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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现代道家的诠释与新道家的建构

2023-04-22楼庭坚

枣庄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严氏道家庄子

楼庭坚

(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浙江杭州 310000)

19世纪末20年代初,酝酿已久的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现代转型开始加剧。这不仅体现在方法的更新与材料的迭代——高举“新史学”旗帜的梁启超的实践之作、学术史“典范”《论中国学术思想之变迁之大势》(1902)的横空出世、1899年河南安阳小屯殷墟甲骨档案与1900年甘肃敦煌藏经洞敦煌遗书等新材料的发现与出土——更关键的是,一批面对新潮的强力冲击,以融会中西、昌明国粹为价值取向的有识之士进入舞台中心。其中,最为吾人熟知的自是试图重建儒家的价值系统,搭建儒学传统与现代社会之桥梁的“现代新儒家”。不为人注意的是,伴随着经学解体与诸子学兴起,老庄之学也在近代获得了新生,新旧学者对道家学说作了全新的诠释。

道家诠释之所以为“新”,非唯体现在近代学人参究诸子、融会三教,每每从儒释抑或诸子之角度解读老庄,更特殊的是,这时期诞生了诸多视域宏阔、平章中西之作,尤其严复《评点〈老子〉》《评点〈庄子〉》、章太炎《齐物论释》、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等作,对西方理念与传统学术之会通作了大胆尝试。本文将钩沉诸氏的道家新诠,探赜新道家之建构,推进道家的现代转化与发展。

一、致用思潮与中西会通的近现代道家诠释

有清一代学术,初极宏大,继而转精,终乃趋新,这可以说是近代诸多前贤的看法。比如,王国维先生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下论断曰:“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1](P97)所新者何也?最重要者为今文经学之兴起。清儒叶德辉谓:“汉学家琐碎无心得,高明者亦悟其非,而又炫于时尚。宋儒义理之言,深所讳言。于是求之于汉儒,惟董生之言最精;求之六经,惟《春秋》改制之说最易附会。”[2](P21)此语适道出晚清今文经学兴起之思想内在理路(inner logic)。今文经学向不以专经为尚,视孔子为政治家,以六经为政治之说,偏重微言大义。[3](P221)发展至康有为、梁启超,二氏主托古改制、经世致用,“皆抱启蒙期‘致用’的观念,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颇失‘为经学而治经学’之本意,故其业不昌,而转成为欧西思想输入之导引”[4](P219)。

按艾尔曼(Benjamin Elman)考证,18世纪的经学家已对古代学问(antiquity)与新兴的学术门类满怀热情。[5](P74)道咸以降,清帝国处于大变前夕,士人们趋新而致用;迄清末,世变日亟,变化愈剧,流风所被,经子易位,中西交融——子学虽长期处于经学的附属地位,然清人毕力治子书,“故孙星衍、王念孙、王引之、顾广圻、俞樾诸人,对于经书与子书,简直没有上下轻重和正道异端的分别了”[6](P203)。而近人治子书,一方面自然是承清人余绪,而最大的原因则是受西学强力冲击的影响。《皇朝经世文统编》中《论中国学者将尚子书》一文称赞子学探性道之微,“今果崇尚西学,则诸子之书将来必家置一编,较之经史尤首先推重。此气运之转,如五德之分王乎”[7](P3~4)。时人以诸子可通西学,其所陈大义即新学格致、富强之旨,故而近现代道家的诠释是在西学的观照之下,也便不足为奇。

严复(1853~1921)作为近代中国开启民智的宗师,一生涵泳于西学,翻译了包括《天演论》在内的大量西方著作,被时人视为精通西学的头号人物。在其《评点〈老子〉》与《评点〈庄子〉》中,我们更可见其所做的从传统典籍发掘自由民主资源的努力。《侯官严氏评点〈老子〉》书稿成于1903年,1904年出版于日本东京,夏曾佑作序道:“老子既著书之二千四百余年,吾友严几道读之,以为其说独与达尔文、孟德斯鸠、斯宾塞相通。尝为熊季廉说之,季廉以为是。曾佑闻之,亦以为是也。”[8](P9~10)熊季廉即京师大学堂编译局总办、严复门生熊元锷,是序正道出了《侯官严氏评点〈老子〉》以西解中的诠释路径及夏氏、熊氏对此法门的认同。而严氏自序中,此意更为明显。严氏谓“吾尝以象山‘东海西海有圣人出,此心同理同’之言,为瞻瞩高远,迈与宋儒远甚,而以为未尽圣人之出也。岂惟东西海,百世而上,百世而下,此心此理盖无不同也”,并点出中西学术之心同理同道:“自泰西之说入中国,国人初仅以形下之学目之,以为仅工制器械而已,以为仅能窥天测地而已。迨侯官严氏起,广译其书,而后知其于吾《易》《春秋》之教,《大学》《中庸》之精义,无二致焉。”[8](P12)

严氏是如何依傍西学,对《老子》作出新诠释的呢?严氏以曹魏王弼注本《老子》为底本,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天演》开宗语”[8](P23)。按严氏之意,天地任自然而无为,万物自治,是为不仁。仁者建中立极,参赞化育,因之有恩有为,而如此失其真。唯使万物无为,则万物各适其用,此正合《天演论》“物竞天择”之意。严氏的论述起点是“道”。其将“道”与儒释、西哲之范畴类比:“《老》谓之‘道’,《周易》谓之‘太极’,佛谓之‘自在’。西哲谓之‘第一因’,佛又谓之‘不二法门’。”[8](P36)其又以“西方哲学所从事者”不外“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十二字,认为:“‘玄’,其所称‘众妙之门’,及西人所谓‘Summum Genus’,《周易》‘道通为一’‘太极’‘无极’诸语,盖与此同。”[8](P21)那道的规律何也?严复谓:“凡六问,皆前后相救之言。如爱民治国矣,而能无用智。天门开合由我而能为雌,明白四达而能无为。如此,其爱民治国出于诚心,其为雌乃雄之至,其无为乃无不为也。”[8](P26~27)如是“天演论”与道论相印,老子哲学亦被挖掘出自由、民主之资源。

正如史华慈所洞察:“归根结蒂严复之所以对老子感兴趣并非仅仅由于把老子看做中国民主与科学的先驱,他更注重的是老子学说的宗教——玄学的核心。”[9](P179)在《侯官严氏评点〈庄子〉》中,他也以《庄子》“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句为“近世学者所谓天演也”[10](P469)。他还尝试将自由价值与老庄会通,在《原强》中引介达尔文和斯宾塞的学说,认为西洋强于中国之最终原委是彼“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面对此,他找到了庄子的“在宥”:“斯宾塞之言治也,大旨存于任天,而人事之为辅,犹黄老之明自然,而不忘在宥是也。”[10](P325)在严氏看来,“庄生在古,则言仁义,使生今日,则当言平等、自由、博爱、民权诸学矣”[11](P667~668)。

相较于将“自由”“在宥”之名等量齐观,中西平等价值在章太炎处的相遇意义更为深远。章氏对道家的新诠释,见于《国故论衡·原道》《訄书·儒道》《检论·道本》《道微》《庄子解故》《齐物论释》等。在《原道》中,章氏从政治哲学的角度解析老庄:“庄周明老聃意,而和之以齐万物。推万类之异情,以为无正味正色,以其相伐,使并行而不客。其道在分类政俗,无令干味。”[12](P109~110)此中已略涉平等。至《齐物论释》,正如其序中所言“最后终日读《齐物论》,知多与法相相涉”,其通过援引华严宗、法相宗而进入《庄子》文本。比如,在说庄子之“成心”时,章氏以为“转此成心则成智,顺此成心则接纷”[13](P74),破除我执、法执,“若执是实”,“惟是幻有”,自然“万物与我为一”。每个人“自悟悟他”,则“人各自主之谓王,智无留滞然后圣”[13](P143)。章氏之所以深刻者,在其指出庄子所求之自在非同西人之自由平等。《齐物论释》开篇即点明宗旨:“体非形器,故自在而无对;理绝名言,故平等而咸适。”章氏强调庄子之自由,乃形体外之“无待”;庄子之平等,乃绝是非之平等。[13](P3)从庄子齐是非、齐万物出发,其还犀利地洞察到以西式平等价值为优先的危险:“然志存兼并者,外辞蚕食之名,而方寄言高义。”“创自由平等己国之人即实施最不平等自由于他国之人。”[14](P433)可以说,章氏开出了一条不同于西方施密特、施特劳斯的消解现代性的进路。

要之,在近代的中西古今十字路口,致用思潮流行与诸子学兴盛的大势下,以严复、章太炎为代表,道家在中西会通中获得了全新的诠释。

二、现代新道家的定位与建构路径

相较于有强烈的宗派意识并重师道尊严、门第显赫、两岸开花的现代新儒家,“现代新道家”的提倡与兴起晚了许多。一般认为,“新道家”之名的提倡始于1991年董光璧发表的《当代新道家兴起的时代背景》一文及其同年出版的《当代新道家》一书。是书以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美国物理学家卡普拉为当代新道家。“当代新科学的世界观向东方特别是道家的某些思想归复的特征,提倡一种以科学新成就为根据的,贯通古今、契合东西的新文化观。”[15](P2)可以看到,董氏在科技史的视域与“唯科学主义”的价值立场下,着意凸显了道家自古就与科技密不可分的特点。

“新道家”更闻名的定位来自陈鼓应的《道家思想在当代》(2003)一文。在这篇文章中,陈氏简要梳理了近现代道家思想兴起的三个阶段:其一为求道家之经世致用阶段,魏源以《老子》为“救世之书”,曾国藩提出“以老庄为体,以墨为用”;其二为西学东渐的时代背景下,严复、章太炎尝试沟通传统与现代;其三为“五四”一代的老庄校释。基于此,他勾勒出近现代“新道家”的基本群像:“这一代学人多怀抱深厚学养和宽广的胸襟,试图融汇儒释道思想而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在他们建构哲学体系所凭藉的哲学观念和思维方法中可以看出道家思想的巨大影响,有些是具有道家情怀的哲学史家(如汤用彤、蒙文通),有些属于儒道融通的哲学家(如冯友兰、熊十力),有些则堪称当代新道家(如金岳霖、方东美、宗白华)。”[16](P2)

“新儒家”开花散叶,经过几代学者的努力,形成“三代四群”的庞大规模,并以《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的面世为标志,形成独特的学术共同体。

儒、道同属本土影响最为深远的可资现代化的思想资源,且本同源,“新道家”的发展之路,多有可借鉴“新儒家”之处。这点,孔令宏看得很到位。他在《新儒家与新道家》中道:“新道家的建构才刚刚开始,落后于新儒家是不争的事实,在其成长的初期,应该最大限度地避免门户之见,积极研究新儒家的成果,在吸收、重整的基础上完善自己的立场、开展哲理的运思与体系的建构。我们相信,新儒家和新道家在未来的发展历程中必将少一些门户之见,多一些沟通、交流与对话,如同历史上的儒家与道家相互激励、相互促进那样,共同为应对西方哲学的强力挑战、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和丰富发展人类文明而做出应有的新贡献!”[17]这正“新道家”的建构路径。

现代的哲学学者中,最具道家气质并堪列入“新道家”的乃金岳霖、方东美。作为“建立了最为体系化的知识论体系和形而上学体系”[18](P6)的现代中国哲学家,金岳霖的形而上学体系实为中西传统形而上学融合的产物。金岳霖的思想体系中的核心范畴为道、式、能,“这里的道是最上的概念的道或最高的境界的道”[18](P55)。按金氏之说,“道是式——能”,这是说道的基本内容就是式、能,道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一切。同时“道有‘有’,曰式曰能”,式与能是最基本的分析成分,任何别的东西的存在都离不开它们,都由式、能综合而成。[19]显然,从核心范畴,到论证思路,金氏之“道论”受到了道家的深刻启发。

方东美一般被视为第三代新儒家,然其致思途径迥异于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亦不同于冯友兰、金岳霖,而欲在中西印哲学之间,别出心裁地建构起“生命哲学”。其认为哲学的诞生源于“境的认识”与“情的蕴发”,“哲学须是尽人之性,使世间有情众生各本其敬生、达生、乐生的懿德,推而广之,创而进之,增而益之,‘体万物而与天下共亲’,以兼其爱;‘载万类而与天下共睹’,以彰其善;感万有而与天下共赏,以审其美”[20](P944~945),颇得道家审美的人生态度。方氏又谈“我们与自然一向是水乳交融,毫无仇隙的,所见精神才能自由饱满,既无沾滞,更无牵拘,如此以盎然生机点化一切,自然内心充实欢畅无比,所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自然冥同万物,以爱悦之情玄览一切”[21](P442),合道家审美一切对象,所遇者无不美之旨趣。

在《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个人》中,方东美更表达了对道家情怀的偏爱:“吾人一旦论及道家,便觉兀自进入另一崭新天地。”[21](P551)其以隽永清丽之文笔,描绘了道家游心太虚、骋情入幻之境,又详细从“道体”“道用”“道相”“道征”四个层面对作为“老子系统中之无上范畴”的“道”之概念进行了辨析,并对庄子将空灵之活动历程推至“重玄”(玄之又玄)之境,将宇宙之大全化为“彼是相因”的有机系统叹为观止,以深情之笔锋,赞叹道:“凡此种种之精神生活方式(象征生命之层层超升),俨若发射道家太空之火箭舱,使之翱翔太虚,造乎极诣,直达庄子所谓之‘寥天一’高处,从而提神太虚,游目骋坏,搜探宇宙生命之大全——极高明、致广大、尽精微,‘逍遥游乎无限之中,遍历层层生命境界’之旨,乃是庄子主张于现实生活中求精神上彻底大解脱之人生哲学全部精义之所在也。此种道家心灵,曾经激发中国诗艺创造中无数第一流优美作品,而为其创作灵感之源泉。”[21](P554)

要之,“新道家”概念的发展历程经历了从指代受道家启发做出卓越贡献的科学家到专指在建构自己理论体系时受到道家思想的巨大影响的哲学家的过程。由于儒道两家密切的历史渊源,当代“新道家”的建构可多借鉴于“新儒家”。金岳霖、方东美哲学建构中对道家资源的汲取,可谓是“新道家”的“典范”。

结 语

从严复、章太炎、胡适、金岳霖、方东美、宗白华等对老庄作出现代诠释或于自身学术体系中凸显道家地位的学人,到董光璧、陈鼓应、胡孚琛、孔令宏等自觉建立与拓展“新道家”概念的当代学者,道家的研究队伍实已蔚然大观,老庄的“现代转化”亦走出了相当一段历程。客观言之,起步较晚的“新道家”的人才储备与理论体系,尚与“新儒家”有一定的距离。但是考虑到道家本身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至关重要的地位,“新道家”具有无与伦比的发展潜力与进步空间。道家的无为主张、自然精神、生命体认,都将对处于“现代化”困境中的人们的心灵境界的提升乃至政治制度的完善,发挥无可替代的巨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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