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圣人 天下奇书
——论墨家合理思想
2023-04-22孙中原
孙中原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北京 100872)
一、墨学产生的机理
(一)好学而能,造就圣人
毛泽东读《二十四史》批注:“墨子是一个劳动者,他不做官,但他是比孔子高明的圣人,孔子不耕地,墨子自己动手做桌椅子。”①墨子在世时,就被称为“圣人”。《公孟》说,墨子生病,门徒跌鼻问墨子:“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墨子答:“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劳苦。”
公元前439年,楚惠王在位第五十年,墨子到楚国,把自己著作献给楚惠王,楚惠王借口年老,派大臣穆贺接待,楚国封君鲁阳文君提醒楚惠王说:“墨子,北方贤圣人。”意思是不能怠慢墨子这位北方的贤圣人。何谓“圣人”?《孟子·尽心下》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圣人,百世之师也。”东汉赵岐注:“大行其道,使天下化之,是谓圣人。”按孟子定义,墨子是圣人。
墨子没有做过官,墨子推荐弟子到各诸侯国做官。孔、墨都不亲自耕地,是专职的学派领袖,兼私人办学的教育家。孔子轻视劳动者,墨子重视劳动者。墨子亲身劳动,熟悉木工等手工业技巧,制造木鸢、车辖与守城器械。《墨经》系统记载古代手工业技术理论。
墨子在很多方面比孔子高明,孔、墨都是圣人,孔子是统治者的圣人,墨子是劳动者的圣人,墨家是劳动者的学派,墨学是劳动者的学说。墨家学派成员,来自劳动阶层,代表劳动者利益,表达劳动者心声。《孟子·尽心上》说:“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滕文公下》说:“墨翟之言盈天下。”“墨氏兼爱。”《贵义》说:“翟上无君上之事,下无耕农之难。”《鲁问》说:“翟以为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上说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
墨子木工技艺高超,与当时名匠鲁班不相上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说:“墨子为木鸢。”弟子说:“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鸢飞!”木制老鹰,能使它飞到天上,是早期的航空模型,是实现人类用机械飞天梦想的试验。
墨子精通制造大车的技术。名家在战国中期的代表人魏国宰相惠施说:“墨子大巧,巧为輗。”輗是车辕与驾辕的衡木相衔接的销子。《鲁问》载,鲁班用竹木片制成会飞的喜鹊,“自以为至巧”,墨子说:“子之为鹊也,不如翟之为车辖,须臾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六千斤)之重。”车辖是安在车轴末端,用来防止车轮脱落的挡木。
《公输》载墨子说:“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御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备城门》11篇记载,墨子全面协理城防工程与军事器械的制造使用。《节用中》说:“凡天下群百工,轮车鞼匏,陶冶梓匠。”
《墨子》载有制革、制陶、冶金、织布、缝纫、刺绣、制鞋、造铠甲、土石建筑等多种手工业门类。墨子熟悉当时各种手工业技术,特别是木工技巧,把手工业技术提升为科学知识,建立系统学说。
墨子自称“贱人”,实是“学而能”者。《贵义》说:墨子到楚国,与楚国大臣对话时自称“贱人”,因为劳动者没有当官,不是贵族。墨子时刻不忘“农与工肆之人”之事,把自己的学说比作粮食、草药。墨家学术,反映手工业劳动者的利益,代表劳动者发声。《吕氏春秋·爱类》载,墨子见楚王说:“臣,北方之鄙人也。”“鄙人”即俗人、小人、卑贱的人,与贵族区隔。墨子来自民间,自创学说,影响深远。
《荀子·王霸》比较墨儒学说的社会基础,认为“墨子之说”是“役夫之道”,儒家学说是“君子之道”“圣王之道”。“役夫”即劳动者,供人役使,干粗活,故“役夫之道”就是服务于劳动者的道理。而儒家学说,是君子、帝王、圣王之道,是服务于贵族的道理。
《庄子·天下》说:墨子“好学而博”。墨子勤奋好学,提倡“学而能”“学而知”,依靠学习,获取广博的知识技能。《尚贤》说:“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不是“学而能”,靠出身门第,“既富且贵”,让他们治理国家,必然导致混乱。
墨子苦读博览好深思,周游列国车带书。《贵义》说:墨子到卫国,车上“载书甚多”。弦唐子问:“带这么多书,干什么?”墨子答:“过去周公旦,早上要读一百篇书,晚上还要接见七十个读书人,与他们座谈,所以知道的多,能辅佐天子,成绩卓著。他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没有磨灭。我上没有君主治理国家的事情,下没有农民耕种土地的劳作,我怎么能不读书?”墨子学习周公,把读书看作职业本分。
(二)学儒反儒成显学
《韩非子·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战国时期,儒学、墨学同称“显学”,即最为显赫著名的学派。汉代学者“儒墨”并提,“孔墨”对举。汉代以后官方重视儒学,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由此成为中国文化的正统、主流、巨流、明流与显流,而墨学则被儒学打压,成为异端、支流、细流、暗流与潜流,儒墨兴亡路两岐。
墨子最初学儒,后来发现儒学缺点,转而批判儒学,自立学派,墨家成为先秦唯一可与儒家分庭抗礼的学派。秦汉儒墨、孔墨并提,汉后儒学独尊,墨学沦为“冷门绝学”。鲁国是古代传播传统文化与儒学的中心。鲁国开国君主为周公旦之子伯禽,一向尊重周礼。《左传·昭公二年》说:“周礼尽在鲁矣。”《吕氏春秋·当染》说,周王派礼官史角去鲁国传授周朝的礼仪制度,鲁君把史角留在鲁国,史角后代在鲁国传播周礼,墨子跟史角的后代学习周礼。
《淮南子·主术训》说:“孔墨皆修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六艺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基本内容。初级的六艺,指礼、乐、射(射箭,军事科目)、御(驾车,军事科目)、书(书法文字)、数(数学计算)。高深的六艺,指礼、乐、书(《书经》)、诗(《诗经》)、易(《易经》)、《春秋》(历史书)。墨子常引《诗经》《书经》和周、燕、宋、齐等国《春秋》,自称遍读百国《春秋》,熟悉传统文化典籍。
《淮南子·要略》说:“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烦琐不易实行),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孔子推崇周公周道,墨子效法夏禹,批判儒学,节用节葬,艰苦朴素。
《鲁问》说:“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墨子这种业务,也是孔子的专长,是一般儒者的业务。孔墨学说,基础相同,推崇方面,结果不同。儒墨同根同源,枝脉流向不同。儒墨从同一基点出发,分道扬镳路不同。
儒墨在中华传统文化的共同基础上,呈现思想学说的多样性,代表着不同社群利益。《易·系辞下》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说,诸子百家“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其言虽殊,譬犹水火,相灭以相生也”,“相反而皆相成也”,恰当揭示出墨学产生的机制原理,辩证哲学,影响深远。
(三)《墨经》元典价连城
明正统十年(1445年)所刊《道藏》,收《墨子》五十三篇,其中《经上》到《小取》六篇,通称《墨经》(又称《墨辩》《辩经》)。《庄子·天下》说:“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广义《墨经》,包括《大取》《小取》。晋鲁胜注《墨经》四篇,称《墨辩》《辩经》,指狭义《墨经》。狭义《墨经》,从自然本身解释自然,是彻底的无神论,属于当时世界顶级的科学知识,展现墨学发展史上的辉煌进展。
胡适说:“这四篇著作(指狭义《墨经》)成为一组,里面有逻辑学、心理学、经济学以及政治学和语法规则、数学、力学、光学等方面的理论。”“这四篇著作是现在仅存的古代中国科学成就的证据。”“它们完全没有超自然的、甚至迷信的色彩。”“毫无疑问,这些作品是一个科学时代的产物。”在专讲科学的意义上,可以将《墨经》定性定位为“真正有价值的唯一著作”。[1](P52,57,77)
胡适说:“《墨子》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从鲁胜以后,几乎无人研究。”“到了今日,这几篇二千年没人过问的书,竟成了中国古代的第一部奇书了!”“《墨辩》六篇,乃是中国古代第一奇书。”[2](P223,31)
《墨经》专讲科学知识,在当时世界独一无二。《经上》是各门科学范畴的定义、划分与简单命题,共100条。胡适说:“《经上》篇全是界说(定义),文体和近世几何学里的界说相像。”《经说上》是对《经上》的解释说明。《经下》是逻辑与科学的定理与论证,共83条。胡适说:“《经下》篇全是许多‘定理’,文体极像几何学里的‘定理’。”《经下》《经说下》并列,是浓缩论证展开的语构,前者提示论证的关键,后者展开论证。
《墨经》所讲科学知识,按现代知识系统,内容可分两层:第一层为哲学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两大类;第二层中,哲学社会科学分为世界观、认识论、逻辑学、方法论、科技哲学、历史观、经济学、政治学、伦理学、教育学、语言文学、艺术美学、军事学等13个小类,自然科学分为光学、力学、简单机械学、数学与物理学等5个小类。合计共18个小类。
在先秦诸子中,墨家最重视生产经验、应用技术的理论总结与科学研究。墨家由手工业工匠上升为学者,有条件把当时的手工业生产经验与应用技术上升到科学理论的高度。因此,墨家的科学智慧,以实践经验为基础,以逻辑论证为手段,是实践性与理论性的统一,是技术经验与科学理论的结合。
墨家在生产中注意观察并开展实验,如小孔成像实验、光学投影实验、罂听声学实验、引力实验等。墨家从世代相传的手工技巧中探明原因,总结规律,提炼光学、力学、简单机械学、数学与物理学知识,成为中国科技史的光辉内容。墨家主张从有利于人民生产生活的目的出发,利用法则,制造器械。例如,从桔槔、辘轳、车梯等简单机械中总结杠杆、斜面原理,设计制造各种实用器械,减轻劳动,提高效率。
英国著名科学史家李约瑟(Joseph Terence Montgomery Needham,1900~1995)《中国科学技术史》说:“完全信赖人类理性的墨家,明确地奠定了在亚洲可以成为自然科学的基本概念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广泛的事实:即它勾画出了堪称之为科学方法的一整套理论。”[3](P201)
李约瑟《墨经中的科学思想》说:“后期墨家奋力于实验科学所可依据之思想体系之建立。”“墨家关于‘规范思维’的论辩,可与当代科学的模型的逻辑讨论正在进展的见解,具有强烈的类似。”《墨经》的科学定义,“具有奇特的现代气味”,“这确已由现代科学的哲学家为之重新发现与发展了”。[4](P206,231~234)
教育家蔡元培(1868~1940)说:“先秦惟子墨子颇治科学,而汉以后则绝迹。”“墨子,科学家也,实利家也,其所言名(逻辑学)、数(数学)、质(物理学)、力(力学)诸理,多合于近世科学。其论证,则多用归纳法。”“中国墨学中绝,故以后科学不发展。”[5](P583)[6](P107)[7](P24,25,109)[8](P43)
梁启超(1873~1929)说:“在吾国古籍中,欲求与今世所谓科学精神相悬契者,《墨经》而已矣,《墨经》而已矣。”[9](P187)胡适(1891~1962)说:墨家“实有科学的精神”,“试看《墨辩》所记各种科学的议论,可以想见这种科学的方法应用”,“墨家论知识,注重经验,注重推论。看《墨辩》中论光学和力学的诸条,可见墨家学者真能做许多实地试验。这是真正科学的精神”。[2](P226)“这四篇著作(《墨经》)是现在仅存的古代中国科学成就的证据。”[1](P77)
钱临照(1906~1999)说:“《墨经》是两千年前充满科学知识的典籍,把数百条记载自然现象和思想的定义定律文字编辑一起,在先秦著作中唯此而已,不是凭空虚文,是由观察实验得来。”[10](P97~102)
二、墨家科学精神的要领
(一)巧传求故
《经上》说:“巧传则求其故。”墨家要求,对于世代相传的手工业技术,探求其原故,把握其联系,不仅要“知其然”,确定事实、结果,还要“知其所以然”,深刻认识原因、本质与规律。
墨子倡“明法”,即明确法则,知道规律。“法”,即标准,方法、法则与规律。《法仪》:“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正以县,平以水。无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虽不能中,放依以从事,犹逾已。故百工从事,皆有法所度。”
《经说上》:“法取同,观巧传。”《经上》:“法,所若而然也。循,所然也。说,所以明也。”《经说上》:“意、规、圆三也,俱可以为法。然也者,民若法也。”“方法”一词,希腊文原意是“沿着道路”,与《墨经》“所若而然”异曲同工。“所若而然”,即有效方法,符合对象的实际,通过实践,产生预期结果,达到预期目的,把“非我之物”转变为“为我之物”,把“非人工自然”转变为“人工自然”,创造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
狭义《墨经》183条,5700余字,无一字句谈神论鬼。《墨经》重视感性认识,认为“过物貌之”,接触事物是认识的基础。更重视理性认识,认为“以其知论物”,用认识能力分析事物,取得深切著明的科学知识,是认识的更高阶段。
墨家为表示“理性认识”的特点,专造特殊文字:知下加心。“知”,包括理性认知。在此含义下,“知”改用《墨经》独特新造字“”。《经上》定义说:“,明也。”《经说上》解释说:“也者,以其知论物,而其知之也著,若明。”即理性认知,把握本质,清楚明白。理性认知,用认知器官,分析整理事物,认知深切著明。如用心观察,看清事物。,是《墨经》自创字,结构是“知”下加“心”,表示用心思维,清楚认知事物的本质和规律,形成理性认知。,通“知”,特指理性认知,清楚明白,知道认识;又叫“明知”,即明白知道。“明”是《墨经》对人类认知活动范畴定义中的关键词,种差,本质属性,特有属性。《经说上》解释用词中的“明”,指看明白。
理性认识要通过心智思维。古人认为心是思维器官。《孟子·告子上》说:“心之官则思。”清代王清任(1768~1831)通过观察、解剖,在所著《医林改错》第2卷说:“灵机记性不在心,在脑。”孟子说“心之官则思”,应改为“脑之官则思”。脑是思维器官,通过大脑思考之后的认识,即是理性认识。
(二)求真务实
《墨子》屡次谈及桔槔机等器械利用杠杆原理提升重物。用桔槔机提重物,本端负重,标端不翘(下降,省力),因为标端的重力距胜过本端与重物合力距。
儒家视劳动为小人之事,不屑一为。韩愈《师说》:“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儒家说“学而优则仕”,学习优秀者,做官,不做农工。《礼记·王制》:“奇技奇器以疑众,杀。”使用奇异的技巧器物迷惑众人,是要杀头的。儒家否定排斥以鲁班为代表的手工业技艺,甚至用“杀”,即以暴力镇压的手段压制“奇特怪异”的科技思想,以儒学为主流的封建意识形态长期统治中国,严重迟滞束缚了中国科技的发展。
《老子》第十九章:“绝巧弃利。”根绝技巧,抛弃功利。《老子》第二十章:“绝学无忧。”不学习,没忧愁。《老子》第五十七章:“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老百姓有锐利器械,国家就更加混乱;技巧发达,奇怪事情就纷纷生起。
《庄子·天地》记载:一老人“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挖地道到井中,用瓦罐背水浇菜,费力气,效率低,一天浇一畦。“用力甚多,而见功寡。”有人说:“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溢汤。”砍凿木头,制成桔槔机,后重前轻,提水像抽水,像滚水漫溢。桔槔机用杠杆原理提水,用力少,效率高,一天浇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这位老人信奉道家学说,对此解释说:“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认为运用机械,必定会做投机取巧之事。做投机取巧之事,必定会滋长投机取巧的心。“我”不是不知道有这种机械,“我”是耻于用这种机械。用这种机械,脸上无光,感到羞耻。由此可见,道家消极保守的科学技术观也阻碍中国科技的发展。
墨家是“百工之人”中的知识分子,将技术提升为科学,与富有激情地探求自然奥秘的古希腊哲人德谟克利特酷似。古希腊自然哲学家德谟克利特,与墨子同时代,注重探究自然的原因,写过许多关于天体、大地、声音、植物、动物等原因的著作。他说:“宁愿找到一个因果的说明,而不愿获得波斯的王位。”“只找到一个原因的解释,也比成为波斯人的王还好。”求故胜当波斯王。[11](P103)[12](P1062)
亚里士多德说:“技术家较之经验家更聪明;前者知其原因,后者则不知。凭经验的,知事物之所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技术家则兼知其所以然之故。”“大匠师应更受尊敬,他们比之一般工匠知道得更深切,也更聪明。”“我们说他们较聪明,并不是因为他们敏于动作,而是因为他们具有理论,懂得原因。”“而理论部门的知识,比之生产部门,更应是较高的智慧。”[13](P2,3)
墨子身兼经验家、技术家、工匠、大匠师与理论家,而《墨经》作者们由工匠技术总结科学知识,是技术家兼科学家。《经下》《经说下》论证83条科学命题,从“影不徙”到“鉴团”等几何光学8条,以及杠杆、滑轮、斜面原理等。采用实证方法,注重观察、实验,选取事实例证,通过典型事例,归纳科学原理。
三、墨家人文精神的要领
墨家的劳动生产观、劳动人权观、劳动本位观、群众智慧观、人力能动观、人民价值观和兼爱平等观等,与现代世界先进思想高度契合、联通接轨,是振兴中华、民族复兴的锐利思想武器和强大精神动力,是新时代国家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的重要元素与组成部分。[14][15]
(一)劳动生产观
《非乐上》说:“今人固与禽兽、麋鹿、飞鸟、贞虫异者也。今之禽兽、麋鹿、飞鸟、贞虫,因其羽毛,以为衣裘,因其蹄爪,以为裤屦,因其水草,以为饮食。故虽使雄不耕稼树艺,雌亦不纺绩织纴,衣食之财,固已具矣。今人与此异者也: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
人兽有别,“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非乐上》),劳动者得食,不劳动者不得食。人的本质在于劳动。人文精神的物质前提与第一要素是生产劳动。恩格斯说:“动物仅仅利用外部自然界,单纯地以自己的存在来使自然界改变;而人则通过他所作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这便是人同其他动物的最后的本质的区别,而造成这一区别的还是劳动。”[16](P517)
墨子教育分三科:能谈辩的谈辩,能说书的说书,能从事的从事。“谈辩”,指游说辩论,宣传学说。“说书”,指阅读讨论古代经典。“从事”,即各种生产劳动。《墨经》知识分类的一种是“为知”,即自觉实践的知识。
根据生长规律,种植农作物,养殖青蛙、鹌鹑,这是农牧业生产实践的知识。“尚贤”,因为贤人重视生产。“非攻”,因为攻伐掠夺破坏生产。小国稻麦熟了,大国趁机攻打,把稻麦收走,把年轻男女用绳子捆束,带回本国做奴隶。“节葬”,因为厚葬久丧破坏生产。“非乐”,因为大办音乐歌舞破坏生产。“非儒”,因为儒家信命背本(农业生产)也破坏生产。
(二)劳动人权观
《尚贤中》说:“民生为甚欲。”百姓把生存看作是最大欲望,希望拥有生存这一最基本的人权,而关于最大多数劳动人民的生存权的观点即劳动人权观。《非乐上》:“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非命下》:“必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
《尚贤中》:“为政乎天下也,兼而爱之,从而利之。”《尚贤下》:“为贤之道,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若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此安生生。”“安生生”,即世代安生、生生不息。贤人治国,要帮助人民实现世代繁衍、生活安定的基本权利。
《兼爱下》:“万民饥即食之,寒即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葬埋之,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这是现代社会福利、劳动保险思想的萌芽,是儒家大同说所要汲取的素材。《礼记·礼运》说:“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墨子在《辞过》中批判统治者奢侈纵欲,“富贵者奢侈,孤寡者冻馁”,“暴夺民衣食之财”。
(三)劳动本位观
《辞过》:“民富国治。”人民富足,国家好治理。《史记·太史公自序》引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说,墨者“强本节用,不可废也”,“强本节用,则人给(富裕充足)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尚贤上》:“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农与工肆之人”,是国家管理服务的对象、方向和目的,是国家的本位和基础,是夏禹“民惟邦本”的古训。
(四)群众智慧观
《尚同中》说:“夫唯能使人之耳目,助已视听,使人之吻,助已言谈,使人之心,助已思虑,使人之股肱,助已动作。助之视听者众,则其所闻见者远矣。助之言谈者众,则其德音之所抚循者博矣。助之思虑者众,则其谈谋度速得矣。助之动作者众,即其举事速成矣。”吸取众人智慧,让众人帮助自己视听、言谈、思虑、动作,谋划迅速完成,办事迅速成功,是集中群众智慧、群众路线思想的发端。
(五)人力能动观
《非命》说:“昔桀之所乱,汤治之。纣之所乱,武王治之。当此之时,世不渝,而民不易,上变政,而民改俗。存乎桀纣,而天下乱。存乎汤武,而天下治。天下之治也,汤武之力也。天下之乱也,桀纣之罪也。若以此观之,夫安危治乱,存乎上之为政也,则夫岂可谓有命哉?故以为其力也。”国家安危治乱,不期盼天命赐予,要依靠并充分发挥人民力量。上级当政者把政策改变调整好,人民就会迅速矫正不良风俗。
墨家主张充分发挥人的积极能动作用,批判儒家消极命定论。由暴王夏桀、商纣、周幽、厉王皆执有命,概括“命者暴王所作,懒人所述”,倡导“强力而为”的人力能动论。《公孟》说:持命定论的“儒之道足以丧天下”,儒家“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命有定数),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
《非儒》说:儒家“强执有命以说议曰:寿夭贫富、安危治乱,固有天命,不可损益。穷达、赏罚、幸否有极,人之智力不能为焉。群吏信之,则怠于分职。庶人信之,则怠于从事。吏不治则乱,农事缓则贫,贫且乱政之本。而儒者以为道教,是贼天下之人者也”。
儒家坚持有命论,长寿短命、贫穷富贵、安定危难、治理混乱,天命决定,不能改变。穷困通达、受赏遭罚、吉祥灾祸,天命决定,人的智慧和力量无所作为。官吏相信,懈怠职守。平民相信,荒废事业。官吏不理政事,社会混乱,农业生产耽误,导致贫穷,而贫穷是混乱政治的根本。儒家把有命说作为教化道理,毒害天下。
儒家宣扬人的现实遭遇由命预先安排,非人力所能改变。墨家认为,儒家宣扬“命定论”,懈怠意志,放弃奋斗,安于贫穷,天下沦丧。墨家主张在认识世界的基础上,运用自身力量,顽强奋斗,改变现状,达至理想。
(六)人民价值观
墨子提出检验言论真理标准的“三表法”,其一为“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观其中百姓人民之利”。眼睛向下,到基层,考察百姓见闻,参考人民经验,观察言论是否符合“百姓人民”利益。
《鲁问》说:“所为功,利于人。”《经上》说:“功,利民也。”《贵义》说:墨子自称学说是“贱人之所为”,将其比喻为粮食草药。《荀子·王霸》说:“墨子之说”为“役夫之道”,而儒家学说为“君子之道”“圣王之道”。孔子看不起劳动者,《论语·子路》说,樊迟请学稼,请学为圃,孔子怒斥:“小人哉,樊须也!”
(七)兼爱平等观
爱的整体性、普遍性、交互性和平等性等观点,体现墨家理想和奋斗目标。“兼爱”,即尽爱、俱爱、周爱,不分民族、阶级、阶层、等级、亲疏、住地、人己、主仆等差别,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人,是最普遍、深刻的人文精神、人道主义。
“兼爱”有整体性。“兼”即整体,“兼爱”是遍爱人类整体。《经下》说:“无穷不害兼,说在盈否。”《经说下》说:“人若不盈无穷,则人有穷也,尽有穷无难。盈无穷,则无穷尽也,尽无穷无难。”世界无穷,人无穷,不妨碍“兼爱”。“兼爱”有周遍性。《小取》说:“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失周爱:因谓不爱人矣。”《经上》说:“尽,莫不然也。”
不知人数不害“兼爱”。《经下》说:“不知其数而知其尽也,说在问者。”《经说下》说:“尽问人,则尽爱其所问。若不知其数,而知爱之尽之也,无难。”《经下》说:“不知其所处,不害爱之,说在丧子者。”“兼爱”包含爱自己。《大取》说:“爱人不外己,己在所爱之中。己在所爱,爱加于己。伦列之:己,人也;爱己,爱人也。”《大取》说:“爱众世与爱寡世相若,兼爱之又相若。”“兼爱”及于过去、现在和未来。《大取》说:“爱上世与爱后世,一若今之世人也。”
“兼爱”有一贯性。《大取》说:“昔者之爱人也,非今之爱人也。”“兼爱”不容割裂。《大取》说:“兼爱相若,一爱相若,一爱相若,其类在死蛇。”爱人包含爱奴隶、臧获。《小取》说:“获,人也;爱获,爱人也。臧,人也;爱臧,爱人也。此乃是而然者也。”
爱人不分血缘亲疏和地域远近。《耕柱》谈及巫马子“别爱”论:“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人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
《孟子·滕文公下》说:“墨氏兼爱。”“墨者夷之爱无差等。”《孟子·告子下》说:“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宋张栻《癸巳孟子说》解释说:“摩其顶,以至于踵。一身之间,凡可以利天下者,皆不惜也。”《庄子·天下》说:“墨子泛爱兼利。”《尸子·广泽》说:“墨子贵兼。”
儒家主张爱有差等性。《非儒》批判儒家的说法:“亲亲有杀,尊贤有等,亲疏尊卑之异。”《荀子·天论》说:“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齐”,即平等。“畸”,即不平等。孙中山《三民主义》说:“古时最讲爱字的莫过于墨子。”梁启超《墨子学案》说:“墨学所标纲领,其实只从一个根本观念出来,就是兼爱。”
综上,劳动生产观、劳动人权观、劳动本位观、群众智慧观、人力能动观、人民价值观和兼爱平等观等七大观点实属墨家人文精神的要领,具有重要的理论、历史与现实意义,值得细为品鉴、传承弘扬。
注释
①《毛泽东评点二十四史》精华解析本,中国档案出版社1998年版。编者误标“墨子列传”。司马迁《史记》无《墨子列传》。《孟子荀卿列传》末尾只附言墨子24字:“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