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人性论新探:仁且知的人性生成
2023-04-22徐玲
徐玲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 250000)
人性问题自古以来就是儒家关注的热点问题,而关于人性善恶更是成为孟荀二子争论的分野,然而一言性善,一言性恶,如是似乎造成一种印象,即以为孟荀二子以此分殊而截然不同,及其后世尊孟而抑荀,或尊荀而抑孟。但是既言性善,恶何由出?既言性恶,善何由来?于是千百年来关于性善性恶争论不休。所以后之世论及荀子,或言“大醇而小疵”[1](P198),或言“一句性恶,大本已失”[2](P146)。但是荀子所言的性恶,到底是从何种意义上讲的性恶?荀子既然言性恶,善又何以可能?荀子的人性论真正关注的核心问题是什么?荀子人性论的内涵究竟又是什么?面对儒家心性论的当代开新,荀子的人性思想又可以为现代性的人性观提供什么?这些显然都是亟需解决的问题。
一、超越善恶以见性——从性恶论谈起
(一)荀子何以言性恶
关于荀子性恶之说,清代学者王先谦以为是荀子激愤之语,其曰:“余谓性恶之说,非荀子本意也……余因以悲荀子遭世大乱,民胥泯棼,感激而出此也。”[3](P1)荀子非不知人性有善恶,感于当时之世,激愤而有此言也。今之学界,又有持性朴论说者试图以荀子所言性朴纠性恶之偏。[4]此皆是欲为荀子正名之说。近来日本学者佐藤将之考证后以为:《性恶篇》本不是《荀子》文本中非常重要的内容,后至唐杨倞重新整理成单独一篇,而凸显其重要价值。[5](P35)荀子思想的核心在礼,而不在性恶。[6](P2~3)所以说,荀子的人性论只有放在其礼学框架之中,才能更好地理解其人性论的思想,这是很值得注意的。
众所周知,荀子在《性恶篇》中反复提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7](《荀子·性恶》,凡后文出现在《荀子》文本中的只注篇名,不再详注)荀子之所以会提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的命题,离不开战国时期关于人性是什么的争论以及荀子的问题意识。自春秋末期至战国时期,人性论发展成为当时诸子讨论的核心问题之一。通过孟子与告子关于人性的争论,就可窥知当时关于“人性是什么”辩论的盛况。荀子在当时所要应对的亦是“人性是什么”的问题,诸如:到底什么才是人?人之性又如何?……荀子提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正是应孟子的人之性善而发,应对的正是孟子“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性恶》)的命题,故提出与之相对的命题即“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性恶》)。
荀子何以言人之性恶,孟子何以言性善,这就需要理解孟荀二子对人之为人的定义,也就是说,对于孟荀二子而言,关于人性的界定对理解其所言的性善性恶至关重要,这就涉及人禽之辨的问题。人禽之辨是荀子和孟子确定人之为人的特定内涵的关键所在。“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孟子·离娄下》)[8],孟子从其“几希”处论人之性善,也就是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的四端之心处论人之性善。而在荀子看来,“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也?”“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非相》)在荀子那里什么是辨?辨者,分也;分者,礼义也。故荀子曰:“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非相》)在荀子那里,人和禽兽最大的区别在于人有礼而禽兽无礼,礼是人与禽兽相区分的最核心要素,换言之,礼是人之为人的特性所在。《礼记·曲礼》更是对荀子此思想加以阐释:“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9]礼是人之所以自别于禽兽的根本所在。荀子在《王制篇》中也有类似之意:“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如此,荀子将人从与草木禽兽之不同处拎出来,发现人不仅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义亦是人之所以不同于禽兽者也,人亦因此最为天下贵者也。如此可以说,人之有礼义乃人之为人的特定内涵。关于此,王钧林教授在会议上谈论人是什么的问题,就已经指出礼义是荀子对人之为人的特殊定义。[10]
在荀子那里,人之所以为人者在于礼义,有礼义者谓之人。孟、荀二子从人与禽兽的不同之处得出人之为人的特性。由孟子所以言人与禽兽“几希”、人与禽兽所不同的四端之心而得知何以言性善,那么亦可由荀子言人禽之别在于礼义处而得知荀子何以言性恶。何以言性恶也?性之于礼义者谓之善,性违于礼义者谓之恶,换言之,有礼义者谓之性善,无礼义者谓之性恶。善不善,恶不恶,在于是否中礼义者也。而当时之世,人无礼义,自甘于与禽兽同行,故言人之性恶,未尝不可也。
荀子言性恶并不等同于说人生来就是恶的,恶是因为违背了礼义。如杨春梅所认为的,恶是因为礼义法则的缺失。[11](P128)且就《性恶篇》而言,荀子每言性恶,必与善伪(为)相对,其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在论述此命题时,主要从治乱、礼义、性伪等角度加以论述。所以若要论性恶,首先要明确荀子所谓的善恶是什么。关于此,荀子在《性恶篇》曾有明确的定义:“凡古今天下之所谓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谓恶者,偏险悖乱也:是善恶之分也矣。”显然,荀子在这里是从治乱的角度来言说善恶的。荀子所言的善恶,不是就先天而言,而是认为在人伦平治、人群共处的过程中才有善恶问题。“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性恶》)人之性也,生而好利、疾恶、有耳目之欲,此生来如此者也,本非有什么善恶,但“顺是”,则有争,“争则乱”,如是人之残贼、淫乱而无礼义诸恶之所由生也。因此,荀子所言善恶是从治乱与礼义的角度说的,不是从情性本身说的。“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而至于乱,此恶之所由生也。正如郭沂教授所言:“荀子也并非认为性本身是恶的,他只是在‘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的意义上推断‘性恶’的。”[12](P89)丁四新教授也有类似观点:“此种恶不是已然之性恶,是从‘顺是’而导致偏险悖乱的后果来说的。”[13](P40)“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对于荀子类似的论述极需要注意的是,荀子在承认情感与欲望的同时,也看到了纵人之性、顺人之情,以及在人群共处中导致的恶。善恶是从治乱与礼义的角度来说的,不是从先天本善本恶和善恶作为性的本质属性的角度来说的。
(二)荀子所言之性
荀子所言之性,是极其复杂的,既有“天之就”也,“不事而自然”的生性,又有“生之所以然者”之性,还有“本始材朴”之性,更有情性、欲性、知性,不能以性恶概而论之。荀子关于性的内容,现列举几例关键处以作论述。
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正名》)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正名》)
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礼论》)
目好色,耳好听,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性恶》)
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荣辱》)
凡以知,人之性也。(《解蔽》)
关于荀子所言之性,徐复观先生认为,荀子对性的定义有两个层次、三方面内容。一是“本始材朴”之性,此为“人生而即有的能力”,是就“官能之原始作用及能力而言”的;二是“生之所以然者”之性,此为更根本的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先天的性;三是“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感于物而动,不事而自然,如目之好色、耳之好声之形;总而言之,荀子关于性的规定大概有三种,即官能动欲望、官能的能力和性的可塑造性这三方面内容。[14](P30~33)廖名春教授认为荀子之性有两层涵义,其中“最基本意义是人性天然,是指人生而就具有的本能”[15](P120),“荀子性概念的第二层意义是二元的,是由恶的情欲之性和无所謂善恶的知能之性构成的”[15](P125)。
徐、廖两位先生对荀子所言之性作了大概分判,这是有一定道理的。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荀子所论之性是包含着情与欲而言的,或言之,荀子言性有性、情、欲未分状态的性。丁四新教授认为:“荀子有以‘情’言‘性’的倾向,且‘情’带有浓厚的情感义。”[13]荀子言性常以情、性并举,所谓“此人之情性也”,“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顺情性,好利而欲得”,“顺情性则兄弟争矣”(《性恶》)。起礼义,制法度,乃“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扰化人之情性而导之也”(《性恶》)。而关于性、情、欲三者的关系,荀子最明确的表述即是“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正名》)。又言:“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正名》)“欲不可去,性之具也。”,“人伦并处,同求而异道,同欲而异知,生也”(《富国》)。故由此可知,在荀子这里,性、情、欲是未分的。徐复观先生认为,在荀子那里,“事实上性、情、欲,是一个东西的三个名称。而荀子性论的特色,正在于以欲为性”[14](P234)。所以荀子言性有一个很重要的特殊之处,即性、情、欲未分,性为情之性、欲之性,换言之,性是连着情感与欲望的,非若后世性、情、欲三分乃至截然对举。
需要注意的是,在荀子那里,情感与欲望,也就是性之情、性之欲,皆是“天之就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人之所同然者也,本身不是恶的,“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性恶》)。也就是说,在荀子那里,情感与欲望本身并非恶,情感与欲望同样是性,同样是天与之、生来如此的。荀子甚至肯定了人情、人欲之性的合理性,反对绝情灭欲之说,乃至“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解蔽》)圣人亦有情有欲,“夫何强?何忍?何危?”合于理而已。乃至荀子最重视的礼也是养人之情也、欲也。所谓“礼者,养也”(《礼论》),礼者所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礼论》)。而其所言之性恶,是纵情性、安恣睢,不是礼义,不是合文并治导致的结果。
荀子承认情性、欲性亦为性,肯定情感与欲望的合理性,而一旦纵情逞欲,不合于礼,在人群并处中纵欲无穷、穷年尽命,以务于争夺而乱生,恶矣。情性、欲性表明人有恶的倾向,但荀子又曰:“汤武存,则天下从而治,桀纣存,天下从而乱。如是者,岂非人之情,固可与如此,可与如彼也哉!”(《荣辱》)“可与如此”“可与如彼”则表明人之情性可导向善或恶。
那么这里似乎有一个问题,即荀子既言性恶,又为何言“涂之人可以为禹”?既然顺人之情性、欲性可导向恶,而人终不为恶,又为什么呢?这也是荀子所追问的既然“人之生固小人”(《荣辱》)然人终不为小人,“君子可以为小人,而不肯为小人”(《性恶》)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荀子曰:“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性恶》),小人虽不为君子而无妨其可以为君子也,其因何也?“可以而不可使也。”(《性恶》)故人皆有其所可,有其所不可,可其所可则为善,故荀子言:“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性恶》)人皆有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此君子、小人之所同然者也。所谓“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此亦天之就也,生而有之。“可以”“可能”的背后,也就是“凡以知,人之性”(《解蔽》)的知性问题。而这里同样也涉及荀子需要解决的问题:既然言性恶,善何以可能?
二、心能知道——善何以可能
(一)心之知性
荀子曰:“凡生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礼论》)人禀天地之气,故亦必有知。此知性,生来具备,人皆有之。此知性给予了人皆可以为禹的可能。荀子也经常将其表述为心知,所谓“心生而有知”(《解蔽》)。
何谓心?荀子曰:“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解蔽》)心者,身之主宰,自禁自使,自夺自取,自行自止,全然是自己做主,为一身之神明。关于荀子所言之心,学界大多认为其为认知心,而认知心主要表明荀子之心的认知性与思辨性。牟宗三先生称其为“智识心”,牟先生云:“荀子于心则只认识其思辨之用,故其心是‘认识的心’,非道德的心也;是智的,非仁义礼智合一之心也。可总之曰以智识心,不以仁识心也。此智心以清明的思辨认识为主。”[16](P224)牟先生以为荀子所言之心为“清明的思辨认识为主”的智心,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说荀子所言之心只是认识的心,不是道德的心,不具有仁义礼智,则是有待商榷的。因为荀子所言之心还有虚一而静的大清明之心,还有心可道的问题,还有诚的问题等,而这些都不能简单地用认知心、智识的心来解释。
当然,心最大的特征是“知”,即“心有征知”(《正名》)。知是心最重要的功能。那么心能知什么呢?心知最重要的内容其实是心能知道、心能可道。荀子曰:“人何以知道?曰:心。”“心知道,然后可道。”(《解蔽》)可道之心是极其可贵的,荀子以其为天君,而“圣人清其天君……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天论》)故有此天君,则人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而天地万物各得其正矣。因为人有可道的天君之心,则人知其所当为,知其所不当为,此亦是荀子所谓善之何以可能的落脚处。当然荀子所言之道,也就是礼。在《荀子》文本中,道与礼是可以互训的。如王先谦在注解“足以为道贯”时,训为“道即礼也”。[3](P376)所以知道之心在荀子那里也就是知礼义之心。心能知道、可道,知礼义、可礼义也,故情欲可得合于礼义者也,合于礼义为善,悖于礼义为恶。正因为心之知礼义、可礼义,而给予可以为善而不为恶之可能。荀子曰:
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恶死甚矣;然而人有从生成死者,非不欲生而欲死也,不可以生而可以死也。故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正名》)
理者,礼义之谓也。人虽有欲但心止之,心有所可,心之所可,礼义也。故虽然情性欲望有流为恶的倾向,然人终不为恶。因为情感欲望虽说是天生如此,荀子所谓“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正名》),但如何实现情感与欲望的满足,是从心之所可,荀子所谓“求者从所可,所受乎心也”(《正名》)。人皆有是欲,人皆有是心,故“虽为天子,欲不可尽”,然所求从其心,“所欲虽不可尽,求者犹近尽,欲虽不可去,所求不得,虑者欲节求也”(《正名》)。人虽有欲,然心亦莫不有其所可,“人莫不从其所可”,从其所可则治,悖其所可则乱,故“治乱在于心之所可”(《正名》)。心之所可莫大于道,莫大于礼义,故有此可礼义之心,人虽有是情,有是欲,又何虑哉?
而心之知性,不只是分辨的智识,更是可以能动地积善行礼义的“积伪”,荀子言:“其善者,伪也。”(《性恶》)“伪,为也”,郝懿行曰:“伪,作为也。”[3](P435)“伪”是人的一种主观能动表现,而此主观能动背后的主宰即是心。因为心乃天君,为一身之主,所谓“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荀子所谓“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正名》)。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伪”有两个不同含义。其一,“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表明心的一种思虑活动,一种主观意识,一种能为之认知选择的“知性”活动。“心虑而能为之动”是心之能动的践行,含有能动的创造性,是一种心之发动,此前一层次的“伪”。其二,“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思虑日积,能为日习,积久而后成,此“伪”也与“性”相对待,是“积”“习”而终“成”,至“圣心备”“神明自得”(《劝学》)。人之积靡成,积善而成德,为礼义而止于圣,实现人性之仁且不蔽的圣人之性,是后一层次的“伪”。
荀子所言知性,人皆有之,且是人知善知恶的根源所在,此亦天之就也,无待而然者也。此心之知性让人可道而不可非道,可礼义为礼义,为善而不为恶,为君子而不肯为小人。
(二)大清明心
心之知性,是一种能够别善恶、可礼义、砥砺自我孜孜向善的内在动能。但人有心术之患,心有道心人心之别,心不一定时时知道、可道的,而唯有在“大清明心”的状态下,心才能真正知道、可道,可其所可而不可其非可。
荀子以为人有“心术之患”(《解蔽》),或“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正名》),或“二心”“心枝”,而“心枝则无知”(《解蔽》)。心只有在大清明的状态下,才能可道,然后为之“择”(择善去恶),为之“止”(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为之“节”(虑者欲节求也),从其所可而不从其非可。《解蔽篇》有一段荀子论心处,极其重要,其文曰: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一。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一而静。作之,则将须道者之虚则人,将事道者之一则尽,尽将思道者静则察。知道察,知道行,体道者也。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
关于此文,胡家聪认为荀子所言虚、一、静、大清明等四个主要观念起源于黄老思想。[17](P108~182)荀子此处关于心的论述有可能受到当时稷下学宫的黄老思想的影响。荀子以虚一而静、大清明之心论心,重在解释人何以能知道。“人何以知道呢?”曰:“心。”心又何以知呢?曰:“虚一而静……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解蔽》)心清明则可不蔽,如荀子言人心若水,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解蔽》);有大清明之心,方可“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解蔽》)。
有大清明之心才能真正知道、可道,而此道也就是荀子所重的“礼义”。而道或言之礼义,同时也成为心之衡,成为人心道心的分判处。荀子引“《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危微之几”便在于礼之中焉。所以由“人心之危”的人心,到“道心之微”的道心,其间心必有所衡,“何为衡?曰:道。”也就是礼,故合于道的道心、中于礼的道心,才能“清明内景”,以观万物,为神明之主。所以“心不可以不知道”,心不可不养,不可不治,养之以清,治之以礼,方能得其大清明。故荀子讲“心术之患”,讲“治心之道”,言“养心莫善于诚”“诚心守仁”(《荀子·不苟》),所谓“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莫要得师,莫神一好”(《荀子·修身》)。如是心方为可道之管枢,荀子所谓“心也者,道之工宰也”(《荀子·正名》);如是心方能真正知道、可道、行道,知礼义、可礼义、行礼义。从其所可,而不从其所不可。
这里涉及到一个重要问题,既然心能可道,心能可礼义,礼义是道心人心之衡。而荀子又言“礼义非生于圣人之性”(《性恶》),那么礼义从何处来的呢?圣人又何以能制礼义?常人又何以能知礼义呢?案荀子意思,礼义虽非人情性所有,而能为大清明心之知性所知所作。荀子言:“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伪起而生礼义”(《性恶》)。而礼非生于圣人之性,圣人何以能制礼呢?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圣人是能知礼义的。当然,此礼义非等同于礼义之文,可以理解为礼义的原则,或言礼之道、礼之理。然后圣人通过“伪”心知之创造作用而制作礼义之文,人通过伪(为)礼义而日近于圣人。所以在荀子那里,礼义至少涉及两层含义:一为天地之大礼,此礼存在于天地万物、宇宙四方之中,为宇宙的法则,无形无相。圣人通过心知的作用,认知此天地之大礼。二为人间之礼仪,效法宇宙之大则而作。此礼义乃所谓礼义之文也,非生于圣人之性,乃圣人体察认知天道之后效法制作而来,故曰:“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关于荀子所言礼义的问题,需专题论述,此处不再详言。
人虽有情有欲,然人不纵其情、骋其欲者,何也?因为人亦有是心也,心能知,能为之择,为之虑,为之能。心能可道而不可非道,可礼义而不可非礼义,此亦天之就也,心之独特作用也。故虽言性恶,不妨碍“涂之人可以为禹”。故虽言性恶,不妨碍人之“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劝学》)。心之知道可道,给予人之为善而不为恶之可能。关于此,梁涛教授有过系统的论述,详见其《荀子人性论辨正——论荀子的性恶心善说》一文。[18]
当然,荀子的人性思想基于当时的时代问题而来,其关涉的是人是什么、人性是什么等问题,故关于人性善恶的争论是必然需要理清的。但是,在面对现代化的今天,我们的问题意识需要转变。因为即使可以确定人之性善还是人之性恶这一对人性固定化的定义,但是言人之性善,并不能阻止人之为恶,或者说,言人之性恶,不妨碍人之为善,所以我们今天应该超越这种是性善还是性恶的一元化问题意识。而应该转变成人会成为什么、人性会成为什么等问题意识,这是至关重要的,其中也必然涉及传统心性论的现代性转化问题。黄玉顺教授已经就此提出:“心性论的当代转化意味着解构旧的心性论,回溯到前主体性的生活情境,从而重建主体性及其心性,尤其是现代性的个体主体性。”[19]现代性的最重要特征是个体性,心性的现代性转化则意味着心性问题要与个体性相结合。而每个个体是不同的,个体与人性相结合,则表明我们要打破对人性生之善恶的固定不变的认知,而肯定人性是可以不断生成变化的。也就是说,对于人性,不可仅言性之始,更重要的还要看到性之成。在荀子那里则表现为积伪而成的圣人之性,也就是说,圣人不是生来就是圣人的,亦是通过不断积伪而成的。
三、仁且知焉——积伪以成性
通过前文对荀子人性论的分析可知,荀子言性恶不是目的,而人最终会成为什么才是他所最终关注的。而荀子所关注的核心也不只是人生来之性若何,因为人生而离其朴,生而有其情性、欲望、心知。此在天者也,而非在人者也。荀子还关注人通过积伪(为)而成的性若何,此在人者也。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在通常的观念里,人性有确定的内容,生来就已确定下来,或善的,或恶的,等等。徐复观先生以为,荀子所言之性与告子所论生之谓性,有同然之意,将性作为限定性的、固定不变的“天之就也”之性,而未注意到荀子所言积伪而成的日生日成之性。在荀子那里,生来如此的是天予之;日生日成的,则是人予之。天予之者,天之就也,生来如此也。人予之者,积礼义,为礼义,积善为善,日生日成而不同于禽兽者也。因此,在荀子那里,生来如此的只是性之始,而性之成则是后天积伪(为)的结果。《易传》称之“成性存存”[20],《大学》谓之“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1](P198)而王夫之阐释得最为明白,他在《尚书引义·太甲二》中说:“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则日成也。”[21](P55)性日生日成,其中关涉习与性成,正如荀子所言:“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劝学》)
当然,要理解荀子日生日成的人性论的最终生成目标是什么,就要弄清楚荀子理想人格的最终境界是什么。荀子在《劝学》篇中已经讲明:“学不可以已”,学之“终乎为圣人”。圣人是荀子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而圣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呢?荀子曰:“仁智之极也,夫是之谓圣人。”(《君道》)圣人者,仁智之极也,所以仁且知是荀子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也是荀子日生日成的人性论的最终完成阶段。
荀子在《解蔽》篇中盛赞不蔽之福,而以为古之贤圣者,皆仁知且不蔽:“鲍叔、宁戚、隰朋仁知且不蔽。”“召公、吕望仁知且不蔽。”孔子亦“仁知且不蔽”。其实,荀子如孟子一般也是极重视仁义的,《荀子》文本中亦大量出现仁、义等内容。荀子曰:“将原先王,本仁义”(《劝学》),君子养心“惟仁之为守,惟义之为行”《不苟》),“以为仁则必圣”(《仲尼》),“圣人也者,本仁义”(《儒效》)。在荀子那里,圣王非独仁之谓也,而乃仁且知焉。故荀子在《君道》中说:“知而不仁,不可;仁而不知,不可。”“知之,圣人也。”“仁厚兼覆天下而不闵,明达用天地理万变而不疑……仁智之极也。夫是之谓圣人。”故仁知之极,夫是之谓圣人,圣人之性,仁且知焉。更为可贵的是,荀子认为,圣人也不是天生如此,要不断积礼义,在为礼义的过程中成其圣。换言之,圣人仁且知之性也不是生来如此的,圣人之性是在不断积伪过程中日生日成的。正如荀子所言:“圣人也者,人之所积也。”(《儒效》)
仁且知,是荀子所言生成性的最终完成,而实现的主要途径即是“积”。荀子言:“积善而全尽,谓之圣人。”(《儒效》)“圣人也者,人之所积也。”(《儒效》)“积善成德”,圣人亦在不断积善为善、积礼义为礼义的过程中渐善与性成,进而最终达成仁且知的圣人之性的生成,如荀子所言:“真积力,久则入。”(《劝学》)久之,则习与性成,善与性生。
仁且知的人性完成,亦是一个不断积、伪(为)的过程,由此积而善与性成,仁且知焉。故荀子极其重视学,重视礼义师法,以为“圣可积而致”(《性恶》)。故《劝学》所言“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数有终,而义须臾不可舍,“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所以“涂之人可以为禹”。
“涂之人”积善不息亦可成圣也,故荀子以为涂之人皆可以为禹者,何也?“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致,思索孰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矣。”(《性恶》)“涂之人”,伏心学礼,思虑孰察,积善不息,积善而成德,积久而不息,久之则通达于神明,参赞于天地,而成圣成贤,习与性成,而最终实现仁且知的人性的生成,故荀子曰:“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劝学》)又言:“人无师法,则隆性(生)矣;有师法,则隆积矣。”(《儒效》)人之积,实离不开师法的作用。又言:“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修身》)“礼者,人道之极也。”(《礼论》)“积礼义而为君子。”(《儒效》)积者,积礼义也,即礼义以成其君子。
仁且知的人性生成关键在于“积”,“涂之人”能否实现圣人之性关键亦在于“积”。荀子曰:
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情(“情,亦当为积”[3](P145))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注错习俗,所以化性也;并一而不二,所以成积也。习俗移志,安久移质。并一而不二,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
……
故积土而为山,积水而为海……涂之人百姓,积善而全尽,谓之圣人。彼求之而后得,为之而后成,积之而后高,尽之而后圣,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积也。人积耨耕而为农夫,积斲削而为工匠,积反货而为商贾,积礼义而为君子。工匠之子,莫不继事,而都国之民安习其服,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故人知谨注错,慎习俗,大积靡,则为君子矣。(《儒效》)
此即是人“从天之就也,不可为也”的生性(“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在知性的作用下,注错习俗,不断积靡。人化性(情性、欲性)积伪,人心复其道心,小人为君子,涂之人成尧禹,皆人之所积也。若涂之人可以为禹而未成禹者,因其不积也。积善而全尽,终至于圣人,仁且知焉,通于神明,参与天地矣,乃所谓“圣可积而致”(《性恶》)。
荀子又言善伪(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性恶》)荀子每言性恶,必与其善者伪也,所以不能将性恶单独拎开看,性恶要与善伪(为)并着看,而且善是伪(为)出来的。荀子在《性恶》篇中又言:“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圣人化性而起伪。”“圣人之所以同于众,其不异于众者,性也;所以异而过众者,伪也。”伪也者,人之可为者也,圣人之性与人同,之所以异于众者,缘于圣人能伪(为)也,小人可以伪(为)而不肯为者也。伪(为)何者也?伪(为)礼义者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性恶》)圣人能伪(为)礼义,而成圣人之名。
积礼义,伪(为)礼义,仁且知的圣人之性得以日生日成,所以人性的完成不在始也,而在终成。此君子、小人之所别也,人能积礼义则为君子,不能积礼义则为小人。君子、小人岂有定哉?在积不积、伪(为)不伪(为)也。圣人亦非生来就圣心完备,圣人亦在积礼义、伪(为)礼义的过程中不断生成仁且知的圣人之性,而最终成其圣。
结 语
虽然荀子未如孟子般直言人之性善,然而荀子却开辟了积伪(为)以成性的理路,给人性与个体性相结合的现代性转化提供了思路。当然,在荀子那里,性有情性、欲望之别,性、情、欲是不分的。荀子言善恶是从礼义与人伦并治的角度言说的,而其所言的情性、欲望,如果顺遂放纵,虽然有流于恶的倾向,但是情感与欲望本身不是恶的。荀子虽言性恶,然不否定“涂之人”皆可为禹,因为人还有可以知之性。此所谓心之知也,心能知道、可道,知礼义、行礼义,人之为善不为恶,在于此心也。此虚一而静的大清明之心,能让人可道而不可非道,积礼义为君子而不肯为小人也。当然,以上所述此等情性、欲性、知性等,皆是天之就也。荀子所言之性还有生成性,是人在不断积伪(为)的过程中所实现的性日生日成。此时之性亦不是生之所谓之性,而是在不断积礼义、伪(为)礼义的实践过程中实现了人性的自我生成。此“生成性”终极所至便是那仁且知而不蔽的圣人之境,而仁且知也意味荀子人性论的最终生成,也意味着人性的现代性转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