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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挥目送 四照玲珑

2023-05-22宜宇欣程海滨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人物描写

宜宇欣 程海滨

摘 要 曹雪芹的一支妙笔,往往会突破单打一的限制,呈现“一笔多用、多笔一用”的妙处。本文以《林黛玉进贾府》为例,探讨这种多维笔法在环境和人物描写中所潜隐着的“一击数鸣”或“数击一鸣”的匠心独运之处。

关键词 一笔多用 多笔一用 环境描写 人物描写

“整本书阅读与研讨”任务群是《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的第一个任务群,也是贯穿高中三个年级学段的任务群。《红楼梦》整本书阅读被编入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下册,成为课堂教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就促进了学者和一线教师积极探究《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的教学方法,并在近些年产出了丰富成果,这些成果虽然数量庞大,但质量良莠不齐。叶素华和詹丹指出2018-2021年间《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教学及研究成果的问题:“一些缺乏整体性、脱离文本、只重热闹、趣味的外在形式而相对忽略《红楼梦》本质的教学活动设计,如果被纳入到正式的课堂教学实施,也可能不利于《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教学的真正有效推进。”[1]确实,在具体的教学实践中,我们发现《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教学往往呈现出浅表化、模式化的倾向。对于这些现象,笔者觉得,好的文学课堂不能停留在文本表面作“花样表演”,而好的语文教师应该帮助学生打开文本解读的大门,让学生获得发现并解决问题的惊喜。

有鉴于此,笔者以《林黛玉进贾府》为例,以“无疑处生疑,有疑处深究”为思考的有效途径,分别从环境描写和人物描写两方面尝试对“一笔多用”和“多笔一用”进行初步的探讨,以帮助学生在文本细读中感受《红楼梦》的巨大魅力。

《林黛玉进贾府》节选自《红楼梦》第三回,总共2300多字,但却塑造了13位人物,且描写主次分明、错落有致,如此庞杂的人物群像,作者又是怎么塑造出来的呢?笔者以为一笔多用和多笔一用正是曹雪芹在如此有限的空间中传送出无限丰厚的内容。周汝昌先生也说:“曹雪芹通部小说都在运用一笔多用、多笔一用这两大手法。”[2]所谓一笔多用,即“言在此而意在彼”,在看似一笔带过简单的语句背后含蕴着双层甚至多层的作用。周汝昌先生说:“一笔多用,指的是写这里,又将目光射注那里,手挥目送,声东击西,极玲珑剔透之妙。”[3]而所谓多笔一用,则刚好相反,它是多角度、多层次地来叙写同一人、物、事。事实上,无论是一笔多用还是多笔一用,均反应了作者的一种射线式的思维方式,区别在于一笔多用是由中心原点向四周扩散,而多笔一用则是由四周向中心原点聚集。

一、文意辐射:“一笔多用”在环境和人物描写中的艺术效果

1.“一笔多用”使环境具有象喻性

《林黛玉进贾府》中共有五处环境描写,分别是贾府外、贾母处、贾赦处、贾政处和王熙凤处,其中作者对贾母处、贾赦处、贾政处的环境做了细致地描摹,一般的读者读至此常感浮文涨墨、繁琐凌乱。但笔者认为环境描写所具备的象喻性使得文意下潜内转,深细幽涩,正所谓“敛文意,无痕迹,变内潜,成多用”。

首先,作者借黛玉的眼睛写了贾母的住处,与别处相比,贾母处作者写了垂花门、大插屏以及挂着各色鹦鹉、鸟雀等。垂花门是内宅与外宅的分界线和唯一通道,内宅是自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外人包括自家的男仆都不得入内。大插屏是放在穿堂中的大屏风,作装饰和遮挡视线用。此轻巧一笔便向读者展示一个“内外各处,男女异群”的时代,红楼女儿们被垂花门、大插屏挤压进了一个狭仄的场域中。在此封闭的场域中,她们被家族掌控的命运成为必然。此外,贾母处“挂着各色鹦鹉、鸟雀”等,说明对于这样一个阅尽人世沧桑的老人来说,每日逗鸟玩乐许是贾母消磨时光、安顿身心的唯一途径,可能欢腾的鸟雀能给贾母无聊死板的老年生活增加趣味,这亦从贾母给身边丫头起的诸如“鸳鸯”“鹦哥”等名字及深得贾母喜爱的凤姐名字中可窥视一二。所以以鸟儿命名丫鬟,表现了这位老人渴望在鸟儿的欢快中,驱除其生命的寂寥。

其次,贾赦处的外部环境,不似贾母处“轩峻壮丽”,而是“小巧别致”。院中除了有“随处可见”的“树木山石”之外,还有许多“盛装丽服”的“姬妾丫鬟”。脂砚斋在此处的侧评中写道:“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未着一笔描写贾赦的形象,却通过描绘贾赦的居处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位不思进取、规避责任、贪图享乐的人物形象。对于贾赦来说,贪念美景和美色不仅是他放荡颓废生活的注释,也是他消极游离于宗法和朝政网络之外的证明。

再次,贾政处的外部环境和内部装饰也不似贾母处“轩峻壮丽”,而是“轩昂壮丽”。轩峻只表示宽敞高大,而轩昂除了宽敞之外,还有宏大,气度非凡之意。一字之差,千差万别。黛玉去荣禧堂,需“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很明显,贾政所住之地由荣府正门进入,它是贾府的中心,也是荣国府进行政务活动的重要场所,贾政在贾府中的尊贵地位由此可见一斑。写荣禧堂作者只专注写它的内部装饰,尤其引人瞩目的是大紫檀雕螭的案几和待漏随朝墨龙大畫。“紫檀”为稀世珍宝,标志着贵;“待漏”是朝臣标志,代表着荣;螭与龙则象征着飞黄腾达,际会风云。富与贵,现实与期待,都在这几案和大画中隐约而淋漓地表达了出来。黛玉过了“荣禧堂”,被仆人带到钻山耳房,耳房的装饰除了有在宋代仅生产二十年的极少见的古董汝窑美人觚外,其内部色彩的搭配也极显气派和高贵,耳房中出现了猩红色(鲜红含蓄)、秋香色(黄绿融合)和石青色(官服之色),这些颜色的色彩浓郁,和深色的古典家具相搭配,极显豪华尊贵。此外,我们知道颜料在古代是稀有品,尤其这三种颜色并不能从自然中简单获取,需要多道工序且数量稀少,颜料的稀有珍贵更体现出贾政居处的尊贵。从耳房出来黛玉又被带至东廊三间小正房内,这是贾政夫妇日常起居的地方。对该处内部装饰的描写,作者连用三个“半旧”来加以修饰,缘何?“半旧”是岁月,是积淀,是简朴,是深厚,而这显然与贾赦的装饰大相径庭。笔者以为如是全新,那说明贾府是暴发户,如是全旧,那又说明贾府是破落户,半旧正显示出贾府世禄之家的历史,同时半旧也符合贾政凝重低调的性格特点。

最后,黛玉被带至王熙凤处,此处虽一笔带过,但熙凤处与贾母处直接相连,可窥见熙凤的得宠。至此,曹公借黛玉之眼描绘了荣府各处:贾母处、贾赦处、贾政处和熙凤处。脂砚斋在侧评中说“灵活无一漏空”,说的是曹公巧用黛玉之眼灵活地串联起荣府各处,让读者在第三回就清晰了解了荣府的构造和主要人物,同时作者也借外在可视的环境之象暗示了只可心会的诸如人物性格等更为丰富的内容。正所谓“言之所藏者浅,象之所示者深”。

2.“一笔多用”使人物形象显隐互现

《林黛玉进贾府》着重刻画了王熙凤、贾宝玉的形象,而对这两人性格的概括我们则要进行由表及里的透视,即透过对人物的外貌、语言、动作等的描写,深度挖掘其包孕的多种内涵,曹公的一笔到底如何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中起多个用途,并进而使人物形象显隐互现,则是我们需仔细揣摩的。

写凤姐,曹公专注写她的服饰和语言,只是后人对此已有详尽分析,笔者不赘述,这里着重谈谈曹公是如何通过“一笔多用”这一妙法使宝玉的形象显隐互现的。写宝玉,作者着重透过黛玉的眼和心来礼赞这个混沌儿清澈透明、纯净质朴的生命气质。在黛玉眼中,宝玉具备以下特质。

一是“玉人”。宝玉“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脂砚斋在眉评中说到:“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作者仅一笔四字便勾勒出宝玉的容貌。“中秋之月”相较平常的满月更明亮更皎洁。春天早晨沾满了露珠的花较傍晚的则更加晶莹娇嫩。脂砚斋评道:“‘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由此推测曹公似用宝玉春晓花容来暗示宝玉“非夭即贫”的结局。在黛玉眼中宝玉的脸实则整个弥漫着如烛光般的明净,相由心生,宝玉如此的相貌自然也可以投射出其内心的晶莹透亮、淳朴自然。

二是“痴情人”。宝玉不仅是“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而且即便“怒时”而“若笑”、即便“瞋视”而“有情”,宝玉实则是以真情来对待一切不情之人,以佛的心性来对待一切非佛的人和事。后文贾环要用蜡烛灼伤他的眼睛,他毫不犹豫地阻止王夫人去告状,他这么做与其说是要保护贾环,毋宁说是他那颗“情不情”的痴绝之心使然。

三是“真人”。“真”是宝玉的天性,他将其作为自己的“道德图腾”来顶礼膜拜,一俟他发现了“假”,便会强烈地反对。宝玉真实地表达自己,在看罢黛玉之后,直言:“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一毫“宿滞”皆无。当他给黛玉起字而被探春嘲笑为“只恐又是你的杜撰”时,他便立刻反驳“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由此可知,对于儒家的经典——《四书》,宝玉并不反对,他反对的只是对《四书》进行集注的那些“美丽的谎言”,以及由这些“美丽的谎言”而衍生出来的儒家的政教体系和典章制度。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在他看来,男人之所以是泥浊世界的主体,是因为他们被这些“花言巧语”所衍生出来的儒家的政教体系所束缚而身陷“权力”“财富”“功名”的泥淖中,宝玉反对功名利禄,与其说是反封建,不如说是在“打假”。

四是“槛外人”。从佛教的视角上来说,宝玉实则是个“心不为形役”的“槛外人”,在《林黛玉进贾府》中,当他发现林妹妹没有如他一样的“宝玉”时,他毫不犹豫的将它扯下并欲砸烂。在高鹗续写的一百一十七回中,宝玉的“玉”再次丢失,当其他人都在慌张寻找时,他却说“我已经有了心,要那玉何用!”无论是前者疯狂至癫的动作还是后者石破天惊的语言,均指向一个结论:宝玉绝不允许让玉成为情的负累,在他看来,人生的根本是“心”不是“玉”,心怎能为物所役,哪怕是至贵至坚的“命根子”亦不可。

总而言之,本文中无论是环境描写还是人物描写均如流水行云般,无“斧凿痕”,在表面“行所无事”的描述中,文意内潜,一笔往往暗喻着双层乃至多层意蕴,“一笔而多用”“注彼而写此”,这正是曹公锦心绣口,机杼暗运的结果。

二、文意聚拢:“多笔一用”在人物描写中的艺术效果

在《林黛玉进贾府》中,曹公将宝玉推向了一个多元的场域,在这个多元的场域中有多个不同身份的人来共同评价宝玉,其性情中的逆与顺、好与坏的矛盾场也在多人的评价中得以不断地展示。

在宝玉生母王夫人的眼中其是“孽根祸胎”,在黛玉母亲贾敏的眼中其“顽劣异常”,在众人眼中其“行为偏僻性乖张”,但黛玉眼中的宝玉形象却是与众不同的。曹公先写黛玉心中宝玉的顽劣形象,乃至见面前,黛玉心下想:“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劣之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初见时,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勾连起二人木石前盟的关系。初识当日入夜,黛玉因惹宝玉摔玉而自责流泪,这是红楼中黛玉第一次为宝玉落泪,脂砚斋如此写道:“所谓宝玉知己,全靠体贴功夫。”“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曹公费力多笔写黛玉对宝玉情绪之变化,不仅写出二人木石前盟的渊源,更道出了黛玉对宝玉异于常人的体贴,这是报恩者的处处体贴,是知己间的心心相惜。

曹公塑造宝二爷从不自家表态,他多笔一用,从多个人的眼中、心中、口中去表现他(全书中还有冷子兴口中的“介绍”,警幻仙子的评价,秦钟目中的印象等),只是读者在阅读时需拨开曹公精心设置的有关于宝玉是赤子还是浪子的迷雾,深究曹公心底的宝玉究竟是何形象。

笔者以为宝玉实则是曹公心中的“第一梦中人”。从上文的分析可看出宝玉心性清高,信念超迈,才华灵秀,趣味卓拔,而这样一个至真至善至美之人在常人眼中却至蠢至卤至逆,原因何在?曹公在《红楼梦》第二回中借贾雨村之口道出了原因:“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原来在众人眼中宝玉之所以“乖僻邪谬,不近人情”,是因为这些随着世俗舆论沉浮的庸人对他这样的新型珍奇人才不能认识、不能理解,而只用世俗尺码来估量罢了。联系曹公自己,其不也如宝玉般才华卓绝而一生落拓,其不也似宝玉般虽忍受着众人的白眼但依旧不卑不亢,坚定地与世界对抗,宝玉不仅是曹公心中的“第一梦中人”,更是其精神的自画像,后人亦可从中听到雪芹自己灵魂的“喧哗与骚动”。

总之,曹公写宝玉从不自家“表态”,他只从多个人的眼中、心中、口中去表现他,这样多角度聚集描摹一点,于烘云托月中又有抑扬翻转,褒贬诡谲,读者需于云龙雾雨中联系曹公生世精准地捕捉文本幽邃的意味。

综上所述,《林黛玉进贾府》一文,人物虽繁杂,然群星若拱,神采奕奕,究其原因,自然是离不开“一笔多用,多笔一用”这一多维艺术技巧的使用,此处若析两者相同之处,笔者以为是“潜意内转,千回百折,文意敛也”,而这种了无痕迹的“潜意曲笔”之法,则使得文本幽邃而不外显,深厚而不浅薄,而读者在阅读时自然会有尺幅千里之观,玩琐无尽之味;若析两者相异之处,笔者以为是“一聚一散,一明一暗,往复迂回”,而这种“往复迂回”的手法,则使描摹的对象绵密而不疏旷,凝聚而不松散,而读者在阅读时自然也会产生腾挪厚重之感,灵动而不涩滞之慨。曹公艰辛运用“一笔多用,多笔一用”之法,而又在外在形式上泯灭了艰辛之痕,这实为小说文学中首创之奇迹,别家也是再没有与之比肩望背的了,而对这一手法分析的文章,学界较少,笔者庸碌,意欲抛砖引玉,以引得更多的英华俊才关注于此。

参考文献

[1]叶素华、詹丹.2018—2021年度《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教学与研究发展报告[J],红楼梦学刊,2022(06):154-174.

[2][3]周汝昌.红楼十二层[M],太原:书海出版社,2005:112、113.

[作者通聯:宜宇欣,香港理工大学人文学院;程海滨,安徽芜湖市第二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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