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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辈就这样走

2023-09-01周云和

四川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办公室同学学校

□文/周云和

1

近段时间,马文岩眼前老是晃动着一个瘦黑狗一样的身影;别看他只有十四五岁,乳臭未干,自认为还算一个阅人无数、脑壳灵光的人,竟也败北在他手里。想起这事,马文岩就像吃了泡酸菜一样摇摇头,苦苦一笑,接着是一声叹息。

马文岩不敢有丝毫淡忘,那天他正在厨房里切白肉,想几下弄来吃了眠一眠,确保精神饱满地做好下午县长办公会记录,一个电话不识时务地打进来了。他一双手油腻腻的不方便接听,想肉切好后洗了手拨回去。手机不答应,以一副不接不罢休的倔强劲头,响了一遍响二遍,二遍响过响三遍。房子燃了?马文岩无奈地放下菜刀,拉下墙壁上挂着的那一块淡绿色毛巾,揩着手上的油抱怨道。

老表忙吗?我是孟天强。

晓得你是“孟翻墙”,我正在切菜,啥子事?请讲。

你是不是给苟县长打一个电话,请他帮一个忙,把你表侄转到山泉中学去读书?

马文岩猛然怔住,我一个县政府办公室文秘股长,一般工作人员;苟县长是县领导,又不是我姑爷姐夫,可以随便支使;再说过年回老家时,知道孟小松考进了长水一中,突然要转到山泉中学,他不客气地回敬道,你霉得痛啊,市重点中学往县中学转。

孟天强说,孟小松在学校给班主任何老师关系处得不好,何老师不管啥子事都盯着他,给他过不去,他很反感,不想在那里读了,想转校。山泉中学我不熟悉,麻烦老表你帮一个忙。

马文岩一听,眉毛一皱,阅历告诉他,师生关系紧张,十有八九问题出在学生身上。他不好说穿,忙着做饭,便敷衍道,我问问再说。

孟天强立即往马文岩脸上抹粉,老表出面,肯定一棒棒一口垆缸,麻烦了。

2

马文岩和孟天强是姨孃老表,山泉县天柱湾人,一起读过小学初中。马文岩读书用功,考起了大学,毕业又考取了县里公务员。孟天强厌烦读书,喊他做点家庭作业,白天拖到晚上。父亲睁眼瞎,掉胳膊断腿地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当然比父辈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到强。他把希望押在孟天强身上,守在桌子边,见孟天强戳两笔又放下,不是搔痒剪指甲,就是喝水上厕所,到处都睡得清风雅静的了,他还在那里懒眉懒样地慢慢磨。第二天要做活路啊,又冷,熬不住,唬一声站起来,撂下狠话,不做完不准去睡。砰一声把睡屋的门拉拢闩上。

农村土墙房子,隔开屋与屋的那堵墙,筑来顶着房梁的,称为峰尖墙;筑来四方一样高的,称为平墙。平墙与房顶有一个“△”形空间。父亲睡了,心思还放在孟天强身上,心想过一哈儿还是喊他去睡了,该死的鸡儿脚朝天,实在做不完有啥子办法呢?大不了给自己一样在农村挖蜞蚂脑壳,还不是要过一辈子,只是辛苦点而已。起身开门一看,灯亮着,不要说人,鬼花花儿都没得。就一道独门,他遁土去了?抬头一看,他家平墙上那个“△”赫然在目,立刻明白,孟天强翻墙跑了;去睡屋一看,早睡得呼儿嗨哟的了。父亲到马文岩家里拜年,羡慕马文岩读书成绩好,说起孟天强的事,一桌人笑得前仰后翻。马文岩见了孟天强,从此便喊他“孟翻墙”。

孟天强初中还差一期便辍了学,提前实现了父亲所说“在农村挖蜞蚂脑壳”的夙愿。

又一代人,走在烙印着父辈深深脚印的乡间那条古道上:两边长满了铁线草、丝毛草、马鞭子一类野草,中间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不过时代不同了,孟天强可以挣脱乡间羁绊,见农村蜞蚂脑壳挖不出一个名堂,就跑去山泉城做生意,七十二行,哪行挣钱做哪行,结果哪行也没挣到钱。马文岩到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后,孟天强经常去给他添麻烦,不是找给这个领导打招呼,就是找向那个部门拿项目,不帮就来办公室,一天半天地坐在那把布艺沙发上,死乞白赖地等着候着,鼻血都给他缠出来;还到处扯旗放炮,我老表在县政府工作。马文岩很碍难,不帮,又是亲戚;帮吧,能力有限不说,还多多少少给自己带来负面影响,真有点像古戏曲说的那样,让下官为难啊。

马文岩赶材料七点过才回家。老婆打牌去了,搁在桌子上的饭冷菜凉,他热来吃了,洗好碗筷,有点疲倦,坐下沙发,懒心无肠地拿遥控器打开电视,孟天强托办的事,毛毛虫一样爬进心头。山泉中学他并不熟悉,突然想到两个月前,学校有一个姓朱的副校长,给县政府送来一个扩建球场的征地报告,曾打过电话询问领导审批情况。他摸出手机,找到那个电话号码拨过去,语气谦和地问,贵校转学需要一些啥子条件?

朱副校长说得易如反掌,简单,只要学校愿意接收,一切就OK了。

马文岩喜从心生,正要说出拜托的事,朱副校长话锋一转,一瓢冷水泼过来,问题往往就卡在不愿意接收上。道理很简单,除特殊情况,转学来的一般都是问题学生,要么成绩差,要么调皮捣蛋不好管。成绩差了会扯低班级成绩,影响老师绩效考核。调皮捣蛋的学生更让老师头痛。我们作为领导,要安排一个学生到班上去,先要征求班主任意见,班主任同意才行,不同意还不能强行硬安。最近有一个县领导打招呼,要转一个亲戚的娃儿来都没转成。班主任要叫县领导写保证,县领导咋个会写呢?好,你不写,我不接;我一个教书匠,怕你啥子呢?硬是顶着没接。怎么,你有人要转学?

马文岩慌忙搪塞道,顺便问问。

CCTV1美国新冠疫情泛滥成灾,CCTV2我国GDP快速增长形势喜人,CCTV3主持人在问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女孩台上女嘉宾哪一个最漂亮,CCTV4军事专家在纵论南海问题,CCTV5是CBA篮球联赛。马文岩把画面停留在CCTV5上,边看电视边给孟天强打电话,把朱副校长的话给孟天强说一遍。从数九寒冬,到春暖花开,才传来孟天强近乎绝望的声音,那咋个办呢?你晓得的,我就是没读得有好多书,才在生意场上混不走。庄稼荒了荒一季,人荒了就是一代。老表,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

马文岩皱着眉头说,孟翻墙啊孟翻墙,你在逼牯牛下儿,我想得起啥子办法嘛,你最好直接找班主任沟通。

孟天强说,我找过了,班主任就是硬邦邦的一句话,你转起走。

马文岩冷了冷道,班主任叫啥子名字,电话多少?我来沟通。

孟天强说,麻烦老表了。

马文岩从沙发上站起身,从热水器里接半杯水喝了一小口,给那个姓何的班主任老师打去电话,主动报了姓名单位,所找何事。何老师声音甜美,但说出的事让马文岩吃惊,孟小松主要是违背学校规定,贪玩手机游戏成瘾,无药可救。不容马文岩置喙,炒黄豆一样噼噼啪啪说开去,似乎满腹冤屈终于找到倾诉对象。

我在班上宣布,按学校要求,星期天到校,上晚自习前,必须把手机交给我统一保管,周末放学再领回去。

孟小松也乖乖地交了,下晚自习灭灯就寝后,他仍然躲在被窝里叽叽叽打游戏。哪来的手机?寝室里的同学听见了,心头不安逸,不是孟小松影响到他们休息,是孟小松一个人抱着手机吃独食,不像隔壁寝室,有一个同学也私藏了手机,但他设定闹钟,拿出来一间寝室的同学轮流一个人耍一个钟头,时间到了便拿给另一个同学耍。有同学向我举报孟小松,上午放学,我留下他问,你晚上耍手机?他脖子一梗,说,手机都交给你了,哪里得来耍呢?我说,有同学反映。他显得很委屈,他们纯粹是诬告。我没有真凭实据,心中存疑,也许同学之间有矛盾,便说,但愿你说的是真话。你不要记在心里,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当天晚上,孟小松在被窝里耍得正欢,被值日老师抓了现场,没收了他的手机,叫他找我拿。第二天,孟小松才来给我认错,说他有两部手机,交的那一部,是花了一百多元钱,在街边地摊上买的烂货。我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叫他晚自习在班上作了公开检讨,周末放学还是把手机还给了他。

可他不思悔改,得寸进尺。何老师的话语浸透激愤。

我把班上同学们的手机,统一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锁着。那天,孟小松上午放学去交数学作业,看见我的钥匙丢在办公桌上忘了拿走,他拿起钥匙打开抽屉找出他的手机,想中午躲在一个角落里过游戏瘾。拿出手机后转念一想,干脆去街上配一把钥匙,几时想耍了几时来拿。平时我们老师办公室的门少有锁,他想耍过后悄悄还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他没吃午饭,去街上偷配了钥匙,回到学校,白天到处是眼睛,他躲进行政大楼厕所隔断里,耍到下午上课预备铃响。

晚上,孟小松把手机拿回寝室,把被条拉来蒙着脑壳耍,邻床同学发现了,很羡慕,喊孟小松“招待”他耍一会儿。孟小松正在过关斩将,说等一哈儿嘛。一等就是一个通宵。第二天,全寝室的同学都不安逸他。他怕同学来我这里检举,给同学们承诺,保证晚上大家都有手机耍。跟他关系要好的刘国林问,咋个有?他说,你别管嘛;要耍的,晚自习下了,在教室旁边桂花树下等我。下了晚自习,寝室里几个同学先后来到约定地点,孟小松手一挥,走!领头走前面,进我的办公室,打开装手机的抽屉说,各人拿各人的,早晨六点半统一交给我,我拿回办公室锁好,晚上要耍我们再来拿。

又是咋个戳穿的呢?第二天上课,我发现有几个同学打瞌睡,黑板擦擦在讲台上磕了磕,提醒他们振作精神。几个脑壳懒绵绵地勉强抬了抬,过了几分钟又耷下去了。刚好课间操,我点名把几个上课睡觉的同学喊进办公室,一看,全部是一间寝室的。奇怪,我说,你们昨天晚上集体当强盗去了?他们你睃我一眼,我睃你一眼,刘国林捂着嘴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脸色一沉道,还好笑!我叫孟小松先说说,为啥子上课打瞌睡?孟小松很淡定,瞟了一眼同学们说,肚子痛,一晚上都没睡好觉。我嗯了一声,目光放在秦朝阳脸上,你说说,你也肚子痛?秦朝阳望着脚尖,小声道,孟小松肚子痛,扳去扳来的,影响到我们睡不着。我扫了他们一眼说,孟小松影响到你们都睡不着觉?他们哑起不开腔,我很生气,说,看来昨天晚上孟小松病得不轻,一间寝室的人,咋个没有一个站出来想办法送他去医院?同学之间情谊就这样淡漠?

堡垒最后被我攻破。上课铃响了,我说,反正你们上课都要打瞌睡,不用去上了,伸手拿过一沓作业本批改起来。十多分钟后,班委秦朝阳坚持不住,坦白耍手机去了。我从作业本上抬起头来盯着他问,哪来的手机?同学们的眼睛都望向孟小松,你一句我一句说出了当时情况。我一听肺都差一点气炸了,指着孟小松说,你不用上课了,回家把父母请到学校来。

3

何老师再一次叫孟小松回家把父母请到学校来,是孟小松越走越远,竟然铤而走险,翻窗入室偷手机,偷!

哪里有那样贪玩手机游戏的嘛。俗话说,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孟小松是再五再六再七再八了,并且性质越来越恶劣。马文岩从电话中听得出,何老师满是无奈与恨铁不成钢的悲愤。

元月八日晚上十点半发生的那一件事,她对孟小松彻底失望了。

班上有一个同学,下晚自习不久突然肚子痛,家里用手机给他转来钱,叫他去医院看急诊,学生捂着肚子到教师宿舍来找何老师拿手机。何老师已经上床了,重新穿戴好跟学生一路去办公室,打开抽屉,翻遍了也找不到那个学生的手机。数总数,差三个。何老师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摸出一千元钱来,叫学生先去医院看病。

自从孟小松偷配老师办公室钥匙拿手机的事发生后,学校加强了管理,办公室晚上都上了锁,同时安装了摄像头。何老师找到学校监控室,调看监控视频,发现黑黢黢的夜色中,一个瘦高个子,领着一个稍矮、一个微胖的人,贼头贼脑地来到教师办公室门口。瘦高个子伸手推了推门,向两个人摊了一下手,表示打不开。光线晦暗,看不清楚脸上表情。瘦高个子朝前走了两三步,抬头望望墙上窗口,伸手试了试,够不着。他向另外两个人招招手,两个人跟过去,一个抱着他一条腿,用力往上托。瘦高个子费劲地抓住窗台,成功地爬上窗口,推开窗子翻进办公室。几分钟后,瘦高个子从窗口露出头来,两个人迎上去,把他从窗口上接下来。他从衣包里摸出巴掌大的长方形东西,一人给了一个,然后从办公室门前消失了。何老师熟悉这三个身影,孟小松、刘国林、王天冬。不用说是孟小松带的头。何老师心里火苗一蹿,要去寝室找他们,路上接到爱人电话,说儿子不睡觉,到处找她。她站住脚看时间,快一点了,才改变主意明天再说。

马文岩油然联想起孟小松的父亲翻墙睡觉的事来,莫非有遗传?

早自习,何老师欲擒故纵,在班上说,昨天晚上,我办公室抽屉里丢失了三部手机,请知情的同学给我联系。如果是我们班上同学所为,主动给我说清楚,按校规校纪处理;否则,报学校保卫处按偷盗处理。

何老师在说的时候,眼睛望着全班同学,眼角余光则紧紧拴住孟小松。

孟小松在埋头抠指甲,看不到脸上表情,似听非听的样子。何老师揣测孟小松内心在翻江倒海,会主动找她认错。她布置好早自习,回办公室去了,以为孟小松等三个同学会去办公室找她认错。结果风平浪静,三个同学下了早自习,去食堂吃饭去了,没有谁去找她,包括课间操。

何老师反而稳不住阵脚,放学叫孟小松三个同学去她办公室,问他们与手机被盗有没有关系?刘国林、王天冬斜着眼睛瞄孟小松,孟小松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有如在高山顶上看风景。何老师点着孟小松问,你说说,是不是你干的?孟小松说,不是。何老师心里蹿出火苗,说,我昨天晚上看过监控了,你带着刘国林、王天冬去偷的,还不承认!孟小松毫不口软,你不要诬赖好人,手机掉没掉,你打开抽屉数一数,不就一清二楚了?

何老师心火熊熊,拿起钥匙,打开抽屉,从抽屉里捧出手机,一双一双地数,动作幅度很大。数完,傻眼了,一个不少。怪了,昨天晚上数了两遍都差三个,现在咋个会一个不少呢?再数一遍,对的,仍然一个不少!她眼睛剜着孟小松问,你昨天晚上翻窗子进办公室去做啥子?孟小松不好否定,我帮你检查一下手机锁好没有。何老师突然大笑起来,哟,想不到你这样关心老师,关心手机安全,我应该好好地感谢你,在班上公开表扬你才对是不是?

何老师深感蹊跷,这到底是咋个一回事呢?她给孟小松三人留下尾巴,你们下去好好想一想,翻窗子究竟是啥子意思?想好了来告诉我。

三人走后,何老师看了一眼墙上那个蓝边石英钟,快中午一点了。爱人不在家里吃饭,儿子在上幼儿园,她去学校门口吃了一碗酸辣水粉,又去学校监控室查看监控,通过快进的方式,查看到凌晨六时五分,孟小松领着刘国林和王天冬,披着淡淡曙色,鬼鬼祟祟地来到她的办公室窗下,重复了一遍晚上进出窗口的动作。她瞬间明白,孟小松把手机偷去耍了后,放回办公室抽屉里了,他才有强硬的底气、生硬的态度,对待她的审问。

我都快变成福尔摩斯了。何老师说,要是我简单省事,交学校处理,不用说,开除,记入学籍档案,想转学,哪个学校敢接收?毕竟是我的学生,给年级组长汇报,作劝其转学处理。

马文岩听得浑身乍寒乍冷,孟小松这小子,真不像话!他尽量把语气变得委婉地说,感谢何老师多次原谅孟小松,更感谢何老师和年级组长给孟小松留了一条后路。马文岩鼓了鼓勇气,何老师,你为孟小松的学习操碎了心,不打搅已经打搅你了,真诚希望你宽宏大量,再给孟小松一次学习机会,我愿意参与进来,配合他的父母一道管理好他,督促他痛改前非,搞好学习,不辜负你的希望好吗?

何老师说,不是给不给机会的问题,孟小松痴迷手机游戏这事,我个别教育他,叫他写保证,在班上公开检讨,多次请家长到学校来交换意见共同教育,该用的教育手段全用上了,对他不起丝毫作用,反而变本加厉,我认输,缴械投降。不说了。果断挂断电话。

马文岩脸上如同被人泼了一碗辣椒水,火熛熛的。他惴惴地想,我要是老师,遇到这样的学生,恐怕早就几耳光扇他出校门了。

4

广东队一个黑不溜秋的球员上篮,球不管不顾地往篮圈里钻,新疆队一个高个子球员伸手一拨,篮球斜线飞出。

我能把何老师的“篮球”拨开吗?马文岩思绪翩跹;给何老师打电话时间过长,口有一些干,他喝了一口水,一屁股塌进沙发,头枯萎在靠背上意念翻腾,要何老师放孟小松一马,三个字,不得行。忙是帮不上了,可孟天强那一句地荒荒一季、人荒荒一代的话,又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心,不禁生长出责无旁贷的侠肝义胆。

找谁帮忙呢?长水市不熟,山泉县稍微熟一点,可鞭长莫及。上溯三代捋捋马孟两家的社会关系,除了他,全在农村挖蜞蚂脑壳,既无钱又无势。吉兆?新疆队那个帅气的球员飞身扣篮,把球扣进了篮筐,还吊着篮圈秋千一样荡了荡。马文岩眼前闪过一道光,找任科长试试。他是长水市中区政府办文秘科长,去年一起参加市政府办公室文秘人员培训,住一间寝室,很谈得来,彼此留了电话,加了微信,一直在互动。他直起身子,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给任科长打去电话。任科长爽快接招,并且很快给他回话,找了长水一中张副校长,答应协调年级组长和班主任,再给孟小松一次学习机会,但必须有一位管理得住孩子的家长,到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

难如登天的事,反掌般轻松搞定。马文岩心潮拍岸,给任科长下跪的心情都有了,连声道谢,问任科长,看怎样给张副校长表示一下?任科长说,他耿直正派,最讨厌这种拉拉扯扯的事。马文岩给现在好干部下的定义,是不主动伸手向人索要钱财,别人给他钱他给别人把事办好。居然还有另类,感叹说张副校长是难找的好人。事后才知道,张副校长是任科长的姐夫。

新疆队那个勇猛的球员投进一个三分球,赢得一片掌声。马文岩望了一眼,给孟天强打去电话,准备先卖一个关子,便说孟翻墙,我是脚法手法都挽尽了,石狮子的屁股没门儿。继而用抱怨的语气说,你还说孟小松对老师很反感,意思责任在老师那里,你晓得孟小松在学校的表现不?

晓得,就是爱耍手机。

仅仅是爱耍手机?不晓得偷配老师办公室钥匙拿手机?不晓得跟你小时候一样翻墙,爬进老师办公室偷手机?

晓得。

既然晓得,你咋个还要那样怪老师呢,是不是在护短?

我没有护短。我晓得孟小松耍手机成瘾,发现一个收缴一个;我都给他收缴六个了,装在一个塑料口袋里,现在都还放在我的车上。

你好多钱给他买啊?

我从来没给他买过。是他抠生活费,还有逢年过节老辈子给他的钱买的。

学校不止一次找过你,你就没想办法把他管紧点?

我和他的妈都在管,又怕管紧狠了出事。像大舅子的娃儿,也是爱耍手机,大舅子性格火暴,动不动就摔手机打人,娃儿逆反心重,越管越野,书不读,跑出去半年多了。舅子那个镇,有一个女娃子,耍手机入迷,家长给她收了,她跳楼威胁,后来硬是跳了楼。幸好三楼不高,雨篷挡了一下,只摔断一条腿和两根肋巴骨。

马文岩哑了嘴,是啊,把孩子管紧了也不行,如何掌握好度确实考手艺。他没再卖关子,把找任科长的事告诉了孟天强。

孟天强听了,激动话不成句,老——老表,太感——感谢你喽。我晓得,只——只要你一出——出马,没有搞——搞不定的事。我——我明天来城头,请你喝——喝酒。

事情还没有办好,酒冷着以后再喝。你两口子哪个去陪读呢?

他妈管不住,只有我去。

可以。你先不要把刚才我告诉你再给一次读书机会的事告诉孟小松。你给他说,想读书,唯一的办法,只有你亲自去找表叔帮忙,看他愿不愿搭手。我要好好折磨他一下,让他晓得锅儿是铁铸的。

孟天强又是一连串感谢的话,说,我马上就喊孟小松打电话给你。

天气阴冷,僵手僵脚,马文岩想去烫个澡,刚动念头,孟小松便打来电话。他站起身,在客厅里走着接听。孟小松的声音像蚊子。马文岩问他,你是女的,还是没有吃饭?孟小松声音勉强大了点,说,表叔,我想读书,你帮我一个忙嘛。

马文岩有意瓦解孟小松的意志,说你的情况我晓得了,读书有啥子意思哟,现在很多大学生研究生,读了一肚皮书,还不是在城头跑外卖、送快递。你没见过报纸上说北大的学生杀猪卖吗?我有一个朋友,办公司要招一个资料管理员,月薪一千多元,广告打出去,两百多人来应聘,大学生都几十个;他家头装修房子,两百多元一天找小工还找不到。所以,你还不如早一点在农村学挖蜞蚂脑壳,未来粮食肯定成大问题,你当一个种粮大户,说不一定会发大财。

孟小松弱弱地说,不,我还是要读书。

怪不得很冷,窗子没关拢。马文岩打了一个冷噤,想熬猪板油一样多熬孟小松几锅铲的,也就长话短说,一手拿手机,一手送玻璃窗道,问题不是你想读就读得到的哒嘛。你表叔一无权二无钱,咋个帮呢?我想不通,说说你是咋个迷上手机游戏的?

家长和老师一天到晚只晓得喊我们学习,做作业;做作业,学习,枯燥无味,一点乐趣都没得。手机游戏新鲜刺激,爱上了就丢不脱,就没有心思读书做作业了。

马文岩半天无语。现在的教育,学生成天死读书、读死书,机械被动地接受知识,根本没有半点兴趣可言。像女儿,初高中阶段,天天晚上作业做到十一二点,最迟做到凌晨两点过。每天睡觉时间,一般只有五六个钟头。早晨喊起床上学喊不醒,必须强行把她拉起来,帮她穿好衣裳裤子,守着早餐吃了送到学校去,走在路上都在打瞌睡,但又有啥子办法呢?

我理解你的心情,关键是游戏打不出前途和未来哒嘛。马文岩说。

表叔,你说的我都晓得,就是见了手机就管不住自己。

马文岩沉吟着说,你把手机当成鳄鱼、老虎的嘴巴,摸着它就要咬手噻。现在只有这样,你好好地写一个检讨,深刻认识你贪玩手机成瘾的危害,提出切实可行的改正措施,明天专程给我送来,我把脸抹来揣进包包头,帮你找班主任求情,看她原不原谅你。记住,不能喊你老汉拿车来送你,必须你自己赶车到城里来找我。

接过电话十点过了,马文岩手僵得生疼,脚已冻麻了,关了电视找衣裳裤子洗澡。

第二天上午,孟小松送来检讨。人瘦瘦的,除了鞋是白的,一身穿得像黑狗子。马文岩一看检讨,大吃一惊,字之怪,歪脖子斜腿的只有大半页两百来字,几处病句错别字,高中生啊!马文岩把沉迷手机的危害、身边的现实例子,到检讨如何写、文中哪一些是病句和错别字,费神费舌地给他讲了差不多两个钟头。周末老婆外出活动去了,他带孟小松去家附近一家苍蝇馆子吃了饭,叫他拿回去修改好明天送来。

真的无语了,写了四次,送了四天,翻去覆来就那几句话,我错了,我不该耍手机,我一定改正。马文岩苦笑道,看到你小子不憨不痴,精精灵灵的,给你说了那么多,随便捡几句来写,都是一份像模像样的检讨。你拿打游戏的精神来搞学习,我保证你考清华北大。见再折磨也折磨不出一个啥子名堂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何况新学期已开学十多天了,耽搁一天书,拉下一天账,成绩又差,很难追上,便对孟小松说,你回家去听消息,我腆着脸皮,拿你的检讨去找学校领导和班主任求情,再给你一次学习机会。要是学校买账,你一定要迷途知返,发愤学习,给你妈老汉争一口气,也不要让表叔丢脸。要是不买账,你就只有喊你老汉,早一点给你准备一把锄头,挖蜞蚂脑壳了。

孟小松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郑重地点了点头。

5

马文岩这个表叔当得很称职,孟小松去读书的路上,都又打电话反复叮嘱再三告诫,谎称他给学校写了保证,学校才勉强同意给这一次学习机会,你千万千万要好好珍惜,再出不得针尖小的一点过错,弄得表叔脸上无光。一个月后,我要到学校来看你的表现。

那天傍晚,马文岩下班被几个朋友拉去喝酒,散伙后走路回家,踩着路灯下小叶榕和水梨子树斑驳的光影,想到一周多了,孟天强腔不开气不出,没有一个电话说说情况。孟天强经常这样,帮他办事,办好了不给你谈结果。一个四十好几的大男人,陪太子攻书,买菜煮饭做家庭卫生,其余时间咋个打发呢?孟小松又情况如何?便给孟天强打去电话。

孟天强说,重操旧业,做起了老本行。

马文岩不解,啥子老本行哟?

帮人掏耳朵啊。

挣得起菜钱不?

还可以,运气好点,一天可以挣个两三百元。

马文岩一愣,一天能挣这样多?比自己工资还高,怪不得人家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唯一能自我安慰的是,坐办公室受人尊敬,每月七八号几个薪金自然打在卡上,还是要比他日晒雨淋、走街串巷赚吆喝,挣得有一分才有一分有脸面。这样想着,心理平衡了,便问,孟小松这几天表现如何?

孟天强迟疑了几秒钟说,这两天表现还是可以。

马文岩很敏感,反问道,这两天可以,意思两天前就不可以?

孟天强道,我都不好意思给你老表说,又发现他耍手机,还给他干了一架。

马文岩蓬勃昂扬的心情,被一股凛冽的寒风扫荡,咋个一回事?

咋个?孟天强说,我租了一室一厅,两爷子同睡一张床。上上前天晚上,他下晚自习回来,我给他打了洗脚水,经佑着他把脚洗了上床睡觉。洗过脚,他进卧室把铺盖抱出来要睡沙发,说我晚上要打鼾,影响他睡觉。我有时候是要打鼾声,就说,那你睡床铺,我睡沙发。他执意要睡沙发。我还心想这娃儿懂事了,晓得爱怜老汉了,没有坚持,把垫的毛毯抱出来,铺在沙发上,把厚点的那一床铺盖抱给他盖,叫他注意点,不要整感冒了,然后关了客厅的灯,进卧室睡觉。他有点蹬铺盖,我有意留了门缝,好注意他晚间铺盖掉下去了,捡起来给他盖在身上。

他脸朝沙发,侧身睡了。我在门缝头看了一哈儿,有点冷;忙了一天,也有点疲倦,想睡了。喉咙不舒服,咳了一声嗽,有一点痰,去客厅找餐巾纸,见他动了一下身子,一个蓝荧荧的光亮一闪,往沙发底下一看。我问他,你在耍手机?他坐起来,双手放在铺盖上面,望着我说,哪个耍手机哟?我问他,那你刚才在做啥子呢?他若无其事,睡觉。我冒火了,老子看见你耍还不承认。说着,我扯起铺盖,往他头上蒙去,伸手往沙发下面一摸,是手机,捡起来揣进裤包里,进卧室砰一声关了门。刚躺下,他来敲门,要我把手机还给他。我装不晓得,说手机,怕脚机哟。你娃儿啷乖的,都到这份田地了,咋个还会耍手机呢?他说,我给同学借的。我很生气,衣裳一披,去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跷起脚,你给老子说清楚,到底咋个一回事?

再三追问,他才说出实情,他十元一周,给同学租来用的。我差一点把肚皮气爆,说,老子真想揍你几皮坨。你想,找你表叔帮忙,费尽心神,好容易得到这样一次读书机会,你不好好珍惜,还要想方设法继续耍手机,你是要存心气死老子。我说着举起手机要砸。他扑过去抓住我手膀子抢。我鬼火冒,大着嗓子吼了一声,滚!他见抢不过去,温顺下来,说你把手机拿给我,我明天还给同学,保证再不耍了。我说不行,你喊你的同学来找我。他只穿了背心短裤,穿着单薄,冷得他直打抖抖。我担心他感冒,说,睡觉,明天再说。

马文岩听到这里,耳门子嗡嗡嗡地响了起来,不知是耳鸣的毛病复发,还是被孟小松不争气的行为激愤。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咋个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啊!

孟天强说,怕他放学在路上逗留耍手机,我买了一个跟踪器,缝在他书包上那个小猴子里面。过了两天,小猴子不见了,可能他发觉后扯来摔了。那天晚上他说睡沙发,我还想花点钱安一个监控器,看他究竟咋个睡的,想不到当天晚上就现出原形。

寒风呼呼,马文岩身冷心更冷,唰一声拉上敞开的羽绒服拉链说,你要对他实行强制性严管,这一次能读到书,过程我就不想多说了。要是再耍手机被老师发现,我真的不好意思再找学校求情了。你给孟小松说,今天星期四,星期六给我打一个电话来,我再教育教育他,为啥子旧习不改、旧病复发?

等不到星期六了。星期五下午五点过,马文岩正在处理一个简报,接到孟天强电话。内容么,孟小松经过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殚精竭虑坚忍不拔不屈不挠地顽强努力拼搏,成功地获得了转学机会,用不着麻烦他去学校看孟小松表现了。

孟天强告诉马文岩,孟小松听到何老师给他宣布这个处理意见时,咚一声给何老师跪下去。何老师上课去了,他在办公室跪着等。马文岩冷笑道,叫花子吃馊稀饭,讨得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马文岩臆测,那个时刻,孟小松一定穷途末路,孤注一掷,但绝对不是想悬崖勒马、痛改前非。下课铃声响了,一串脚步声从远处朝办公室响来,孟小松以为何老师下课回办公室了,一下挺直跪久了变得麻木弯曲的腰。一听不对,何老师穿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是可啦可响的,这声音是吧嗒吧嗒响的。果真不是何老师,是年级组长都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朝他的办公桌走去。孟小松身子往前一窜,咚一声跪在都老师面前。都老师吓了一跳,回过头看,一个瘦瘦的学生跪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忙问,你哪个班的?孟小松说,我是高一九级三班的孟小松。都老师说,哦,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孟小松嗦,不是何老师要求你转学吗?你一个亲戚来找学校,请求再给你一次读书机会,相信你能改正,咋个又耍手机呢?孟小松声音悲怆地说,我没有控制住自己,求你帮我给何老师求一个情,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都老师说,你上次写的检讨,何老师复印了一份给我,你写得有“坚决改正,绝不重犯”的话吧?具体你还是找何老师。

孟小松又跪回去等何老师,直到放学,何老师才回到办公室。孟小松说,何老师,我错了,我保证再不耍手机了,再耍你就把我的手宰了。何老师往一个提袋里装着书和几个本子,说,宰手犯法。你想,这一次我专门安排你坐第一排,坐在我的眼皮底下,结果上课还是要偷偷摸摸耍手机,并且已经发现你三次了。对不起,有约在先,你在检讨上说,再玩手机,学校作出任何处理都接受。我成全你,按你的承诺办。

长水一中戛然一声,严丝合缝地关闭了孟小松读书的大门。

马文岩把签字笔丢在简报上,双手指头穿插在一起,放在桌边,边摇头边叹息,自己雄心勃勃,以为能帮助孟天强把孟小松教育过来,没想到也滑铁卢,做了孟小松的手下败将。他感到很难堪很没得脸面,电话都不敢打,只给张副校长和何老师发去致歉短信。想不过,又给孟天强打去电话,一番抱怨,你说你还专门陪读,看你陪一些啥子嘛。他后来又在哪里得的手机呢?

给同学借钱买的。孟天强说,说出来不怕老表你笑,他还晚上偷拿我的手机打游戏。

吃雷的胆子?

不是咋个呢?我瞌睡大,一般倒下床一觉睡成大天光。他就拿我压在枕头底下的手机去耍。那天晚上我水喝多了,半夜起床解手发现了,他说是拿手机看时间。我没说啥子,第二晚上装睡着,没过好久,他就起身伸手来摸手机。我怕他又说是拿手机看时间,不动声色,等他缩进被窝,游戏打得正带劲时,我翻身坐起来,他关不赢手机,慌忙一躲。我抓过来一看,屏幕上是游戏。我火冒三丈,这就是你看的时间?

你没检查你手机界面上有没有游戏软件?

他下载了一个隐藏软件,把游戏藏在里面,一般人根本不晓得。

马文岩笑了,笑得哈哈翻天,狡猾的狐狸斗不过好猎手这一句话绝对有问题,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一句话绝对正确!算喽,不扯远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孟小松这样子怕只有打洞了。不过,还没到悲观绝望的时候。给你一个建议,孟小松学习成绩差,又沉迷手机游戏,考大学希望渺茫,干脆找一个技校来读,学一门技术,以后也好有一个谋生手段。

实在没得办法,叫他跟我学掏耳朵,这也是一门手艺。

确实这也是一条路子,从小练成童子功,说不一定今后还能成为掏耳朵的专家。

收了线,马文岩感觉精神坍塌了,再也集中不起心思改简报,枯坐在椅子上发呆。久违的斑鸠叫声,穿过县政府大院那片香樟林,震颤着他的耳膜:个哥果—果——,个哥果—果——

补记:时隔数月,马文岩偶然想起这孟小松,没读书后在做啥子呢?打电话问孟天强。

孟天强说,我又花了一些钱,把他转去长水天立国际学校,后来又转到棠湖实验中学去读。他还是改不掉打手机游戏的坏毛病,只好辍学回家。我不准他守在家里,逼他出去打工,让他吃点苦头。他幺叔在广东那面开了一个制衣店,把他喊了去做杂活。因祸得福,有一家游戏软件开发公司,招聘打游戏的人,他去应聘,居然考起喽。

哦,待遇如何?

还可以,一个月几千元,比我还挣得多。

马文岩哑然失笑,莫非真的条条大道通罗马,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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