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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入黄昏

2023-09-01黄朴

四川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野猪叔叔爷爷

□文/黄朴

下了讲台,我叔叔身上那件借来的白衬衫都湿透了,汗津津的。一上桌,他就憨憨地给乡教办两个听课干部一个劲儿地敬酒,嘴里说,多喝些,多喝些。乡教办的两个人喝着我爷爷酿的苞谷酒说,这酒好。我叔叔还是憨憨地笑,被干部怂恿着,连喝了三大碗。

叔叔到底是不胜酒力,饭也没顾得上吃,人就歪在那间堆着农具及杂物的屋子里睡着了。他揉着糊着眼屎的眼睛醒来时,第二天中午的阳光已经盖上了他的身。

他们咋说的?我的考核合格吧?叔叔问坐在门墩上抽烟的爷爷。

人家干部走的时候,喊你起来送送,你跟没睡过觉一样,推都把你推不醒。爷爷在地上咚咚地磕着烟锅说,我站在窗外看你闷着头讲,那些娃说话的说话,吃东西的吃东西,睡觉的睡觉,你在上面给谁讲啊?

你看得还这么细?他们在课堂上偶尔玩玩,大部分时间还是认真的。叔叔摩挲着大黄的耳朵说。

你糊弄我可以,但乡教办的那两个人可不是好糊弄的,你的课讲得咋个样,要叫人家评呢。爷爷满眼忧虑地望着伸向远方的路。

叔叔待在家就像一只焦躁的公鸡,地里的活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了,就跟我爸爸扛着锄子下地。他硬是把好端端的苞谷当草锄了。不是锄一棵,而是一会儿一棵、一会儿一棵,气得我爷爷一锄把打在他的腿杆上。

我爸爸说,老二,这样子糟蹋庄稼干啥呢?长一棵苞谷容易吗?早都开学了,你咋还不到学校去?

还没通知呢。叔叔捂着被爷爷敲疼的腿杆说,上马石小学离了我就开不了学,你等着看吧,他们很快就会来请我。

叔叔吹着口哨,将十几棵被他当杂草锄掉的苞谷苗扔进了牛圈。几头牛抢着伸出舌,往嘴里捞那绿油油的叶子。待他从牛圈回来,乡教办的干部正靠着枣树抽烟。

你这回考核不合格,好多信反映你思想反动,教育专干抽着我爷爷拿我作业本卷的纸烟说,有人告你在课堂上经常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我只是提提建议,我并没有说啥不该说的。叔叔激烈地争辩道,谁他娘的胡说的?背后打我的小报告?我背一篇文章你们听听。

叔叔便靠着门框,手叉着腰,眼睛盯着枣树上几只歇脚的鸟背道:求无过。这是第三种。

《反对自由主义》,一九三七年九月七日。我们主张积极的思想斗争,因为它是达到党内和革命团体内的团结使之利于战斗的武器。每个共产党员和革命分子,应该拿起这个武器。但是自由主义取消思想斗争,主张无原则的和平,结果是腐朽庸俗的作风发生,使党和革命团体的某些组织和某些个人在政治上腐化起来。

背得好啊。张教干插话道,但是组织不听这些,组织只看证据,你在课堂上给学生传播有毒思想,你有十几封告状信。

自由主义有各种表现。叔叔并没被张教干的话语吓倒,他沉浸在背诵的快感中,他的声音更加洪亮:

不负责任的背后批评,不是积极地向组织建议。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心目中没有集体生活的原则,只有自由放任。这是第二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

你这就是典型的自由主义。张教干趁叔叔打喷嚏的间隙插话道,你背得好可以在全校大会上背诵,也可以在全乡教育大会上背诵,但你不该在课堂上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乱说。我们教育学生都来不及,你咋能在公众场合尤其在课堂上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你几月几日哪一节课讲的,信上都说得清清楚楚。你太混蛋了!

我要和背后告黑状的人当面对质。叔叔终于不背了,他看着张教干,焦躁得像一只被人踩着尾巴的狗,告人黑状也是自由主义的典型表现,我教的学生成绩全校第一,我是一个好老师,一个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好老师。

查一冰,你不要傻了。张教干连连拍着肩上斜挎的黄挎包呵斥道,你的事情不仅仅是这些,我这包里都是告你的信。十几封呢。我问你,你是不是总爱摸女学生的头、摸女学生的长辫子?你是不是随意就给有些学生减免学杂费?你是不是让学生互相批改作业?你说,要你这样的老师干啥吃?还有,你是不是让学生给你家拾麦穗、点洋芋、掰苞谷、摘豆角?学生成了你的劳动工具了。你经常晚上带着学生走七八里路看电影,学生回家晚了,第二天就可以不上课。你说说,这是你一个当教师该干的事情吗?你怎么能这么胡闹呢?

张教干捂着自己的黄挎包,似乎他一松手,包里的信件就会纷纷逃走。我和你爸是好朋友,我才给你透露了这么多组织上的机密,这都是违反组织原则的。张教干喝了一碗苞谷酒,往嘴里扔了几颗爆米花说,老查,这回我帮不了你了,你娃的民办教师当到头了。他犯的错误太严重,幸亏组织把材料交给了我,要是让其他人办,娃当不当民办教师是其次,搞不好还要判刑坐牢呢。

张主任,你看还能想想办法吗?一冰这娃就是能教书,回到家,啥农活都不会干,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我爷爷又倒了满满一碗苞谷酒,他双手端着,把酒敬给这个掌握着我叔叔命运的人。

不喝了。这酒劲儿太大,我晚上还要开会。张教干推开我爷爷的手,嘴里吐着酒气说,这事情太大,要是处理不好,牵连我是小事,搞不好会牵扯到乡长书记乃至县上的领导,人家告状的人盯着呢。

爷爷走进了他睡觉的那间黑屋子,他在黑暗中打开箱子的锁,在箱子里摸摸索索摸出一把铜酒壶。这是我们查家祖上从江南逃难时带的传家宝,传到我手上都好多代了,据说是乾隆爷赐给我查家高祖的,高祖曾经当过巡抚呢。爷爷把酒壶递给张教干说,送给你吧,你是干部又有文化,懂得这些老古董,放在我们手里可惜了。

张教干摩挲着铜酒壶上玲珑剔透的花纹说,你们查家的传家宝,给我不好吧。

好得很,爷爷说,放在你手里,才能显出它的价值,在我们这些大老粗手里,还不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酒壶。

说得也是,张教干把酒壶抱在怀里说,那我就借回去欣赏几天,到时候叫一冰来乡上取。

取啥啊,不值钱的东西。爷爷看着张教干将铜酒壶装进了那个装着许多举报信的黄挎包里。爷爷说,这后坡上我发现了一头大野猪,看它的脚印子,大概有二百多斤,到时候我给你送些野猪肉。

张教干的身子已经跨上了自行车,他说,老查,这次名额很紧,我再好好做做工作,你等我的消息吧。

我爷爷和我叔叔看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驮着张教干的身子转瞬消失在了河对岸。

我一直不晓得你还有这么个宝贝,你不该把祖上传下来的宝贝送给那个骗子。叔叔对我爷爷甚是不满。

啪!

我爷爷冰冷的目光刮过我叔叔胡须茂盛的脸,他在我小叔的脸上打出一记脆亮的耳光。

九月份开学了,李老师在讲台上给我们上语文课。往常我们的语文课是我叔叔给我们上的。我叔叔讲课不说我们柳镇方言,全程用普通话,他要求我们回答问题也必须用普通话。回家多听广播,叔叔在课堂上要求每个学生。我有时候就跟着广播里的人学说普通话。看你把娃都教成假洋鬼子了。我爷爷批评道。学好普通话走到哪里都不怕。我叔叔经常鼓励我们。

我用普通话回答问题的时候,李家学拿方言恶狠狠地批我。我叔叔让用普通话。我以为抬出了叔叔,李老师会给一点面子,不料,李老师却恼火得不得了。他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了教室门口,好好站着吧,查一冰这货再也当不成老师了。李家学让我贴墙站着,他拿教棍敲了敲我的脑袋说,老老实实站着,打扫一周卫生。

每天放学我一个人扫教室,先把板凳架在桌子上,然后捡地上的纸张、橡皮、铅笔、石头,最后从教室后面往前扫,一扫帚一扫帚,灰腾腾的,扫完了教室,我像是从泥巴里滚出来的虫。

一天,我正往桌上架板凳的时候,叔叔嘴上叼着烟来了。咋你一个人打扫卫生,一般不是两个人扫吗?叔叔帮我往桌上架着凳子说。

还不是怪你啊。我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说,你让我们课堂上讲普通话,我讲普通话了,李老师却批评我,说我是撇洋腔,说我们都是你的流毒,说你是大坏蛋大流氓假洋鬼子。

他是那么说的吗?叔叔往地上洒着水说,他不会那么讲吧。我们是好朋友,你要讲老实话,你要是栽赃陷害,小心我收拾你。

我一个字都没有编,这都是李老师的原话。我气呼呼地说。叔叔便不再说话了,默默扫着地。虽然洒了水,但地面的尘土还是很凶猛,我看到叔叔在恶狠狠的灰尘里像一只奇形怪状的鸟。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叔叔不再吹口哨了,而是一直看着路边蜿蜒扭曲的河流。你吹口哨吧。我看着叔叔布满尘土的脸说。叔叔看了看我,鼓起唇,口哨声响起了。那天我觉得叔叔的口哨声和以前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我一时也总结不出来。

我们把脸洗干净。过河的时候叔叔说。

我们就蹲在河边洗了脸。几条鱼游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们。

叔叔双手掬起一捧水,咕咚咕咚地喝着。我趴到河边,脸贴着水面,噗噗地在水里吹起了水泡。

你喝水的样子就像一只小牛娃子。叔叔往我头上洒了几滴水说,李老师罚你扫几天教室?

一星期,我擦着嘴上的水珠说,还有三天就结束了,就不用扫地吃灰了。

叔叔往水里砸进一个石头,水花纷纷朝我们身上扑来。

远远地,看见张教干坐在我们家的门墩上。

一冰,你还年轻,前途远大着呢,当一个老师就把你困死了,何必呢。再说了,当老师也没啥意思,一天到晚和学生娃娃打交道,时间长了,人都傻了,呆了,都不知道社会是个啥样子了。张教干对我叔说,这兴许还是个机会呢,你走出来了,就索性离开好了,你不适合吃这碗饭。

没容我叔说话,张教干就骑着他崭新的自行车,车铃铛一路响着,风似的走了。

不当了就不当了。我爷爷挥着手里的油印信说,搞你的人下了大工夫,张教干说洛城的书记都批示了,教委的领导都批了,说你败坏了人民教师的形象,说不抓你都是给足了面子。

不当了就不当了。但不能给我扣屎盆子。我总有一天会找到这个给我扣屎盆子的人。叔叔抓过我爷爷手里的油印信,朝给他摇尾巴的大黄狠狠踢了一脚。

汪,大黄委屈地叫了一声,夹着尾巴躲到麦秸垛里。

总有一天我要找到这个给我扣屎盆子的人。叔叔研究着告他的油印信,泪水在脸上流成了一条河。

叔叔那段时间迷上了打猎。他背着我爷爷那杆土枪,带着大黄,天麻麻亮就上了坡,常常是月亮卧在了天空才回家。大黄到了家门口,像是给人通知似的总要汪汪地叫喊几声。而叔叔呢,就将土枪挂在了堂屋山墙的木橛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将我嘴掰开,往我嘴里塞上一大把野果子。酸甜的猕猴桃,黄澄澄的杏,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儿的野果。

你看这是啥?叔叔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家伙。刺猬。我惊叫着坐起来。送给你玩。叔叔将刺猬丢进袋子里说,大黄一上坡就爱抓刺猬,这东西又吃不成,满身的刺,但大黄就爱抓着它们玩,玩着玩着就忘了正事,它的嘴巴都被刺扎伤了,结果是刺猬跑了,大野猪没抓上,小野猪也没抓上。我看着在袋子里蠕动的刺猬说,打野猪危险不?当然危险了,叔叔说,野猪疯起来,比老虎还凶猛,它身上的油脂,子弹都穿不透。那天给我抓一头小野猪,我和家猪一起养着,我对叔叔说,家猪不中用,连黄鼠狼都怕,咱们家的猪就被黄鼠狼咬掉了两只耳朵,怪难看的。你睡吧,想得还多。叔叔将装刺猬的袋子扎紧了,放在墙角说,弄个纸箱子,里面放点水,它也要喝水呢。嗯,我点着头,摇曳的灯光下,叔叔坐在桌前看书,乱蓬蓬的头发被风吹着,映在墙上的影子一如刺猬怒张的刺。

叔叔打回野猪那天,全村轰动了。人们看叔叔推着一辆自行车,车座上架着一头不再凶恶的野猪,它尖锐的獠牙亮闪闪的,血糊糊的水一路嘀嗒着。大黄守护着野猪,不时汪汪地喊几声。

爷爷将野猪肉煮在大锅里,一时间香气沸腾着整个村庄。我叔我爸爸挨家挨户地送猪肉烩菜。虽然肉不多,但汤是荤的,汤里炖的萝卜土豆的味道也空前地好。我们将猪肉烩菜倒进村人准备的碗里,村人会将自己腌的酸菜浆水菜给我们回上一碗。肉汤送光了,案上盛放着换回来的一碗碗浆水菜、酸菜、红薯干。爷爷看着这丰盛的景象说,这是弄啥,谁叫他们给我们回东西了,不就是一碗汤吗,也值得这样子吗?爷爷立下的规矩在我们村流传了许多年,谁家有了好吃的,都要给别家分享。尤其杀了猪后,猪肉烩菜总要一家端一碗。直到我叔叔后来当了乡长后,这个风俗才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我爸爸那晚上忧心忡忡地对我爷爷说,让老二老是这么晃荡也不是个事啊,地不会种,活也不会干,每天背着枪,带着狗,像个二流子,打野猪能打一辈子啊?

那让他先到养路段去养路吧。我爷爷说,养路段最近缺人手,前段时间的大暴雨把从蟒岭到峦庄的公路冲坏了,王段长正急着招人。

养路的活可苦了,不比种地轻松,老二不晓得能不能干得了?我爸爸递给我爷爷一支纸烟,自个儿也吸了一支说,老二还是适合当教师,你看他穿着白衬衫,站在讲台上多神气,没有比当教师更适合老二的了。

爷爷瞪了我爸一眼,他被人告黑状告掉了你又不是不晓得,张教干说县上的好几个领导都批示了,他还能再当老师吗?李家学和他一起当的教师,人家一个月前已经转成公办教师,正儿八经地吃上了商品粮。我原先也想让老二好好干,找机会转成公办的,想不到这个杂种不成器,在学校里胡搞,被人告了,再也吃不上教师这碗饭了。

他们现在就是敲锣打鼓地请我,我也不会去当教师了。叔叔偷听了我爸和我爷爷的对话,实在忍不住了,他从暗处走出来说,当教师真有那么好吗?我还真不想当了。吃一辈子粉笔灰有啥出息呢?我就不信我这一生会一直这样窝窝囊囊的。那个告黑状的人我早晚会找出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间一到,谁做的坏事都跑不了。

养路段的活你能干得了吗?爷爷看着他脸上被荆棘刮出的一道道血痕问。

别人能干得我当然也能干得,又不是造飞机大炮。叔叔的鼻子轻蔑地哼了哼。

那你就去吧,我已经给王段长说好了。你要记住当老师吃的亏,不要再犯低级错误了。爷爷说着,伸手去摘叔叔头发上纠缠的那一团苍耳。

叔叔猛地偏过头,爷爷的手走空了。爷爷不好意思地拿手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说,养路段上要是再干不好,你就老老实实地回来和你哥一起老老实实种地当农民吧。

种地能种出黄金吗?叔叔揪着头发上的苍耳说,我哥会种地,你就让他好好种地算了。

我爸爸脸上闪过一丝丝尴尬,他将烟头扔在地上拿鞋跟碾碎了说,我们农民的职业就是种地,不要看不起种地,那里面可有大学问,不是谁都能把地种好的。

叔叔鼻子轻蔑地哼了哼,将一疙瘩苍耳扔到我爸爸脚边,嘴里打了一个呼哨,大黄就从墙角爬出来,精神抖擞地跟他上了坡。

小叔干养路工的第三个月就出了大事情。

那雨大得天像是破了烂了,噼里啪啦的雨水没个歇息的意思,伴雨水而来的还有鸡蛋般大的冷子,它们从天上骨碌地往地上下,一个挤着一个,闹腾腾的,路面白花花的。

河水涨着涨着,瘦弱的河床就盛不下了。它们喧腾着爬上路面。乱糟糟的杂物浮动着,间或漂过一头猪或一只鸡。有人就站在岸边,伸着一根长长的竹篙,竹篙顶端有一个铁钩,就那么一钩,猪啊鸡啊就都到了自己的身边。

那一段石头垒的坝已被水冲毁,叔叔将铁锨里的沙土无望地投向咆哮的河水,浑浊的水花嬉笑着弄脏了他的脸。一群蛤蟆跳过路面,它们呱呱地喊着,拥拥挤挤的,一个接着一个往前赶。叔叔的身子打着战,他仓皇地给它们让开一条路。

那一群前行的蛤蟆竟突然消失了,莫非它们集体投河了?叔叔的心狂跳不已,他拿目光极力搜寻污浊的河面,但除了那个披着蓑衣戴着草帽的打捞人,看不到一点蛤蟆的踪影。

叔叔揉了揉眼睛,他以为自己的目光被黄色的河水混淆了,当他再次望向河水时,却发现河面上浮着一个人头,那人头像一个西瓜,随着水波或隐或现。

有人落水了。叔叔嘴里喊出了声。但没有人听见他的呼喊。

叔叔便扔了头上的草帽,沿河边奔跑着,直到看见那人离岸边很近了,就猛地跳下水。他很快就贴近了那个漂浮的人。溺水者的双手像一个锋利的爪子紧紧钩住了他。一个水浪,他的头浮出水面,眼里灰茫茫的。水,水,黄色的水淹没了村庄,一些蛤蟆站在屋顶上,它们丑陋的歌声随风飘荡。叔叔向那个紧抱着自己的人猛击一拳,那人手一松,叔叔趁机薅了她的长发,奋力向一块大石游去。叔叔将那女子推上石,身子便无法招架,一个浪头袭来,他吞了一口泥水,整个人便沉入了水。

被水裹挟的叔叔拼命抱住水里的树干,他终于逃脱了水的裹挟,沿树干爬到了树上,在枝丫间的乌鸦窝下歇息了一会儿,吃了几个乌鸦蛋,身子突然被注入了元气,再歇息一会儿,便沿着弯曲的树干爬上了桥。桥上的人扶起几乎赤裸的他,树顶上的乌鸦便祝贺似的哇哇地嚷起来。

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被水鬼抓走了。张月娥不止一次地对我叔叔讲。

我十九岁前落了三次水。这是第四次。每次落水都感到水里有个披头散发的人伸着很多手抓我。张月娥每当说到落水的情景,身子总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为啥会掉到水里?叔叔问她。

我不掉到水里会遇见你吗?你就是那个抓我的水鬼啊。张月蛾朝叔叔妩媚地一笑。

你咋没有叫李家学捞住呢?一涨水李家学就在水里捞。听说他这回捞了一头猪崽三只鸡两块木板,但他就是没有捞到你。叔叔对张月蛾说。

我还不如一只鸡一头死猪吗?张月娥说着说着身子就抖起来。

李家学也许根本就没看见你。他看见的都是猪啊鸡啊木头啊木板啊。小叔抠着手掌上的茧子说。

我当时在水里发誓,谁要是救了我,我就嫁给谁。不管他多大年纪,不管他长得啥样子。要是大树救了我,我就给大树披红放炮。要是猪狗牛羊救了我,我就一辈子像伺候亲人一样伺候它们。张月娥看着我叔叔的眼睛说。

我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不会种地不会干农活。这养路工也是临时的。我连自己一个人都养不活,你嫁给我吃啥喝啥?叔叔嚼着草秆,青色的汁液染绿了他的嘴。

我不管。张月娥说,反正你救了我,我就要兑现我的誓言。

你家里人会同意吗?我叔叔说,我们家只有三间土坯房,你来了,连多余的床都没有。

咱这里的木材多的是,做一张床太简单了。张月娥将头靠在我叔的肩膀上说,不管我爸妈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嫁给你,你要是不要我,我就再投一次水。

后来在那座高耸的麦秸垛后,他们两个人的身子紧紧抱在了一起。

之后张月娥也养护起了公路,那时候我们柳镇通往洛城的还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这条土路的彻底变样,要等到十多年后了。十多年后,我叔叔已经做了洛城教育局的局长。但十多年前,张月蛾扛着锨,和我叔叔一起做了养路工。架子车满载着他们从坡上挖出的泥土,几十米一个圆堆,几十米一个圆堆,泥土像一座座山包遍布着公路沿线。这些预备的泥土随时会去修补毁损或者坑洼的路面。如果那个时候你正巧从柳镇去洛城,看到沿路有一对男女,女的扎着马尾辫,男的穿着洗得发白的黄军装,他们你一锨我一锨地铲着泥土,勤奋地修补着凹凸不平的路面,那多半是我的叔叔和他的女友张月娥。

张教干再次来我家那天,大黄举着愤怒的尾巴很不客气地堵着他的路,狂躁的吠声劈头盖脸地喷向张教干因害怕而有些变形的身子。

你这杂种,我才几天不来,你就不认得我了。张教干跺着黄胶鞋上的泥,手指头远远地指着大黄的脑袋。

大黄微微吃了一惊,往后退了退,汪!大黄又往前踏了一步,将皮包骨头的身子威武地撑起来。它刚要咆哮,有人喊了一声张教干,它拧过头,冷不防被我爷爷踢了一脚。我爷爷说,眼瞎了,乡上领导你也不认得。大黄委屈地呜咽一声,耷了尾巴让开路。

老查,你这狗以前见我就扑到我身上,又是舔我的手又是亲我的脸,咋现在见了我跟见了仇人一样,莫非我不当教育专干,连狗也开始欺负我?张教干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说。

这狗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我爷爷朝大黄投去赞许的目光。大黄在旁边也许看见了,汪汪地应了几声。给你捎去的猪腿吃完了吧?杀野猪那天,村上的人都来了,大家伙吃美了。爷爷搓着手说。

你那野猪腿可是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呢。张教干坐在我端来的凳子上说,我把野猪肉做成碎碎的肉末,每次吃饭的时候放一点点,生活好歹有点滋味。

现在的野猪也不好打,打回来的野猪瘦得皮包骨头,肉吃起来跟柴草一样,没点味道。我爷爷拿白纸裹着烟叶卷好一根烟递给张教干说,人没得吃的,动物野兽也是没得吃的,坡上的飞禽走兽越来越少了,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张教干被烟呛着了,咳着说,一冰呢,一冰还在养路段上啊?

他不在养路段上还能在哪?我爷爷愤愤地骂着说,当个老师多好,雨水淋不着,太阳晒不着,多体面啊,偏是干不了。你看人家李家学,书没他教得好,人也没有他长得排场,可人家却好好地当着老师,还转正了,吃了商品粮呢。

当教师也不见得有多出息。张教干唾出一口痰说,我没帮上忙,觉得很对不起你的,其实,我这个教育专干一点权力也没有。

我爷爷瞅着对面山上摇摆的树林说,也不怪人家告他,那是他自己不争气,活该。到养路段好好去吃吃苦,不然,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呢。

养路段的活重,哪里塌方了就上哪里,哪里路毁了就上哪里,平日里还要在路边垒土方、修水渠、铲杂草,就像养娃子一样,路上的事情都得操心,操不完的心。张教干拔着从鼻孔里挺出来的鼻毛说。

你对养路段的事情还这么熟悉,我爷爷看着张教干手指间卷曲的鼻毛说,一冰这娃心重,回家从不给我说养路段的事,我就是问了,他也懒得说,后来我索性也懒得问。

我早先干过几年养路工。张教干拔着鼻孔里的鼻毛说,比起种地,养路工的活算是好活了,得亏一冰当了养路工啊,不然世上就没有我家月娥了。

我爷爷被张教干这句话搞得没头没脑的,他问,你这话啥意思,我咋听不懂?

你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张教干盯着手上卷着身子的鼻毛说,你家一冰做了那么大的事情,你真不知道?

他犯事了?我爷爷紧张地问,我啥都不晓得,他很少回家,回了家也不给我说路上的事。

这娃呀,张教干看着我爷爷满脸的茫然说,我家月娥想嫁给你家一冰,你听懂了吗?

我爷爷委实被吓得不轻,连连摆着手说,胡闹哩,胡闹哩,不敢,不敢。

张教干给我爷爷发了一根纸烟说,你不愿意?你不愿意我家月娥给你做儿媳妇?

不是不是,我爷爷连连摆着手说,我们小门小户的高攀不起啊!你是乡上的干部,我们家是农民,门不当户不对的。

你这个老顽固还封建得很。张教干索性站起身说,不是我非要把女子嫁给你,而是你家一冰救了我家月娥,我家月娥一定要嫁给一冰。

我爷爷被张教干这句绕来绕去的话绕糊涂了:一冰救了你家月娥,还有这事?这到底是咋回事吗?

张教干在我家门前的空场上走来走去,他看着猪圈里那一头饿得哼哼唧唧的白毛猪,看着像山包一样累积的三个麦秸垛,看着房檐下悬挂的金黄色的苞谷棒及廊檐上那进进出出忙碌不堪的蜜蜂,目光忙碌了一阵,最后便落在我爷爷枯瘦的脸上。

张教干,请你讲清楚啊,我咋越听越糊涂了?我爷爷躲闪着张教干凌厉的目光,他的声音都颤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不当教干了,就把我的话不当话了?张教干怨愤的目光罩在我爷爷的脸上,你不明白去问你家娃好了,不要问我,我还一肚子的苦水没地方倒呢。

我爷爷不知道张教干已经不是教干了,他可是当了十多年的教干啊,以至于我爷爷想了很久都想不起张教干真正的名字,难怪人家张教干批评,人家当领导的批评得对啊。

张教干离开我家的第七天,我叔叔带着张月娥回家了。我爷爷看张月娥长得真是教干的翻版,圆墩墩的身子,圆墩墩的脸,圆墩墩的屁股像磨盘。你为啥非要嫁给我娃啊?我爷爷差点要问个究竟,但他硬是闭上了多虑的嘴,他还很理性地喝止了我奶奶的疑惑。在我爷爷奶奶轮番盘问下,我叔才极不情愿地说了事情的大概。倒是张月娥畅快,她像讲故事一样,重述了我叔抢救她的每一个细节,似乎她落进水里,专门就是等着我叔叔来救她呢。

那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日子。当我叔叔开始回忆自己的青春时,他总是对那段林业员生涯充满了无限眷恋。

偷树被我们柳镇人视为最能发财的捷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空中的,偷树的就出动了。碗口粗的松树十几分钟就放倒了,不几天,一座山就光秃秃的。

那满山坡的树桩像一个个被人砍了脑袋的孩子,我听到它们整日整夜地哭。叔叔望着赤裸的山坡说。

我叔叔大部分时间就住在山坳那个草棚里。每日天麻麻亮,他就带着大黄在山林里巡视。有回巡逻到松树尖,大黄的腿架在一个柴火垛上淅淅沥沥地尿起来,尿着尿着,就哗啦啦爬出一条灰色的长蛇。大黄汪地惊叫一声,接着窜出了一只兔子和猪獾,大黄这才稳住惊慌的身子,冲那垛藏着许多秘密的柴草狂吠。叔叔掀开厚厚的荆棘和枯枝,码得整整齐齐的松树露出来。一道滑溜溜的沟槽通向了村庄。这办法好啊。叔叔把柴火和荆棘原样盖好,顺着滑溜溜的沟槽端直就走到了一户人家的屋后。他从屋后绕出来,手里握着一截嫩苞谷秆,咔嚓咔嚓地嚼着。

他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前抽烟,便喊了一声,家学。

你咋跑到我家屋后了?李家学惊得手里的烟差点脱落,他望着裤腿上沾满了苍耳的查一冰说,你跑后山干啥,那里又不是你看管的林地。

我们护林员哪里都可以去。我叔叔摘着粘在头发上的苍耳说,你家离后山好近,上坡弄树太方便了。

我弄树干啥?李家学故意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说,我一个公办教师从来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

那就好。当老师就要为人师表。我叔吐了一口苞谷秆渣说,你现在是公办教师了,国家给你发着工资,你自然不用上山弄树。

这时从路上走过来一个人说,时间长了不见,查护林员还变化挺大的,你要是喜欢吃苞谷秆,就到我家牛圈里来吃,我刚砍回一大捆青苞谷秆,准备给几个牲畜改善生活呢。你要是来晚了,就只剩下牛粪和渣滓了。

叔叔冲那个人吐了一口苞谷秆渣滓说,你每天和牛一起吃苞谷秆啊,你家里要是没得吃的了,我地里的苞谷秆你随便吃。

你地里还有苞谷秆吗?你地里连草都不长,你羞先人哩。那人冲叔叔唾了一口唾沫说,你羞我们查家的先人哩,当个护林员就了不起了,给你一个针你就当棒槌了,给你一个芝麻你就当西瓜了。啥护林员啊,都是我当腻的。

这人也姓查,曾当过六年的护林员,也算老资格的林业工作者了。他曾月夜翻越几架山梁,伙同他的弟弟,砍光了我叔看护的一个山头。与木材贩子价格没达成一致,他便给路上的检查站报信,检查站将木材贩子一拖拉机木头没收了,还罚了重款。木材贩也向林业站举报他,站上带人到他家检查,结果发现他二层阁楼上藏了五十多棵干松木,阁楼的架子上吊着十几条野猪腿,还挂着几张香獐皮。他家屋后的树林里,竟还掩藏了五十多棵没有刮皮的松树。这可惊坏了林业站的人,这家伙可真是吃林业饭的。拖拉机跑了三次,才将他的赃物勉强拉完。也许人家和林业站的张站长关系硬,没怎么处理,便回了家,只不过不干护林员罢了。

老子值了,那人抽着当时少见的带嘴的大雁塔香烟说,老子当了这么多年的护林员,该吃的吃了,该拿的拿了,该做的好事也做了,谁敢说老子不好?他这般自我表扬的时候,我们柳镇的人频频点头,在他们的内心里,树木是集体的,是村上的,砍了就砍了,你砍我砍,有啥本质区别吗?我们柳镇的男女老少,谁没有上坡砍树的经历呢,谁没有拿树卖过钱呢?娃们的学费、油盐及日常的开销,还不都是来自老祖宗留下了那一棵棵树啊。老查是好人呢,他发现你偷树了,你给他也捎带着砍一棵,背到他家屋后就可。或者,你给他塞上一盒烟几块钱,他都可以给你放行的。要不,给他家锄一天草,挖一天地,或者给几个鸡蛋,做了好吃的了,给他家端上一大碗就行了。他有一个小本本,某某日,某某时,你在某某地砍树,数量、价值,都给你记得清清楚楚。你若是给他还了账,他就给你打一个对号,意味着你和他之间的账销了。如果他给你打了一个红叉,说明你们的账还没清,他会上门催要的。如果你赖账或是不承认,那你再也不要上坡偷树了,他会像猎狗一样把你盯死。你说,你划得来吗?我们柳镇人大都受过他的恩惠,大家说,人家老查人好着呢,脑子清,不像查一冰,当个狗屁护林员没几天,就谁也不认了,狗眼翻天了。

其实,我们柳镇人的价值观是颠倒的。我们柳镇人认为谁给他了利益,谁跟他就是亲,谁就是好人。与老查相比,我叔纯粹是个恶人,这为他以后出事埋下了险恶的暗桩。

按辈分他还给我叫二爸呢。老查对李家学说。哦,你还是他二爸啊,我咋没听见他叫过你二爸?李家学阴阳怪气地说。老查踢飞了一颗石子说,他哪里有一点晚辈的样子啊?一天到晚蹲在山上,要是护林员都像他这个干法,估计早就没人当了。他把媳妇放家里,人整天在坡上,呵呵,他都能放心呢。李家学给老查发了一支烟,掩饰不住地笑起来。老查面对着我叔说道,我咋听说你趁小母牛吃草的时候掀人家的尾巴呢,要是小母牛生了一个不人不牛的怪物,那给你到底是叫爸啊还是叫畜生啊?

查护林员这话可恶毒了,我叔捡起一疙瘩干牛粪砸过去说,我念你好歹是长辈,就不和你计较了,你要再这样乱说,我就举报你,看是你占便宜还是我占便宜。

查护林员被牛粪砸中了,他边跑边说,你小子狠,有你小子好果子吃的。

我叔又朝他的背影扔了几块石头,查护林员嘴里骂着,在大黄的狂叫声里,跑得更快了。

当天下午,李家学屋后的树被装上大卡车,整整装了一卡车。

我们挤在广播下,听着广播站播诵叔叔的事迹,听着听着,觉得叔叔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像一只大鸟飞上了高空。

有啥好听的?都走开。听着广播,我爷爷的脸色越来越灰了,他应该高兴才是,但他没有。他唾了一口痰,狠狠地瞪了瞪我叔叔,便吆喝着大黄和他上坡去。

我叔当护林员的第二年,我家养的猪在快近年关的时候死了。往常我奶奶在猪圈边嘴里一吆喝,猪就按捺不住,脑袋咚咚地撞着门。但这回我奶奶吆喝大半天了,门一点响动都没有,安静极了。我奶奶生气了,还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不把自己当猪了。我奶奶便进了猪圈,她朝猪窝里一看,大白歪着头,脖子里流出的血染红了它身下的麦草。

开过年,我奶奶将五头牛放到对面的坡上,她坐在门口剥苞谷棒。剥一会苞谷棒,她看看对面坡上的牛。有时候看见那几头牛走散了,她就喊,大姑子,不要再往坡顶上上了,那上面危险,有葫芦蜂。有时候她也喊,小虎子,不要往崖边去,那里危险,崖有十几米高呢。她给每头牛都取了名字,小虎子或者大姑子听了她的吆喝,都会早早地回到安全的地方。它们吃饱了肚子,就窝在那片草坡静静地晒太阳。等我奶奶吆喝了,它们方起身,路过村中央的小河时,它们会将嘴插入水里,痛痛快快地喝个够。这个时候,你看它们的肚子啊,就像挂着两个水桶,咕咚咕咚地晃。那天我奶奶剥了一斗苞谷,看看太阳,该做饭了。她做饭的时候,还看了看卧着晒太阳的牛。她喊道,小虎子她大姑,你们先好好歇歇,晒晒太阳,我喊叫了你们再回来。她听到大姑子长长地应了一声,那声音在村庄久久地回响。我奶奶做好了饭,准备喊大姑子小虎子回家时,突然发现对面坡上不见了它们的身影。

我们全家人出动了去找。月亮升起来了还没找到。那个晚上奶奶一直坐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山坡,看着山坡上摇曳的树影。后半夜下起了雨,雨水像是从空中泼下来似的。奶奶念叨着说,大姑子啊,你把娃们带好啊,找不到路了不要紧,就在山后面的崖底下睡觉吧,千万不要乱跑。爷爷也安慰奶奶说,大姑子记得那面坡上的每一个疙疙瘩瘩,兴许它带着那几头牛在崖底下睡觉呢。我奶奶抓着我爷爷的手,身子瑟瑟地抖。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山崖下发现了四头牛的尸体,大姑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条腿断了。小虎子鼻子被人割了一个口子,舌头不见了,尾巴被人齐根斩断。其他两头小牛的身上都是洞,像是被土枪的飞弹击中。

这些牛都是你害死的。爷爷对叔叔说。

我会找到凶手的。叔叔愤愤地说,拿畜生出气,自己还不如畜生。叔叔手里提着一个酒瓶子,他一边喝一边在路上骂着说,我迟早要找到这个凶手的,我要叫它给我家的猪牛鸡偿命。

人们听着就像没听见一样,倒是大黄跟在他身后,偶尔给他壮壮威,冷不丁狂叫几声。

那个姓查的护林员高兴得不得了。据说他找了几个人去他家喝酒,几个人喝得不知东西南北了,他便哼着小调去厕所。喝酒人醒来,不见了老查,还以为他躲回屋睡觉去了,便一个个摇晃着身子回了家。早上老查的儿子上茅厕,才发现他爸爸的脑袋浮在污秽的水面上,脸上爬满了苍蝇和一群长尾巴的蛆虫。

我叔叔还去丧事上帮忙。不管咋样,我们都是同行,我叔有些伤感地说。

那几个晚上一起喝酒的人都来了,他们想不到喝了一次酒,老查会跳进粪池里。即使自杀,也不能瓜得跳茅坑啊,那里多脏啊!蛆都钻进嘴里了。他们边烧纸边对那个紧闭嘴唇愤怒地看着他们的人说。

这几个人叔叔都认得。他们是我们村上最精怪的偷树贼,他们会剥光柞树的皮,成捆成捆地卖给树贩子。他们手狠,不管树是否成材,他们都会将它砍倒。柴火也能卖,只要能变钱。叔叔已盯他们很久了,但每次都让他们逃脱。

叔叔走到他们跟前说,你们害死了老查,你们还有脸来烧纸?

老查比你强,那几个人说,老查每次都能放我们一条生路,不像你,都是乡亲,却把我们一个个赶尽杀绝。靠山吃山,我们不卖树,咋生活啊?林业站的人也没有你狠,老查死了,这么多人来看他。你要是死了,我们会出钱请村上人来祝贺的。

你们还有脸说靠山吃山?小树还没有长成材,你们就狠心地砍掉,那就像一个小孩子,你们能忍心?大家伙要都是像你们那样砍,我们的山上不出几年,会被你们砍光的。一座座绿山变成秃子,光秃秃的,到时候滑坡泥石流各种自然灾害都来了,你们及你们的子孙后代还能在这里生活?

看把你说得高尚的。那几个人对着老查的遗像磕着头说,你一个临时工还操的心多得很,这是你操的心吗?你不尿一泡尿照照你是谁?

叔叔还欲理论时,那几个人爬起来喝酒去了。

我爷爷对我叔说,你才干了几天公家的事,就把全村的人都得罪了。你才只是一个临时工,你要真的是国家干部,老百姓估计都没活路了。人家张教干你见过吧,工作了一辈子,下乡老百姓抢着往家里拉,这样的干部老百姓打心里欢迎的。你这样做事,就把事情做绝了。你在养路段嫌段长不公平,你当大家的出头鸟;你到了林业站,也当出头鸟,跟啄木鸟一样,惹得附近的老百姓都骂你恨你,连带着咱们家的猪牛羊鸡跟着遭殃,你就没有想过为啥?

叔叔对爷爷也如村上的人这般指责很是惊诧,他辩解说,要是任由这些人乱砍滥伐,不出几年,咱们这绿油油的山坡会变得跟秃子的脑袋一样光秃秃的,说不定泥石流啊滑坡啊等各种灾害都来了,到时候我看咱们村里的人在哪里住。

那是你操的心吗?爷爷生气了,朝蹲在身边的大黄踢了一脚说,这满山满坡的树,老树不砍,能长出新树吗?这树这山,在这里不晓得多少年了,能砍得光吗?你操的心太多了吧。

叔叔抱着大黄,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

一年后,在一场暴雨的袭击下,柳镇那面光秃秃的山坡滑下来,坡下几户人家突然消失了。

我在峦庄上初中那一年,叔叔被评为洛城林业先进工作者,会上奖励他一个搪瓷缸子和一个硬壳笔记本。我很喜欢那个印着暗花的本子,曾想着让叔叔送我。但叔叔却突然变得无比吝啬。他在镇上的代销店里给我买了一个比他的奖品还要好的笔记本,他在第一页上写着:赠英武侄儿,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我知道他这是抄的李白的诗句,心中也不觉得惊异,便将本子放在家里的抽屉里。

叔叔得到奖励的第二个月,张乡长点名把叔叔抽调到计生办,搞起计划生育宣传工作了。张乡长就是原来的张教干,这个人在几个乡转来转去,最后又转回来,当了我们柳镇的乡长。

我们乡上的计划生育工作在整个洛城很落后,县上领导都提出批评了。张乡长把我叔叫到他的办公室说,这一块也容易出成绩,你不可能一直钻山沟,在坡上过野人生活。

叔叔一直对他这个岳父有芥蒂,他的理想是当老师,穿着干干净净的,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写板书授课,那是多么惬意啊。但就因为几封诬告的匿名信,他这个老师当不成了。你这个负责调查处理的教育专干就没有一点公平正义吗?那个李家学课讲得怎么样,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他成了公办教师吃商品粮,我现如今还是农民身份,这公平吗?虽说偶然间救了月蛾,不期然成了张乡长的女婿,但我叔叔并不想和他有过多工作上的联系。

我当护林员挺好的。叔叔骄傲地说,我负责看管的那几座山,树木长得多好啊!谁也不敢到我看护的坡上偷,你看与我挨着的那几面坡,树被砍得成了啥了。

我晓得。张乡长抽着纸烟说,你一直待在树林子里,也待不出啥出息。凭你干护林员的劲头,来搞计划生育宣传工作,一定能做出更大的成绩。

我叔叔便和其他几个从各村抽调来的年轻人住在一座废弃的戏楼里,每天早早动身,前往各村督促检查。

我叔叔对这份工作极上心,天天早出晚归,发誓要把计划生育政策宣传到各个角落。但他也因此越发不受村人待见。我爷爷劝我叔叔不要干这个了,我叔叔不肯,他们吵了一架,我叔叔气冲冲离开了家。

叔叔在柳镇街道靠近河边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他将月娥安顿在那里后,便很少再回我爷爷分给他的那间黑屋子。自此,他渐渐脱离了我爷爷的视线,最终像蜗牛一样爬上了惨淡的仕途。关于他是如何当上副乡长的,有各种版本,但最权威的版本应该来自我叔叔的自述。

张乡长调到区上任副区长那一年,我叔也不想再参与计划生育宣传工作了。他小心翼翼地向主管的王乡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因为他的身份还是临时工啊。如果说有所凭借,也就是这些所谓的证书和资历了。他说因为他在家还有自留地,农忙季节,还得回家操持农田,干了这么多年,他是应该退到后方去了。

你这样的干部还是应该冲到一线去的,把你留在后方有点大材小用。王乡长整了整蓝色中山装的衣领,将那风纪扣扣得紧紧的,用严肃的目光打量着我叔叔。

我再冲锋到前线会出事的。我叔故意抖了抖有点瘸的腿,看着王乡长鼻梁上那一副黑框眼镜。

咋会出事呢?即使出事了也是烈士,怕啥呢?王乡长不仅没有答应我叔的请求,还要求我叔跟着第二工作组去啃桃坪那块硬骨头。

我不去。我叔叔盯着王乡长黑框眼镜后骨碌碌旋转的眼珠说。

不去就回家歇着,乡政府不养闲人。王乡长发出了威胁。

你说让我回家?叔叔盯着王乡长的黑框眼镜问。

当然了,想来干的人多的是,谁还像你那样和政府讨价还价,和组织讨价还价。王乡长轻蔑地说。

你要是让我回家了,你这个乡长怕是当到头了。叔叔冰冷的目光罩着王乡长冰冷的脸。

你该不是忘了你儿媳妇的二胎是咋生的吧?你从医院开了假证明,证明你孙女是智障,然后你就弄了二胎准生证,光明正大地生,但生了个女儿你心不甘,第三个终于生出了男娃,养在你华县的亲戚家。你说说,你这个主管计划生育的领导都是这样的作风,还怎样抓全乡的计划生育工作呢?我看你这个乡长是当到头了。叔叔说完,冷笑几声,一脚踢飞了几个石子。

你血口喷人,我不怕。王乡长的身子哆嗦着,嘴唇哆嗦着,像突然遭遇了冬天的严寒,手指颤抖着,一支烟好半天都放不到嘴上。

我把证据交给组织,让组织看看谁在欺骗组织和老百姓。叔叔扬了扬随身携带的笔记本。

哎呀,兄弟,王乡长突然换了一副嘴脸,他给那副不自然的嘴脸上堆积了一些假惺惺的笑容,好兄弟,老哥和你开玩笑呢,你咋就当真了?我能舍得让你回去种地吗?你是人才啊,难得的人才,我一直把你当亲兄弟呢,不然,每次的先进个人能都推荐你吗?开个玩笑都开不起,跟小娃一样么。王乡长亲自给我叔发了一支烟,搂着我叔的肩膀说,安排你在政府办吧,活轻松,每天也不用下乡,谣言就不要传了,我们都是有觉悟的人。

你知道就好。叔叔嘴上叼着烟,王乡长殷勤地给他点了火,我叔往他脸上喷了一口烟说,你每天戴个大黑框眼睛不难受吗,你又不是近视眼。

我这是石头镜子,戴上后眼睛舒服,也有煞气。王乡长夸耀地摘下镜子让我叔瞧。

我眼睛这几天钻了虫子,难受死了,你这镜子我戴几天吧。叔叔从王乡长手里抢过眼镜就架上了自己的鼻梁。

王乡长看着我叔叔身子一抖一抖地走进了厕所,他在原地待了很久很久。

黄村的副乡长空缺十个月后,查一冰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获得了组织的任命。

我曾经问过叔叔一个难堪的问题,那时候他已经调到洛城教育局任副局长了。

你一个临时工为啥能当上副乡长呢?

叔叔慵懒的身子塞满了躺椅,随着躺椅的摇晃,他的身子像一团肉滚动着。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感觉那烟雾似乎融化了他身子,你咋知道我一直是临时工,临时工能当乡长吗?

你当护林员、养路工都是临时工。到了乡政府那么多年,好像也是临时工。阳光爬进了客厅,金色的光柱似一个旋转的隧道,无数细微的灰尘在光柱里喧腾。叔叔的脸陷在阳光的晒烤里,半是光明,半是黑暗。一瞬间,我似乎不认得他了。

你不可能知道,咱们家里的人都不知道,我转个身份还要闹得沸沸扬扬吗?你考上大学改变了身份,我通过在基层摸爬滚打转变了身份。不改变身份,一直披着农民的皮,能当上号令一方的干部吗?叔叔揉着脸上松弛的肌肉,抿了一口红酒说,大夫说喝红酒可以软化血管,但我不喜欢喝红酒,感觉这一千多的红酒还没有你爷做的苞谷酒好喝。

你是不是学历也提升了,本科还是硕士啊?我看着他左手娴熟地摇晃着高脚玻璃杯,杯里暗红色的液体发着沙哑的声响。

没有学历能行吗?叔叔喝了一口红酒,拿餐巾纸擦着嘴唇说,我现在的学历比你高,研究生,我要是没有学历能一步步提拔吗?

我转干那一年就认识到学历的重要性。那时候,乡政府分来的学生,最低也是中专学历,我们许多长期临时工,几乎没有学历。一到清退人员,我们这些人必然是清退对象。我那个时候就发誓一定要拿到高学历。你学历低,你的能力再强,人家也不一定服你。你学历高,你的能力再强一些,人家就会说这个干部既有经验,又有学识和理论,水平不简单。这就是现实的逻辑。

剿灭盘踞南山那群野猪是我叔叔任副乡长时留给黄村人最深刻的记忆。据乡政府大事记记载,那群野猪常趁着夜黑,溜到挨近山根的庄稼地里,吃几根苞谷棒子,拱几窝子洋芋。村人见它们吃得节俭,很懂珍惜的样子,便也罢了,觉得它们也不易,它们也要活啊。谁知野猪并不承领人们的宽容,它们吃饱喝足了,便要搞些破坏。

第二年夏天,那群野猪忽然成了精。满山坡栽种的天麻茯苓被它们拱出来,它们咔嚓咔嚓地吃着这可以卖钱的中药材,偶尔还得意地号叫着。洋芋也是它们的所爱,刨出来了,吃也没个吃相,地里到处都是被它们吃了几口就扔掉的残品。好家伙。它们像一个个大碾子,从一排排苞谷上压过去。也许它们根本不是来吃的,而是来戏耍的。人们哭哭啼啼地闹到乡政府。他们骂野猪,骂惹恼了野猪的人。骂完了野猪,骂乡政府,似乎野猪是乡政府派来的。

我叔叔当场给他们打了包票。他好说歹说,从小吃店里买了馒头,给每个哭诉的人端来一碗白开水。他们吃了喝了,听着我叔叔的承诺,才一个个抹着眼泪水回了家。

我叔叔去了乡政府后沟那块金灿灿的梯田。往日里,他最爱去田边。哇,随着风势,那一大片油菜花或者玉米就像一水库的水在晃动着,金灿灿的。可惜这金灿灿的景象,硬是被那群野蛮的兽类给提前收割了。这些家伙的胆子太大了,一点也不给乡政府面子,这让我叔叔这个副乡长的脸往哪里搁呢?区上领导县上领导来视察检查工作,拿啥子给人家看呢?叔叔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他似乎看到一群野猪嘴上叼着苞谷背上扛着麦子,正呼哧呼哧上山顶呢。

天空飘着毛毛雨,叔叔就带着几个人上了坡。大黄的鼻子贴着地,荆棘丛生的小道上偶尔可见野猪清晰的脚印。渐渐就接近了山顶,大黄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叔叔觉得野猪快要出现了。他安排三个人分别守在野猪必经的三个路口,自己则跟着大黄继续往山顶攀。躲在树丛后的野猪猛然扑了过来,尖锐的獠牙闪着凛冽的寒光。趁大黄躲闪的瞬间,我叔叔朝野猪放了一枪。野猪大吼着钻进了幽深的灌木。野猪不慌不忙地往前走着,它不时回头看看跟着他身后的人或者狗。它终于走不动了,身子靠着一棵树,张大了嘴。大黄扑上去咬住了它脖子,那被子弹击伤的脖子汩汩地喷着血。野猪任大黄咬着自己,歇息了一会儿,便咬住了大黄的腿。叔叔拿枪托狠砸野猪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野猪不动了,但它嘴巴依然狠狠地咬着大黄的腿。

我叔叔背着断了一条腿的大黄,从山顶往下拉着野猪的尸体。天黑透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路边房屋里一簇摇曳的灯火。

从黄村到莽岭有二十多里,而且要翻几架山啊。我叔叔那个晚上就发烧了,一直烧到了四十多度。那家人天亮把他送到了镇医院,他在镇医院又高烧了两天。断了一条腿的大黄,一直守在他床边。那头野猪的肉分给了周围的村民。我叔叔病好后又带着瘸腿大黄上了山。他在西山坳发现了那窝野猪。大大小小几十头啊。那头母猪的身下还有几头吃奶的崽子。无怪乎那头年老的野猪带着一身的伤,翻了几架山,引开了要灭掉自己家的猎狗和猎人。我叔叔看着那些猪崽,突然对那头死去的野猪生起了深深的敬意。他坐在野猪窝旁,默默地抽了一支烟。他不知道拿这些野猪怎么办。杀了,还是放了?他终是没了法子。那头做母亲的野猪似乎看出了叔叔的心思,它叫了几声,带着十几头野猪爬上了山岭。直到我叔叔离开黄村,那群野猪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因了这次打猎,我叔叔被一直盯着他的王乡长告到了派出所。警察来的那天,他刚从地里查看灾情回来。警察在他的床底下搜出了五发子弹,那支半自动步枪也成了他的罪证,他被警察带上了车。

爷爷去看守所,叔叔隔了铁窗,微笑着看着他日趋苍老的父亲。

我叫你不要玩枪,你不信,这回信了吧。爷爷抓着冰冷的铁栏杆说。

我不后悔。叔叔说,我打野猪是为老百姓除害,组织应该奖励我,举报我的人瞎眼了。

我爷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末了,说,那你就好好在里面待着吧,你也该受受教育了。

叔叔的目光绕过铁栏杆,看着我爷爷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着,白花花的脑袋咚地撞在了门柱子上,似乎不觉得疼,身子趔趔趄趄的,渐渐隐到了门外。

叔叔将父亲给他的烟揉碎了,将烟丝扔进嘴里嚼着,几滴泪水哀伤地挂在他乱糟糟的胡子上。

快去找你爸,说我被人栽赃陷害了。叔叔对前来给他送衣物的婶子说。

叔叔再回到柳镇的时候,大黄已经死了一个多星期。那天烦闷的大黄上了坡,它走到那片苞谷地边,一个铁夹子夹住了它脖子。它试探着动了动,夹子夹得它喘不过气。它跟主人见识过这种铁夹子。这种夹子上经常夹着放松了警惕的兔子松鼠黄鼠狼。叔叔最看不起下夹子的人。他也三番五次地从夹子上救过那些小动物。大黄无助地喊了一声,便躺在草丛里。它看见我叔叔朝它走来,它咧开没牙的嘴笑了,泪水长久地挂在眼角。

我爷爷把大黄抱回来埋在门口的苹果树下。

叔叔在坟边哭了很久。

他给大黄立了一块水泥碑,上面刻着,义犬大黄之墓。

闲置了一年多的查一冰终被组织起用,当上了洛城教育局局长。说来也是他的运气好。他的前任因贪污受贿五十万被抓,判了有期徒刑六年。这个被抓局长的前任,受贿贪污八十万,判了八年。再往前追溯,还有个局长贪污受贿一百多万,逃亡国外,至今还在被通缉。而三个重点学校的校长也不甘人后,纷纷刷新受贿贪污的新高,将从家长手里收来的择校费,毫无廉耻地装进了自己的腰包。组织上在考察教育局局长人选时分外慎重。但一些被考察者宁愿不提拔,也不愿来教育局当领导。据说在教育系统存在着一个以告状为主体的组织,这个组织里有教师、退休官员、人大代表、律师,他们善于给领导同志搜集罪证,然后精准投放,这也是教育系统纷纷出事的原因。仇恨谁,就让谁到教育局当局长。这个邪乎的传说在洛城政界曾一度流传。

我叔叔偏不信这个邪。组织上和他谈话,他答应得倒是痛快,经过若干程序,他就正式到任了。其时,他的岳丈、那个从前的张教干,已升任洛城副市长了。

在第二年的任上,叔叔大病住了一个月的医院。他的病竟然是在当副乡长时落下的。追捕那头野猪,一晚上翻越了十几架山,野猪最终毙命,而他的肺也在那持续四十度的高烧中毁坏了。自此,肺气肿和肺纤维化就伴随着他一路狂奔。

听闻他在洛城盖了四层楼,我爷爷专程去找他了。我爷爷第一次来,问了好多人,才找到我叔叔的家。他咚咚砸了半天防盗门,电动门才哗啦啦地升起来,我叔叔的脑袋从门下伸出来,见是我爷爷,大惊,你咋来了?

我爷爷背着手进了客厅说,大白天人在屋子里锁上门干啥?

我叔叔说,来找的人太多了,不锁门不行。

客厅沙发上竟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站起来说,查局长,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儿子的事情就多拜托你了。我叔叔说你先回吧,这种事情还是要上会的。那人刚要走,我爷爷说,你不是李家学老师吗?听说你调到峡河当老师了?那人的脊背已经伸不直了,他佝偻着腰说,我调到峡河都五六年了,原先一直在咱们柳镇,我和查局长早先还是同事呢,都在上马石小学当过老师,也是有缘分,查局长现在是我们的局长了。我爷爷依稀还记得当年的事。他说,当年就转了你一个公办,一冰还叫人告了,连个民办都没当成。李家学一阵猛咳,他拍打着胸说,查局长是我们洛城有史以来最好的局长,我们洛城教育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发展好时机。我爷爷还欲说时,我叔叔挥挥手说,你先回去吧,有消息了我让人通知你。李家学千恩万谢地走了。我爷爷说,谈工作不到单位谈,咋跑到家里来谈了?叔叔呼哧呼哧地喘着说,你不晓得,办公室就不安宁,你刚坐进去,门口找你的人就排着一个长队,人来得没完没了的,烦死人了。

我爷爷的目光看着客厅里那台几乎占据着一面墙的电视机说,你一个小局长就有这么忙,那市长书记估计忙得连撒尿的时间都没有。

书记市长自然比我忙多了,叔叔递给我爷爷一根中华烟说,这个烟好,你抽吧,一根要三块多钱呢。我爷爷接过来扔到茶几上说,这哪里是我们老农民抽的烟啊?一根烟三块,一条烟六百,你一个月抽几条?叔叔没有理解我爷爷的意思,说,先前一个月也就抽五六条,现在抽得少了,肺不好,不敢多抽。

我爷爷看着沿客厅蜿蜒而上的楼梯说,你现在还喝酒不?叔叔回答道,先前在乡镇工作,哪一天不喝啊。只要下乡,没有不喝的,啥酒都喝过。现在身体不好,不敢喝了,喝也只喝五粮液茅台。

我爷爷摸着栏杆上雕刻的花纹说,五粮液茅台酒好喝吗?

叔叔脸上现出了丰富的表情,当然好喝了,他说,一瓶一千多呢。

我爷爷身子靠着上二楼的扶梯说,你现在一个月挣几多钱?

叔叔以为我爷爷是问他要钱的,便道,也就两三千块钱,根本不够花,两个娃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城里的花销又大,不像农村,啥东西离了钱都不行。

那你每个月抽五六条烟的钱从哪里来?我爷爷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你这点工资,在城里盖这么高的楼,你们一家四个人,盖这么大的房子干啥?你晓得柳镇人现在咋说你吗?说你现在黑得很,手黑心黑,办大小的事情都收钱都要拿好处,没有好处不办事,不管是你老乡还是拐弯抹角的亲戚。柳镇人把你的楼房说得神乎其神。查一冰,我问你,凭你的工资,你能盖起这么漂亮的楼房吗?

都是贷的款,我外面欠了一屁股的账。我叔叔喘着气说,外面人冤枉我,你是我爸,你也不相信吗?柳镇人见过啥子世面,我这楼房放在洛城算个啥子嘛?这一片领导干部盖的楼房多了,比我气派的多得是,你们没见过,就以为我的好。我的算个啥?我都是在银行贷的款,谁嚼舌头,谁给我去还银行贷款啊。我来洛城前几年,到处租房子,像一只狗样,没个固定住所,咋没有人说把他的房子让我们家人住呢?叔叔愤愤地说着,大口地抽着烟,大声地咳着。

我爷爷将手里的拐杖咚咚地敲打着亮闪闪的地板说,我是来提醒你的,我听到的太多了,不好听的我都说不出口。反正你心中要有数。我每次提醒你,你都不听,以为我害你呢。我看电视上经常有贪官被逮了、被抓了,被判了刑抄了家。你要注意,不要被人当做典型。我给你说过不要玩枪,你不信,结果咋样呢?

我不怕。叔叔咳着说,我做事心中有尺寸,不会犯那些低级错误。你不要听我们柳镇人胡传谣言。别人说我的时候,你要给我辟谣,不要听那些烂心的人胡说。有的人,你一件事没有给他办,就把他得罪了,给你捕风捉影地到处胡说。我给咱们柳镇人办的事情还少吗?把乡镇中学几十个教师调到了洛城,从山沟野洼进洛城容易吗?我给咱们那里修了十几座桥,打了十几眼水井,给十几所学校维修了校舍,我这不是给乡亲们做的好事吗?

这是你当局长应该做的。你不要把应该做的当作你个人的功德,当作你给柳镇人的恩赐。我爷爷又拿拐杖咚咚地磕着地板说。

你咋和那些人的嘴脸一样的?我把项目资金可以给别的乡镇啊,为啥一定要多给柳镇呢?你以为从农村从乡镇调一个教师进城容易吗?太不容易了。你算算,全洛城有多少农村老师想调到城里?我的前任,前任的前任,调一个收五万,这还要有够硬的关系介绍,不然,你拿再多的钱也没人给你办。叔叔手上的烟颤抖着,他嘴里大口大口地喷着烟,眼睛几乎冒着火。

他们不是进了监狱吗?我爷爷说,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爷爷就要走了。

叔叔说,我派司机开车送你回去。

我又不是局长,咋能坐你的小车?我爷爷起身便走到了门口。

叔叔说,坐小车毕竟方便些,你不要老是说话带刺的,我是你儿子,不是你孙子。他将一个塑料袋子递给我爷爷说,你把这个拿上。啥东西?我爷爷盯着鼓囊囊的袋子问。两条烟两瓶酒,你拿回去喝,家里来人了,可以给人发发烟。我毕竟在城里做事了,给人发个好烟,你脸上也有光。我叔叔说。

我爷爷这次意外地收了。

我叔叔锁了门,正要去上班的时候,在门口又碰见了坐着三轮车返回来的爷爷。

没车了吗?叔叔疑惑地问。

我爷爷将我叔叔拉进屋,关上门,将塑料袋子里的东西哗啦啦倒在茶几上。除了两条中华烟两瓶五粮液外,还有一个文件袋,里面装了一摞新崭崭的人民币。

叔叔的脸色变了,他尴尬地说,哪来的钱呢?我刚才检查了,没有钱啊。

那可能是你顺手拿错了。我爷爷手里的拐杖将茶几上的烟酒和那一摞红艳艳的人民币呼啦啦扫到地上说,查一冰,我给你最后再说一遍,我可不想临死前再到监牢里去看你。

十一

叔叔第二次住进省城医院重症监护室的时候,医生说他的肺已严重纤维化了,几乎没得治了。

他脸上带着氧气罩,因为缺氧,身体浮肿得厉害。他抓着我的手,似乎生怕我突然离去。

我怕是活不过今年冬天,过不上今年的年了。他摘了氧气罩,大口地喘着。

我握着他面包一样发胖的手,安慰他说,冬天过去就好了,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还能治不好你的肺吗?

他摇摇头,我看到他的眼睛闭上了,几颗泪珠绝望地从眼里渗出来,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喷涌着沿着他的脸狂乱地奔。我抽纸巾擦着他无助的泪,手用劲握住他肿胀的手掌说,会好的,坚强些,相信现代医学,会有办法的。

他竭力平静了一会儿,睁开眼说,十年前那次打野猪发高烧,把我的肺烧坏了,从此我的肺就没有好过,每年都要住几个月的医院。北京上海广州西安那些有名的医院我都去过,就是看不好一个肺,就这还整天吹医学如何发达如何发达,这不是骗人的吗?有钱都看不好,没钱还不是直接等死啊。

不过,我也没有不放心的事情。他轻轻捶着胸口说,两个娃都安排了,都是公务员,老大已经提成副科了,老二在税局当办公室主任,两个娃比我的起点高多了。那会儿你爷爷勉强供我认得几个字,他就觉得自己不得了了,从小就看不惯我,骂我咒我。我当了副乡长,他撵到单位教训我。我当了局长,他到家里教训我。我在看守所那会儿,他到所里骂我,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他亲生的。我给他啥东西他都不要,他说怕我犯错误,你说可笑不,我会犯啥子错误啊?我每天学习,每年培训,党纪国法,我哪一项哪一条不知道啊?最可气的是他临死了还给你爸说不要通知我,说他没有我这个儿子。你说说,你爷爷是个啥人,世上有这么狠这么硬这么毒的爸?我回去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睁着,睁得圆溜溜的,好怕人啊。我合了几次,都合不拢他的眼皮。那一年,我每个晚上都梦到他,梦到他不是骂我就是打我,吓得我几乎得了抑郁症。最后请了懂方术的查医生,他在你爷坟头钉了四根桃木橛,把你爷的灵魂封在土里面,他才再也无法进到梦里吓我了。

爷爷那么一个爱四处奔走的人,竟将他封在泥土里,他是多么孤独寂寞啊!他苦哀哀地给我托了几次梦,我就回柳庄拔了钉在他坟头的四根桃木橛。这事叔叔一直不知道。我拿棉签蘸着水润着他干裂的嘴唇说,你是我爷爷几个娃里头最有出息的,也是咱们柳镇出来的最大的官,他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咋会咒你害你呢?

不说了。叔叔呆滞的目光望着苍白的天花板说,我这一生还是不亏的。咱农民出身,没任何背景,走到这一步,我有时候想想都觉得神奇,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的。这就行了嘛。还要咋的啊?

我赞扬他说,你留给他们的够多了,不像我爸,供我上个中专都要借债呢。

叔叔抽回自己的手,擦了擦泪汪汪的眼睛说,大夫讲,现在的肺移植手术很发达,只要能找到合适的肺源,就可以换肺,越快越好,不然,那个坏了的肺会影响身体其他脏器的功能。

我说,那估计得很多钱吧?

叔叔嘴角浮上一丝笑说,钱不是问题,肺源才是问题。

沉默了一会儿,我幽幽地说,看新闻报道,洛城最近又抓了几个人,体育局和林业局的局长都被抓了。

叔叔叹了一口气说,有人专门告状啊,现在的人险恶得很。

当天晚上他就安排我婶子带着两个娃回洛城了。临走前,他给我婶子一一交代,我觉得内容过于敏感,就自觉离开了病房。

想整我,门都没有。我叔叔说。

那天早上我在医院交费窗口意外地碰见了李家学的儿子李小刚。

我爸得了食管癌,怕是没治了。李小刚说,交了这两万块,我们就再也没钱交了。做手术、化疗,后面不知道还要花多少钱。关键是不管你花了多少钱,根本治不好。

我将身上仅有的五百块钱掏给他说,你尽最大努力给他看,钱不够了可以借啊。

李小刚接过我的钱,擦着眼泪没有说话。

我把李老师的情况给叔叔讲了。叔叔的眼圈红了,他声音哽咽着给洛城教育局的办公室主任打电话,让尽快筹一笔钱打到李老师的卡上。

李家学这个人是个教书的料,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他在山村卧了大半辈子。他的儿子李小刚师范毕业,也想当老师呢。我叔叔喘息着说。

两天后五万块钱打到了李老师的卡上。李老师到病房握着我叔叔的手,泪水簌簌地流。

叔叔戴着面罩,吸着氧,苍白如雪的脸上竟泛了潮红。

李家学说,我出院后一定要好好教书,不辜负你的希望。

我叔叔捏了捏他枯瘦的手。

李家学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叔叔说,你知道当年那个告我黑状让我当不成民办教师的人是谁吗?

我揉着他肿胀的胳膊说,不知道,时间太长了。

是李家学,他刚才亲口给我讲的。我叔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当年他送给张教干一辆新凤凰自行车,张教干就把我弄掉换成了他。也幸亏我没有当成民办教师,不然,哪有我查一冰的今天呢。

我说,他是良心发现了吗?

叔叔说,人永远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也许你能躲过别人的惩罚,但你永远躲不过自己内心的惩罚。

他这话说得太深奥,我一时理解不了。

他说,几个侄儿中间,叔最喜欢你了,叔是看着你长大的,就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说,医生跟我讲了,要抓紧换肺,只要重新换一个肺就好了。现在的医学很发达,大脑都能换,换一个肺根本不是问题。

我当时还没有想到其他问题,我说,如果能换,你就换一个好了,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换肺应该不成问题。

叔叔的手用力地抓住我的手,就像溺水的人在拼命抓住一根木棍。医生说了,我叔叔喘着气道,其他人的肺容易产生排异,成功性很小,但亲属成功性最大。

我仍是没有想到他会让我给他提供一个肺。我说,那就叫小强和小花给你供肺啊,他们跟你关系最近了。

小强和小花是叔叔的儿女,他们给他爸爸换一个肺自是理所当然的事。想不到,叔叔坚决地说,他们不行,他们的身体都很弱,从小一直得病,他们的肺质量不好,换到我身上也用不成。

那咋办?我也异常焦急。

你能给我换一个吗?他的手像钳子一样钳住了我,似乎稍一松懈,我会突然化为乌有。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提这要求。我的肺给了他,我不是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人吗?我还没有结婚,我还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我还像一只狗到处游荡,少一只肺,我能应付这繁重的生活吗?

你不要害怕,叔叔安慰我说,我咨询过医生了,医生说,人其实有一个肺就可以了,一点也不影响生活质量。叔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一直对你最好了,你就救救叔叔吧。

我像是做了丢人的事情不敢抬头看叔叔的眼睛。我觉得那眼睛里射出的光几乎要将我融化。

你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憋死吗?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和亲情吗?你就没有一点知恩图报的思想吗?叔叔薅住我的手,他的指甲深深陷进我的皮肉,他的目光敲打着我低垂的头颅。

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还得跟我爸商量商量。我害怕,我做不了主。我抽回手,几乎是哭着说。

你放心,叔叔深深喘了一口气说,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我会给你钱,给的比其他的人要多得多。

十二

那几日我害怕再去医院。叔叔也没再联系我。也许他找到新的肺源了。我心中甚是忐忑。但我也常常自责,我没啥能耐,就这么一次帮助他的机会,为啥不帮他呢?他有着多么强烈的求生欲望啊,他还有许多宏大的理想没有实现呢。他是官员,他活着的价值也许比我这类人活着的价值更大。他曾说,要给乡村每所学校都配上电脑,尤其是柳镇,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要建设高标准的校舍,配备高素质的教师,让学生吃上放心早餐。他设想招聘一批师范院校毕业的学生去乡村当老师,把那些只有初中文化的代课教师全部清退。他的设想太多了,都事关我们柳镇乃至洛城未来教育发展的大计。如此而言,拯救他,就是拯救我们柳镇乃至洛城的未来啊。这般,我给他奉献一个肺又有啥不应该的呢?再者,他还给我钱啊,两全其美之事。有了二三十万,我可以自主创业。抓紧啊,小心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我决定明天就去医院,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他,不让他再担惊受怕了。我不必给我爸爸报告,他肯定愿意。而且我自己的东西,我应该有自主权。

但第二天早上我叔叔就从医院的十楼飞走了。

据目击者称,叔叔在空中飞翔的姿势很美,像一只展开大翅的鸟,他好像还吹过口哨,忽而是猫头鹰的叫声,忽而是狗叫,忽而是野猪的号叫,极怪异的。我婶后来讲,你叔也是解脱了,原本是等着你的肺的,那天纪委找他谈话,他情绪波动很大,后来他接到你爸电话,拉拉杂杂说了十几分钟,心绪才缓缓平复,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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