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奔月》中的形象分析
2023-06-22徐思越
徐思越
内容摘要:能自主解读、精读小说,是检验中学生阅读能力的重要标志。把握小说描写的重要形象,仔细分析,可以锻炼中学生解读课外文本和把握小说主旨的能力。《故事新编》作为鲁迅重要的小说集,是中学生课外阅读的常见选择。以《故事新编》中的《奔月》为例,引导中学生从最基本的形象分析着手,精读其中的动物形象、“小人”形象和主人公形象,举一反三,可锻炼其解读课外小说的能力。《奔月》是一篇反神话小说,它借神话的驱壳描写了主人公夷羿这一曾经的英雄在后英雄时代的境遇。小说舍弃了神话中常见的神奇性情节叙写、单纯的性格塑造仙魔人物的方法,反在传说人物的生活与精神气质中注入世俗化气息,在多重的形象塑造中,致力于追求对传统的神话小说文学特质的多元反叛,谱写了一曲后英雄时代的寂寞者的悲歌。
关键词:《奔月》 鲁迅 夷羿 嫦娥 反神话小说
人物是小说的三要素之一,把握住人物形象是解读小说的重要方法之一,中学生在脱离老师帮助,自主阅读课外小说时,不妨着重于人物形象的精读,以此为切入口,培养、提升自己的文本细读、精读的能力。当然,除了人物形象,小说中的其他精彩的形象同样值得关注。以中学生熟知的鲁迅小说为例,选择《故事新编》中的一篇《奔月》,精读其中的动物形象和“小人”形象,以此为切入口,窥探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可理解小说谱写的落寞英雄的悲歌。
小说《奔月》取材于古代嫦娥奔月、夷羿射日等神话传说。但鲁迅却将故事的背景置于后英雄时代(英雄失去影响力的时代)里,此时夷羿的荣耀虽然早被泯灭,但是还残留有英雄的记忆与能力。曾经是英雄的夷羿具有做英雄的条件与才能,但是却缺乏延续英雄精神的环境与思想。在外,九日已落,封豕长蛇、西山文豹已死,对于夷羿来说,可以称之为对手的猎物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捕获的乌鸦、麻雀、鸡之类平庸寻常的小动物;在内,在夷羿的精神世界里,猎寻动物为食来讨好嫦娥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他的英雄风采与无与伦比的射技沦为博取嫦娥一笑的手段与工具。
《奔月》呈现了以夷羿为中心的一众神话人物与传奇野兽走出神话之外的生命体验。简而言之,《奔月》展示了在后英雄时代下各个传说的陨落。最先从神坛陨落的自然是主人公夷羿,人物的世俗化也最集中地体现在他身上,而传奇英雄夷羿带有的世俗气息又是小说反神话性最显著的证明;其次,在塑造主人公时,以夷羿为中心向外辐射,也描写了其他传说人物从神坛陨落后的“小人形象”。这些传说人物陨落后的生活状态与精神状态的世俗化、平庸化、“小人化”也是《奔月》反神话性比较显著的体现;最后,除了这些人物以外,小说中多次提及的动物意象也需引起重视,《奔月》是以夷羿捕猎动物为中心事件的,传说中的封豕长蛇等动物在夷羿的生活圈中显然也占据重要地位,分析小说中的动物意象是研究《奔月》不可或缺的一步。
一.动物形象
同学们都知道鲁迅喜爱在小说中增添诸多动物形象。凶猛如赤链蛇、海乙那、狼;弱小如小兔子、鸡、乌鸦,其他如苍蝇、蚊子也不少。五四时代的人性观习惯将人性认为是神性和兽性的结合。然而人性是复杂的,兽性与神性的多与少在某种程度上对人性的塑造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奔月》中的动物意象值得我们注意。开篇第一段的描写便有些隐喻的味道。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
“聪明的牲口”竟然能知晓人心了,跟主人一样“放缓脚步”、“垂了头”。好似马知人,人像马,一匹颓废的马似乎也可以与英雄夷羿相提并论了。然而这不是马的荣耀,而是夷羿的悲哀。夷羿独特的传奇性和英雄气概一开始便以这种形式被巧妙地消解了。生活化的“捣米”两字也尤妙,它为小说增添了世俗生活的气息,也为小说里夷羿汲汲于捕猎动物为食埋下了一点伏笔。
为夷羿所一直提起的动物在小说里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封豕、长蛇、文豹、黑熊、驼等野兽,一类是乌鸦、麻雀、鸡、鹁鸪、兔儿、狐儿等弱小动物。前一类传说中的猛兽成就了夷羿的英雄之名,对于英雄夷羿来说,它们不仅仅是普通的猎物,更算得上强大的对手,是可以与之较量抗衡的敌人。然而在小说中,前一类动物在后英雄时代的夷羿眼中显然不再是对手与敌人。小说多次写到第一类猛兽,第一部分夷羿就曾两次回忆起封豕、长蛇、文豹、黑熊等猛兽,但是每次它们都被羿当作可以饱腹的丰富食物来考量,封豕“足可以吃半年”,长蛇“也可以做羮喝”,“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第二部分,夷羿在向老婆子介绍自己的时候不甚有底气地说到,“有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这里封豕长蛇倒可算作添夷羿风采的战果,然而由于逢蒙的抹黑,夷羿却反而被骂作“好不识羞!”,大名鼎鼎的封豕長蛇只得被称为“几匹野猪,几条蛇”。此外,在第三部分小说结尾处,女辛想补一补“豹皮褥子脱毛的地方”,羿却认为烙五斤饼饱腹,量四升白豆喂马更为紧要。显而易见,在夷羿看来,填报肚子远比修补曾近“全体黄金光”的西山文豹皮更为重要,这里豹皮的黯淡无光正隐喻了夷羿英雄风采的丧失。总之,这类强大的凶猛的动物已丧失上古猛兽的风采而弱化为“大的、丰富的食物”,不再是夷羿的对手也无法成为夷羿英雄过去的有力证据。
后一类动物看似不值一提,实则与后英雄时代的夷羿关系更为密切。实际上它们才是现今夷羿真正汲汲追求的。一只麻雀便可使夷羿期待得到嫦娥的谅解,一两匹兔儿狐儿也更是成为了他的梦想。更甚至费尽心思,几番周折也只为捕获一只鸡而已。而今英雄夷羿的正经事便是专注于“这鸡怎么办?”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夷羿是辨不清鹁鸪与鸡的,这在“老婆子”等常人眼中未免可笑,但是对夷羿来说实则无可厚非。这就跟老婆子不知道封豕长蛇是一个道理。不同层面的人必然会有不一样的视野。
《奔月》中人们的见识层次便是取决于对这些动物的了解程度。英雄之所以为英雄,就是因为他的眼界比常人、庸人更高,见识更广。夷羿只需识得封豕长蛇,西山文豹便足够,英雄的“弓太强,箭头太大了”,英雄夷羿的箭本就不是用来射乌鸦麻雀之流的。”只可惜英雄的时代早已远去,英雄已无用武之处。辨不清鹁鸪与鸡的英雄只得惶恐地被被乡村妇人指责是“瞎了你的眼睛!”,“枉长白大!”术业有专攻,在后英雄时代里,英雄的事业不能再继续,英雄也只能没落为必须要辨明鹁鸪与鸡的寻常庸人。
二.“小人”形象
小人的含义通常有两点,一为人格卑下之人,一为地位卑下之人。《奔月》中有三个值得关注的人物,嫦娥、逢蒙、“老婆子”。前两者为人格卑下之人,后一个是地位卑下之人。这三人与夷羿在小说中的纠葛较多,各自占据了一定的篇幅。
而这三者之中,嫦娥需加以细细分析。嫦娥,上古神话中的传说人物,帝喾之女,夷羿之妻,美貌非凡,后来奔月,飞升至广寒宫。自古以来,且不论她为何奔月,人们都一致认同她是一位美貌非凡的仙子。而《奔月》里这样描述到:
残膏的灯火照着残妆,粉有些褪了,眼圈显得微黄,眉毛的黛色也仿佛两边不一样。但嘴唇依然红得如火;虽然并不笑,颊上也还有浅浅的酒窝。
这一段从夷羿视角出发的对嫦娥的描写,貌似主观性强,但实则置读者于更客观的观察视角。稍加揣摩便可看出夷羿口中的“这样的人”其实只是一个妆容不整,面色疲惫的寻常女子。也就是说,夷羿眼中的美丽的嫦娥,实则憔悴不堪。在精神气质方面,此嫦娥也不能和神话中嫦娥相提并论。《奔月》中凸显嫦娥这一形象主要见于她与夷羿在小说第一部分的对话。为嫦娥艰难谋生疲累一天回家的夷羿唤嫦娥——“太太”,而嫦娥却接连回了夷羿四个“哼!”分别表达了她的愤怒、质疑、嘲笑、冷漠。除却简短的“哼”,嫦娥还对夷羿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与要求,“一团糟!”“你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的么?”“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在嫦娥看来,夷羿的弓箭都只不过是获得食物的普通工具而已,她看不到夷羿的辛劳努力,作为一个纯粹依赖于丈夫的妻子,她自私又狭隘。实际上嫦娥的生活并不困窘,她无需工作,有仆人的服侍,只是吃不好也并非吃不饱。作者这样写的目的便是要将嫦娥刻意塑造成一个彻底的人的形象,凡是人便会有诸多欲望得不到满足,作者使嫦娥彻底从仙宫陨落,将嫦娥这一美貌非凡,清丽脱俗的仙子贬为一个不堪忍受平凡生活,背叛丈夫的平庸又尖酸刻薄的妻子。嫦娥的陨落、世俗化是《奔月》反神话性的又一体现。
除了嫦娥以外,逢蒙与“老婆子”这两人需在一起讨论。通过观察夷羿应对这二人的不同表现可以看出夷羿某些内心隐蔽的情感踪迹。首先出场的“老婆子”是世俗力量代表,因为她是一个完全的“庸人”,言语粗俗且思想简单。她与夷羿进行了一场不甚友好的对话,双方各自说了七句话,在短短的十四句话中分别提出了3个问题——是鸡么、夷羿是谁、鸡怎么办。第一个问题由夷羿发问,结果遭到老婆子无情的指责——“枉白长大!”;第二个问题由“老婆子”发问,夷羿又被讥笑为“骗子……好不识羞”;第三个问题双方一起怀着讨论正经事的态度商量起来,夷羿虽然遭到“老婆子”的算计却也“心里很是欢喜”。若论回合,这短促的三回合中,“老婆子”的气势压倒性的盖过了夷羿,而夷羿却必须要迎合“老婆子”的言语习惯与见识,将封豕长蛇称为“几匹野猪,几条蛇”,甚至将自己的弓箭作为抵押品。在这里世俗的力量完全掩盖了传奇英雄的风采。可以称为对手的猎物已然消失,英雄也就无法再次证明自己的传奇,又何况在世俗大众面前,谣言远比亲历亲眼所见更容易使人深信不疑。
而在和逢蒙较量的过程中,我们却可见夷羿的正直豪迈与高超的才艺。逢蒙是一个彻底的卑劣的小人,偷学他人技艺,散布谣言甚至妄动杀心。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夷羿介绍自己时曾说道“有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这里的“有些人”显然包括了逢蒙,也就是说,夷羿的传奇过往其实还能获得逢蒙的印证,即便他散布谣言,他也确乎是知晓真正的英雄其实是夷羿的,否则也不会千方百计要除掉夷羿。然而小人毕竟是小人,对付小人与对付一只鸡并无什么大的差别,因此英雄的关注点仍然是看兜里的母鸡有没有被压坏。这个细节描写看似平常,其实瞬间又将夷羿从神话传说中拉了出来。
三.英雄悲歌
在精读以上两类形象以后,学生自然能理解夷羿作为一个“过气”英雄的困窘生活与悲凉的人生境遇。
前文还是以分析动物与“小人”为主,穿插着对夷羿的生活与精神状态的解析,可以看出生活中夷羿已经失去了强大对手,丧失了爱人的爱与庸人小人的敬畏。这些都可以体现英雄悲凉处境。但除却夷羿与他生活圈中人物的互动,独处状态下的夷羿更能显出一个英雄的寂寞与悲哀。
这里要着重分析一下《奔月》的第三部分,夷羿辛劳了一天经历了诸多困难以后最终捕获食物。这一部分嫦娥已经飞升,逢蒙、“老婆子”等人已经退场,这一段里夷羿的内心独白与情节设置最能体现夷羿的寂寞与悲凉。在夷羿回家的路途中,有一段景色描写:
还没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经昏黑;蓝的空中现出明星来,长庚在西方格外灿烂。马只能认着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却在天际渐渐吐出银白的清辉。
这一段环境描绘了一幅静态的夜景图,晚间的苍穹下,长庚在蓝的空中格外灿烂,月亮吐出银白的清辉挥洒在白色的田塍。这是小说中少有的优美片段,它渲染了一种浪漫的,静谧的气氛。可惜此时的夷羿并不能体会月夜的美,“羿听到自己的肚子里骨碌骨碌地响了一阵,便在马上焦躁了起来”饿了一天,疲于奔命的人在物质需求得不到得不到满足之前又何谈精神享受呢。但是夷羿不一样,他不是完全的庸人,作为名震天下的英雄,他清楚地认识到,“偏是谋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谋生是如此艰难,却偏偏遇到“老婆子”、逢蒙这些无聊的小人物的纠缠。他明知是无聊的,却必须费精力去应付他们,这是何等的寂寞,何等的无奈。夷羿并不是不清楚自己深陷于这种无聊的人生的泥沼中,恰恰相反他對这些无聊的人事看得异常通透并且只能无奈地去遵循这类世俗冗规。“圆的雪白的月亮照着前途,凉风吹脸,真是比大猎回来时还有趣。”归家在即,夷羿策马奔驰,身心舒畅,觉得这样比“大猎”更是有趣。这里夷羿第一次显示出一点活泼的气息,向上的力量。这气息与力量在夷羿得知嫦娥奔月以后达到了顶点。
“他忽然愤怒了。从愤怒里又发了杀机,圆睁着眼睛……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的雄姿。”
这时的夷羿身如岩石、眼光如电仿佛又重新回归为勇猛的战士,才艺高超的艺术家。这是夷羿对背叛者的的绝地反击,也是对庸俗世界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彻底的激烈的反抗。我们都“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的雄姿。”然而,月亮毕竟不是太阳,月亮仍旧“但却还是安然地悬着,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似乎毫无伤损。”夷羿于是也只能放下弓箭,“懒懒”地回屋去了。这一次振奋人心的反抗最后以失败告终,这失败显然不单是没有追回嫦娥,更是英雄夷羿对于世俗力量的完全妥协和彻底的无可奈何,经此一役,夷羿只能被迫彻底抛却曾经的荣耀,因为此次射月的失败势必会成为是俗人眼中夷羿英雄才能丧失的最强有力的证据。夷羿于是乎完全成为一个“过气”的英雄。
要解读故事,避不开精读故事中的形象。精读《奔月》中的动物形象和“小人”形象,可以看出外在坏境对英雄的束缚于压迫。窥探英雄的内心,也可以看出,庸人的悲剧在于不能正确地认识自己与世界,而英雄的悲剧在于过度看透自己的内心与世界的变化。身陷于泥沼而不得自救,又有无聊的小人于周围高唱欢歌,英雄于是乎只能于内心深处唱一首寂寞者的悲歌。
(作者单位:江苏省南通市北城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