,比较省力。这个是桐木的,也不是很重。以前都是用上好的柏木,现在很难买到好的柏木,只好用桐木了,桐木比较轻。”张立勇将棺材顺着铺在门口的木板推进房里去,又将棺盖搬进去盖上,关上门过来坐下。“远离城市的地方唯一的好处就是地方宽敞,连棺材都可以住单间。”两个人都笑了,笑得很放松。
天高云淡、四野无声。门前百米长的街道上,不要说人,连狗也看不到一条,年轻人都远走他乡谋生,孩子们在下街的小学校里上学,是全封闭的住校上学,只有周五放学时才能出来。留在家里照看孩子的老人,也只有周五接孩子的时候才会从街上和周边的村子里泉水一样冒出来。人都进城了,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少,以前的初中学校就改做了小学,六个年级的小学也就一百多个学生,过去这可是一个有一万多人口的镇子。
太阳已经西斜,张立勇将晒透了的被褥收回去,两个人回到屋子里继续喝茶。“兔儿鼻子,你买菜了吗?晚上我来做饭。”温亚婷起身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懊恼地拍着冰箱门,“你是不是不用吃饭啊,冰箱都是空的,你干脆直接躺进你的棺材里去好了。”
“谁让你不提前打电话说一声,你要是提前说了,我叫辆车去趟宝鸡冰箱早就满了。一个人我也不常做饭,下街有个西山饭店,是我同学开的,打个电话,他就会送过来。他老婆菜做得不错,比大厨的手艺是半点不差。老朱在这里时,我们天天去他那里吃饭喝酒,一会儿我就打电话。”
“把饭馆开到这个地方,能挣钱吗?人都看不到一个。”温亚婷盘腿坐到炕上去,指着炕中间的方桌说:“把茶盘搬过来,坐在炕上喝茶才享受。”
“他的饭馆主要是包餐,镇上有人结婚的都会在他的饭馆包餐,要是老人过世什么的,他的厨子就会上门做席。平日里也就一些散客,学校里那些年轻老师和信用社啊什么的工作人员也经常在那里吃饭,生意还是不错的。他们也在宝鸡买了房子,孩子都在城里,要是不挣钱,他拿啥在城里买房?”
温亚婷笑着说:“我可没有笑话你们这地方不好的意思啊,我也就随口一说。”
“笑话也没啥,的确也不怎么好嘛,要是真的好,人怎么都跑光了?靠山吧,山上都是石头;靠水吧,河都快干涸了,就剩下空气和清静了。”张立勇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我是无牵无挂等死的人了,这里才最适合我。”
“谁让你逞能,替老朱扛事,要不然你现在怎么也不会天天看着一口破棺材发呆等死。兔儿鼻子,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自找的?”
温亚婷恶狠狠地盯着张立勇,张立勇没有搭理她的挑衅,他知道她是在激他、让他松口,男人怎么能上一个老娘们儿的当呢?
“兔儿鼻子,你家宋阳说你那方面不怎么行,是真的吗?”这回,温亚婷自己先笑了。
“我先打电话订餐,让他提前做准备,让你尝尝他们家的六大碗,好堵住你的嘴。”
温亚婷趴在炕上笑着,看着张立勇打电话订餐,她这次来就是想从他口中得到实情,以便验证她这些年的猜测和局里上下多年的流言。在她心里,她早就知道让刘丽丽怀孕的是他家老朱,张立勇不过是替老朱顶雷而已。在张立勇离婚、病退、老朱跑前跑后将张立勇的女儿平平送去澳大利亚留学这种种事情上,她早就心里跟明镜似的。老朱出事后,所有的事他都承认了,唯独让一个老板给平平出钱留学这件事他是死不认账,他是在还张立勇的人情。
“兔儿鼻子啊,你还真能沉住气,怎么都不松口。读书的时候是这样,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家都说你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其实精得跟猴似的。我看你能扛多久,你再不说实话,我就给你使使美人计,老女人的美人计。”温亚婷说着,站起来在炕上伸了伸腰,“哎哟我的妈哟,你个死兔儿鼻子,你都快气死我了。”
“男人嘴巴要紧,女人裤带要紧,知道吗?”
温亚婷抓起枕头扔在张立勇的怀里,“紧紧紧,紧个屁,师娘我今天来就没系裤带。”
张立勇放下枕头,“你听我说,能说的我早都说了,不能说的我到死都不会说。你是我师母,系没系裤带都是我师母。”
说完,张立勇傻傻地笑着,看着温亚婷。
“我是你师母,不是你老母,你可以要我。”温亚婷坐起来,做出一副要掀桌子的样子,“你到底说还是不说,我就是想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样,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全局的人都知道是我干的事,而且组织上也有了定论,还去想它干啥。”
温亚婷恼怒地坐了下去,“我不想听你说了,师母饿了,要吃饭。”
“这就对了嘛,好,吃饭。你先坐着,我出去看看,应该快来了。”
温亚婷又拿起枕头,这次她只是做了一个要扔的动作,然后将枕头抱在怀里,躺在炕上一言不发。
六大碗整齐地摆在一个红木托盘里端了进来,张立勇将托盘直接放在炕头的方桌上,他开了一瓶十二年的西凤酒,盘腿坐回炕上,给温亚婷得意地介绍他的六大碗:粉蒸肉、醪糟条子肉、西府大合盘、黄焖鸡、糯米甜饭、四喜丸子,主食是一盘烤得金黄的豆腐粉条小包子。
“菜品的颜色看上去不错,满屋清香,好吃不过包子,我先吃个包子。”张立勇自己喝酒,看着温亚婷狼吞虎咽地接连吃了两个包子,“不要光吃包子啊,一会儿就吃饱了,先吃菜。”
“我是真饿了,喝了一肚子的茶,先吃两个包子垫垫底,兔儿鼻子,给我也倒上酒啊,别只顾自己喝。”温亚婷将六大碗的菜挨个尝了一遍,用筷子敲着四喜丸子和西府大合盘,“这两个菜是我的最爱,那个糯米甜饭也很好吃,有我们江南风味。看来人们常说的要想吃到地道的菜就要到偏远的地方去吃,这句话是真的。”
“那当然了,你在这里吃的猪肉,是村民辛辛苦苦养了一整年的正经猪,你在深圳吃的猪肉是养殖场三个月就催生的早产猪,能比吗?”张立勇倒上酒,和温亚婷喝酒。
“兔儿鼻子,我看你就在这里再找个女人过日子吧,你的退休金一个月有一万吧?在这个地方绝对是高收入,找个黄花闺女也不难。”温亚婷停下筷子,哧哧笑着,看着张立勇。
张立勇憨憨地笑着,他不是个猥琐的男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女人面前总是不能舒展自如。刚去深圳的时候,他和他们一家住在一起一年多,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从心里就一直比较怵她吧,你不知道她忽然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她就像个小女孩似的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不理会别人的感受。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已经有人了啊?叫过来一起喝酒,让我也认识一下。”温亚婷端着酒杯,看着张立勇。
“镇上三十多岁打光棍的年轻人至少有一个班,很多都是出去读了个二本三本大学找不到工作,不是去宝鸡打个短工,就在家闲待着,还有学校里那些老师,也是好几个光棍。女孩子都出去打工了,一出去基本就远嫁他乡不回来了。你说,我一个等着进棺材的人,好意思和年轻人去争吗?还黄花闺女,连个寡妇都剩不下,早就跟人跑城里去了。”张立勇这次没有憨笑,他大方地看着温亚婷,温亚婷转身打开电灯,不觉间天已经黑了。
“那还是回深圳吧,宋阳给你留的钥匙我带来了,一会儿给你。对了,我家邻居马丽娟你还记得吧,就是我们楼下街道派出所的那个户籍警。她老公去年车祸走了,儿子今年去武汉上大学,一个人守着一个家,也怪冷清的。她几次让我给她介绍男朋友,都没有合适的。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有房子,人长得也过得去,还不到五十岁。”温亚婷和张立勇碰碰杯,她没有喝,端着酒杯看着张立勇。
张立勇喝完酒,一边吃菜一边说:“算了,局里谁不知道我是犯过作风问题的人啊,不要再自讨没趣了,我一个人过日子还自在些。”
“真是一根筋,窝囊废,局里谁不知道你是替老朱顶的雷!大家对你印象都不错,就是你家宋阳跑到局里去闹,说你那方面根本不行,你不可能干那事,大家也没有笑话你,反而说你仗义,讲义气,是个可交的人。我给你们撮合一下,小马那边应该没问题。”见张立勇不说话,温亚婷试探着说,“兔儿鼻子,要不,我打电话让小马过来玩几天?”
张立勇打了个冷战,他连忙摆手,“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婚姻岂能儿戏。”
温亚婷哈哈大笑着说:“瞧你那点出息,又不是明天就让你们入洞房,就是过来玩玩,两个人也好了解一下。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在深圳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单位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还单着呢。”
“你啊,应该去妇联工作。”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张立勇端起酒杯,“谢谢你这么远来看我,我敬你一个。”
“这还差不多,说明你还有良心,在一起住了一年多,也没有白费力气做饭给你们吃。”温亚婷喝完酒,举着空杯,说,“酒过三巡,兔儿鼻子,你应该说句实话了吧,说,让刘丽丽怀孕的是老朱吧?”
张立勇果断地说:“组织上早有定论了,这件事以后不提了。”
“果然是我家老朱教出来的好学生,在政法学院读书时,他也就给我们上了一年的课吧,没想到把你教得这么好。你说是你干的,那你说说,刘丽丽身上有什么让你看了就忘不了的特征。”
张立勇端着酒杯半天没有反应。
“说不出来了吧?早就知道你是替老朱顶雷的,兔儿鼻子我告诉你,刘丽丽的后背上长满了痣,看上去都吓人。那次三八节单位组织去泡温泉,大家都看到了。再说,她那个麻秆似的胳膊和腿,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会让你那么上心?老朱就不一样了,凡是没有吃过的菜,他都想拱一嘴。”
“过去的事了,我们不提了好吗?你知道了又怎样?我干都干了,不后悔。”张立勇埋头吃菜,他知道温亚婷在盯着他。
“你家宋阳都说你不怎么行的,就嘴巴硬。”温亚婷攻势不减,张立勇就是不上当,她叹口气,“算啦,不逼你了,我这一走,下次再见面还不知道啥时候呢。我回去就给小马说,让她过来看你,你可要好好待人家啊。”
张立勇脸上凝结的表情终于舒展了,“一切都随缘吧。你以后要是去澳洲玩,就去看看平平。”
“丫丫她们一家夏天刚刚去澳洲旅游,看过平平了。平平说要读完研究生再工作,你给她买的小洋楼很漂亮。听说平平找了个洋人男朋友,以后,你就是洋人的岳父了。我有时间就会去澳洲看看,老女人能做的也就是旅游了。”温亚婷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也应该多出去走走,不要老盯着你那口破棺材,离死还早呢,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心情会好很多。至少也要去看看平平,看看你那个洋女婿。”
张立勇嘿嘿笑着,没有说话,女儿平平前几天来电话,温亚婷说的这些他都知道了,她没说的他也知道。平平说她妈妈结婚了,男的是一个在澳洲开餐馆的福建人。
“酒足饭饱,我们睡觉吧。”温亚婷放下酒杯。
张立勇站起来,说:“我去给你收拾一下,你就睡隔壁的房间吧。”
“我就睡这里,把炕桌搬走。”温亚婷跪在炕头上,招呼张立勇搬走炕上的方桌。
“那怎么行,那你睡这里,我过去睡。”
温亚婷很坚决地说:“不行,我一个人睡害怕,兔儿鼻子,你要陪我。我是你师母,不是你老母,今晚就把我当你的同学看吧。我都不怕,你怕啥?”
两个人争执了半天,最后,没有搬走炕中间的方桌,就在方桌的两边,各自睡了。
第二天起来,温亚婷忽然说要回去了,让张立勇给她叫辆车。张立勇迟疑了一下,说:“不是说好住两天的吗?怎么这就要走?”温亚婷在他的背上使劲地捶了几拳,“死兔儿鼻子,和你在一起我别扭。老朱进去后,我一直一个人过,看看美剧,和朋友吃吃饭、逛逛街也挺自在,从来没有和男人有过瓜葛,好不容易有一个和男人睡一个炕头的机会吧,你却不冷不热,像条死狗,我要是再待下去,非发疯不可。我要回深圳,回去就找个货真价实的男人睡一觉。”
张立勇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我去给你买早餐,油条豆浆和豆花泡馍,你要吃哪个?”
“不吃,要吃就吃你,让你赔偿我的精神损失。”她挑衅似的抬头盯着张立勇,张立勇避开她火辣的目光,说:“我去买早餐,顺便给你叫辆车。”
吃完豆花泡馍,温亚婷收拾好了行李,要走了,她心情也平静下来,“兔儿鼻子,别忘了去看看老朱,不要给他说我问你刘丽丽的事。我答应过他,以后不提这件事,你要是说了,我就说这次来,我和你睡了,让他和你绝交。”张立勇尴尬地看着温亚婷,温亚婷神清气爽,笑眯眯地盯着他。
出租车来了,张立勇要送温亚婷去宝鸡,她挥挥手,“我不喜欢人送,你还是在家里晒你的棺材吧,今天是个好天气。我把小马的电话存进你的手机了,你可以打电话和她聊聊天,邀请她过来玩,男人嘛,要主动点。”
出租车一小会儿便消失在百米街道的尽头,天空依然高阔湛蓝,街道上还是没有人,甚至连条狗都没有,这一切都要在周五小学校里的孩子放学了、在宝鸡打工的人回来以后,才会改变。
二
在张立勇心底,遇到老朱,就是遇到了菩萨。张立勇毕业那年,老朱给他们上刑法学,老朱走上讲台,在黑板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大名:朱海波。他还特意在名字后面画了一个括弧,写上教授、副的。在同学们的笑声中,老朱擦干净黑板,开始上课。也就在这一刻,张立勇认出了老朱,这不就是他上小学时给他上音乐和美术的知识青年朱胖子吗?那时,老朱常年穿一身已经掉色的旧军装,上完课,就在院子的白杨树下拉琴。那时,老朱一点都不胖,瘦高瘦高的,人们之所以喊他朱胖子,和他不太合群、经常站在院子里拉琴有关,朱胖子这个外号也是和他一起下乡的知青给他起的,意思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他的父亲是野战军的军长,当时还在牛棚改造之中,他的参军、招工回城申请屡次都石沉大海。
课间休息时,张立勇从几个围在老朱身边的女生中挤过去,怯怯地笑着说:“朱老师,还记得我吗?那年你在八里镇小学给我上美术课,我就说了句你画的梅花像杏花,你把我的耳朵都快要拧下来了,还缝了几针呢。”
“兔儿鼻子呀,你小子又做了我的学生,这回要不好好学习,我就把你的耳朵整个拧下来,让你缝不上。”老朱指着张立勇,对身边围着的女生说,“我那时下乡,教过这小子几年。他那个时候特别调皮,上课经常会罚站,而且他的鼻子经常会像兔子一样不停地动,我就用他们的家乡话叫他兔儿鼻子。他们那里,兔子不叫兔子,叫兔儿。你大名叫什么来着,我就记得你的外号兔儿鼻子,大名还真记不得了。”张立勇在大伙的笑声中报上他的大名,老朱也给了他在教工宿舍的房号,从此,他们的命运就交织在了一起。
在这些围观的女生当中,就有温亚婷。那时的温亚婷是他们法律系的红人,她性格外向,说话、做事泼辣不计后果。她也是系里最早谈恋爱的女生,刚进校门一个星期就和法学系的一个助教好上了。他们还在学校附近的村子租房同居了半年,后来那个助教以她说话太直、性格带刺为由将温亚婷赶了出去。不久,助教和她们宿舍一个本市的女孩继续住在那个村子的出租屋里,为此,温亚婷还和那个女生打了一架。从那以后,温亚婷更加疯癫,男朋友经常换,她甚至和校门口卖磁带的小老板好上了。每次张立勇经过磁带店,都会看到温亚婷在那里和小老板一起兜售磁带,店里的录音机不是放着崔健的《一块红布》就是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她的神情俨然是一个日进斗金的老板娘。到了大三下半学期,温亚婷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安静了,也不再和男人纠缠,每天就是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她要考研了。
第一次去老朱家,两个人刚聊了一会,老朱就给了张立勇一个艰难的任务,他让张立勇去把温亚婷带过来。老朱正和老婆闹离婚,他一个人住在学校分的一套两居室,房子是老房子,地板还是水泥的,老朱把房子收拾得很整洁。他老婆是银行的干部,单位也分了房子,以前他就住在老婆单位的房子里,学校的房子他中午就休息一下。张立勇有些为难,老朱让他站起来,苦口婆心地说:“兔儿鼻子,老师让你办的事,一定要坚决、不打折扣不问缘由而且必须圆满地完成。这是老师对你的信任。明白吗?”末了,老朱拉着张立勇的胳膊,说,“老师不方便晚上去找女学生,影响不好,知道吗?影响不好。你和她是同学,你可以替老师去找,别人也没话说。”
学生上晚自习都是随意的,哪里有空位就去哪里,张立勇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找,找了半个钟头才找到了温亚婷。她收拾好书包,好像早有准备似的说:“走吧。”一路上,两个人无话,谁也不看谁,轻车熟路地到了老朱家。完成了老朱交代的任务,张立勇想要回去,老朱说:“你怎么能回去,你还要送温亚婷回去,一会儿你们一起走。你就在书房看书,把门关上,我和温亚婷去我卧室说说话,谈谈人生。你们宿舍十一点关门,你们十点三刻回去,刚刚好。”
老朱很有女人缘,在八里镇下乡时,他就有女人缘。在八里镇下乡八年,老朱先后和两个女知青一个当地镇卫生院的赤脚医生好过。那两个女知青先后参军、招工回城了,一走就杳无音信。老朱是家庭出身有污点的子女,参军、招工回城都轮不到他,他就很苦闷。人一苦闷就会滥情,就会不在乎。赤脚医生也不在乎。她本来都要结婚了,男方在新疆当铁道兵,他们的婚期一拖再拖,拖了几年后,男方忽然立功提干了,成了一个身穿四个兜的小排长。提了干,当了排长,成了干部,双方的差距就出来了。男方就提出退婚,赤脚医生的家人跑到男方家里去闹,也没有挽回这门婚事。赤脚医生倒是很平静,她没哭没闹更没上吊,男方提了干嫌弃她是农业户口,她还嫌弃他太矮太胖太丑呢。被退婚的赤脚医生就住到了卫生所,老朱住在小学校里,卫生所和小学校就隔着一堵一人高的砖砌的围墙。
两个失意的人是如何走到一起去的,镇上有多种说法,比较统一的说法是老朱在院子里拉琴时,吸引了赤脚医生。她趴在墙头上,先是听得入迷,后来就翻过墙头,老朱拉琴,她唱歌,一来二去,生米就煮成了熟饭。
传得更加邪乎的是赤脚医生的哥哥和弟弟去学校里捉奸,他们一进院子就听到赤脚医生惊天动地地叫喊,她的弟弟一脚踢开房门时,赤脚医生还死死抓着老朱,让他不要停下。老朱从容不迫地从赤脚医生身上下来,光着屁股将赤脚医生的哥哥弟弟打出了校门。
镇里的干部研究怎么处理这起事件的会议,是在小学校的会议室里开的。张立勇跟着许多好热闹的人趴在窗户上去偷听过,会议争论得很激烈。这种男女间的破事哪年不发生几起?镇里分管知青工作的干部,拿着一堆文件翻来翻去,最后说:“上面的文件对女知青被糟蹋有着明确的说法,是必须严办的。但是我找不到一丝半点男知青被糟蹋,或者男知青糟蹋当地女青年的处理意见。这种裤裆里的事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能有什么办法?我看就让他们下地劳动吧,在劳动中改过自新。”
老朱和赤脚医生就都回去下地劳动了。后来,有人在夜晚的麦场上,在河边的大青石上,甚至在野地里看见他们光着身子纠缠在一起。大家也就笑笑,说说闲话,被老朱光着屁股打出校门的赤脚医生的哥哥弟弟都懒得搭理他们了,由着他们折腾。大伙唯一担心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期盼着的就是万一赤脚医生怀上小朱,但大伙的担心纯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们忘了赤脚医生不仅给他们的老婆或者老娘上过环,还给他们分发了多年的计生用品。赤脚医生始终没有让大伙的担心如愿,让大伙看热闹、工余饭后有个话点的愿望最终也没有成为现实。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高考恢复了,赤脚医生和老朱一起走进了考场,赤脚医生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医学院。这一年,赤脚医生已经是28岁的老姑娘了,她比老朱还要大几岁。临走时,赤脚医生的家人没一个送她,老朱送她去了宝鸡的火车站,给她买了车票,还给了她五十块钱。从此,赤脚医生再也没有回过镇里,赤脚医生完完全全地从镇里消失了,留下的也就是她惊天动地的叫喊和她赤裸的身子沾满了泥土、干草的闲言碎语。
张立勇几次想问问老朱有没有赤脚医生的消息,都没好意思开口,老朱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过去,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藏得严严实实的。
整个大四,张立勇晚上都是在老朱的书房学习。他不想考研,读了这么多年书,他早就厌倦了,他英语也不好,勉强过了四级。温亚婷就不一样了,不管是以前隔三岔五换男朋友那个时期,还是和老朱一到晚上关在屋里谈人生,她的成绩一直在班上排第一,英语也过了六级,考研对她来说,也就是进考场去坐坐,连汗都不用出就功成名就了。她的父母是他们那里师范学院的老师,她从小在家里就不说汉语,说的是英语,啥是差距,这就是。
毕业时,温亚婷已经拿到了读研的录取通知书,老朱却要调走了,他离婚了,是净身出户。他父亲的部下在深圳市委当常委,他要调去深圳公安局工作。张立勇呢,分配到他家四十里外的一个小镇派出所,原本他想最差也会分配到他们县的检察院。那一年,全国的大学生毕业分配都不好,他认命了。
要走了,老朱请张立勇和温亚婷吃饭。饭桌上,老朱语重心长地说:“兔儿鼻子,不要灰心,老师我还在你们那里下乡八年呢,抗战也就打了八年。等老师过去站住脚了,就调你过去。给我两年时间,两年后我提了正处,一定把你调过去,我也需要有我自己的人在身边。”张立勇苦涩地说:“从镇里调去大城市,那得多难啊?等老师方便的时候再说吧。”老朱放下酒杯,摸摸张立勇的头,“就冲你给我和温亚婷当了一年的联络员,这个忙,我也得帮啊。”他倒上酒,“你们两个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下半辈子,我们就一起过。”
温亚婷拿筷子敲着老朱的头,恼怒地说:“胡说什么啊你,你想让我有两个老公啊!不过,我没事,一个老公是过,两个老公也是过,有两个老公还热闹。”说完,她大笑起来。
张立勇有些坐不住了,他在心里多少有些看不起温亚婷,感觉她脸皮太厚,甚至有些不自重。就在上个月,她忽然怀孕了,老朱的姐姐在人民医院当医生,老朱让张立勇带着温亚婷去做人流。老朱说他去影响不好,这种事他不方便出面,那边已经落实了,钱也交过了,他就负责送过去再接回来就是。一路上,温亚婷有说有笑,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他很不自在,这哪里是去打胎啊,分明是新婚第一胎的喜悦嘛。张立勇故作老成地说:“都要读研了,怎么不采取保护措施呢?”温亚婷不屑地说:“你愿意大夏天的戴个棉帽子啊?我以前吃的是长效避孕药,这段时间忙,给忘了。”做完手术,温亚婷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小时,就没事似的离开了,她一点都不娇气。那一个星期,张立勇就睡在老朱书房的沙发上,每天都给温亚婷炖鸡汤做饭,老朱呢,去深圳办调动的事情了。
老朱吃得满头大汗,他用纸巾一边擦汗一边说:“两个老公,那还不爽死你啊,兔儿鼻子还是童男子呢。他以后找对象,我要给他严格把关,需要我这里政审通过才行。”
“让你把关,那还不让你给糟蹋了啊。我警告你,你去了深圳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要四处拈花惹草,我可是不好惹的,惹恼了我是不好收场的。”温亚婷严厉地看着老朱,老朱还是有些怕她。张立勇不知道,老朱有啥好怕她的,他就要调走了。这一走,以后的事,谁知道会怎样呢?
老朱揽过温亚婷,一只手在她的后背抚摸着,“你有多厉害,我多少还是知道点的。两年很快就过去,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生孩子,过日子。”
“知道就好,我怕你一得意就忘形。”
这顿饭吃得气氛紧张,那是张立勇大学时代的最后一顿饭,吃完那顿饭以后,张立勇就成了小镇派出所的警察,从此长大成人。
三
在乡镇派出所一干就是五年,除了和老朱互寄几张明信片,偶尔通几封信,调动的事情一直没有说起。老朱在信中说温亚婷研究生毕业后去了深圳,他们已经结婚,生了个女儿,让他不要牵挂。张立勇都死心了。这五年,他年年都是先进,入了党,还当上了副所长,在只有五个人的派出所里,他是唯一的科班出身。
这个小镇地处陇山山系关山余脉的丘陵沟壑地带,很少有外来人口流动,除了邻里间的矛盾冲突和偶发的小偷小摸,治安状况相对较好,五年里,他都没有机会从腰间拔枪,入警时六个月的魔鬼训练也没派上用场。
眼看着到了该成家的年龄,既然费心劳神地读了个大学,怎么也应该找一个吃商品粮、有点文化、有个工作的女孩子吧?镇子就这么大,有工作的年轻女孩子眼睛都盯着几十里外的宝鸡,盯着灯火阑珊处,谁也不愿意轻易地以身相许、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家里给他张罗了一个本镇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在西安的康复路摆摊卖衣服,她捎来了几张过了膜的生活照。她的打扮有些土中带洋,脸上的表情也不像乡村女孩那样纯粹天然,但五官还是很让他心动的,连所里的户籍警李大姐都说,长得像《大众电影》封面上的左翎。
就在这时,老朱给他来了电话,调令已经发出,他已去新成立的一个新区任公安局常务副局长,这事拖得久了一些,让他不要埋怨他。
张立勇将长得像左翎的女孩子照片夹进那本《大众电影》里离开了,心里还有些怅然。
在小镇待了五年,张立勇对城市已经陌生了。下了火车,站在深圳街头,张立勇感觉这和他当年去上大学一样,土包子又进城了。新区距离市区很远,他在公共汽车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又从繁华都市一步一步地走向郊区,公路两边破败不堪,到处是凌乱、建筑式样单一而且难看的村落。许多地方醒目地高悬着公安局张贴在红布上的标语:坚决击毙两抢分子。张立勇的心不由得一紧,他下意识地摸摸腰间,他的配枪临走时已经上缴了。
老朱将张立勇安排在法制科任副科长,警衔还是二级警司。张立勇想去刑警队,老朱说:“兔儿鼻子啊,你刚来,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我们这是个新区,远离市区,治安问题比较突出,两抢犯罪频繁发生,老百姓反映强烈。刑警队任务重,压力大,整夜整夜地在外蹲守是家常便饭,还要经常出差。你就在机关待着吧,我找你说话也方便。”张立勇没有坚持,他说:“一路过来,到处是坚决击毙两抢分子的横幅,治安问题真的有那么严峻吗?”老朱笑着说:“那是为了震慑犯罪分子采取的必要手段,吓到你了吧?没那么夸张。亡命徒是有,毕竟少。很多人看到这个条幅心里不舒服,但这是区委常委会上定的,书记拍了桌子的,不能让老百姓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们现在正在制定新的防控措施,治安问题很快会好转的。”
那段时间,张立勇和老朱夫妇住在一起。局里原本有单身宿舍给张立勇住,老朱说不住宿舍,先跟他们住一起,等区政府的福利房建好了,他们搬走了再说。他们在市里也分了一套房子,温亚婷的父母退休了,过来给他们带孩子,因为距离市区太远,老朱晚上经常要加班,他们周末了才会回市里。区政府的福利房正在建,他们住的是区政府的临建小区,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张立勇单身,就住了个小间,厨房、卫生间、客厅共用。
除了周末,他们都是一起吃饭、喝酒,看着电视聊天到很晚。就是有饭局,老朱也会带着温亚婷和张立勇。他喜欢自己开车,下班了就让司机回家,要是喝多了,温亚婷和张立勇都是临时司机。
在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张立勇发现老朱和温亚婷一直是分房睡,他们再也没有了关上门避开他谈谈生活、谈谈人生的时候。读书时像新鲜的水果般饱满、充满光泽的温亚婷,忽然就黯淡了,脸上的皱纹深了,皮肤也不再光洁白润而是日渐发黄。她高大的身躯倒是没有缩水,只是变得更宽、更大,更占地方,客厅的单人沙发也让她坐得塌陷了。
天生泼辣、心直口快的温亚婷更加肆无忌惮。有天晚上正看着电视聊天,温亚婷忽然站起来说要去洗澡了,她一边走一边喊着“兔儿鼻子,过来给我搓背”。还没等张立勇开口,她停下脚步,回过头说:“不要看你朱老师,他不会不同意的,他要省着力气给小妖精。朱老师,你说是不是?”老朱嘿嘿笑着,说:“要是兔儿鼻子愿意给你搓背,我是没意见的。”温亚婷在客厅里脱了衣服,光着身子进了卫生间,关门的一刻,她探出头来说:“我以后也该叫你猪老师,猪头的猪。”
张立勇惊愕地看着老朱,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朱倒是很镇静,他拍拍张立勇的肩膀,说:“兔儿鼻子,你以后找老婆,不要找牛高马大的,要找个小女人,娇小玲珑的,那才有女人味,才是女人。”
第二天,张立勇正趴在桌上整理近期抓捕的一些两抢一盗案卷,他需要尽快审核呈报这批需要劳动教养的材料,老朱打电话叫他上去,关上门,小声说:“兔儿鼻子,去找个安静的酒店,订间房,用你的身份证订,完了把房卡拿给我,记得开发票。不要让温亚婷知道,明白吗?”张立勇点点头,这种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做这种事,老朱从来不用别人,连他的专职司机都不用。
这一次,老朱招待的是市里的记者,专门跑政法线的女记者。女记者每个星期都会来局里,局里的新闻大多是她采写了刊发在报纸上。有几次,在她的名字后面还加上了通讯员张立勇的大名,张立勇对写稿子没有兴趣,他只是按照老朱的交代,把能够报道或者需要报道的材料整理一下拿给女记者。
下午下班时,老朱还没有回来,他打电话让张立勇和温亚婷坐单位的班车回去。老朱不在,他们两个就在小区门口的小店里吃了晚饭,温亚婷始终没有问老朱的去向。张立勇弄不明白老朱为何总是那样,他对年轻女孩子特别上心,那些女孩子他都见过,说实话,很多长得一般,没有一个能和年轻时的温亚婷比。年轻时的温亚婷不管到哪里,都是一盏灯,她会照亮一片天。这些女孩子呢,除了年轻,舍得自己,在哪里都像土豆一样普通,甚至有些影响市容。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温亚婷忽然说:“兔儿鼻子,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免得你像局里那些单身的警察一样,偷偷去找小姐。”
“交警队有个女孩子不错,长得挺好看,只是还没有调过来,而且是贵州的,贵州属于老少边穷地区,按深圳的调干政策,是不能调动的。我一会儿打传呼,让她过来坐坐,你们认识一下。”张立勇有些难为情地说:“不着急吧,等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吧。”温亚婷掏出手机打了个传呼,她说:“这种事哪里有合适的时机,她过来的话就是合适时机,等你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早就给别人抢走了。”
“万一我喜欢上了她,她是贵州的,不能调动怎么办?”张立勇拿不定主意了。
“这种小事还是问题吗?新区里属于老少边穷地区的人调过来的多了,我们办公室就有两个。先把户口、档案放到深圳周边的小城市,再调过来就是。我们办公室李主任的老婆就是这样调过来的,这种小事对你朱老师简直是小菜一碟。”
“又要麻烦老师,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温亚婷笑着说:“你给你老师办了那么多的坏事,让他帮这点小忙,还不应该啊?”
张立勇不知道她是试探他还是她真的听到了什么,他正要开口,女孩子的传呼回了过来。“我们就在小区门口等等她吧,她坐摩托车过来,很快的。你去买点水果吧,家里没水果了,我在这里等她。”
买完水果回来,张立勇看见温亚婷和一个女孩子站在那里有说有笑,女孩子中等个头,白白净净,看上去很清爽。
温亚婷给他们做了介绍,女孩子很大方地伸出手,和张立勇一握。三个人在小区的草坪上坐了会儿,就一起回家来。
老朱回来时,三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看见老朱,女孩子很局促地站了起来,叫了声局长。老朱示意女孩子坐下,温亚婷说:“不用怕他,这是在家里。”她又转向老朱,“女孩子漂亮吧,给兔儿鼻子介绍的女朋友,瞧这小子乐得,嘴都笑歪了。”
老朱说:“不错不错真不错,还是兔儿鼻子这小子有福气啊,找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女孩子害羞地低下头,不敢看老朱。温亚婷趁机说:“那你就给他们交警队的王政委打个招呼,无论如何都要将小宋尽快调过来。还有,她工作关系在贵州,按规定是不能调的。”
老朱拍拍大腿说:“贵州怕啥,又不是从非洲调,还得惊动外交部。我让老李先给她办到惠州来,再从惠州那边调过来就是。他的同学是惠州市局的副局长,他老婆也是这样从甘肃调过来的。放心吧,连这点小事都办不了,我还当什么局长,回去教书算了。”
女孩子很感激地拉着温亚婷的胳膊,温亚婷拉着女孩子坐下,说:“我们和兔儿鼻子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是个实在人,要不,我也不敢把他介绍给你。我和老朱真心希望你们两个能成,他也老大不小了,一直是我和老朱的心病。”
张立勇嘿嘿笑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孩子,温亚婷看看墙上的闹钟,说:“都快十一点了,兔儿鼻子,你送小宋回去吧,明天还上班呢。”老朱将车钥匙递给张立勇,张立勇乐呵呵地带着女孩子离开了。
快要过年了,温亚婷的父母带着外孙女先回了苏州,张立勇的女朋友也回贵州去办户口、档案手续了。周末时,老朱提议去世界之窗玩一天,温亚婷有些不情愿,她带着父母女儿去过几次,她对那些人工景点也没太大兴趣。张立勇没有去过,他首先支持了老朱的提议,温亚婷也不好再说什么。
到了世界之窗,刚出停车场,老朱接了个电话,就说:“省厅的领导来了,我要去陪一下,你们两个人玩吧,我忙完了就过来接你们。”温亚婷没好气地说:“没有你我们一样玩得开心,还会更开心,不用你来接,我们打的回去。”
老朱一脸正经地说,“接还是要接的,必须的。兔儿鼻子,照顾好你师母啊,让她玩开心点,我忙完了给你们电话。”
张立勇憨憨地笑着,看着老朱转身急匆匆地离去,这个场景也不是第一次了。昨晚老朱拿走了他的身份证,当时就给他说好了,他今天要招待一下他们巡警大队的女下属,为了避人耳目,特意到市里来谈谈人生。
进了景区,温亚婷一直拉着张立勇的胳膊,张立勇挣脱了几次都没有用,温亚婷气冲冲地说,“嫌我给你丢人了吗?”张立勇怯怯地说:“怎么会,万一要是遇到熟人,说不清楚。”
“局长大人都不怕影响,我们怕啥。你和小宋睡过了没?”温亚婷的话差点让张立勇跌倒,他没好气地说:“你不要瞎说,我们连手都没拉过。”温亚婷笑得弯下了腰,“兔儿鼻子啊,你也不是缺心眼的人啊,怎么谈恋爱的时候也要装纯真?这说明啥,说明你傻,连恋爱都不会谈。你朱老师应该好好教教你,他在这方面可是教授,是正的。”
景区里人来人往,谁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有园区的景点好看吗?
两个人漫无目标地走着,温亚婷穿了双半高跟的皮鞋,看上去就比张立勇高大,他俩的身高都是一米七四,张立勇和她说话,就要微微仰一下头,让他感觉更不自然。
到了大瀑布景区,温亚婷忽然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女朋友,生理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张立勇甩开温亚婷的胳膊,他原本就黑的脸一下子都发紫了,“怎么能聊这样的话题呢,别人听到多难为情啊。”
“你又不是刘德华,谁会盯着你不放啊,说说怎么啦,这是光明磊落。告诉你,我就经常自己解决,我从来没觉得有啥好丢人的。”说完,温亚婷独自往前走去,张立勇迟疑了一下,连忙赶了上去。
僵持了一会儿,温亚婷又过来拉着张立勇的胳膊,这一次,他没有挣脱。“小宋回来你们就结婚吧。区里的福利房快要建好了,要是你结婚,应该可以分到一套,不结婚肯定是没有资格分房的。我问过小宋了,她说她那边没问题,这次回去,她会给家里说一下,她家里更没理由不同意了。怎么样,她这次回来,就把她睡了,她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了。年前,单位要组织一次集体婚礼,结婚了也好,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在被窝里打飞机。”温亚婷说着,又一次笑得弯下腰去。这一次,张立勇没有生气,他等着温亚婷直起腰以后,轻声说:“好吧,那就等她回来,先把证领了。”
温亚婷拍拍张立勇的脑袋,说:“你好像有些勉为其难,是不是怕你不行啊?要不,我们回家吧,我可以免费给你辅导一下夫妻生活,免得你进了洞房闹出笑话。”
张立勇指着温亚婷,懊恼地说:“你这张嘴啊,啥话都敢说,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
“我嘴怎么啦,大嘴巴,厚嘴唇,老朱喜欢,轮得到你嫌弃吗?!”两个人闹了一会,也逛累了,肚子也饿了,就走出园区,去隔壁民俗文化村的食街吃饭,等老朱办完事回来。
这一年,张立勇结婚了,他的老婆就是温亚婷介绍的那个贵州女孩子,女孩子名叫宋阳。
四
刚结婚那几年,张立勇和宋阳的婚姻还是幸福的。婚姻就像四川火锅,刚刚上桌的时候是色香味俱全,吃着吃着不是咸了就是寡淡了,让人不舒服。
生了女儿平平后,宋阳的父母过来给他们带孩子,单位分的八十平方米福利房就有些拥挤。张立勇想在小区边上买一套商品房,那个时候,区政府周围最好的商品房也就三千多一平方米,一般的小区都是两千出头,付个首期,然后慢慢供房也没有什么压力。宋阳的妈妈首先反对在新区买房,不要看她就是个随军家属,早年只在老家沂蒙山里的夜校上过几个晚上的扫盲班,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长啥样,随军进城几十年了,连个电话都不会自己打,她很是看不上这个新区。在她看来,新区简直就是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这哪里是深圳,都比不上他们那个边地小城的郊区,每次周末带孩子去市里玩,她都要说,这市里市外还真是两个世界。
宋阳也犹豫了。孩子上幼儿园,以后上小学、中学,新区和市里差了十万八千里去,好的老师也不会跑到这满地黄土、连个像样的商场和饭馆都没有的地方来。他们交警队那些年轻人就曾经自嘲:“幸好没有谈恋爱,不然买盒放心的安全套都要开车去市里,来回路上折腾三个多小时。”
张立勇就问女儿平平,想到哪里上幼儿园,女儿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市里了,每次去市里,玩一天我的鞋子衣服都干干净净的。”女儿还伸出脚来给她看,“你看看,我刚才跟着姥姥在楼下就玩了一会儿,脚上全是泥巴,新区又破又脏,一点都不好。”
想了半个月,也去市里实际考察了几次后,张立勇还是低头了。他也喜欢市里,喜欢灯火阑珊、繁花似锦的城市生活,想吃什么,想买什么,楼下就是,不像在新区,你想买双合脚的鞋子,都要进城。
老朱和温亚婷也支持他们在市里买房,毕竟好的资源、环境都在市里。张立勇当科长后,科里那辆老掉牙的三菱吉普就由他开,进城也方便,关键是对女儿的成长好。就这样,张立勇东借西凑地凑够了十六万的首付,在市里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他买的是新房,新房的首付只需要两成。这次他没有听从老朱的建议买他们小区的二手房,他觉得买二手房就像娶了个二婚的老婆。但他没敢说出口,要是让温亚婷听到,她还不和他拼命,温亚婷嫁给老朱时,老朱就是二婚。房子就在老朱分的福利房附近,那套房子和老朱家的小区是同一个学区,老朱的女儿丫丫就在那个学校上小学。
买了市里的房子,宋阳的父母高高兴兴地带着外孙女住在市里,平平也在小区里上幼儿园,园费一个月就要1000块,加上供房子、给老人的生活费,两个人的工资勉强能维持,一年到头能剩下的也就是年底的双薪,还要拿出来还债。
提了正科的张立勇就开心了几天,工资是涨了几百块,也有了自己的专车,舍近求远地去市里买房子,总是给人贪图享乐、不安心新区的印象。局里和他情形相同的人,大多是在新区买的房子,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也就二三十万,首付几万块,每个月月供也在可以承受的范围,正常的生活不会受到影响。除了老朱,没人理解他的做法。新区再怎么落后,总比你的老家八里镇好吧?你都能从八里镇走出来,上了名牌大学,当上公安局的科长,说明环境并不是一个人成长中最主要的部分。市里是好,但你的户口、孩子的户口都在新区,孩子上学还是要求人,要想把户口从新区迁到市里去,就和把你从八里镇调到深圳一样难。除非你混上了副处级,副处级以上没有这个限制,户口可以迁到市里去。关口森严的边检站,很自然地把市区和郊区分了开来,进个城,还有武警检查证件,出城呢,保安都不会看你一眼。不要看身份证同样印着一个T字,城里和城外的区别大着呢。
性格温厚的张立勇有了脾气。在单位,他谁也不敢惹,也惹不起,他的脾气全发泄在自己老婆身上。一开始,宋阳还忍着,久了,她不忍了,就和张立勇对吵。这种拮据的日子,她也过得不顺心,一分钱得当三分钱花,以前随心所欲购物下馆子的日子再也没有了。宋阳是副主任科员,没有实际职务,但交警队是局里油水最多的单位,经常发奖金,她挣的就比张立勇多,底气足。张立勇的法制科是个清水部门,每个月就五千出头的干工资,抽烟都是五块钱一包的白沙。有时候吵急了,宋阳就说:“兔儿鼻子,这个家我负担了一大半,孩子也是我爸我妈带,你就像个住旅馆的一样,家里啥都不管,就知道跟着朱局长混吃混喝,经常是大半夜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以后再要喝酒,你就到外面住旅馆,不要回来了。”
张立勇就和老朱说:“以后我下班了就回家,饭局还是少参加一些。宋阳说要是我再喝酒,晚上就不要回家了,去外面住旅馆。”老朱哈哈大笑,从抽屉里拿出两条好烟,递给张立勇。给老朱送烟送酒的人多,他抽不了那么多,经常会给张立勇几条好烟。
“女人啊,还真他妈的难伺候,你要让她口袋、裤裆都满满的才行,哪个空了都会出问题。你自己说,一个一下班就往家里跑的男人,能有什么出息?不要小看了饭局,那也是生活,是工作的一部分。没有交往,没有人际关系,你怎么在社会上混,这就是中国的国情,你得先了解国情。”老朱喝口茶,继续说,“当然,也不要冷落了后院,男人再怎么折腾,后院要稳,必须稳。你要安抚好小宋,回家了就和她说说话,多交公粮,让她知道你是关心她的。这年头,做男人不容易啊。”
张立勇苦笑一下,怯怯地说:“忙一天工作,回到家就想好好休息一下,哪里还有力气交公粮。给你说朱老师,不知道是怎么啦,除了尿尿,我都想不起来身上还长着那么个东西。也许是广东的天气太热了吧,天天蒸桑拿,汗都流到裤裆里了,时间一久,男人就废了。局里好多人给我说过,宁愿值班也不愿意回家。不值班的时候,也要去外面玩,等老婆睡了才回家,怕回家老婆纠缠。我家宋阳经常讽刺我说嫁给我是上面下面都不开心,上面是精神世界,下面是娱乐世界。精神世界吧,她也没有太多地指望我,可连下面那点事她都不能开心,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老朱已经没力气再笑了,他放下茶杯,说:“这种事老师也没法帮你,也不能帮这个忙啊。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离不开女人啊。你那时在我的书房里学习,我和温亚婷是天天晚上谈人生,那是乐此不疲。这都是那八年下乡体力劳动的好处,让我有了副好身体。广东的气候就这样,人家广东人常年煲汤喝,我们不会煲汤,也没那个闲工夫。兔儿鼻子啊,每天早上起来去跑跑步,要不然她就是不给你戴绿帽子,也会和你离婚。”
张立勇接受了老朱的建议,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围着小区跑上几圈后才去上班。跑完步,他还会做几个俯卧撑,拉几下单杠,这些都是体力活。坚持了差不多一个月后,他爬上宋阳的床。
生了女儿平平后,他们就分房睡了,白天平平由姥爷姥姥带着,晚上就和妈妈睡,他们搬去市里后,他们还是分房睡。宋阳嫌他喝酒抽烟嘴巴有味,他嫌宋阳睡觉打呼噜。
宋阳很热情地迎合张立勇,她甚至很不情愿地满足了张立勇的特殊要求,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她是个很保守的女人。也许是前戏铺垫得过于丰富了,或者说他的跑步压根就没起什么作用,在宋阳刚刚意乱情迷的时候,张立勇缴枪投降了。宋阳懊恼地冲张立勇喊:“没用的兔儿鼻子!天天喝酒抽烟,怎么说你都不听,成废物了吧,要你有什么用?”张立勇不敢回话,急匆匆地去冲了澡,回自己房间睡了。
张立勇再也没去跑步了,他等着宋阳提出离婚,她要是提出来,他会毫不犹豫地签字。宋阳没有提离婚的事,生活还在日复一日地继续,除了不在一个房间,也没有什么改变。
在机关泡久了,人很容易慵懒,失去激情。张立勇就给老朱说想换换环境,要是可能的话让他下去锻炼几年。老朱在常务副局长的位置上已经多年,他一直想当局长,可局长是常委,是政法委书记,要是他父亲的部下,那个将他调来深圳的领导不出事,他早就是局长,是常委了。他父亲的部下刚当了几年的市委副书记,出事了。他过去围绕他建立的人脉也是支离破碎,抓的抓撤职的撤职,他没有受牵连,已是侥幸。老朱也在蛰伏着,等待着机会。他父亲早就离休了,他当年的部下还有几个身居高位,他都去拜访过。关键是年龄,他已经没有优势了。
老朱早就看出了张立勇的心思,他有些着急了。谁都知道公安系统的升职有多难,一是人太多,二是能干的人、有想法的人也多,可位置就那么多,没有位置,往哪里安排呢?
老朱语重心长地说:“兔儿鼻子,再等等,局长很快就退休了,上面有人和我谈过话了,让我先做代理局长,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很多,你知道,深圳是藏龙卧虎的地方,来这里的人,你根本猜不到他们是什么背景,你也帮不上我啥忙,不要给我添乱就是帮我大忙了。”张立勇不再说话,他深情地看着老朱,老朱说:“我好了,你才能好,明白吗?”
张立勇给老朱的茶杯里加上水,恭敬地站在一边,说:“朱老师一定能当上局长的,一定能。”
老朱指着张立勇的鼻子,说:“兔儿鼻子,你的鼻子怎么不动了?还是以前像兔子一样跳的时候可爱。机关里人多嘴杂,出去不要和别人说这些事,你只要记着,你朱老师不会一辈子就安心这么做个副手的。”
张立勇再也没有提下去锻炼的事,老朱也没有提,他出去应酬,依然带着张立勇。周末回到市里,他们两家会一起出去吃饭,两个孩子也是情同姐妹。
张立勇没能实现下去锻炼的愿望,他老婆宋阳倒是当上了交警队的办公室副主任。当了副主任的宋阳变得豁达了,有了副科级女干部的风度,就是张立勇匆忙地缴枪投降了,她也大度地拍拍张立勇的头,安抚着说:“兔儿鼻子,没事的,你开心了就行,我没事的。”
不久,老局长退休了,老朱做了代理局长,张立勇耷拉下去的脑袋也悄悄地挺了起来,老朱是他的菩萨。
区里的人代会就要召开了,老朱的父亲却生病住院了。送老朱去机场的路上,张立勇有些担心地说:“这个节骨眼上,老爷子生病了,朱老师要多多保重啊。”
老朱说:“你还年轻,很多事情你不懂。老爷子病了,他的部下能不过去看望一下吗?他可是从抗战一直打到抗美援朝的老兵,离休前好歹也是大军区副职。”
几天后,张立勇去机场接老朱时,老朱已经是区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人代会后,老朱局长后面的代字也像他当初写在黑板上的教授后面括弧里的“副”字一样,抹掉了。
老朱还是老朱。
五
老朱当了局长后,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雷厉风行地调整了局里的班子。他上任后,和他竞争局长的前任政委和一个副局长都调走了。他没有理会各种渠道递来的条子和说情电话,给书记汇报工作时,他就很坚决地保证:从局里现有的中层干部里面提拔两个副局长,要比接收外面调来的更加有利。局里的干部熟悉新区的情况,而且都很有能力,他们一定会很快进入工作,把治安不好的帽子摘掉。书记支持了他的提议。新区的治安总是排在全市最后,连他自己的司机也因为停车问题和人发生冲突,被几个人围殴,至今还躺在医院里。有了书记的支持,老朱首先让分管治安和刑警队的副局长联系、分管巡警大队、交警队,将办公室主任和刑警队长都提拔为副局长。
张立勇没有首先被重用。老朱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们法制科尽快制定出一个切实有效的方案,将全区的出租屋、小旅馆统筹管理,出租屋的管理是重点,要建立严格的出租屋管理登记制度,每个租客必须实名登记,民警必须分片包干,实行责任制。
当了局长的老朱变了,不再出入各种饭局,也没让张立勇再去宾馆订过房。和年轻女下属谈工作什么的,也不会轻易就握着人家的手不松开,他开始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了。
局里的人事调整完了后,下面的调整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十几个高配副处级的派出所所长、教导员也基本到位了,张立勇这边却没有一点动静。45岁是提副处的最终年龄限制,他有些泄气,连他老婆宋阳都开始抱怨老朱了。
老朱呢,还是和以往一样,清闲的时候就将张立勇叫去办公室说说话,隔三岔五还是会送张立勇两条好烟、几包茶叶什么的。他给张立勇有意无意地透露过,新提的两个副局长,都是书记和区长打过招呼的,他必须得办。对于他的工作安排,老朱闭口不提。
有天中午吃过饭,张立勇正想午睡,老朱打电话过来,让他两点钟在楼下大厅等他,老朱还特别强调让他不要穿警服。说完老朱就挂了电话,去哪里要干什么、需要做什么准备,老朱都没有说。
张立勇换上便服,坐在办公室等着,他不敢睡午觉,生怕一觉睡过头,让老朱等他。他心想,安静了这么久,局里的工作也按照他的思路走向正轨,治安问题也大有好转,书记在大会上几次点名表扬了公安局的工作,老朱也坐稳了局长的位置。过了这段非常时期,老朱是不是又蠢蠢欲动了?张立勇特意将他的身份证揣进口袋。平日里,他只带警官证,很少带身份证,他的身份证也就给老朱订房的时候用用。
到了两点钟,张立勇出现在大厅时,却有点吃惊,老朱和政委一起走过来,他们后面还跟着政治处副主任老梁,他们都没有穿警服。
到了停车场,政委把车钥匙递给张立勇,说:“开我的车,去海边。”
一路上,老朱和政委谈笑风生,他们从克林顿和莱温斯基谈到了小布什的反恐战争,甚至谈到了克格勃出身的普京,后来他们还充满感情地谈起了他们在国外留学的子女,他们的孩子都在加拿大留学。政委是从市里空降下来的,老朱在市局时他们就熟悉。他们谈得热火朝天,张立勇听得是云山雾罩,关于这次出行,他们一句也不提。
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车子开进了海边的小镇。这时,政治处老梁开始给张立勇指路,车子在海边的一个度假村停下,老朱面无表情地给老梁说:“你在前面带路。”
进了度假村的客房,楼道里满是麻将声和女人的浪笑。老梁一路看着门牌号寻过去,找到了他要找的门牌号后,老梁指指房门,轻声说:“就这间。”老朱和政委沉着脸没有说话,老梁敲了敲门,门开了,里面来开门的人看见老朱和政委,声音里带着哭腔,说:“中午吃过饭,我们过来玩一会,放松一下,正准备收拾了回去上班。两位领导怎么过来了?事前也不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准备一下迎接领导。”
进了房间,张立勇才发现,打麻将的是这个派出所的所长和镇里的干部。分管派出所的副镇长张立勇认识,另外两个也是镇里的领导,张立勇叫不出他们的名字。给他们开门的是派出所的教导员。麻将桌上的四个人战战兢兢地站在桌边,自动麻将机还在卖力地洗牌。
政委指着教导员的脑袋,严肃地说:“上班时间所长和教导员一起打麻将,你们很会享受生活嘛!你说说看,已经警告过你们几回了?!回去等候处理吧。”
老朱始终一言不发。那五个人也匆忙逃离了房间。老梁关了麻将机的电源,老朱在房间转了一圈,忽然说:“既然出来了,我们就去附近的地质公园转转吧,我们也应该享受享受生活,放松一下。”
政委说:“好啊,公园里空气好,在公园里谈工作,大家都放松,气氛也好一些。”
去公园的路上,政委拍拍正在开车的张立勇,说:“这个派出所的所长和教导员一直不得力,局里多次接到群众的投诉,下面的民警对他们意见也很大。局里一直想调整他们派出所的班子,局党委的意见不统一。这一次,必须做出调整了,要不然,下面的民警和群众会怎么看我们。朱局长的意见是由你担任派出所所长,小梁任教导员,你们两个搭班子,要尽快将工作抓起来。这个海滨小镇是市里的旅游名片,工作做不好,要拿你们两个是问。”
老朱斜靠在后座上,慢条斯理地说:“让你们两个去这个派出所,我和政委已经商量过多次了。老实说,我和政委可是担了风险的噢。你们去了要好好干,多请示,多汇报。对你们的工作能力,我和政委还是心里有底的。”
就这样,张立勇当上了海滨派出所的所长,成了副处级干部。这一年,张立勇四十四岁,距离提副处级的年龄限制只差一年。
上任不久,张立勇就体会了基层民警的艰难。他们这个海滨小镇,有五万多人口,常住人口只有几千人。由于外来人口众多,海岸线漫长,进出镇子就一条海边公路,交通经常拥堵。民警要时常去协助疏导交通,而他手下就二十多个民警和几十个治安员。增加警力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的,他就从治安员着手,将大批不合格的治安员淘汰,公开招聘退伍军人,特别是武警部队退伍的军人,他们有执勤经验,一上岗就能投入工作。
有天晚上,张立勇值班,他接到了前方巡查民警的电话。民警汇报他们在海滨广场巡查时,听到一辆停靠在海边的车上有声音,就上去盘查,他们发现两个中年男女在车上干坏事。他们敲了半天的车窗户,里面的人打开窗户玻璃,态度蛮横,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他是市里的领导,还拿出证件给民警看。民警请示怎么办?张立勇认识这个领导,他以前是新区的副书记,现在是市里政法委的领导。他不敢做主,就给老朱打电话请示。老朱让他等一会儿,他要考虑一下。过了一会儿,老朱打电话过来,让他亲自去处理这件事,给领导好好解释一下,就说下面人不认识领导,多有冒犯。老朱还特别强调,这件事绝对不能外传,更不能在值班警情上留下任何文字记录。这一点,要和领导讲清楚。
放下电话,张立勇立即赶到事发现场。领导正坐在驾驶室抽烟,他从民警手里拿过证件,恭敬地递给领导,赔着笑脸说:“下面的民警不认识领导,希望领导不要介意。这件事是个误会,到此为止,我不会向上面汇报,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录,请领导放心。”领导态度很快就温和了,他拿过证件,和蔼可亲地说:“这件事不要和朱海波说,有机会,我会亲自给他解释的。你是个好同志,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尽管来找我。”领导摇上车窗,一溜烟地走了。执勤民警有些委屈,“所长,就这样让他走了吗?你是没看见,刚才他可嚣张了,一个劲地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要不是看他年纪大了,就是脱了这身警服,我都要处理他。”
张立勇说:“大家都不容易,相互理解吧。这也不是啥大事。人家就是和情人约会,又不是卖淫嫖娼。领导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出去不要乱说,要是你们出去乱说乱讲,惹出什么麻烦来,我可救不了你们。他骂你们是不对,当久了领导的人嘛,还能没点脾气。我替他给你们道歉了,一会值完班,我请大家消夜。”
事后,张立勇和老朱谈起这事,张立勇说老朱的决定很英明。老朱说:“兔儿鼻子,他是正局级干部,你以为我敢自作主张啊?我是请示了书记的。书记说党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不要让这件事毁了一个干部。下半身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得灵活机动。兔儿鼻子啊,还好,你请示了我,你要是自作主张把这件事捅出去,那我和你都玩完了。官场错综复杂,你根本不清楚谁是谁的人,得罪一个就得罪一大片。在机关里混,千万不要轻易得罪人。”
老朱的话说到张立勇的心坎上了。自从当了这个派出所的所长,张立勇是处处受气。派出所受公安和当地政府双层领导,经费由当地政府拨款。他上任以后,镇里的书记一直对他不冷不热,他几次打报告要求增加经费,书记就是不批。后来他才知道,被撤职的所长,是书记拐弯抹角的亲戚。直到书记调到区里做了文体局的局长,来了个新书记,情况才有了好转。
派出所的工作繁重而且琐碎,张立勇经常住在宿舍里,周末也很少回家。想女儿平平了,他就让司机去接了宋阳和平平过来。每次过来,平平就说她是来探监。宋阳喜欢把心事埋在心里,她也不喜欢抱怨。不管怎么说,当了所长的张立勇收入比过去多了许多,那种捉襟见肘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辖区的工作在张立勇和老梁到任后,发生了根本改变。从来就没有治理不好的治安环境。镇里的经费一到位,他们首先在主要场所安装了摄像头,把镇里各个单位和公司的保安统一管理,在一些警情高发地段安排保安24小时值守,把有限的警力也撒在街面上,让老百姓能看得到警察。看到了警察,他们心里就踏实。
在山里长大的张立勇,不怎么喜欢大海。他所在的小镇是浩瀚南海的一片脚趾甲,这里每年都要经历几次台风的袭扰,让人不得安宁。
台风来临前,张立勇带人日夜巡查。这天的后半夜,张立勇带着一名民警和一名治安员在海边的公路上巡查时,发现一辆停靠在路边的车辆很可疑。他让开车的治安员停下车,准备上前检查。下车时,他忽然接到镇长的电话,让他明天早上去参加镇里的防汛工作会议。这时,他看见从那辆车里冲出来三个持砍刀的青年,走在前面的民警瞬间就被砍倒在地。三个青年举着刀朝他扑了过来,张立勇大吃一惊,从警这么多年他还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他扔掉手机,连忙从腰里摸枪。因为紧张,他半天打不开枪套,在他终于掏出枪来时,左胳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刀。当另外两个歹徒冲过来时,反应过来的治安员猛地推开车门,将两个歹徒撞倒在地。就是这一撞,给了张立勇时间,他朝着向他再次举刀的歹徒连开两枪。听到枪响,那两个倒地的歹徒爬起来就跑,张立勇将枪里的子弹全打了出去。两个歹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张立勇顾不上查看他们是死是活,他踉踉跄跄过去,跪在倒地不起的民警身边,想拉他起来。这时,他才发觉,他的左胳膊已经没了知觉,根本抬不起来。治安员跑过来,帮着将倒地的民警翻过来,民警脖子上中了一刀,血汩汩地往外冒。治安员是武警退伍兵,连忙脱下上衣,撕开了给民警包扎。
张立勇让治安员赶紧向值班室报告,治安员说他已经报告过了,他用撕开的衣服将张立勇的胳膊绑紧,然后坐在地上扶着他等着救援到来。
受伤的民警还是没有抢救过来。张立勇的胳膊缝了二十多针,三个歹徒两死一重伤,后来查明三个歹徒是流窜作案的惯犯。
牺牲的民警和张立勇荣获一等功。表现勇敢的治安员也立了功,成了正式民警。但张立勇心里总是隐隐作痛,他总是想,要是他没有接镇长的电话,他和民警一起过去检查,说不定他会提醒民警把枪拿出来。要是看到他们手里有枪,歹徒还敢嚣张地举着砍刀冲过来吗?从那以后,他要求所里的民警检查可疑人员和车辆时,必须带着枪。
三年后,张立勇和老梁又一起调回了局里。老梁任政治处主任,张立勇做了指挥处的指挥长,都是平级调动。
正是这次调动,彻底改变了张立勇的人生。
老朱快到退休年龄了,组织上已和他谈过话,要么在这个位置上工作到退休,要么去人大,还可以为党多工作三年。
就在老朱犹豫不决时,他惹上了麻烦,他让局办公室的干事刘丽丽怀孕了。刘丽丽的男朋友跑到局里来闹,他说刘丽丽承认是局里的人让她怀孕的,他要一个明确的说法,他就想知道是谁让刘丽丽怀孕的。刘丽丽死活不说,她很果断地和男朋友提出分手,男朋友还是不依不饶。为了平息事端,政治处主任老梁最后还是做通了她男朋友的工作,老朱也托关系将刘丽丽调到市里的一个派出所。
既然有人打上门来,明确说是局里的人将刘丽丽的肚子搞大了,局里就要澄清事实。眼见事情实在瞒不下去了,老朱找张立勇谈话了。
老朱摸摸已经谢顶的脑袋,苦口婆心地说:“兔儿鼻子,朱老师对你怎么样,这话就不说了。朱老师现在有难处,我就问你一句,这个雷你替不替朱老师顶?”张立勇哭丧着脸,说:“你就是酒驾撞到人,我也得给你顶啊,老师好我才能好。”
老朱过来,抱了抱张立勇,他没发觉张立勇的腿已经软了,快瘫下去了。
“兔儿鼻子啊,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这种事,我只能找你,明白吗?找别人我不放心。最多就是个记大过处分,你还立过一等功呢。下半身的问题,就是个处分问题。兔儿鼻子,你要心里有底:有老师在,天就塌不了。”老朱舒坦了,他皱了半个月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在局会议室,当着全体中层以上干部的面,政委说:“是谁干的,主动站起来,承认错误,钱放错了口袋拿出来,床上错了下来就是,这也不是杀头的罪。只要态度诚恳,局里会酌情处理。要是拒不交代,到时候查出来,局里一定从严从重处理。”
张立勇低着头站起来,说:“不用查了,是我干的,我听候组织处理。”
会议室一下子就开了锅。政委拍着桌子让大家安静,他冷冷地看着张立勇,说:“你确定是你干的?”
张立勇说:“我确定。”
政委宣布张立勇留下,其他人回去工作,他还当场宣布了一条纪律:下去不要议论这事,在外面更不能议论这事,违反纪律的局党委要处分。
张立勇一口咬定是他一时糊涂没有管住自己,犯了错误。这种事要是刘丽丽的男朋友不闹到局里来,局里也不会管。张立勇果断地承认了错误,加上他是市局树的标兵,立过功,流过血,局党委很快就下了处理决定:记大过一次,免去指挥长职务,任副调研员。
本来这事也就平息了,张立勇受了处分,撤了职,还是副处级干部,工资待遇也没受到影响。可他老婆宋阳不干,跑到局里来又哭又闹,还说张立勇那方面根本不行,不可能干这事。在大伙儿的笑声里,张立勇一巴掌扇得宋阳住了几天医院,从医院出来,两个人就离了婚。
和宋阳离婚后,张立勇也心灰意冷。他去找老朱,说了他想提前退休的想法,老朱怎么劝也没有用。最后局里开会研究时,政治处主任老梁说:“他受过伤,左胳膊一直不利索。那时在海滨派出所,一到下雨刮风就会发作,而且长期工作在一线,就按这个规定让他办理退休吧。他是我们局的标兵,出了这种事,大家都很同情他,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老朱最后拍板,说:“就这么办吧,不要因为犯了一次错误,就一棍子把一个同志打死。本来局里还想着让他在二线,深刻反省一下,哪天反省好了,还是可以重用的嘛。他的为人和工作能力,大家也是清楚的。就是他那个蠢老婆这么一闹,你说哪个男人受得了,说一个男人这方面不行,那还不如你一枪毙了他。”
离婚后,市里的房子给了张立勇,新区分的福利房和他们后来在新区买的一套房子归了宋阳,车和女儿平平也给了宋阳。张立勇将市里的房子卖了,留下几十万的零钱,老家的房子翻新要花费一些钱,剩余的钱他都存在女儿平平名下。女儿正准备去澳大利亚留学,这些钱足够她留学用了。
张立勇把存折和卡交给了女儿,女儿趴在他怀里哭了。他摸摸女儿的头,说:“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
临走时,老朱送张立勇去机场,老朱说:“平平留学的事你不用管了,她留学所有的费用我包了。我妹妹就在澳洲,她会照顾好平平的。兔儿鼻子,回去了,需要钱什么的,就来电话。我也想通了,不去什么人大了,干两年退休算了。退休了,我就去八里镇找你。”
张立勇说:“朱老师不要多想,这辈子跟着你,我很知足。我不是把市里那套房子卖了吗,七百多万呢。给平平留了七百万,足够她留学用的了。就是以后她想在那边发展,在那边买个房子,也应该问题不大。我在八里镇等你。”
在机场,两个人依依惜别,当老朱返回车上时,张立勇发现,老朱一下子就老了。他头发稀疏,高大的身躯也有些驼背。在时间面前,局长和下属才是真正平等的。
六
户籍警马丽娟走进院子的那天,张立勇没有晒他的棺材。已是深秋时节,深秋时节的太阳和中年男人一样,看起来耀武扬威,实际上已是强弩之末。
温亚婷出国前给张立勇来过电话,她已经说通了户籍警马丽娟,并且将他家的地址和乘车线路详尽地打印出来交给了马丽娟,她答应了休假的时候会过来看看,彼此了解了解,她还特意强调了一下,让张立勇将他的破棺材收起来,广东人比较迷信,看见那个东西会认为不吉利。
他们以前就认识,都是一个局的民警。马丽娟已故的丈夫是检察院的干部,他们也打过交道,喝过酒。
马丽娟是个很大方的女人,不拘小节,她是介乎温亚婷和宋阳中间地带的女人。宋阳温婉娇小,女人气十足,温亚婷牛高马大,光彩照人。马丽娟呢,大脸盘,大眼睛,大嘴巴,再加上她的一头短发陪衬,显得她的整个头部就格外的大。这一大,女人气就少了,男性气反而十足。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会儿茶,马丽娟就说:“出去走走吧,空气这么好,不要老是待在家里。”
两个人沿着河边的小路,向进山的方向走去。山路两边零星散落的地里长着玉米,玉米已经收走,干枯的玉米秆还留在地里。以前收了玉米,这些玉米秆农人会收割了拉回家烧炕或者喂牛。现在没人养牛了,播种都是用小型的播种机。为了净化空气,上面禁止农人冬天烧炕取暖,而是给各家发了电热板,就是做饭,也是镇里统一发的电饭锅。这些玉米秆再也派不上用场,只能等到来年开春了,让播种机压在地里施肥。玉米地后面是早已没有人烟的废弃村落,张立勇小的时候还经常跟着他的同学去村落里玩。玉米地后面、村落后面的半山和山峁里,还隐藏着许许多多的村落。省里提出要还老百姓一个青山绿水的世界,这些存在了几千年的村落,就一夜之间废弃了,人都搬了出来,分散安置在城镇周围。
“真是安静啊,你一个人敢在这样的路上走吗?”马丽娟挽住了张立勇的胳膊。
张立勇回来后,偶尔也会在这条路上散步。白天没有什么好怕的,要是夜里在山路上行走,他还真是有点害怕。就是白天,野猪咬伤人的事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他从来没有在夜里往山里走过,进了城,人的胆子都变小了。
“在自己家乡,有啥好怕的。”张立勇没有说实话,男人怎么能够在女人跟前说自己胆小呢?
“这河里的水这么小,有一段没一段的,北方还是干旱严重。我们在那块大青石上坐坐吧,不要再往里面走了,怪吓人的。山里面还有人住吗?”马丽娟拉着张立勇坐在大青石上去,转身望着后面云层一样连绵不断的大山。
张立勇说:“在那个山脚下还住着一个人,一个退休工人。村里的人都搬迁到镇里去安置,建新房子要花十万块左右,政府只补贴一部分。他在外面工作,户口也不在这里,不能享受这个政策补贴,他也拿不出钱来建房子,就住在过去的老屋里,连电都没有。”
马丽娟靠在张立勇身上,说:“他没有老婆孩子吗?在外面工作,怎么会连十万块都没有。”
“他老婆前几年死了,没儿没女。他一个工人,上班时住单位宿舍,退休了也就二千多块退休金,能有什么钱?”
马丽娟抬起头,看着张立勇,说:“我有点冷。”
张立勇就将马丽娟抱在怀里取暖。张立勇一抱,马丽娟马上就成了小女人,她躺在张立勇怀里,胸部一起一伏,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了。抱了一会,张立勇说:“还冷吗?”
马丽娟抬手摸着张立勇的脸,笑着说:“讨厌。看来你一点也不傻啊,怎么温亚婷总说你傻呢?”
张立勇就憨憨地笑着,不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有几次,张立勇把脸贴在马丽娟的脸上,马丽娟的嘴巴也扬了起来,但他还是克制了。万一路上忽然冒出个人来,这大白天的,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那得多丢人。
马丽娟仰起头,含情脉脉地说:“想亲就亲吧,装什么正经。我这么远跑过来,就是让你亲的。我们都这个岁数了,没那么多时间浪费了。”
张立勇四处张望了一下,除了风和几只叫个不停的麻雀,的确看不到半个人影。两个人坐在大青石上,长时间热烈忘情地亲吻。除了老婆宋阳,张立勇还没有亲过别的女人。和宋阳亲吻,她总是闭上眼睛迎合他,身体僵硬,始终悄无声息,让你很难分辨她是喜欢还是出于义务。马丽娟呢,马丽娟是全情投入。她的身体也极力地迎合着他,她紧紧地抓着张立勇的胳膊,生怕他忽然就跑了。她大声地喘息,身体使劲地往张立勇的怀里挤,张立勇感觉他的舌头都快让马丽娟拉出来了。他从马丽娟的嘴巴上挣脱出来,马丽娟还在大口地喘气,他就拦腰搂着马丽娟,等着她平息下来。
“很久没有这样了,不要笑我啊。”马丽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抬头看看天,说,“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晚上我要吃六大碗。温亚婷回去使劲地吹你们这里的六大碗有多好吃,我要见识一下。”
回去时,两个人就手拉手走着,中年人的爱情总是来得直接而且热烈。
傍晚时,街上也有了几分人气,街口的商店和饭馆门前开始有人影晃动。回到街面上,张立勇立即松开了马丽娟的手。握了一路,马丽娟的手心都出汗了。马丽娟还是挽着张立勇的胳膊,微笑着,看着张立勇和街上的熟人打招呼。
到了饭馆门口,张立勇停下来说:“我们是在饭馆里吃还是点好菜,让他们送过去?”
“当然是在家里了,在你炕上的小方桌上吃。”马丽娟诡秘地微笑着。进了饭馆,依然挽着张立勇的胳膊。
张立勇的老板同学,正在和几个小学校里来吃饭的老师聊天,见张立勇进来,忙过来招呼。张立勇说:“你嫂子今天刚从深圳过来,还是六大碗,一会儿你给送过来。明天早上再送两碗豆花泡馍,要大碗的。”
出了饭馆,马丽娟说:“你说我是你老婆,你同学会以为你家宋阳去做了整容手术,完全变了一个人。再说身材也不对啊,个头我高她一点点倒没啥,倒是这身架,我足足大她一圈。”
“宋阳没有来过这里,她就去过宝鸡我弟弟的家里一次,这里没人见过她。”
“难怪你这么大胆,连你同学都骗。我也没有去过他家,他家在太行山里,别的没什么,就是上厕所不方便。”马丽娟掐着张立勇的胳膊,把脸贴在张立勇的胸口上,说:“我现在还不是你老婆,能不能成你老婆,明天早上起来就知道了。今晚你要好好表现。”
张立勇说:“好。在街上不要说不文明的话,要是让人听到,影响不好。”
“你给我站住,啥叫不文明的话,你们镇里的人难道不过夫妻生活,不生孩子?虚伪。”马丽娟在张立勇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下,张立勇差点叫出来,他将马丽娟揽在怀里,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马丽娟就说:“我想先洗个澡,我看见屋顶上有太阳能热水器,能用吗?”
本是让她吃完饭再洗,但张立勇见马丽娟态度坚决,也没有坚持,就去把洗澡间的灯开了,还打开了浴霸加热洗澡间的温度,山里的秋夜还真有些凉。
马丽娟收拾好衣物,走进来,说:“不用开浴霸,没那么冷,我一身肥膘,不怕冷。”
张立勇退出来时,马丽娟说:“你不跟我一起洗啊?一起洗吧,我给你搓背,你也给我搓搓背。”
张立勇红着脸说:“一会儿饭菜就送过来了,我要在外面等,你洗吧,洗快点,洗好了出来吃饭。”
六大碗还要一会儿才能来,张立勇先把方桌擦干净了放好,他特意打开了一瓶茅台。天已经黑透了,张立勇打开院里的灯,点上一支烟,抬头看星星。天空还是高远瓦蓝、星斗满天,有个知心的女人在身边,那才是活神仙。
六大碗来了,他的同学还特意送了两个菜,是八大碗。马丽娟洗完澡出来,张立勇已经收拾停当,她数了数盘子,说:“不是说六大碗吗,怎么多了两个碗?”
张立勇指着盘子里的菜,说:“这个带把肘子和温拌腰花是我同学送的,看你的面子。”
马丽娟挨个品尝了一下八个碗里的菜,说:“醪糟条子肉、温拌腰花、西府大合盘最好吃,黄焖鸡也不错,比我们客家饭好吃。以前,我就认为最好吃的是我们客家菜,在深圳待久了,反而不怎么喜欢吃我们客家菜了。”
“那你就早点退休,过来住这里,可以天天吃,吃腻了,我们就出去旅游,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张立勇喝酒,看着马丽娟吃豆腐粉条包子。
马丽娟一边吃一边说:“那要看你表现,你要是真心对我好,住哪里都一样。我们老家梅州也是山区小城,我打心眼里就喜欢山,喜欢山清水秀的地方。在深圳生活久了,也就那么回事,整天被高楼大厦包围着,能有啥意思?以前新区破破烂烂的时候吧,总想去市里,现在新区也好了,和市里没啥区别了,就想着梅州老家。”
张立勇给马丽娟倒上酒,马丽娟说:“我不喝酒,你喝酒我也不反对,少喝一点。我家那个就是死在酒上的。他们出去办案子,喝完原告喝被告,结果就把自己喝死了。办完案子人家请吃饭,现在酒驾查得这么紧,他们还是开车回来,三个人一起去见马克思了。上面还算好,看在他们办了很多案子人也没了的情分上,各方安抚,给了个因公殉职的结论,我呢,就成了寡妇。”
张立勇将酒瓶盖上,说:“你来了,我高兴才喝一点,平时我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喝。”
“别装了,局里谁不知道你是酒鬼啊,喝酒没事,喝了酒就不要开车,不要害人害己就行。来吧,我破例陪你喝一杯,我就喝一杯,你自己慢慢喝。别把我弄得跟气管严似的,我没那么霸道。”马丽娟坐到张立勇跟前来,右手支在张立勇腿上,左手端着酒杯。
喝完酒,马丽娟望着张立勇,她先是背过脸去笑了一会儿,然后说:“你那方面真的不怎么行吗?你家宋阳也真是的,说啥不好,偏偏说你那方面不行,这多伤人啊,男人就怕女人说他这个不行了。”
张立勇尴尬地笑着:“说就说吧,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来。男人嘛,总是一会行,一会又不行的,谁都一样。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别问了。”
马丽娟把身子伏在张立勇怀里去,温情地说:“我现在就想知道,去洗澡吧,很快我就会让你知道客家女人的好。”
张立勇洗完澡回来,马丽娟已把方桌推到炕角、在被窝里躺下,他掀开被子时,光着身子的马丽娟一把将他拉进怀里。马丽娟在他身上上下亲吻,这使他兴致大增,他也上下其手,不一会儿,马丽娟就呢喃着说:“快,给我吧,我要。”
风暴过去,天阔气爽,马丽娟将她的肥脚搭在张立勇肚子上,说:“我还以为你和温亚婷有过呢,她还很亲昵地喊你什么兔儿鼻子,她老说你不行,看来你们没睡过。”
张立勇还是憨憨地笑着:“怎么可能,她是老朱的老婆,我怎么能和她,和她就是同学,朋友关系。”
“和我一起回深圳吧。逢年过节或者我休年假的时候,我们就回来。要是你觉得住我家别扭,你可以先住老朱家。温亚婷走的时候,把钥匙留在我家了,她让你过去给他们照看房子,也能经常去看看朱局长。你家宋阳留下的钥匙也在我那里,你倒成个宝了。”马丽娟趴在张立勇怀里,捏着张立勇的鼻子,说,“兔儿鼻子,你挺好的,比我家那个好多了。以后我也喊你兔儿鼻子,多亲昵。”
马丽娟是休年假过来的,她有充足的时间。折腾了几天,两个人都累了,张立勇就开着同学的车,带着马丽娟在宝鸡周围玩了一圈。他们先从东边的法门寺玩起,再折返回来,五丈原、钓鱼台、大水川,然后从香泉镇翻越牛头山转了回来。他们这个小镇周围,有着很多的旅游景点,他们站在渭河峡谷和南由古道的入口,约定马丽娟退休后,他就买辆车,把那些地方都玩一遍。
马丽娟的假期就要结束了,她没有说动张立勇跟她一起回深圳。老朱的房子、宋阳的房子,就是马丽娟的房子,都是他们的房子,他自己的房子早就卖掉了,住在别人的房子里,他会浑身不舒服。为了安慰马丽娟,他说:“你先回去,我把这里的事料理完了,就过去,我也想老朱了,想去看看他。”
在一起生活了两个星期,两个人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张立勇感觉他都快成老朱了,他以前还在心里批评老朱总是贪恋享乐,现在,他也活成了老朱。好东西是人人喜爱的,并不是哪个人的专利。
马丽娟心满意足地回了深圳,回去后一天八个电话,催着张立勇早早过去。张立勇人是留下了,可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吃饭是饭不香,睡觉也睡不安稳。
七
马丽娟的出现,让原本准备在老家了此一生的张立勇心乱了。
他将晒透了的棺材放在两张条凳上,用毛毯裹得严严实实,再用麻绳扎紧。虽说一时半会儿还用不上,但将来总有一天会用上的。这样一想,张立勇就有些宽慰,他在棺材上花的工夫和寄托的感情就没有白费。
他锁好门,还在门上加了一把大锁。然后站在院子里左看看右瞅瞅,生怕把哪个地方怠慢了。整理维护这个院子他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用去他好几个月的退休金。葡萄架、花坛和墙角的一块小菜地,没有人打理很快就会荒芜。这时,他忽然想起了给他做棺材、整修大门、让他的老屋焕然一新的木匠刘新明。刘新明退休后一个人住在山里的老屋,连电都没有。让他住过来,给他照看一下房子,他回深圳会安心很多。
这么一想,张立勇很是激动。就这么办,一会儿就去看看老刘。要走了,顺着河道走走,看看老友也是开心的事。他将那瓶马丽娟来时打开就喝了几杯的茅台酒带上,老刘能喝,今天就把这瓶酒解决了。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张立勇坐在门槛上接电话,电话是宋阳打过来的,这让他很是意外。宋阳还是过去给他当老婆时的语气,一点都没变。想想她从遥远的太平洋那边打电话过来,张立勇就没有生气。再说她已是别人的老婆了,生气有啥用。
宋阳也慢慢平和了,她说:“兔儿鼻子,你还是回深圳去吧。把你的破棺材烧掉,多晦气啊,哪有活人天天守着一口破棺材的。你的房子卖了钱都给平平了,我们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后买的那套房子写的是我的名字,我是留给平平的,这套老房子就是留给你的。就算离婚了,我也不能让你没地方住。这套房子当初也是分在你名下的,房产证上写的也是你的名字,你要让平平放心。我的话你可以不听,你要是喜欢守着你的破棺材,那你干脆直接躺进去好了,我让平平回去给你料理后事,一了百了,省得女儿替你担心。”
沉默了一会儿,张立勇说:“好吧,我回去住。”
放下电话,张立勇背上背包,向山里走去。时间还早,就七八里的地,中午饭前,他肯定能到刘新明的老屋。
走过大青石时,张立勇停下来抽了支烟。想想这块大青石上还留有他和马丽娟的故事,他就很得意。快了快了很快了,很快就会见到马丽娟,她滚烫的身子正等着他呢。这么一想,他的步子加快了,大青石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刘新明的村子在山口脚下,过了他们村子,就是高耸入云的连绵大山。山的那边是什么,是哪里,谁也不知道,也没人去打听、考证过。他们知道日子是一天一天地过,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就够了。要不,你还不累死啊。
进了村子,很多老屋已经没了屋顶。村里的小路也长满了荒草,走进一个青石垒就的院子,刘新明正躺在一张绑满绑腿的藤椅上睡觉。
见到张立勇,刘新明咧嘴笑着说:“还是兔儿鼻子念旧。自己搬凳子吧,我的腿不得劲,就不跟你客气了。”刘新明指着他的左腿说:“前天晚上,被窜出来的野猪咬了一口,还好,是头半大的野猪。要是成年的野猪,你就见不到我了。”
“人还能被野猪咬了?真是怪事。听说过几次野猪咬人的事,怎么不组织人打打野猪啊?万一出了人命怎么办。”张立勇坐下,从包里拿出酒来,又去刘新明的厨房拿过来两个小碗,倒上酒。他又从包里拿出一包酱牛肉,几个火腿肠,还有一包油炸花生米,这些都是他昨晚从饭馆里买的。
刘新明喝口酒,连说了几声好酒:“野猪咬人没人管,人要是打死野猪,那你就等着上铐子吧。野猪是国家三级保护动物,比人值钱。至少比我老头子的命值钱。”
两个人哈哈大笑着喝酒。张立勇说他要回深圳结婚,让刘新明住到他那里去,给他照看一下房子。刘新明摆摆手,说:“房子又不是女人娃娃,不需要照看。你就放心去吧,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习惯了,也活不了几天了,不折腾了。”
张立勇没有再说让刘新明照看房子的事,两个人喝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那个朱胖子也应该退下来了吧?我记得我和他年纪差不多。那人硬得很,劳动、打架、弄女人都硬得很。是个人精。”刘新明指着不远处的小河沟说:“那年他和我们村的知青在河边打架,我们村三个知青,硬是让他一个人打到河沟里去了,为女知青打架。”
刘新明停顿了一下,说:“那时你还不大记事。他在学堂里和卫生院的毛淑芬很是出名。”
张立勇不知道赤脚医生的名字,今天他知道了,她叫毛淑芬。
“那家人也可怜,困难时期从西安城里下放下来的。来的时候,她爹还戴着右派的帽子,听说是西安城里一家大医院的医生。那个女子长得那个水灵,我在外面当兵、工作了几十年,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水灵的女子。”
“我还以为她就是我们这里的人呢。小时候,我们都叫她赤脚医生。说来也是,我们这里很少有这个姓氏。”张立勇吃着酱牛肉,他招呼刘新明吃牛肉:“吃点东西,不要干喝酒,伤胃。”
刘新明没有理会张立勇,他点上烟,猛吸一口,说:“我们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还能出那号人物?能出一个看得顺眼的就不错了。”他嘿嘿笑着:“兔儿鼻子,我喝酒时从不吃东西。哎,那么水灵的一个女子,让朱胖子给糟蹋了。”
“她走了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她的家人也都不在镇里了。也没人再提起他们,谈论他们。”张立勇从小在外上学,镇里很多事他都不清楚。
刘新明喝口酒,说:“后来落实政策,他们一家都回西安城了。曾经听那些知青说起过,那女子上大学时,跳楼自杀了。真是可惜了。”
话说到这里,忽然有些伤感。张立勇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话锋一转:“你怎么就会做木匠活呢?还做得这么好。”
“这有啥奇怪的,我家世代木匠。要是不当兵,我就会一辈子做木匠,日子说不定比现在还好过些。”刘新明和张立勇碰碰碗,大口喝着酒,他的眼圈发红了:“一切都是命。那年我跟我爹去县里给武装部部长家做家具,他的儿子结婚。做完活,部长说小伙子很精干,想不想当兵?出去闯一下,说不定更有出息。那时我已经20岁了,跟我爹学木匠也有好几个年头,已经出师了,这门手艺也一直没有放下。就这样,我当兵去了,空降兵。在部队里,我很上进,也有眼色,很快就成了组织培养对象。提干的名单都报上去了,结果跳伞时,我走神了,摔断了腿,就退伍进了工厂,在保卫科工作。”
刘新明靠在藤椅上,望着天,自言自语着说:“这都是命,人斗不过命。退伍后,我爹在镇里给我找了门媳妇,当时也是镇里一朵花,就是不会生娃。也不知道是她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一个也没生养。我不怪她,前几年,她得病先走了,就埋在后面的山坡上。我在这里,就是陪陪她,她也在陪着我。”
张立勇给刘新明碗里续上酒,拿给他一根火腿:“要不你跟我去深圳玩几天吧,出去散散心。”
“我这把老骨头了,不敢出远门。我要把这把老骨头留在这里,留在她身边。”
太阳已渐渐沉到山后面去了,院子开始发暗。张立勇起身告辞,刘新明瘸着腿走到墙角去,拿过一个棍子递给张立勇:“兔儿鼻子,拿上这个,万一遇到野猪啥的,可以防身。”
张立勇笑着接受了。走出很远了,他回头望去,刘新明还站在院门外目送他离去。他朝刘新明挥挥手,转弯走上回家的山路。
山路变得模糊。暮色四合,月亮也已出场,不一会儿,满天星斗闪烁。山路在星光下像一条细细的白线,引着张立勇回家。
到了大青石那里,张立勇紧张的心情才放松下来。离家就剩下两里地了,他甚至看到了街上的灯火。他在大青石边站定,点上烟,月光下的大青石泛着冰冷的寒气。河风吹过,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时,他发现不远处有个黑影,不会是真的遇到野猪了吧?这么一想,他就有些紧张,酒也醒了。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向腰间,腰间空空如也,枪早就上缴了。没了枪,连野猪都不把你当回事。他将棍子举过头顶,往后退了两步。这一退,野猪猛地扑了过来,他躲闪不及,被野猪穿裆顶了起来,重重地摔到了大青石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野猪不见了,他想坐起来,却动弹不得,他用手摸摸头部和被野猪顶过的裤裆,手上湿乎乎一片,他知道那是他的血,他挣扎了几次,都没能坐起来,头部和裤裆里火辣辣地痛,他就躺在大青石上,看着满天星斗和瓦蓝的天空,“妈的,要是让一头野猪给收拾了,还不如当年被歹徒用砍刀砍死,那样的话还死得壮烈些。”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他感觉呼吸紧张,浑身冰凉,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河风大了起来,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躺在大青石上,张立勇有些迷糊,他隐隐看见温亚婷指着老朱说:“你就是头野猪,到处拱。”他老婆宋阳也曾这样骂他:“你就是那头野猪的影子。”可是今天,这头野猪却拱翻了他。他闭上眼,看到老朱走过来,揪着他的耳朵,说:“起来,兔儿鼻子,我还等你给我晒棺材哩!你别躺这儿装死。”他挣扎了几下,却怎么也坐不起来,眼看着老朱一点一点消失在河风里,他从来没有埋怨过老朱,留在心里的也都是他的好。
他想着马丽娟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她应该正在打扫卫生,早上她在电话里就说了,要把她家和他和宋阳的那个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让他回去了住得舒服些。他还想到了宋阳,她是个好女人,这回嫁了个开饭馆的,天生好吃的宋阳,那得多高兴啊。
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女儿平平,她从一个小不点长成了大姑娘,还拿了洋人的学位,找了个洋人男朋友,万一洋人欺负她,她可怎么办,要是他在女儿身边,要是他敢欺负我女儿,我一巴掌准能将他扇进太平洋去。他想起平平小的时候,他有时值夜班,早上回到家里,刚刚睡着,平平就跳上他的床,身子靠在墙上,用小脚丫踹他的脸,他恼怒地睁开眼睛,看到女儿正咧着小嘴看着他大笑,他的睡意很快就没了。
他想到了他的棺材,依刘新明的说法,他的棺材在镇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的,棺材的主体是三寸厚的桐木板子,棺材挡板用的是上好的柏木,打底,上漆前后用了三次,光土漆就用去四斤,还用了一斤熟漆。做这口棺材,刘新明耗时整整三个月,花去他一个月的退休金。
现在,正像温亚婷和宋阳说的那样,这口棺材给他带来了霉运。明天,不,一会儿头没有那么痛了,回到家,他就把棺材推到院子里烧掉。要是今天真的让野猪给顶死了,让人把他装进他晒得干透的棺材去,在茶余饭后,把他被野猪顶死的故事当作笑话讲,那可真是霉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