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朝政治与衍圣公文体观念形成
2023-04-22霍俊国
霍俊国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 273165)
清康熙年间,孔府共历两代衍圣公,即六十六代衍圣公孔兴燮和六十七代衍圣公孔毓圻。其中,孔兴燮于康熙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1668年1月7日)卒,其子孔毓圻于康熙七年正月十九日(1668年3月1日)袭封,雍正元年(1723年)卒。康熙朝共计六十一年,孔毓圻任衍圣公历五十五年,且在康熙朝后一年去世,任衍圣公的时间段几乎与康熙朝重叠,故本文虽命名为“清康熙朝政治与衍圣公文体观念形成”,但实际上研究的主要内容为清康熙朝政治对衍圣公孔毓圻文体观念的影响。
一
康熙帝一生功绩丰伟,奠定了“康乾盛世”之局面,而衍圣公孔毓圻亦奋发有为,在其带领下,孔府在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等方面达到了明清时期的巅峰。政治上,康熙帝崇儒尊道,处处优宠孔府圣裔,除继续延续明代规制之外,还亲自到曲阜祭奠孔子,行三跪九叩头礼,并完备衍圣公府属官设置,多次御制碑文和亲书“万世师表”“诗书礼乐”“节并松筠”等匾额赐于孔府,对孔毓圻的政治需求多予以应准;冯荃、王熙、王士祯、宋荦、杜立德、张铉锡、张士甄、梁清标、沙澄、熊赐履、张鹏翮、陈廷敬、高士奇、徐乾学、徐元文等朝中大臣与孔毓圻亲近交往,进一步扩大了孔府的政治影响。经济上,祭田和庙户大幅扩充,孔颜孟后裔免差赋徭役,被恩准拨地一千余亩扩展孔林,朝廷拨款重修孔庙等,经济收入达到了鼎盛。文化艺术上,形成了以衍圣公孔毓圻为中心,孔尚任、孔传铎、孔传鋕、颜光敏、顾彩等为成员的文艺创作群体:孔毓圻“学瞻才敏,别有志趣”,“著作宏富,兼工书画”,《国朝山左诗钞》录其诗,作品为孔氏后世子孙诗文写作摹写之范本,又身为衍圣公,是众人依附的对象,成为这个创作群体的中心;孔传铎、颜光敏诗词出众,孔尚任、顾彩、孔传鋕等为戏曲家,尤其是孔尚任名动大江南北,与洪昇齐名,有“南洪北孔”之称,其作品《桃花扇》“冠绝千古”;他们积极与清初文人唱和交往,往来的人中既有王士祯、宋荦、陈维崧、朱彝尊、黄叔琳等文坛名人,又有顾炎武、熊赐履、李光地等儒学大家,还有冒襄、黄云等明末遗民,极大地团结了清初文人,影响了康熙时期的文坛创作乃至儒学发展。成就卓越、特色突出、影响力极大,无论是从个体或群体角度,还是从历史视角,作为一个特殊时期的创作群体颇值得关注和研究。颇为遗憾的是,在文学艺术方面,以往学界多聚焦于孔尚任及其作品研究,亦有部分学者研究清代孔氏家族创作情况,亦或偶有论及顾彩、孔传铎、颜光敏等人的作品者,却无人问津这个创作群体的中心人物孔毓圻及其作品。鉴于此,本文拟尝试对孔毓圻的文体观念进行研究,以抛砖引玉。
孔毓圻著述丰硕,但“惜公不自存稿,久而散佚”[1](“张序”P6),《阙里孔氏诗钞》亦言:“手稿多自焚削。”[2](P1)孔宪彝《阙里孔氏诗钞》言孔毓圻“遗诗仅有七十一首”,孔继汾、孔继涑将之辑为《兰堂遗稿》二卷。经本文笔者细心比对、搜集,又得诗作三首,共计七十四首。孔毓圻还著有《幸鲁盛典》《耕砚田笔记》《清诗鼓吹序》《张襄壮公奏疏序》《孔宅志序》《论释奠》以及寿序、碑文、志记等著作文章,重新校订《孔子家语》《孔丛子》《礼庭吟》,主持编纂并鉴定《孔子世家谱》等。本文研究主要依据上述诗文和著作展开。
二
吴承学先生曾言:“文体使用者的身份、文体使用的场合与实际功用皆具有尊卑之分,受此影响,文体也就有高下等级。”[3](P6)又言:“中国古代文体学具有礼学的基础与背景,这也许正是中国文体学固有之特色之一。如果我们承认文体谱系与礼乐制度、政治制度紧密相关,那么,一系列的论题也就相应而生。”[3](P7)作为特殊的政治人物,衍圣公孔毓圻的文体观念亦必然深受当时政治制度及政治活动的影响。
清代顺治、康熙时,延续了明朝崇祀孔圣、优渥“圣裔”的制度,衍圣公“赐正一品,服色麟袍玉带三台,银印一颗,列文武班首”,政治地位超然。作为朝廷一品大员,孔毓圻与朝廷往来较多,经常接受到制、诰、诏、谕,自己也常常上奏疏给康熙。这样文体之间的尊卑高低就在孔毓圻心目中得到了最直观的体验。这些与朝廷互动而使用的文体比那些未曾使用的文体地位较高,尤其是制、诰、诏、谕的使用者为皇朝统治者,更为尊贵。事实上,清朝律法对制、诏、诰、疏等文体在使用人、使用场合、功用甚至体式等方面都已经作了明确的规定。如乾隆《钦定大清会典》说:“凡朝廷德音,下逮宣示百官曰制,布告天下曰诏,昭垂训行曰诰,申明职守曰敕。中外封章,上达庆贺皇太后曰表,皇后曰笺,陈事曰疏。”[4](P37)即制、诏、诰、敕文体,只有皇帝对下使用,表、笺、疏则是臣民对上使用,且使用的对象和功能分得非常清楚。康熙《钦定大清会典》对表、笺、疏的写作还作了明确的要求——“章奏有体,辞取达意,不贵繁文”,要求严格按照文体规定使用。同时,对“疏”进一步细分,“臣民具疏上闻者为奏本,诸司公事为题本”,并列出“奏本”和“题本”的体式。乾隆《钦定大清会典》是康熙《钦定大清会典》的延续和对其的补充,在对上述文体使用的规定上二者基本是一致的。衍圣公孔毓圻作为“圣裔”,又是朝廷一品大员,被要求成为遵守朝廷法度的典范。在文体的使用上自然也要做出表率,遵守朝廷律法,甚至在对文体的认识上也自觉与律法趋同。
与朝廷一样,在孔氏宗族内部,等级分明,衍圣公孔毓圻握有生杀予夺大权,其家庭为大宗户,嫡长子承袭衍圣公爵位,次子、三子亦分别承袭五经博士、太常寺博士。甚至衍圣公官属、曲阜知县等亦俱由其选送。这些无疑增强了孔毓圻的政治等级观念,也进一步强化了其心目中对文体尊卑的区分。
祭孔是清王朝的重大政治活动,也是孔氏家族最重大的政治事件。奉祀先师、临雍陪祀就是衍圣公孔毓圻最重要的职责。在奉祀先师、临雍陪祀这些重大活动仪式中,最常使用的文体除了上述皇帝下达指示用的制、诰、诏、谕以及孔毓圻向康熙汇报用的疏外,还有祭、祝、碑、赞等文体。在祭祀后,康熙皇帝还经常会与群臣作诗唱和,而在孔毓圻及群臣上的奏疏中,往往会引用大量的史传材料,作为祭祀仪式或祭祀中某种礼遇的参考。因此,祭、祝、碑、赞、诗、史传等这些民间皆用的文体,因为朝廷经常使用,又在《钦定大清会典》等律法中明确了朝廷使用的程序,它们的地位在孔毓圻的心中也自然与其他民间可用的文体不同。如康熙《钦定大清会典》就多次记载了告祭郊坛、宗庙的仪式,强调“国家典制,祀事为重”,要求“礼文悉备”,严格规定了各类祭祀中祝版使用的样式、祝文写作的程序等。再如,康熙到曲阜祭奠孔子,事后孔毓圻编制《幸鲁盛典》,给康熙上书奏请该书的体例时说:“御制诗文为经……大书为纲,而章奏档案细书为目……次及赐碑,次及修庙,次及皇子告祭,次及再赐修庙碑文……至于臣僚颂言,皆以送到职衔为序。”[5](P1~3)这样,祭、祝、碑、赞、诗等文体就成了“一种很好的政治权威宣示形式”[6],并且随着被重复运用而使得其话语环境具有了神圣性。
“政统”与“道统”关系密切,清初学术上的“道统”之争也深刻地影响着当时的政治形势。自唐代韩愈提出“道统”思想,中经宋代二程、朱熹的发展,至明清时,“道统”之争十分激烈。当时,“道统”之争一般分为理学、心学和经学三派:理学一派,人数众多,又被定为官学,此一派不仅否定汉唐诸儒,以二程、朱熹为尊,甚至隐隐有与孔孟之道统对抗之势,自己所承统序称为“周程之道统”;[7](P6)阳明心学一派,明中后期影响颇大,有取代理学之象,此一派否定朱熹,而以陆九渊、王阳明为尊;经学一派,以黄宗羲、顾炎武、戴震等较为有名,明清虽以理学为正统,但“理学”“经学”泾渭分明,如清钱仪吉《碑传集》专分“理学”“经学”二支,各收理学家和经学家数十人,他们反理学,倡回归六经,尊崇孔孟圣人之道。
明清时期,以衍圣公为核心的孔氏后裔普遍具有“家法”即“道法”、“世统”即“道统”的观念,并自觉以传承家学、承继道统为己任,甚至以仅仅承继血脉世统而不能被列入理学、心学或经学所构建的道统谱系而感到耻辱。因此,代表圣道道统、入道统谱系已经成为孔氏后裔的心愿。孔兴燮说:“余闻之道非吾所得私也,亦非吾所得公。天以斯职覆地,以斯职载人,物以斯繁衍,君相得之以为天下极。或疑升沉废兴,道亦与为晦明。然运也,非道也。运当流极则必有人以维之。是故尧、舜、禹、汤、文王、周公以迨,我圣祖应历而兴,乘时而济,为斯道衍宗脉,为万世开太平,其源流一也。况吾家一贯时中之旨,与咨授合,而世派本于成汤,德隆者祚永,本敦者枝茂。我后人乌可以无念——昔圣祖尝讽‘其父析薪,子弗克负’而有叹也!岂不曰大道为公,姑惟后人之惓惓,而三世祖惕然省用,作《中庸》,阐性道,亦安见‘道法’之非‘家法’哉?夫使其道昧昧于天下,后学之责也,使其发皇于濂、洛之英,关、闽之俊,晋、越、豫、浙之君子,而不振于吾门,子孙之愧也。读其书,历其庭,其亦将有人焉。绍前休而倡大道,庶无负余修谱之意也已。”[8](P7~8)在孔兴燮看来,修家谱的意义不仅在于续世统,更重要的是使圣人之道“昧昧于天下”,实现“世统一道统”。他认为孔氏“家法”“本于成汤”,且在家族历史上,“三世祖惕然省用”,曾经实现过孔氏“家法”即“道法”,但是后来“道法”却被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等发扬光大,道法道统旁落孔门,这让孔氏子孙感到愧疚。孔毓圻与其父孔兴燮一样誓要用孔氏“世统”重构“道统”,其言:“孔子之道一日不息,则孔子之后一日不绝。仅存一人不少,合乘万人不为多。家乘也,实道统也。此余小子所以夙夜祗承缵述先少保之遗编,进族人于庭,而告以家谱之义。”[8](P12)衍圣公这种誓言一般的言语颇有激励性,对本以圣裔之后而倍感自豪的孔氏子弟们影响甚深。
清朝初期,朝廷内部政治斗争十分激烈,不仅有满汉之争,而且还有南北两党之争,甚或所谓的明末宦官余党与东林余续之争等。这些斗争往往会涉及一个中心人物——衍圣公孔毓圻的外祖父冯铨。冯铨曾为清翰林弘文院大学士、中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等职,入内阁,是少数几位被委以重任的汉官,被认为是北党之首,但冯铨在明末时曾依附魏忠贤,打压东林党人。因此,清军入关后,冯铨虽效忠清廷,却依旧被南人汉官痛恨,双方朝廷上的斗争不断。作为冯铨的外孙,衍圣公孔毓圻也不可避免地会被政治争斗的余续殃及,如据《清实录·圣祖实录》载,康熙八年五月十四日(1669年6月12日),吏部上奏弹劾孔毓圻,言其朝贺失仪。当时,黄机刚接替杜立德为吏部尚书,而黄机为浙江人,“南北之争”中,其站在南派一边攻击孔毓圻外祖父冯铨,而孔毓圻又刚入朝堂。幸运的是,孔毓圻当时11岁,康熙帝与其年龄相差不大,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意,于是“以孔毓圻年幼且初次行礼特免之”①。虽有惊无险,但此事件对孔毓圻影响还是较大和深远。事后,他在战战兢兢之余,赋《蛛网》诗三首,其一曰:
经纶满腹影团团,白蝶黄蜂见胆寒。
为笑空中徒自结,蝶蜂天地本来宽。[1](P2)
将连续不断的政治斗争比作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把经纶满腹的政治对手比作“影团团”的恶毒蜘蛛,足见孔毓圻对政治斗争的痛恨和“胆寒”。此后,孔毓圻政治上步步小心,文学创作上则谨小慎微、慎之又慎,甚至出现下文所言“手稿多自焚削”现象。
三
为达成参与政治活动的目的,对于各文体往往着眼于其自身的功能价值,只要各文体符合体式规范且达意,至于文辞华美与否、形式是否赏心悦目并不重要,即如上文引康熙《钦定大清会典》所说“章奏有体,辞取达意,不贵繁文”,并不过分追求各文体诗文的文学审美价值。这也突出地体现在孔毓圻对诗文各文体的认识上。制、诰、诏、谕、疏、表、咨等实用文体自不必说,其本身价值就体现在应用上。重要的是,孔毓圻看待诗、曲、史传等也多从功能价值角度出发。如在诗文体上,至少在以下四个方面有所体现:
第一,重视诗的交流沟通价值,将其作为向朝廷谢恩、表忠心,或结交官宦文人同僚的途径。为此,孔毓圻创作了很多感恩诗、唱和诗。如《袭爵入谢,蒙太皇太后召见,内廷垂问家事,天颜霁悦,情如家人父子,幸(臣)孔毓圻之遭也。恭纪》《同诸臣朝于乾清宫,及退,上命由御道出,固辞不得,感激惶恐之至。恭纪》二诗,前诗言:
九龄承世爵,奉召入璇宫。
太后怜臣小,至尊念祖功。
从容天上语,战兢日边躬。
出殿争趋问,簮缨集百工。[1](P1)②
后诗为:
清严辨色入,内殿蔼朝暾。
祖德箕裘忝,天颜笑语温。
列班齐上相,出陛许中门。
趋走真惶悚,殊荣荷帝恩。
此二诗皆为感恩诗,当写于康熙八年(1669年)四月。据《清实录·圣祖实录》载:康熙七年(1668年)正月“戊午,命故衍圣公孔兴燮子孔毓圻袭爵”③。孔毓圻9岁袭爵后,于康熙八年四月陪祀太学;其后,被太皇太后和康熙召见。对此,《清史稿》言:“越二年,上幸学,召毓圻陪祀,太皇太后召入见,赐坐,问家世,具以对,赐茶及克食。辞出,命内臣送至宫门外,传谕从官善辅翼之。上御殿,毓圻从诸大臣朝参,及退,命自御道行,逡巡辞,上敦谕之,乃趋出。”从内容上看,这两首诗记载的就是孔毓圻承袭衍圣公爵位后被太皇太后和康熙召见的情景,同时也表达了太皇太后和康熙对他的知遇之恩及其畏惧惶恐之意、臣服效忠之心。从效果上看,这两首诗也的确起到了关系润滑剂的作用,沟通了康熙和孔毓圻君臣二人之间的感情,乃至于十几天后,孔毓圻被吏部以“朝贺失仪”名义弹劾、“请议罚”时,康熙“以孔毓圻年幼且初次行礼特免之”。
《圣驾临幸阙里,恭纪圣恩诗一百韵》《王阮亭席上口占》《同相国王慕斋、总宪徐立斋、少司空孙屺瞻、学士高江村丰台赏芍药八韵》《宋牧仲以诗见示却寄》等许多诗作则是应制诗或唱和诗,有的为宴会游乐诗。这些诗作为关系润滑剂,或对朝廷歌功颂德,或对官宦友人大加赞美,或表达思念仰慕之情,达到了减少误会矛盾、结交友人的实际目的。
第二,强调诗直抒情性,达意即可。孔毓圻因其特殊的家世和政治地位而闻名,所以他首先是政治人物,然后才可能被看作文学家。他虽然学瞻才敏,也写了很多诗,但并没有像一般的诗人或者文学理论家那样纯粹从审美角度追求诗的外在形式和艺术技巧,而是使用了一个政治人物日常惯有的实用理性思维对待诗,强调诗要直抒情性,重在达意。清代张照曾评价孔毓圻的创作是“兴之所发,形诸吟咏,洋洋洒洒,不自觉其文生乎情”,孔毓圻之孙孔继涑亦评之为“发乎性灵,援笔立就”。张照的评价应该源于《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和钟嵘《诗品序》“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的思想,孔继涑则发挥明代公安派“独抒性灵”“情真而语直”和清代袁枚“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的“性灵说”主张,二者依据虽有所不同,但都突出了孔毓圻在诗歌创作上强调自然不雕饰、直抒达意的诗学观念。孔毓圻的这种主张也突出地体现在自己的诗作中。如《夏日即事》一诗:
夏日阴云覆短墙,小窗闲坐写贞娘。
临池顿觉心神爽,漫酌山杯喜欲狂。[1](P13)
该诗描绘了夏日闲适饮酒绘画的情景:夏日清凉阴云铺满矮墙围着的庭院,临窗闲坐绘画,在磨墨展纸之际,心神飒爽,欣喜欲狂,不禁举竹杯漫饮。全诗采用平铺方法叙事,写景抒情之语朴素自然,却将饮酒绘画时的情景和心情写得淋漓尽致、如在目前。
第三,提倡雅正之音,强调诗的教化功能。这在孔毓圻为周佑予辑《清诗鼓吹》所写的序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周佑予的《清诗鼓吹》收录了钱谦益、冯朱彝尊清初诗人所写的七言律诗。对于这些作品,孔毓圻评价甚高:“皆高华鸿朗,激昂痛快,读之使人眼界廓然,心灵豁然,诚良工哲匠之斫,与遗山颉颃宇宙间矣。”又言:“然其集中自名山古迹,登临游览,投赠咏物之外,淫哇之响,侧艳之词,桑间濮上之什,不合乎风雅之正者,概所弗载。”可以看出,孔毓圻主要是从周佑予所辑诗作具有提升读者审美感受和精神境界的价值角度来评价的,此正是孔子和儒家一直提倡的诗教传统。周佑予之所以不辑入不合乎风雅正音的诗作,孔毓圻认为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其言:周佑予“欲渟潆含蓄,养一代之元音,使天下后世迩事父,远事君,俱取诸此。不肯以淫艳之声启人逸志”。对此,孔毓圻大加赞赏,言曰:“其振兴风雅之功,良非浅鲜。不但为骚坛树帜而已也,他日国朝搜扬风雅,以励学宫,求宿儒大材通四始者主其事,周子迨其人乎!”周佑予振兴雅正之音符合孔毓圻的文体理念,所以他“喜而为之序”。[9](P268~269)
第四,诗为“绪余”。孔毓圻是颇有性情之人,又深受家族“诗礼传家”观念影响,创作了包括古体诗、近体诗在内的大量诗歌作品。这些诗体作品多被孔毓圻焚烧,没有保存下来,而得以保存下来的就已达七十多首,足见其创作诗歌数量之多。不过,虽然孔毓圻创作了大量诗体作品,但与经史相较,在他心中,诗仍不过为“绪余”。究其缘由,大致有二:一方面,这些诗歌作品与他的书画一样大部分是在“溶经铸史之余”所作,而非专门花费时间精力创作,颇有些孔子所言“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之感。他有一首小诗《墨兰》,诗中内容与孔毓圻诗歌创作时的情境相类似,诗曰:“擘得新笺墨渖宽,醉余随兴写芳兰。更添白石兼流水,顿觉萧萧风露寒。”[1](P8)孔毓圻擅长书画,尤以善画墨兰而闻名,此诗言“醉余随兴写芳兰”,正是孔毓圻画墨兰之时情境、心情的写照,也从侧面反映出孔毓圻创作诗歌时多为闲暇之余。前引他的另一首诗《夏日即事》,有“小窗闲坐写贞娘”一句,亦可见出同样内容。无怪乎陈邦彦评孔毓圻时说:“恭慤公以阙里冢嗣,为圣世上公。经传子史,贯徹靡遗;说经之章,炳如星日。诗特其绪余尔。”[1](“陈序”P2~3)当然,诗为“绪余”,只是与经史比较而言,并不意味着孔毓圻不重视诗。
另一方面,当时朝廷内部满汉之争、南北两党之争颇烈,“文字狱”时有发生,在此情形下,诗虽是抒发个人情性,但也极有可能成为别人攻击自己、制造“文字狱”的把柄,尤其是前有黄毓祺诗词案、张缙彦诗序案、黄培诗案等为警示,上至官员,下至平民,无不处于“文字狱”的恐惧中。诗人王撰与孔毓圻差不多处于同一时代,其在《闻雁有感》诗中描绘当时“文字狱”的情景:“数声哀怨满天闻,无限离愁寄白云。矰缴每从文字起,书空咄咄却忧君。”[10](P567)由此,我们亦可联想到孔毓圻的感受。这样也就不难理解孔毓圻将诗作为“绪余”了——不仅平时不敢创作,即使闲暇之时偶尔写一些诗,也往往“不自存稿,久而散佚”[1](“张序”P6),“手稿多自焚削”。[2](P1)
总之,“时运交移,质文代变”,衍圣公孔毓圻的文体观念受当时社会政治制度和形势的影响是文学发展的必然现象,这也是包括孔尚任、孔传铎、孔传志、孔庆镕等众多孔氏后裔作家创作状况的缩影。
注释
①《清实录》第四册,中华书局影印,1985年,《圣祖实录》卷二九第三九六页:(康熙八年,五月)“丙午,吏部奏称衍圣公孔毓圻朝贺失仪,请议罚。上以孔毓圻年幼且初次行礼特免之”.
②《阙里孔氏诗抄》卷一第一页亦载本诗,但题目为“袭爵后,蒙太皇太后召见内廷。恭纪”,且第一句“九龄”为“冲龄”,第四句“至尊”为“君王”,第六句“战兢”为“战惕”.
③《清实录》第四册,中华书局影印,1985年,《圣祖实录》卷二五第三四八页。孔毓圻本人、《阙里文献考》《曲阜县志》《孔子世家谱》等将袭爵时间从孔毓圻父孔兴燮康熙六年(1667年)十一月去世后、向朝廷奏报袭爵算起。《清史稿》则从康熙帝颁布诏书、批准孔毓圻袭爵算起。又因计算年龄的习惯不同,故有孔毓圻9岁、10岁乃至11岁袭爵等不同说法。本文采纳孔毓圻所言,即9岁袭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