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记忆·叙述疗法
2023-05-30申新王丽明
申新 王丽明
摘 要:《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是美国当代青年女作家塔拉·韦斯特弗的自传体小说,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讲述了主人公塔拉即作者本人在家庭中遭受三重创伤之后寻求治愈的过程。创伤经历导致的创伤记忆成为塔拉挥之不去的阴影,使她身体和精神深受伤害,乃至其自我受损,无法正常生活。如何走出创伤困境成为塔拉亟待解决的难题。叙述成为塔拉实现自我疗愈的重要途径,在叙述的过程中,塔拉回首创伤事件,重建创伤记忆,最终重塑自我,拥抱全新的人生。
关键词:《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塔拉·韦斯特弗;创伤;创伤记忆;叙述疗法
基金项目:中国矿业大学研究生教育教学改革研究与实践项目“研究生优质教学资源建设与教学模式方法改革”(2021YJSJG022)
作者简介:申新(1997- ),女,山东济宁人,中国矿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王丽明(1969- ),女,江苏滨海人,中国矿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翻译。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Educated:A Memoir,2019)是美国当代女作家塔拉·韦斯特弗(Tara Westover)的一本自传体小说。小说一经出版,便受到读者的热烈追捧,并成为比尔·盖茨(Bill Gates)2018年年度荐书榜单之首。韦斯特弗以自身经历为素材创作了此小说,小说通篇以第一人称视角来讲述主人公塔拉即作者本人的成长经历和心理历程。塔拉一家生活在美国爱达荷州的巴克峰山区,家中有父亲吉恩、母亲法耶以及六个兄弟姐妹,塔拉则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强势的父亲、软弱的母亲以及暴力的二哥肖恩带给了她严重的身体和心理创伤。寻求教育给了塔拉治愈创伤的契机,她自学考入杨百翰大学,又凭优异表现进入剑桥大学学习。在奋进求学的同时,塔拉亦踏上了自我疗愈之旅。
迄今为止,国内外关于该作品相关的研究仅限于少量书评,偶有探讨塔拉自我意识觉醒的论文。本文试运用创伤理论,着重分析主人公塔拉走出创伤、实现复原的过程。创伤(Trauma)一词源于希腊,最初是指本意为“外力给人身体造成的物理性损伤”[1]117。此后,创伤一词的含义不断丰富,更多指向心理或精神层面。弗洛伊德(Freud)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2]216。《你当像鸟飞向你的山》的主人公塔拉便经历了这样的心理创伤而在很长时间里无法正常生活。“创伤事件导致创伤记忆”[3]21。何为创伤记忆?法国精神病学家贾内(Janet)将人的记忆分为叙述记忆与创伤记忆。他认为前者被用来赋予经历意义,它可以有意识地叙述过去;而后者则是固定的,它不受意识的主动控制,在正常情况下无法回忆。塔拉正是在创伤记忆的不断侵扰之下,难以与其他人发展亲密关系,从而导致男友的离去。同时,贾内强调受创者需要回忆过去,将创伤经历叙述出来,从而使创伤经历融入正常记忆中。叙述包括口头叙述和书写叙述。书写叙述给予了受创者治愈创伤的契机,通过重写创伤经历、重建创伤记忆,达到重塑自我的目的。正如师彦灵所言,书写叙述为受创者“提供了一个重塑自我、重構意识形态主体以及重新评估过去的平台,它能够帮助创伤经历者缓解症状,最终治愈创伤”[4]136。塔拉通过叙述疗法艰难而坚定地重写创伤事件,重塑全新自我,最终开启了崭新的生活。本文以创伤、创伤记忆与叙述疗法为研究的切入点,深入探讨主人公塔拉(即作者本人)实现自我疗愈和自我重塑的过程。
一、三重创伤
“创伤源于现代性暴力,渗透了资产阶级家庭、工厂、战场、性/性别、种族/民族等个体和集体生活的多层面。”[1]117上至战争,下至家庭暴力,创伤存在于生活的多个层面。艾瑞克森(Kai Erikson)指出“创伤有可能是由一次偶然的急性事件造成的,也有可能是由一系列生活经历影响,经过长时间的积累形成的”[5]185。意即人受到创伤的不仅有偶发的灾难事件,也有一系列生活经历所带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在《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中,主人公塔拉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自小便在家庭生活中经历了一系列创伤事件,在不知不觉中遭受了来自父亲吉恩、二哥肖恩以及母亲法耶带来的三重创伤。
父亲吉恩性格强势,又是一名狂热的摩门教徒,这使得他的很多观念都变得极端化。塔拉自小生活在吉恩的极端思想的压迫之下,被其掌控身体和精神。一方面,吉恩视政府和学校为魔鬼,医院则是无用之地,他努力践行这一套理念并将其作为真理灌输给塔拉。这让本该接受教育的塔拉不再上学,遭遇车祸受伤亦不去医院治疗。同时,吉恩笃信“世界末日论”,并为此号召全家囤积食物和赚取金钱。十岁的塔拉也被他拉进自家废料场干活。对于年幼的塔拉而言,废料场的工作无疑是吃力且危险的。但吉恩显然不在意。塔拉被吉恩甩过来的钢瓶打中肚子,被破水箱的锯齿边割破手指,无法预测的危险和接二连三的受伤让塔拉胆战心惊。父亲和废料场成为她心中最危险的存在,并在她幼小的心灵上造成无法磨灭的伤痕。另一方面,吉恩要求塔拉成为他心中的“正派的女人”——“正派的女人永远都不能露出脚踝以上的任何部位”[6]92。吉恩不满于塔拉在舞蹈演出时的穿着,并斥责她“像妓女一样”[6]94。塔拉努力做父亲眼中的“正派女人”,她时常神经质地审视自己的行为举止。随着第二性征的显现,塔拉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变化,像其他普通女孩一样,她渴望自己被关注,但又害怕自己成为父亲口中的“妓女”,于是她选择压抑这份渴望,顺从父亲,穿上宽松牛仔裤和肥大的外套,成为他眼中的“正派女人”。父亲的做法让塔拉无法正确面对自己的女性身份,更无法对政府、学校及其外部世界产生客观理性的认知。由吉恩极端的思想压迫带来的创伤影响在塔拉离家进入大学之后才日渐表现出来,塔拉在进入大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融入周围的生活,像局外人一样怪异又孤独。
家中的另一位男性人物——二哥肖恩是家庭中仅次于父亲吉恩的另一强势男性。肖恩同父亲一样性格强势,且暴躁易怒,有严重的身体暴力和语言暴力倾向。塔拉稍有不顺他意,他便对她拳脚相向,逼迫她为莫须有的错而道歉。“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一大团,紧紧揪着发根,将我拖进卫生间...然后将我的头塞进了马桶”[6]129。肖恩的暴力在她心中蒙上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这一刻定义了我对那一晚的记忆,以及长达十年之久很多类似夜晚的记忆”[6]130。除了肢体暴力,肖恩还时常对塔拉进行语言羞辱。肖恩在塔拉所喜欢的男生面前叫她“鱼眼睛”;肖恩说涂口红的塔拉“像个妓女”[6]135。他用所能想到的肮脏字眼贬低塔拉,“贱人”“妓女”“荡妇”“婊子”。身体暴力直接作用于人的身体,并对其造成损害,严重时可摧毁人们正常的自我防卫机制,并“对生理激发反应、情绪、认知和记忆都造成严重和长期地改变”[7]30。而语言暴力则在无形之中打压人的自信与自尊,造成隐秘的精神创伤。在日复一日的身体和语言暴力的伤害下,塔拉逐渐变得敏感、自卑,“妓女”一词更像是咒语一般,在塔拉以后的人生中时不时展现其威力。
同为女性的母亲法耶本应保护和帮助自己的女儿塔拉,但她性格懦弱,加之在家中处于弱势地位,她屈从于父权权威,充当了丈夫吉恩的喉舌,忽视了女儿塔拉的成长需求。在塔拉联合五姐奥黛丽反抗肖恩时,法耶答应塔拉要与吉恩质证,并说服吉恩帮助塔拉,但当反抗以闹剧收尾后,塔拉才明白“一向完美充当父亲喉舌的母亲”撒了谎,她一直都站在肖恩和父亲那边。塔拉因反对父亲的意愿接受教育而被家庭放逐后,塔拉几次请求只见法耶一人时,都遭到了法耶的严厉拒绝,她表示自己绝不会“背叛”吉恩,“妻子从来不到丈夫不受欢迎的地方去”[6]371。另外,在塔拉遭受肖恩的暴力时,身为母亲理应保护女儿的法耶却“在隔壁房间闭目塞听,那一刻完全没有选择去尽一个母亲的责任”[6]317。多年后,塔拉质问法耶为什么不帮助自己时,法耶给出的答案显然带有软弱、不负责任的意味——“肖恩总说是你找的茬,我猜我宁愿相信是这样,因为这更容易”,“我是个母亲...母亲要保护自己的孩子”[6]314。但同样身为“自己的孩子”的女儿塔拉却被法耶有意忽视,这让塔拉深受伤害,对其造成难以言说的心理创伤。
塔拉在父亲极端的思想压迫、肖恩的身体和语言的双重暴力以及母亲的忽视之下渐渐长大,创伤经历开始在她的肉体和精神上发挥其可怕威力。“创伤经历会使人的心理发生无法抹去的变化,改变个体的记忆、自我认识及其与他人的关系”[3]21。在离家上大学后,塔拉的创伤症状愈发明显。创伤记忆伴随着创伤经历而形成,成为塔拉难以摆脱的痛苦之源。
二、创伤记忆:黑暗过往与受损自我
“‘记忆是人类建构并确立自我身份的重要手段”[8]84。张德明认为:“人类对自身的存在和身份的感知是以记忆的延续为前提的。一旦丧失了记忆,或中断了记忆的连续性,身份就无法得到确认,自我就没了灵魂,存在就成了虚无”[9]139。可见,记忆对于确立自我身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由于创伤破坏了记忆,它镌刻在受创者的大脑、身体和心灵上,这种“固化”的印象阻碍了受创者形成新的应对策略,获得新的意义[10]9。因此,经历过创伤的人因创伤记忆使自我受到损傷,无法过上正常生活。
“某些情景能使受创者想起原初受创的场合,于是创伤记忆便会自动浮现”[3]22。赫尔曼称之为“记忆侵扰”,意为“受创时刻的伤痛记忆萦绕不去”[7]31。她指出在创伤记忆的反复侵扰之下,受创检验阻碍了人生的正常发展。并且创伤记忆“常常以片段式的记忆碎片形式出现,比如难以整合的感觉、情绪、影像、气味、味觉、想法等”[10]9。当男友查尔斯试图牵塔拉的手的那一刻,塔拉“身体抽搐,屈服于一种奇怪又强烈的本能”[6]203。创伤记忆在这一刻被唤醒了。
本能传递给我一个词,一个大胆的词,有力,有陈述性。这个词并不新鲜。它已经陪伴我很久,静静地,一动不动,仿佛沉睡过去,栖居在记忆深处那个遥远的角落。查尔斯的触摸唤醒了它,让它重新鲜活起来。
我将双手放在膝盖下,斜靠车窗。我不肯让查尔斯靠近我——那个夜晚,以及接下来几个月的晚上——都不行,当那个词,我的专属词,闯入我的记忆,我战栗不已。妓女[6]203。
来自创伤记忆中的“妓女”一词,使塔拉陷入恐惧和不安之中,她抗拒异性的触碰。于是,塔拉与查尔斯的关系不得不走向终结。之后,塔拉与尼克一见钟情,但塔拉却被过去“紧紧攫住”,创伤记忆如鬼魅一般在现实以及梦中出没。“黑板上经常出现父亲胸部烧黑的伤口,翻开课本的书页时,我会看到他下垂的口腔”、“我梦见肖恩,梦见我的手腕在停车场被折断的那一刻。我梦见自己,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边,高声发出尖利可怕的大笑”[6]264。被迫“沉湎于过去”的塔拉因无法言说的创伤记忆也只能向尼克说再见。
创伤理论家库尔克和哈特(Van der Kolk and Van der Hart)认为一些受创者在受创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会同时生活在创伤的世界和当前正常的世界中,通常情况下,他们难以将这两个世界联系起来[11]427。塔拉就在这两个世界之间穿梭游走,甚至“记忆中的那个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比我实际生活的世界更鲜活”[6]264。这便意味着受创者分裂成互相冲突的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同时存在于受创者身上。塔拉便是这样的一位“矛盾体”,她的内心分裂为两个对立的人——“学者和妓女”[6]281。即使凭借优异表现进入剑桥大学,即使被斯坦伯格教授夸赞,塔拉的内心始终处于分裂斗争的状态。
我想象自己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剑桥毕业生,大步穿过古老的走廊时,长袍沙沙作响。接下来的画面是我蜷缩在卫生间,手臂拧向背后,头伸进马桶。我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毕业生的画面,但我办不到。我无法只去想象那个身穿黑袍的女孩的画面,而对另一个女孩视而不见。学者和妓女,不可能都是真的。其中一个是谎言[6]281。
“记忆形成了自我认同的基础,并帮助人们定义什么对于人类是有意义的”[10]6。创伤记忆则破坏了人的自我认同感。赫尔曼提到羞耻和怀疑会在创伤事件后重现。“羞耻感是一种对无助、对身体完整性遭受侵害和对在别人异样眼光下失去尊严的反应”[7]48。塔拉曾数次被肖恩当众施暴,也曾陷入被亲人背叛后孤立无援的境地。无助、害怕、羞耻是塔拉成长的主旋律。“我的羞耻感源自我有一个将我朝吱嘎作响的大剪刀刀刃推去,而不是将我拉走远离它们的父亲;我的羞耻感源自我躺在地上的那些时刻,源自知道母亲就在隔壁房间闭目塞听,那一刻完全没有选择去尽一个母亲的责任”[6]317。面对导师斯坦伯格教授对她所写的论文的赞赏,她却表现出不知所措,甚至产生想要逃离的念头。“那一刻,我不在剑桥大学的钟塔里。我重返十七岁,坐在一辆红色吉普车里,而我爱的男孩刚刚碰了我的手。我落荒而逃”[6]280。这便是羞耻的一种表现。他人的赞赏激起了塔拉的羞耻感,因为在创伤带给她的认知之中,她是被忽视的、低劣的存在,是二哥肖恩口中的“妓女”,是父亲眼中那个离开家庭、追求知识的“背叛者”,而不是教授口中的优秀学生。
“怀疑则反应在当维持与他人的关联性时,却无法保留自己独立性的观点”[7]48。由于创伤记忆的存在,塔拉陷入对记忆和现实的怀疑之中。“质疑这些琐碎的事实以及自己掌控它们的能力,让我得以怀疑记忆中的每一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6]314。“现实变成了液体。我脚下的地面塌陷了,拖着我下坠,飞快地旋转着,就像沙子从宇宙底部的一个洞里露出来”[6]339。塔拉依赖于他人的看法和判断,与好友德鲁在一起时,如果德鲁的记忆和塔拉不一样,塔拉“会马上承认这一点”,并听从德鲁告诉她“生活中的事实”[6]341。
在创伤记忆的影响之下,塔拉的自我受到了损伤,羞耻与怀疑充斥于她生活的各个方面。另外,由创伤引起的一系列身体反应也在塔拉身上显现,精神崩溃、恐惧症、失眠、梦游以及皮肤溃烂,塔拉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从这种意义上说,记忆是痛苦的。但同时,召唤记忆也为受创者提供了重建记忆和重塑自我的机会。
三、叙述疗法:记忆重建与自我重塑
“人的身份认同是由记忆和叙述来实现的”[3]21。可见,记忆与叙述是受创者重塑自我的关键因素。库尔克认为记忆就是一切,如果能在原始的记忆画面中做一些变动,那么就能逐渐减少创伤记忆对现在生活的影响,并且给他们将来的生活带来希望[3]15。著名心理学家乔纳森·肖(Jonathan Shay)认为:“从创伤复原取决于将创伤公开讲述出来,也就是说能够将创伤切实地向某位或者某些值得信赖的听众讲述出来,然后,这一/些听众又能够真实地将该创伤事件向他人再次讲述”[12]4。由此可见,叙述对于创伤治疗的重要作用。口头叙述和书写叙述是两种常见的叙述方式,受创者通过将创伤经历宣之于口、诉诸笔端的方式,重建创伤记忆,实现自我重塑,最终实现自我疗愈。
“这份重建工作(叙述)实际上是一种创伤记忆的转换,使之融入并成为创伤患者生命的一部分”[7]164。在叙述的过程中,受创者将创伤记忆转换为正常记忆。塔拉通过写日记、与他人交流以及写作的方式来讲诉创伤故事,重建记忆并重塑了自我。塔拉用日记记下被肖恩施暴的经过。对创伤事件的描述,让塔拉重新梳理记忆并确信:肖恩伤害了自己,但他却不以为然。与此同时,与创伤事件的其他关键人物进行交流也对塔拉重建记忆起到了重要作用。面对母亲和五姐奥黛丽否认记忆时,塔拉决定与同样遭受过肖恩伤害的艾琳交流,寻求证据证明自己并非精神错乱。艾琳给出了肯定回答。“为了帮助我相信自己,她分享了她的记忆——肖恩朝她尖叫,骂她是个妓女”[6]342。塔拉通过写日记及与人交流的方式理清纷杂错乱的创伤记忆,使之融入正常记忆之中。由此她才重建记忆,重新讲述创伤故事:“我的一生都活在别人的讲述之中。他们的声音铿锵有力,专制而绝对。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我的声音也可以与他们一样有力”[6]230。
赫尔曼表示:“与他人分享创伤经历,是重建生命意义感的先决条件”[7]64。一方面,塔拉向主教讲述自己的创伤经历。“我说着,他听着,将我身上的耻辱感一点点消除,就像医生把感染的伤口一点点治好”[6]233。另一方面,塔拉与母亲法耶有了一次短暂而深入的交流。“当母亲告诉我,说她没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做一个好母亲时,她才第一次成了我的母亲”[6]316。显然,与母亲的交流对塔拉的创伤起到了极大的治愈作用。此外,創伤患者需要在奋斗过程中得到他人的协助,以帮助她克服羞耻感[7]61。三哥泰勒及其妻子斯蒂芬妮在得知塔拉被家庭放逐后,坚定地相信塔拉,并与塔拉进行书信和电话交流,给予塔拉支持和信心。
写作则是更为有效的创伤疗愈途径。费尔曼(Felmans)表示:“运用事实记录创伤并不能表达受创者的伤痛,而文学的象征、比拟和其他修辞手法等间接方式,能更精确地靠近创伤”[13]235。《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是一本自传体小说,作者韦斯特弗将自己的创伤经历诉诸笔端,在书写创伤的过程中,去重新认识和阐述创伤,进而达到创伤叙事的文学治疗功能。通过书写此书,作者韦斯特弗(即塔拉)审视了创伤事件,并“在记忆中的故事之外再讲述另一个故事”[6]388。在记忆中的故事中,作者是被魔鬼附体的“异教徒”,是“无耻地追求人类的知识”的家庭“背叛者”。而在重新讲述的故事中,作者“已不是当初那个被父亲养大的孩子”,而是“一个改头换面的人,一个全新的自我”[6]379。
叙述对创伤的治疗作用显而易见。在小说接近尾声时,作者身上发生了显著变化。她主动和其他同学交往,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她脱下高领衫,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塔拉摆脱了过去,消除了羞耻感,重新确立了自我身份——“我变成了一个相信自己属于剑桥的人,我对家庭长久以来的羞耻感几乎在一夜之间蒸发了”[6]317。自此,作者重塑了自我,获得新生。她在小说最后提道:“我从中得到一种纠正,不是对我记忆的纠正,而是对我理解的纠正。我们每个人都比别人讲述的故事中赋予我们的角色更复杂。在家庭中尤其如此”[6]387。可以说,作者写这本自传体小说的意图并不在于谴责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家人,而在于试图理解他们,并在理解的过程之中,加深了与周围之人的联系,创伤也悄然治愈。
在小说结尾,作者顺利从剑桥毕业,成为“韦斯特弗博士”,并称自己“已经建立了新生活,这是一种幸福的生活”[6]368。显然,韦斯特弗已从创伤中获得相当程度的解脱,生活也步入正轨。这本书更像是作者对过去的告别书,是她挥别过往、迎接未来的标志。当这本小说正式出版并为人所知时,距离韦斯特弗从剑桥毕业已将近4年之久。关于作者如今的生活状况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就像鸟儿奋力飞往山峰一样,韦斯特弗也在努力地拥抱未来。
四、结语
人生在世,创伤是难以避免的。创伤记忆会如影随形,使受创者难以融入周围的世界。叙述作为一种“讲故事”的行为,是理解过去、构建未来的重要手段。作者借助叙述这一途径,通过口头叙述与书写叙述与过去达成和解,重新建构了自我,最终走出创伤的阴影,拥抱全新的人生。通过创作此小说,作者韦斯特弗向读者证明:写作叙述对重构自我身份及治疗创伤具有重大作用。这也给当代许多受创者以启示:开始叙述的同时,也是开启了自我疗愈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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