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与“声”:理解柳宗元村居诗之“钥”
2023-05-31李忠营
【摘要】 柳宗元贬谪期间的村居诗创作呈现出两个主要特点:一方面,诗中的“人物速写”继承了柳宗元小品文的写作特色,人物塑造成就突出;另一方面,詩中“声音景观”的运用颇为独特,营造出五音繁会的湖湘风情“音乐会”。而“事”与“声”背后隐藏的则是柳宗元贬谪期间孤独苦闷而又凄凉彷徨的精神世界和心路历程。
【关键词】 柳宗元;村居诗;感事;声音景观;贬谪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4-001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4.003
柳宗元贬谪期间诗歌创作120余首,其中村居诗30余首。这些诗作继承了《诗经》和陶、王、孟以来的田园诗创作传统,在创作手法上又有创新。他将其小品文中的“感事性”融入诗歌,促进了诗歌人物形象的刻画与叙事说理的表达,丰富的“声音景观”的运用也与传统田园诗的创作迥然不同。村居诗中的“形”与“声”,为我们打开了柳宗元谪居永州、柳州时的心灵之门。
一、感事与“速写”
“感事”,顾名思义就是缘事而起、有感而发。柳宗元被贬永州与柳州期间,学习前人超脱世俗却总不得,相反,却使他对下层世俗社会与自身有了更深的了解。一方面,感事为“感他人之事”。贬谪期间,柳宗元与社会底层形形色色的人物交往甚厚,尤其对农民与官吏这一对立阶级的认识颇为深刻,因此,在诗歌创作中感于二者不可调和的矛盾,通过对农民与官吏进行人物“速写”,将其在诗歌中表现出来。另一方面,感事为“感自我之不平”。虽然遭受贬谪,使柳宗元与下层社会有了更多的接触,但由于他的身世与经历,他总是无法真正融入下层社会,总是像一个孤独的旅人、过客一样羁留于此,内心的抑郁不平之气只有借诗歌才得以表达。
(一)乡村人物与底层官吏的刻画
柳宗元村居诗的语言总体呈现一种平易通俗、自然率真之感,在此基础上的某些描写却又继承了柳宗元小品文的语言特色,论说鞭辟入里、描写深刻。在柳宗元村居诗中,着重塑造了两种形象,一为质朴无华的农民,一为贪残暴虐的官吏,二者又形成鲜明的对比,将作者的思想情感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柳宗元的笔下,农村生活是率性质朴的。“篱落隔烟火,农谈四邻夕” ①(《田家三首》其二),“田翁笑相念,昏黑慎原陆” ①(《田家三首》其三)。农民们白天努力劳作,男耕女织,傍晚则围坐一起聊聊家长里短,田园纯美风光与田家淳朴民风交融互辉,一派和谐融洽的社会风景。与此相反,柳宗元笔下的官吏则是残酷不仁的。“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各言官长峻,文字多督责”“公门少推恕,鞭扑恣狼藉” ①(《田家三首》其二)。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之下,柳宗元真实描绘了下层官吏贪残暴虐、欺压人民的丑恶嘴脸与无耻行径。官吏肆意鞭打、恐吓人民,以致底层人民的生活异常艰辛。所以在当时,农民只能“尽输助徭役,聊就空自眠” ①(《田家三首》其一),生怕延误交租导致“鞭扑恣狼藉”“唯恐踵前迹” ①(《田家三首》其二)。柳宗元通过传神的笔触,慧眼独具,通过农民与官吏这两个对立阶层,将当时的社会面貌以及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处境直观而又深刻地表现出来,读来令人生悲。
(二)自我形象的刻画
柳宗元是同情底层人民的。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农民的生活异常艰辛,对上要恭敬地侍奉残酷不仁的官吏,对下要辛勤劳作保证一家的基本生活需求,再多苦痛只能自己承受,推己及人,柳宗元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柳宗元被贬之后,对上需要小心翼翼、谨言慎行,避免对立政治集团的打压,对下要养活一家老小,生计艰难。一腔抑郁不平、踟蹰愁苦之气难以排遣,所以,除了在村居诗中塑造了众多形象鲜明的下层农民与官吏之外,柳宗元更是将自己“主体客体化”,以“旅人”“孤客”的形象出现在诗中,以慰藉自己的孤独愁思。“农事诚素务,羁囚阻平生”“聊从田父言,款曲陈此情” ②(《首春逢耕者》)。元和元年,诗人被贬到永州方一年,漫步田野,春耕就在眼前,农民都在辛勤劳作,而作者永州司马却是有名无实,无法在自己的事业上辛勤耕耘,就如同羁旅的囚徒一般,才情气力不得伸展,只能向田翁诉说自我孤独羁旅的愁怀。“我今误落千万山,身同伧人不思还” ③(《闻黄鹂》),离家将近十年,归家之途千山万水、道路迢迢,“我”这孤独的旅人被贬南荒,何时才能回到家乡呢?《入黄溪闻猿》作于元和八年,柳宗元已被贬八年,他一方面探赏山水,埋头研读,著书立说,显露出其平和豁达之态;另一方面始终没有摆脱贬谪僻乡的悲苦,内心深处总充满着没有得到朝廷任用的失落和怨愤,“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④借凄厉云云。“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 ⑤(《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诗人刚刚遇赦回京,还未施展抱负便再次遭受贬谪,贬谪之地则是更为遥远的柳州,柳州二月春天还未过半榕叶便遭受风雨摧残以致凋落,令我感到凄迷,转念回思,“我”这一仕途羁縻的罪臣贬谪之路也方才正半,等待“我”的也还将是榕叶全部凋零的凄寒深秋啊。孤独之人的孤寂愁思,化主为客,将无力主宰命运、随风浮沉的痛苦与无法直言,仅以客体代言的孤寂与悲愤宣泄出来,真切感人。
柳宗元诗歌中的“人物速写”方法与其小品文中人物刻画方式如出一辙,通过简单的动作、语言、外貌、心理等描写,寥寥几笔就将人物形象鲜明的刻画出来。《梓人传》中,刻画木匠的形象时只是描写了他简单的言语与动作,再加之与普通工匠的对比手法,一位技艺高超的木匠形象便跃然于纸上;《蝜蝂传》中通过对蝜蝂行为特点的简单刻画传达出对官吏贪得无厌的痛恨;《谪龙说》通过对龙女外貌、言语、神态的简单刻画,表现了龙女高洁的情操。在柳诗中,对农民与官吏的刻画大多吸收柳文中动作与心理描写。农民往往“竭兹筋力事,持用穷岁年”①(《田家三首》其一),通过速写农民的劳作场景,刻画农民的吃苦耐劳;“迎新在此岁,唯恐踵前迹” ①(《田家三首》其二),又通过速写农民的心理状态描写农民对官吏的害怕与痛恨;“公门少推恕,鞭朴恣狼藉”,通过速写官吏鞭笞人民的动作刻画出官吏的暴虐,加之两者之间鲜明的对比,两个阶层的人物形象便鲜活起来。而对自我形象的刻画,则多借用柳文中心理描写及隐喻的手法。“行人迷去住” ①(《田家三首》其三),行人长途跋涉,以致难以认路,实际隐含着的是作者对自己前途渺茫的担忧;“眷然抚耒耜,回首烟云横” ②(《首耕逢春者》),行人以手抚耒耜,怅然回想着平生的行迹,内心五味杂陈,诚可叹也。旅人形象便鲜活起来,成为诗人的化身。诗文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促进,柳宗元的人物速写法便在融文入诗中自成一格。
二、声音景观:元和年间的湖湘乡村“音乐会”
相对于柳宗元的散文、游记、小品文等,其诗作尤其是村居诗这类写景兼写实的作品,一般不直接表现作者的思想情感,其情感往往通过独特的声音描写表现出来。柳宗元的村居诗与中唐其他诗人的诗作呈现出迥异的面貌,原因之一就是声音景观的大量运用。声音由物体振动而产生,是听觉的对象。声音景观(简称“声景”)则是人对声音环境的感觉,是听觉的结果,包含感知方式和声音感受的表达方式,具有空间性和人文性。而这种景观的运用一方面增加了作品的容量,深化了作品的内涵,另一方面也是作者借各种声音表达自己内心情思的独特方式,拓展了作品的意境。柳宗元村居诗中声音景观的运用是对湖湘地区自然与社会的双重深刻体验,为我们展示了一场情感丰富的湖湘乡村“音乐会”。
在柳宗元的村居诗中,多描写能“发声”的事物,如“鸡鸣”“虫鸣”“猿声”“鸟鸣”“耒耜”声、“乌鸢”声、“风声”“雨声”“疏麻”迎风响动声以及农民的叹息声、官吏的催逼声等等,这些声音无不向我们展示了一幅绘声绘色的古代场景图。在柳宗元的村居诗中,声音景观的运用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一)以声景状物
“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 ⑤(《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柳州的二月,一场风雨过后,百花凋零,榕叶也随风纷纷落下,莺声也在枝丫间杂乱无章的响起,好像是在责怪风雨的无情。“园林幽鸟啭,渚泽新泉清” ②(《首春逢耕者》),园林之中,各种鸟儿幽幽地唱个不停,林中一泓清泉徜徉而過,一片幽深静谧的景色跃然纸上。“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 ⑥(《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半夜,辗转反侧,思乡之情由然而起,起床出门望故乡,远处的泉水流过山石不断激起清越的响声,山谷之中还未入睡的鸟儿时不时地清啼,使人顿感山谷之清幽。
(二)以声景写事
不同的声音相互串联,使叙事更为清晰明畅。“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幸此息营营,啸歌静炎燠” ⑦(《夏初雨后寻愚溪》),时节入夏,一场幽幽的小雨过后,天气已是又炎热起来,循着弯弯曲曲的愚溪一边聆听清音,一边悠然前进,路途之中欢快的歌声由衷而出,走累了就坐下休息,暂以此来缓解夏日如火气候带来的不适。通过雨声、溪声以及歌声将作者溪居生活的日常及对愚溪生活的自然闲适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田翁笑相念,昏黑慎原陆” ①(《田家三首》其三),天就要黑了,此时的“旅客”却还在外游荡,与田翁亲切交谈,田翁笑着告诉“我”路途遥远又崎岖,而“我”也被田翁的笑声感染,投宿其家。“投宿”一事在田翁的笑声与两人的交谈声中完成。
(三)以声景抒情
《寄许京兆孟容书》 ⑧:“伏念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则?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柳宗元被贬南荒,才学气力不得伸展,又不敢明面诉说自己的激愤以免再次被贬,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借物之口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一份幽怨情思,排解内心的“不平之气”。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 ④(《入黄溪闻猿》),小溪蜿蜒曲折看不见尽头,而猿声却时刻不断地紧紧跟随于我,叫声凄厉,连绵不绝,猿啊你到底在哪里呢?不要再伴着“我”这孤独寂寞之人再让“我”独自伤悲了。“倦闻子规朝暮声,不意忽有黄鹂鸣。一声梦断楚江曲,满眼故园春意生”“闭声回翅归务速,西林紫椹行当熟” ③(《闻黄鹂》),长时间听子规的叫声已使“我”倦怠,黄鹂忽然的鸣叫让“我”倍感清新与哀婉,黄鹂的叫声清脆悠扬,让我再次回想到曲折不尽的楚江,再次让我看到故园春意盎然的景色,但是,黄鹂啊,不要再无意义的鸣叫了,快快往回飞吧,紫椹就要成熟了。浓浓的思乡与相思之情,通过声音直达心底,触动诗人最柔软的一根情思。“清商激西颢,泛滟凌长空”“希声閟大朴,聋俗何由聪” ⑨(《初秋夜坐赠吴武陵》),琴声清越激荡,曲调高远,如波光闪耀,粼粼夺目,而且音质清丽,曲调流畅。琴声虽美,可不明事理的俗人如何听得懂呢?柳宗元用辛辣的嘲讽表达了心中无比的愤慨,为朋友,也为自己。虽然各种声音交相混杂并不统一,但他们都是作者借以抒发内心情感的手段。借鸡鸣、鸟鸣、溪声以及虫鸣之声表现农村的自然静谧和农村生活的悠然自适;借耒耜之声、机杼之声、疏麻之声表现对劳动人民辛勤劳作的肯定与赞美;借普通百姓之口控诉官吏为官不仁、肆意欺压劳动人民的罪行;借猿声、黄鹂鸣叫声表现自己思念故国与贬谪带来的抑郁不平之气。这些声音引了作者的注意力,引发作者的思绪和感触,多种情感交相融汇却又互不干涉,表现了柳宗元强大的情感表现力。
三、人物形象与“声音景观”背后的心灵世界
柳宗元笔下的农民形象,是其借底层人民生活的艰辛、生存的不幸表现对天下广大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其笔下的官吏形象则是以个别代替总体,通过对底层官吏的贪残暴虐的刻画,表现的是对整个官僚体制不合理的悲愤,更有对各种官员徇私枉法、中饱私囊、沆瀣一气等丑恶行径的揭露,通过两个阶层的对比将元和年间广阔的社会面貌生动的刻画出来。柳宗元对自我形象“旁观者”的刻画,实际是为自我情感的宣泄寻求合理的途径,运用这一形象,不仅可以将自己的情感抒发最大化,不受现实世界的约束,还可以使表现的情感更加真实具体。另外,柳宗元通过在村居诗中大量运用声音景观,将自己仕途的失意、故国的愁思、相思的眷恋等细腻委婉的情思娓娓道来。这些声音景观不论是用于写景状物还是叙事,最终都成为柳宗元排解复杂思想情感的窗口,为他所热爱的、鄙夷的、希冀的、痛心疾首的、欲言说却又不敢言说的各种情感找到宣泄口,大大增强了作品的容量以及柳诗情感的饱和度。
柳宗元的心灵世界是复杂多样的,其心灵世界复杂性背后隐藏的,首先有他对百姓的同情和对官吏的痛恨,这与他参与永贞革新的初衷是一致的,表现出士人拯世济物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其次有对村居生活的喜爱,这种喜欢固然缘于他对自然山水的喜爱,与其山水小品文写作动机一样,但同时何尝不是他借山水田园暂时逃避贬谪后的失意、苦闷;再次,是“回归心切”与“归而不得”的矛盾,即安居乡村和不甘心安居乡村的矛盾。种种矛盾心理复杂交织,是柳宗元复杂多样的心灵世界的基础。“感事”与“声景”相互融合、交相使用,使柳诗呈现出独特的面貌,这也是为什么柳诗中的情感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穿透力,能直达读者心灵的重要原因之一。
总之,虽然柳宗元的众多村居诗表面看是描写田园生活的诗,但却又与传统上描写田园景色的诗作不同,其诗文风格和特色是他独到的人生经历和情感心路所决定的。他在描写田园景物的同时更加关注社会民生,把自己忧国忧民以及仕途失意的人生百态贯穿其中,所以说,柳宗元虽然沉醉于农村的自然风光和乡土人情,以此来排解自己内心的忧郁与被贬的无奈与辛酸,但他总是不能从心底真正将仕途放下,在仕途失意的主线之下交织着思乡、相思之情,环绕着闲适自得、孤独无依、随缘自适、欲而不得等多种复杂的情感,并且在自我宽慰中愈发难以释怀,这与柳宗元强烈的政治意识有关,无论遭遇多大的打击,他始终相信对自己抱有希望,所以即使前途再渺茫、命运再黑暗,他都不曾屈服,而是执着于官场仕途,难以自适。柳诗的美,“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 ⑩,田园风光里总有一个不屈的追寻者的影子在里面。
注释:
①(唐)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38页。
②(唐)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12页。
③(唐)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49页。
④(唐)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15页。
⑤(唐)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72页。
⑥(唐)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17页。
⑦(唐)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13页。
⑧(唐)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79页。
⑨(唐)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34页。
⑩吴文治:《柳宗元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2页。
作者简介:
李忠营,男,汉族,山东临沂人,西安工业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