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森《最蓝的眼睛》中佩克拉悲剧根源
2023-06-22郭津
郭津
托妮·莫里森,美国黑人女作家,生于俄亥俄州洛雷恩。1966年,在纽约兰登书屋担任高级编辑,所主编的《黑托妮·莫里森人之书》,记叙了美国黑人三百年历史,被称为美国黑人史的百科全书。1969年,莫里森的处女作《最蓝的眼睛》发表。20世纪70年代起,她先后在纽约州立大学、耶鲁大学和巴尔德学院讲授美国黑人文学,并为《纽约时报书评周报》撰写书评文章。1988年获美国普利策文学奖。主要作品有《最蓝的眼睛》《苏拉》《所罗门之歌》《柏油娃》《爱》《归乡》等。1993年,托妮·莫里森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是文学史上第一位获得诺奖的黑人女作家。
作者托尼·莫里森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非裔美国作家,也是黑人女性文学的代表作家。多年来,她在研究、推广黑人文学和黑人传统文化上做出了持续不断的贡献。莫里森的写作深植于黑人文化传统,用丰富的想象力和诗意的语言表现出美国黑人群体艰难的生存境遇,在她看来,黑人想要改变自己的处境,应该建立自己的文化,这个观点也贯穿了她的所有作品。
书名《最蓝的眼睛》是这部小说的题眼,莫里森在书中写道,这个想法来源于自己的亲身经历,她的一位同学为没有一双蓝眼睛而惋惜。莫里森因为同学的这个想法既愤怒、又深感惋惜,她认为这是一种种族性的自我厌恶,但莫里森并未简单地批评这种想法,而是开始反思:黑人女性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如何才能突破制约、找到自我?小说中并未给我们提供明确的答案,但却为读者展现了一种寻找的方向。
书中讲述了一个叫做佩克拉的女孩,怀上了自己亲生父亲的孩子的残酷事实。是怎样的一个家庭会发生如此的伦理悲剧?
这个围绕着11岁女孩佩克拉展开的故事出版于1970年,讲述了一个美国非裔女孩,是如何在白人审美以及环境和周围人的影响中,走向难以自我认同的深渊和精神疯狂之中的。主人公佩克拉迫切地想要一双最蓝的眼睛,然而,等待她的只有嫌恶与痛苦,父亲在一次醉酒后强暴了她,最终,孩子死了,她自己也精神错乱,在幻觉中她认定,自己拥有了梦想的蓝眼睛。一个幼小的令人心痛的人物,她把一切痛苦的根源归结于自己没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归结于自己的“丑陋”。但当你想痛骂她身边的施害者时,会发现在作者笔下,他们也是整个社会环境和种族主义的受害者。
一.自我厌恶情结
故事的开端出现了一个名叫克劳迪亚的女孩,她要求我们“千万别声张”。“声张”什么呢?1941年的秋天,她和姐姐种下的金盏花没有发芽,姐妹俩认为,这是因为她们的朋友佩克拉怀上了佩克拉父亲的孩子。克劳迪亚提前给读者透露了整个故事的结局:种子枯死了,佩克拉的父亲死了,她的孩子也死了,只剩下佩克拉和这片贫瘠的土地。用孩童之口讲出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后,小说开始回顾佩克拉的一生。
故事发生在美国北部的俄亥俄州,一个叫做洛林的小镇,这里也是莫里森本人的家乡。开篇以克劳迪亚的视角为我们描述了一个普通美国黑人家庭的生活状态,她和父母、姐姐共同生活在一间绿房子里,这里又旧又冷,卫生环境也很糟糕,父母虽平时对姐妹俩没有特别关注,不过在她们生病时,还是会给予两人特殊的关心与爱护。这一年秋天,因为佩克拉的父亲放火烧了自家的房子,佩克拉被县里安排来他们家借住一段时间。佩克拉的成长环境可以说是不幸的,自她有记忆开始,父母便天天争吵,而当她身处于争吵的漩涡当中,能做的只能是祈祷,祈祷着自己的身体消失,消失在她躺着的那张冰冷又脏污的床上。当她每次努力祈祷的时候,在想象中,身体的确一段又一段的消失,可消失到最后,她的全身,只剩下眼睛还固执地呆在那里。也许是因为眼睛看到了太多的堕落与失败,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长相太过丑陋,所以佩克拉时常会想,如果眼睛是美的,那会不会自己的命运也会有所不同呢?
那么什么样的眼睛才算是美的?又是什么样的眼睛,能够让她逃离这一切呢?是“漂亮的眼睛,漂亮的蓝眼睛,又大又蓝的漂亮眼睛”。蓝色眼睛在佩克拉看来,应该是会让人幸福的。因为在那些图画和故事书当中,仅仅存在着白人孩子们所拥有的蓝色的眼睛。他们快乐地生活,没有烦恼,自由且富足,这是令佩克拉无比向往的。这个孤苦不幸的黑人女孩,认为拥有了最蓝的眼睛,就能变得美丽、被爱和幸福,她也祈祷着拥有这样的眼睛,祈祷着奇迹的发生。然而日复一日,佩克拉得到的也只是充满恶意的眼神。
在学校里,同学和老师因为长相丑陋嘲笑佩克拉,但她从未想过反抗。她当然也想改变这种处境,她认为,如果自己能拥有一双美丽的蓝眼睛,生活就能有所改变,她就能得到同学、老师和父母的爱了。同时,她对拥有蓝眼睛的白人女孩有种莫名的向往,她想尽办法靠近有白人女孩形象的东西,她会贪婪地吃下印着白人女孩画像的苹果;在克劳迪亚家寄住时,她为了用一只有白人女孩头像的杯子,在一天里喝光了2L多的牛奶,那可是全家人的分额。
佩克拉所向往的蓝眼睛,一方面是一种被灌输的外貌标准;另一方面,她又把这个标准同美好的生活联系到了一起。好看的外表、富足的生活,这两种期待操纵着佩克拉,反过来又让她更坚信自己是丑陋的,所以不会拥有好的生活,这也加深了她的自我异化。在佩克拉及其家人看来,“自己的鼻子、眼睛、眉毛、颧骨、耳朵长得都不太对”,但事实上,他们的长相就是普通黑人的长相。读者自然会明白,他们之所以觉得自己丑陋,不是因为长相,而是标准。莫里森说,“这就像有个无所不知的神秘主人,给了他们每人一件丑陋的外衣,让他们穿上,而他们毫不质疑地接受了”。
二.黑人同胞的推波助澜
不仅如此,丑陋的佩克拉在学校中也是被霸凌的存在。这一点不关乎于肤色,因为那些霸凌者,也是黑人小孩,他们鄙视自己的黑皮肤,还要以黑作为侮辱的手段,让这一行为更显残忍与讽刺。针对佩克拉的暴力,似乎是他们自暴自弃的外化行为。学校里不光有黑人,也有白人和混血的一些女孩。新入学的一个富家千金叫做莫丽恩,她是一名混血,虽然如此,但她却有着十足的白人的做派,这种血脉上的微妙不同,也揭示了所谓种族障碍的不可逾越。在一次四人结伴回家的路上,冲突产生了。本来她们在聊電影的话题,但慢慢转移到了一群坏小子对佩克拉的恶言恶语上,莫丽恩这种所谓的优越感顿时显露出来,这让克劳迪亚姐妹无法忍受,言语冲突不足的就开始暴力。自知招架不及的莫丽恩连忙跑开,在确认自己安全之后,说出了一句近乎于全书核心的话,“我就是漂亮!你们就是难看!又黑又丑。我就是漂亮!”这是典型的令人讨厌的白人小女孩的嘴脸,而更令人气愤的是她并非纯白,她是个混血。可也正是这句话,让在力量上占据优势的剩下三个女孩溃不成军。因为莫丽恩说的没错,她们三个人确实可以被称之为难看,因为她们不是白人,或者与白人没有丝毫血脉上的关联。她们明白自己可以摧毁娃娃,但却无法摧毁这个世界上所有莫丽恩们的嗓音,以及莫丽恩们所得到的温顺目光。
可以看出,对肤色的自卑感从小就在黑人的世界里充斥着。在小孩的世界里不再是童真和纯洁,而是开始了歧视和不友好,这一点让人想起了殖民文化下的一个重要特征:对主流社会的模仿。孩子们在他们有意识的时候,周围的环境就存在着歧视,他们只是模仿社会权利拥有者的行为,在霸权文化下,他们思想的根本之处就认为黑人是不被尊重的,黑、丑就是他们的代言词。美国《独立宣言》中有这样一句话: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逐幸福的权利。因为肤色,黑人从小就被安排在社会的底层,受人嘲笑,这些权利形同虚设。其实最痛恨黑人的不是白人,而是混血以及黑人本身,他们通过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以达到自己内心的优越感。
三.家庭责任感的缺失
我们看到了一个孩子如何学会自我厌恶,以及这样的自我厌恶究竟从何而来。但这一切,都缺失了主人公的声音。由于佩克拉“柔弱又脆弱”且“被彻底压碎”,她丧失叙述的能力。叙述者克劳迪亚是佩克拉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们是如此相似——都是没有话语权的黑人女孩,被白人凝视包围;却又如此不同——克劳迪亚的母亲虽暴躁、却深爱她的孩子。家庭是孩子的后盾,可这恰恰是佩克拉所缺失的,也是她滑向深渊的原因之一。
书中佩克拉的母亲宝琳出生在阿拉巴马州,从小因为意外而跛了一只脚。一次偶然的相遇,使她认识了自己未来的丈夫乔利。乔利并不介意宝琳的残疾,甚至在这样的残疾当中,感受到了一种渴望保护与怜爱的冲动。他们很快结了婚,并且为了工作,北上来到了俄亥俄州的洛林。然而新生活带来的只是短暂的幸福,丈夫很快就沾染上了酗酒与家暴的恶习,而即便因为妻子怀孕,情况有了些许改善,但终究是愈演愈烈。对于宝琳来说,逃避成了她应对这样生活的唯一方法。宝琳在白人家努力打工,只是为了听到主人夸奖她是个好佣人,在这座富足、宽敞的房子里,她可以逃避自己的出身,假装自己生活在一个美好的家庭。为白人工作,成为了她生活的全部意义。然而,宝琳越是想接受白人的价值体系,就越感到消极、被动。她还把这种低人一等的理念传递给了下一代,她喜欢打扮雇主家的白人孩子,而看着自己的女儿佩克拉,她唯一的反应是,“上帝啊,她可真丑”。就这样,宝琳在面对白人群体时恭敬、崇拜并选择模仿,而当面对自己和家庭成员时,却是厌弃、无法直视的。这也导致她的孩子,在“自我”还未萌芽时,自尊心和信念感已经迅速而轻易地消亡了。由此恶性循环、周而复始。
年轻的时候,宝琳也憧憬过美好的生活,也希望自己有一个好样貌,但现实中,她对自我价值的认知在不断的丧失。李银河的《女性主义》中说,“在不同的年代和不同的文化下,男性也受压迫,但他们是由于属于某个阶级或者层次的成员而受压迫,而不是出于男性而受压迫。女性则不同,除了因为属于某个阶级或阶层等原因以外,还因为仅仅身为女性而受压迫”。书中对不同的女性描写,展现出了黑人女性最真实的生存现状,挣扎割裂而痛苦,她们肩负着不同的社会身份,但是却成为了这个社会中最底层,最容易被抛弃的那群人。
佩克拉的父亲叫乔利,从小被姨婆带大,因为他的生父离家出走,而他的母亲也抛弃了他。十二岁时姨婆得了重病,一命呜呼,成为了孤儿的乔利踏上了寻找生父的旅途,对很多黑人男孩来说,从小父亲的缺位是常态,这近乎成了一种种族特有的文化,因为社会结构性的歧视的压迫,使得这一族群在经济上处于绝对的劣势,而劣势所带来的自然就是对生产资料的争夺和对肉欲的沉湎。作为这个大背景下的一员,乔利也曾过早地接触到了性,这是从潜意识里给予男孩到男人身份过渡的一种自我认知。在他十几岁的一次聚会的野外交欢中,急切索取的乔利和女伴被两个打猎的成年白人男子发现了,白人的嘲笑和侮辱让乔利备受打击,然而他没有痛恨那两个白人,反而怪罪自己的黑人女伴。文中可以看出,这酷刑似乎只是对乔利的折磨,几乎忽略了女性的存在。可实际上,这里的女性也遭受到了绝望的暴力:白人的侵入让性爱成为了一种强迫,而本来的两情相悦转为了强奸的一种。此外,乔利在面对威吓时,他的愤怒不是指向白人,而是转化为对自己身子下面的女人的愤怒。他没有办法从力量上对付两个白人,便只好将另外一方臆想成了苦难的源头,从而消解自己的愤恨。也正以为如此,乔利对于女人的看法改变,不仅仅是厌女的情绪,更多的是将女性彻底的物化与工具化,这也造成了宝琳和佩克拉随后的悲剧。
酗酒、滥赌、家暴,五毒俱全的乔利几乎快要完成了自己的堕落。当他看到自己正在洗碗的女儿佩克拉时,一种怪异的情绪涌上心头,一种结合了爱与厌恶的情绪,在这种情绪的作用之下,诸如此类与女性肉体相关的记忆开始浮现与复苏,而保护的欲望与占有的尝试开始让他将手伸向自己的女儿。佩克拉本来是自己爱的结晶,而自己能带给她的只有不幸的家庭和失敗的父亲身份。暴力感和毁灭的念头涌现了,仿佛这样自己才能够获得本就不存在的尊严,是的,佩克拉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强奸了。不仅如此,佩克拉还因此怀上了父亲的孩子。
四.临门一脚——皂头牧师
在故事所发生的小城洛林,有一位被称为皂头牧师的男人,他不仅是同性恋,还是个恋童癖。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禽兽。怀上了父亲孩子的佩克拉找到了皂头牧师,在她看来,牧师与神相关,自己的遭遇或许可以借助牧师的力量得以解决。但没想到,正是皂头牧师,成为了压死佩克拉的最后一根稻草。当佩克拉把所有不幸归根于她没有白人那一双蓝色眼睛的时候,他欺骗着佩克拉,让其毒死了那条他看不惯的小狗,说这样就可以拥有蓝色的眼睛。当小狗死在佩克拉面前的时候,佩克拉疯了,而皂头教父却写信给上帝,说自己在帮助她。作者直面控诉了白人的冷漠和冷血,他们用宗教的价值观为自己不道德的行为脱罪。
总之,正是由于社会的冷漠,畸形的家庭关系,以及扭曲的自我认知,最终造成了佩克拉的悲剧。通过这个最普通黑人家庭的悲剧,莫里森再现了美国黑人在白人文化冲击下的困境:无论是顺应白人的主流文化,还是严格遵循黑人的文化传统,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黑人的生存危机。莫里森通过对黑人身份的探寻,向美国社会传达了黑人争取平等、反对种族歧视的文化声音。
本书从一个新的角度揭示了白人文化殖民和种族歧视对黑人的毒害,旨在唤起读者对佩克拉的同情和关注,进而呼吁黑人坚守自我,扎根于民族文化之中,争取真正的民族平等和自由。为了真正被接受和认可,黑人必须承认并接纳自我,保留自己的文化价值观,以塑造健全的人格。
参考文献
[1]托尼·莫里森.最蓝的眼睛[M].杨向荣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2]王芳.探索《最蓝的眼睛》中的黑人家庭悲剧[J].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17,0(2):100-102.
[3]刘芳宏.一双“蓝眼睛”引发的悲剧——解读《最蓝的眼睛》的主题意蕴[J].湖北函授大学学报,2015,28(15):180-182.
[4]宋亚军.《最蓝的眼睛》中佩科拉的悲剧分析[J].芒种,2014(6):135-136.
[5]罗虹.《最蓝的眼睛》中佩科拉的悲剧探析——白人文化冲击之下的黑人心灵[J].电影评介,2009(3):101-102.
[6]宗蔚.《最蓝的眼睛》中一个黑人家庭的悲剧——美国黑人“两难”生存困境的真实写照[J].外语研究,2008(3):89-91.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