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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冯至诗文中“工作”的特质

2023-06-22汤程博

文学教育 2023年6期
关键词:投入冯至工作

汤程博

内容摘要:“工作”与“观看”是罗丹艺术创作的基础,对里尔克与冯至都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深深融入到他们的作品与生活当中。“工作”这个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词汇,在这里显然具备了别开生面的特质:“投入”,全身心投入到创作当中,使艺术灵感不断迸发;“寂寞”,在广大的寂寞中探索、沉思、冥想,将“情感”转化为“经验”;“忍耐”,忍耐着现实的痛苦,默默酿制将来的果实。

关键词:冯至 工作 投入 寂寞 忍耐

冯至在《外来的养分》中写道:“里尔克早年的诗接近印象主义和新浪漫主义,也是以情感为主。可是到了巴黎,在罗丹的感召下,他的诗起了很大变化。他在罗丹那里学习到作为艺术家应该怎样工作和观看。‘工作和‘观看这两个日常生活里天天使用的词语,在罗丹看来,不比寻常,是他一生极为丰富的艺术创作的基础。”[1]在里尔克对冯至影响这一问题的研究中,目前学界对“观看”已有较为详尽的阐释,但对于“工作”却鲜有深入研究。“工作”与“观看”同为罗丹艺术创作的基础,对里尔克以及冯至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意义与价值不应被我们所忽略,本文将对其进行深入的发掘与阐释。

里尔克所著《罗丹论》中有这样一段记述:“‘你工作得好吗?这是他招呼一般爱他的人的话;因为如果你能够对这问题作肯定的答复,其余便不必问,而且大家都觉得放心了;工作的人都是快乐的。”[2]从中可以看出罗丹对“工作”的重视。我们不禁会问,“工作”这样一个生活中稀松平常的词汇,何以成为罗丹艺术创作的基础,成为里尔克与冯至创作的养分呢?况且罗丹从事的是雕刻艺术,里尔克与冯至从事的是文学艺术。显然,这里的“工作”已经不同于寻常往日所说的工作,而需具备独特的品质。

一.投入:艺术灵感的源泉

“1902年8月28日,里尔克第一次来到巴黎。那年春天,他答应一家德国出版社写关于罗丹的专著,先得到一笔预支稿费。7月28日,他用还不熟练的发文给罗丹写信,希望能见到他。那年里尔克二十七岁,是个初出茅庐的诗人;罗丹六十二岁,是早已闻名于世界的雕塑大师。连接他们的是里尔克的新婚妻子克拉拉,她曾是罗丹的学生。”[3]9月1日,里尔克在巴黎大学街工作室见到了罗丹,随后的几天,里尔克几乎每天围绕在罗丹身边,不是到大学街,便是到默东去。9月5日,里尔克在给克拉拉的信中写到:“……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很郑重地说:‘必须工作,唯有工作,还有耐心。不要想要做某一件事,只须努力去创建自己的表现方式,然后尽情发挥。必须工作,必须耐心。不要左观右望,把生活整体集中到这个范围里。在这个生活以外,再无其他东西。”[4]从里尔克写给克拉拉的信中可以看出,在接触到罗丹仅短短五天的时间,他就敏锐感受的到了“工作”的重要性,并且领悟到了“工作”的第一个重要特质:投入,全身心的投入。

事实上,罗丹也是这样做的,他的一生都投入在工作当中,为了艺术几乎偏废了生活。罗丹早期收入菲薄,只能靠租房子居住,更谈不上装修陈设,由于家里简陋,罗丹接待客人几乎都安排在大学街工作室。1893年,罗丹在法国艺术界已颇具名气,经济也相对宽裕,由于妻子身体健康状况出现了问题,他决定在环境稍好一点的默东购买一间屋子供妻子调养身体,这里的居住条件比起巴黎大有改善,但他依然没有在居所上多花心思,他仅仅在新的居所加建了一个画室,并在画室安置了一张床,常常工作累了就在画室过夜。

对罗丹而言,“工作”已经成为了艺术灵感的源泉。在《罗丹论》中有这样一段记述:“他那无比的集中力,到处都为他效劳。而当他在谈话中带着宽容和讽刺的微笑,去否认灵感的存在,回答说没有,绝对没有灵感时,你就骤然明白,对于他,灵感已经变为经常的了。他不感到灵感来临,因为它从来就没有间歇过。我们并且可以瞥见这无中断的丰产的原因。”[2]灵感之于艺术家的重要性怎么说都不为过,从罗丹的经历以及里尔克的记述中可以看出罗丹获得灵感的方式并非空等,将时间耽于幻想,而是一心一意的投入到实際创作当中,使艺术灵感在“工作”的过程中源源不断的产生。

在来找罗丹之前,里尔克正面临着灵感罕有甚至缺失的问题,这令他万分苦恼,但更令他苦恼不已的是想找回灵感而无果,尽管尝试了多种方法。在他与罗丹深入接触的十天左右,他坚定的感到:“工作”是唯一留住灵感的办法。同样的,冯至自1930年赴德国留学至1936年回国任上海同济大学教授兼附设高级中学主任期间,创作几乎处于停滞状态,原因不外乎学业的繁忙以及行政工作的干扰。直至1939年,冯至辞去同济大学工作,受聘于西南联大任外文系教授,他才得以从生活的繁务中挣脱出来,全身心投入教学与创作当中。在某一个冬季的下午,冯至看到蔚蓝的天空中一架银色的飞机,想到了古人的鲲鹏梦,诗兴忽至,信手写下《十四行集》中的一首,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陆续写下二十七首十四行诗汇编成《十四行集》,他的散文集《山水》、中篇历史小说《伍子胥》以及学术专著《杜甫传》都产生于这一时期,冯至的文学创作与研究在这时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这就是“工作”对于冯至乃至艺术家如此重要的一个原因:投入,是供养艺术灵感的养料。

二.寂寞:内敛与旷远的协奏

工作的第二个特质为:寂寞。冯至在《工作而等待》一文中引用了英国诗人奥登抗日战争期间在中国写的一首十四行诗,诗歌首先隐晦的表现了抗日战争初期,中国军队节节败退,中国水深火热的艰难处境,随后笔锋一转,奥登写此时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到在缪佐他显了全部的魄力,/一举而叫什么都有了个交代。”[1]诗中奥登想起的这个人正是里尔克,中国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与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本遥不相及,但诗人奥登却敏锐的感知到苦难中的中国需要里尔克那种精神:“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将二者联系在了一起。

在完成长篇小说《马尔特纪事》以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里,里尔克沉默了,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三年,他几乎在文坛销声匿迹,他感到世间的理想都随战争沉沦了,再也无话可说。欧洲经过四年的混战,停战后的情况甚至比战时更加紊乱,这些都使他感到深深的痛苦,他暗自蛰伏着,默默准备将来的伟大工作。直到1922年,在瑞士缪佐的一个古堡,里尔克完成了停顿了十年的巨著《杜伊诺哀歌》,同时一举创作出其诗歌生涯的巅峰之作《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用自己十年的黯淡换来两部文学长河里的璀璨明珠。里尔克用他的诗歌与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与热闹繁华且不真实的世界分离(这些不过是海上的浮沫),要潜入寂寞之中,走向自己的内心,探索生活发源的深处,最终才能厚积薄发,完成自己。

里尔克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中写到:“凡是将来有一天许多人或能实现的事,现在寂寞的人已经可以起始准备了,用他比较确切的双手来建造。亲爱的先生,所以你要爱你的寂寞,负担那它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5]寂寞是反求诸己向内进行探索的,当自己愿意居于幽暗之中,选择不显著的活着,那么就会与周围疏远,为自己的生长拓展出旷远的空间。由此,寂寞也就具备了“内敛性”与“旷远性”的特质,可以说,这是致力于创作出有内容,有深度的作者所必定要依持的特质。

上世纪20年代,冯至被鲁迅誉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这一时期,冯至创作的主体部分为情调幽婉、节奏舒缓、想象奇特的爱情诗。随后于30年代留学德国,深受里尔克影响,直至在昆明时期创作出《十四行集》,鲜明的标志着冯至诗风的转关,成为李广田所说的“沉思的诗人”。冯至这一时期创作的诗歌由“情感”转变为了“经验”,成为具备了深度品质的“沉思的诗”。诗中沉思品质的来源之一正是寂寞的“内敛性”:在广大的寂静之中向内进行探索、冥想、玄思,将主观的情感体验化为一种客观的生命经验,再通过诗歌的形象传达出来。

“工作”必是寂寞的,所以在《十四行集》第十九首《别离》中“我们”注定要分离。由分离开以后,“我们”感到冷,说明“我们”本生活在一个温暖且熟悉的环境当中,但“为了再见,好像初次相逢”,“我们”只能分离。爱情处在一种辩证的关系之中,恋人之间不能离得太远,太远关系会变得疏离,同样,恋人也不能走得太近,否则由于彼此之间洞若观火,相同和相同融为倦怠,也会带来情感上的疏离,只有把握好远近的微妙平衡关系,才能为爱情不断注入新鲜感,让爱情之树永生。于是“我们”选择忍耐着寒冷和陌生分离,像两个婴儿般降生在的新环境当中,“婴儿”意味着新生,反之“别离”则意味着死亡,“我们”在一条向死而生的道路上行走,经过的辛苦的“工作”,“我们”又将新环境中的冷变为暖,陌生变为熟悉。在“工作”的过程中,“我们”完成了新的自我,为“我们”带来凤凰涅槃般真正意义上的新生(歌德的“蜕变论”也蕴含其中,从死亡中蜕变),“我们”已不再是从前的“我们”。当再次见面时,怀想过去,仿佛感到前生。由于“我们”不断死亡,又不断的新生,所以“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十四行集》第五首《威尼斯》中描写的水城威尼斯正是千百个寂寞个体的象征,它们之所以是个体,正是因为它们是寂寞的,否则即便它们相隔重山,也难形成自己的独特性而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个体。桥与窗是寂寞个体之间进行沟通的媒介,在白天,个体之间通过桥与窗进行交流,“当你向我拉一拉手,/便像一座水上的桥;//当你向我笑一笑,/便像是对面岛上/忽然开了一扇楼窗。”[1]但到了夜晚,它们又各自潜入自己深深的寂寞当中,“等到了夜深静悄/只见窗儿关闭,/桥上也敛了人迹。”[1]完全沉浸在寂寞之中容易固步自封,而没有沉淀的交流又容易流于苍白,在寂寞与沟通之间游走,冯至以威尼斯水城作为诗歌的形象,为我们展现出诗人心中理想的可持续发展的模式。

三.忍耐:果实成熟前的酝酿

在“工作”的过程当中,持续不断的投入是困难的,广大的寂寞更是如鲠在喉般难以负担,因此,“工作”也就不可避免地衍生了第三种特质:忍耐。1939年,冯至居住在昆明远郊的杨家山林场,他常常一个人穿越林场走很远的路到西南联大上课,这为他带来了难得的个人空间,使他得以安静下来多想多看多思考,山水间的一草一木无不给冯至带来启迪,冯至在云南的山山水水间穿行,云南朴素的山水给予冯至的生命以滋养,从山水间获得的养料甚至一度成为冯至的精神食粮,维系着他的“向上”与“旷远”。

冯至从山水间的风物中领悟到何为忍耐,其中就有冯至所偏爱的鼠曲草。鼠曲草是生长于欧洲阿尔卑斯山脉的一种名贵的小草,但是冯至发现这种小草却谦逊地生长在云南山间的杂草丛中,它躲避着一切的喧嚣,过着渺小的生活。诚然,名贵的小草本应在优越的环境中,在世人的赞美中度过一生,可它克制住了虚荣心,忍耐着寂寞,默默守住自己的高贵与洁白,这让冯至感受到“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1]

忍耐往往是为了酿制将来的果实,冯至在短篇小说《伍子胥》对此进行了深切的表现。面对父親的受难,处于危急之中的伍子胥没有选择慷慨赴死,他深知自己负担着一个沉重的将来的“工作”:为父兄报仇。为此,他担负着不孝的骂名,忍痛弃离父兄出逃,整日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在林泽草莽及各个国家之间长途奔徙,除此之外还得小心翼翼躲避着路上潜在的风险,昼伏夜出,艰难抵达吴国,最终带兵攻入楚都,得报大仇。《史记》评价其当初若选择与兄长伍尚一同陪父亲赴死,那么他的死将与蝼蚁无异,但他选择忍辱负重,最终报仇雪恨,建功立业,是为大丈夫。

同样,在《十四行集》第十首描写蔡元培先生的诗中同样表现出“工作”中忍耐的特质。在平常时日,蔡元培先生“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所以他的姓名“常常排列在/许多名姓里边,并没有/什么两样”,他选择了“不显著的活着”,忍耐着寂寞,忍耐着辛苦,为一个人类将来的“工作”而努力,使他“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直到在“黎明和黄昏”,当“他在冬天的夜里走出去抚摸/那座小古堡,当一个庞然大物”时,人们才认识了他“是长庚,是启明”,蔡先生的身体力行为无数青年人带来了启示:只有在现在忍耐住寂寞,不断的积淀生命的厚度,并付予极大的耐心去酿制一个将来的果实,待时机成熟时,才能抓住机遇,厚积薄发,完成自己的生命价值。

现代社会是一物质文明极其发达的社会,在为人们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为现代人带来了五光十色的诱惑,分散着人们的注意力,许多文艺创作者由于投入不足使得灵感缺失,创作停滞不前,造成部分文艺工作者因此放弃进行文艺创作的惋惜局面。发达的通迅使人们增加了沟通交流的频次,相对的也就压缩了个人独处的空间,这将不利于文艺工作者对问题进行深入剖析,造成文艺作品内容空泛,思想深度不足,流于苍白。现代社会的急功近利也使许多作者难以静下心来对作品进行沉淀、打磨,造成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文艺作品数量较少。所以,对冯至诗文中“工作”的特质进行深入剖析,对现代文艺工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具有良好的指导作用。

综上所述,冯至诗文中的“工作”具备了投入、寂寞与忍耐三种特质,这三种特质无不为冯至所依持,在对他的生活产生深远影响的同时,也激发着他的创作灵感,使他的作品在诗学观念、诗歌风格、表达方式上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参考文献

[1]冯至.冯至作品新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2](奥)里尔克.罗丹论[M].梁宗岱,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3]北岛.时间的玫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4]刘志侠.里尔克与罗丹[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5](奥)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M].冯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作者单位: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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