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人性论研究综述
2017-03-09王泽春
王泽春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141)
荀子人性论研究综述
王泽春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141)
朱阆仙之后,大部分学者看到了《性恶》篇与《荀子》其他篇在人性论问题上的表述不一致,由此又牵涉到《性恶》的作者问题。就上述问题,到目前为止,主要有三种不同观点:一,《性恶》非荀子自著,出自荀子后学,不能代表荀子的人性论;二,《性恶》为荀子自著,跟其他篇章的思想相一致;三,《性恶》为荀子自著,但是出于特殊目的而作,与其他篇章思想不尽一致。从方法来说,主要有两种:一,从义理层面论证“性恶”、“性朴”等的矛盾或一致;二,从文献学、目录学、版本学等角度对《性恶》、《荀子》文本进行研究。
荀子;人性论;《性恶》;性恶
提到荀子,首先想到的是性恶论,性恶论已经成为荀子思想的标签,根据就是《荀子》中有一篇《性恶》,在这一篇中多次提到“性恶”。但性恶论能否准确代表荀子的人性论,是否是荀子思想的核心,性恶论与荀子整体思想是否一致,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清末,蔡元培的朋友朱阆仙①朱阆仙,1873-1939,浙江绍兴人,原名世焕,改名文煜,字心焘。朱阆仙的著作为《荀子大谊述》,现在没有通行版本,不知是否尚存,只有蔡元培日记对其书的宗旨予以介绍。、蔡元培对这个问题提出质疑,认为“性恶”与荀子其他篇章对人性的看法不一致,《性恶》不是荀子的著作,属于荀子弟子的著作。从此之后,或断或续,海内外学者从不同角度对此问题进行了论证。荀子的人性论与《性恶》篇的真伪有紧密联系。到现在为止,基本有以下三种观点:第一,《性恶》非荀子自著,出自荀子后学,不能代表荀子的人性论;第二,《性恶》为荀子自著,跟其他篇章的思想相一致;第三,《性恶》为荀子自著,但是出于特殊目的而作,与其他篇章思想不尽一致。
一、《性恶》非荀子自著,出自荀子后学
朱阆仙的《荀子大谊述》是否尚存,笔者不得而知,现在只能从《蔡元培日记》的简单介绍了解其主要思想:“阆仙治《荀子》数年矣,其初欲辨荀子非子思、孟子,及《性恶篇》非荀卿所著而已。……与蔡鹤庼论《性恶篇》非荀子所作书(七)、论《性恶》为孙氏之儒所著(八)”。之后,蔡元培在《荀卿论》中从文献学的角度进行简要分析,认为《性恶》篇可能是荀子弟子的作品:“岂知韩婴《外传》不著非孟之辞,董生《察名》,未引性恶之说。流传别本,容有增加,韩非、李斯,固优为之。”
朱阆仙、蔡元培之后,刘念亲于1923年1月16、17、18日刊登于《晨报副刊》的《荀子人性的见解》对这一问题有比较充分的论述,他也认为“荀子人性的见解,我看不在《性恶篇》,并且我怀疑《性恶篇》不是他作的”,刘念亲从几个方面进行论述:除《性恶》外,《荀子》中论述性的一共有17条,“这十七条中,却性恶二字从不见到连贯起来用”,“这是我疑《性恶篇》不是荀子自作的第一个证据”;“《非十二子篇》荀子向异己的学说,痛施攻击,若是他曾斩截下了一个‘性恶’的断案,那子思的率性说,孟子的性善说,便是与他根本上不能两立的所在。他这篇非子思孟轲下,还肯将此并轻放过去么?……觉得即是那相对的‘性恶’说,非荀子自作的第二个证据”;“韩非、李斯曾师事荀子;汉代的贾谊曾师事李斯又曾向张苍受学;苍是荀子弟子,那么贾谊算是荀子的门人”,这些人都没有提到过“性恶”二字,“如果荀子显著的作了他的《性恶》的一篇,怎会他的弟子,门人,和称美他的董仲舒说到人性许多地方,都有他遗传的痕迹,偏莫直截了当沿用他一个恶字的断案呢?这是我疑《性恶篇》非荀子自作的第三个证据”。至于《性恶》作伪的时间,“汉成帝以后,是广出伪书时代……我疑心《荀子·性恶》也是这时代的出产品”。最终认为,荀子的人性“只是‘本始材朴’四字”。刘念亲的这篇文章,论据充分、论证严密,之后讨论《性恶》真伪文章的论述方法与结论,基本没有超出刘念亲的范围,包括金谷治、周炽成。
金谷治认为“尽管《性恶》应该是《荀子》的代表作品,奇怪的是,《韩诗外传》并没有从《性恶》引用。再加上,荀子在《非十二子》并没有批评孟子性善主张。根据这些事实,金谷推测,《性恶》也许是荀子后学的作品”。(见佐藤将之:《二十世纪日本荀子研究之回顾》)
近年来,中国大陆重新对这个问题进行讨论的是周炽成,他的两部专著及数篇论文从不同方面进行论证:《性恶》非荀子自著,荀子的人性论是性朴。他的这些论述的角度与结论基本与刘念亲一致,只是在《〈性恶〉出自荀子后学考—从刘向的编辑与〈性恶〉的文本结构看》指出,刘向把《性恶》排在第26篇,应该“认为它出自荀子后学之手”。
颜世安在《荀子人性观非“性恶”说辨》中指出,荀子的人性论不是长久以来认为的“性恶说”,而是“性善意识及荀子正面肯定情欲”的观点。颜世安看到了《性恶》在人性论上与其他各篇的区别,认为《性恶》不是荀子本人的作品,而是荀子后学的作品。
笔者在《〈性恶〉非荀子所作新证》中指出“《性恶》中有四处“孟子曰”的引文,不见于《孟子》七篇,而属于出现在司马迁之后的《孟子外书》。由此可以说明《性恶》非荀子所作”,但对于《性恶》是谁所作,笔者没有进行论断,因为论证某一文本是某人所作比论证不是某人所作要困难得多;并且,就荀子人性论而言,只要论证《性恶》非荀子所作即可。
二、《性恶》为荀子自著,与其他篇章的思想相一致
刘念亲的文章发表之后不到一个月,胡睿就在《晨报副刊》(1923年2曰6日)发表了一篇商榷文章——《“荀子人性的见解”的研究》,对刘念亲的论证予以了逐条反驳。
对于刘念亲的第一个疑问,胡睿认为“我国自古迄今的文人学者,几乎没有一个人的集子拿出来,都是零零碎碎一篇一篇的”,并且“《性恶篇》当为诸篇中最后之著作,自然在前几篇中就不能仓促之间,使把‘性恶’两字用出来”,所以,在其他篇章没有出现“性恶”二字很正常,并不能因此就怀疑《性恶》为荀子著作。胡睿提出的理由是值得推敲的,其第一条理由,做了全称判断,是否合适是一码事,即使其判断准确,也不能得出其结论:虽然古人著书大多以单篇形式,但不影响其思想的一贯性与核心概念的重复出现。第二条理由,认为《性恶》是荀子晚年著作,基本是出于猜测,没有进行论证。
对于刘念亲的第二个疑问,胡睿认为《非十二子》“并不在学说根本上争辩,要不然,墨子主张薄葬,荀子是主张厚葬的”,“没有攻击异己的学说,似乎也不能算一个确切的证据”。在《非十二子》中确实没有批评墨子的薄葬,在《正论》中就对薄葬问题进行了批评,虽然在《解蔽》中对子思、孟子进行了批评,但还是没有对人性论的批评。并且并非对其他思想家的任何思想都要在每篇都要进行批评,而人性论问题是重要问题,如果真的跟孟子针锋相对的话,不至于在《非十二子》《解蔽》都没有提到。
对于刘念亲的第三个疑问,胡睿认为李斯、韩非等人没有提到“性恶”二字,是因为“先师的道传世能得着的,不是必得着的”,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但是如果像刘念亲所举的例子,那么多后学、弟子都没有提到先师的“性恶”,也是不好解释的。对于董仲舒专门论“性”的《深察名号》《实性》没有出现“性恶”,胡睿认为“吾国古人事事讲忠厚,像‘恶’字这等不好字眼,就怕用得,所以‘恶’字的地方,他就说‘不善’”,姑且不论中国人是否忠厚,如果真像胡睿认为的那样,《性恶》就不应该出现“恶”字,而应该全部为“不善”,这样就陷入了自相矛盾。不过,“恶”、“不善”的说法被林桂榛继承、发挥。胡睿还对刘念亲认为刘向《荀卿序录》中的36字为后人增加的说法进行反驳,认为“若这一段后人能加上,何以不把《史记》也加上,故意引起人的疑窦呢?”后人在作伪的时候,很难保证没有漏洞,不能因为有漏洞,反而证明其没有作伪。
他由于认为《性恶》为荀子自著,所以,还是坚持“性恶论”,但并没有合理解释为什么从“本始材朴”到“性恶”。从上述论述来看,胡睿的反驳不能回应刘念亲提出的挑战,但由于“性恶”影响重大,之后的很多学者还是沿用“性恶说”。可以不赞同刘念亲的观点,很多人甚至没有提到曾经有刘念亲、胡睿的争论,或许没有看到相关材料吧。
还有一些学者坚持认为《性恶》是荀子的著作,但认识到“性恶”与“性朴”的不同,所采取的的手段是从义理层面调和“性恶”与“性朴”。日本的儿玉六郎在《论荀子性朴说—从性伪之分考察》中“将《性恶》篇开头的‘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理解为先天性恶论和伪作说并不妥当……应当理解为‘人之本性易为恶,其善者乃是矫性’,这一思想的根本在于,荀况认为人之本性乃是素朴而毫无修饰。是以,讲荀况人性论的本质理解为‘性朴说’而取代‘性恶说’,应当更为恰当。”曾振宇的《“性质美”:荀子人性论辩诬》认为“在人性论层面,荀子一再声明人‘有性质美’,‘性伤’才有可能导致人性趋向恶”;梁涛的《〈荀子·性恶〉引“孟子曰”疏证》则认为“荀子‘反孟子’实际是反外书的《性善篇》。明乎此,围绕《性恶》所引‘孟子曰’的种种困扰便可迎刃而解了”,《荀子人性论辨正—论荀子的性恶、心善说》认为“《性恶》的主旨是性恶、心善说”;路德斌的《荀子人性论:性朴、性恶与心之伪—试论荀子人性论之逻辑架构及理路》认为“荀子的人性论并非只是一个‘性恶论’(荀学意义上的‘性恶论’,而不是传统的、在‘以孟解荀’语境中得到的‘性恶论’),其完整架构是由三个相互关联且缺一不可的部分组成,即性朴论、性恶论、心伪论。……‘性朴’与‘性恶’,绝不可以矛盾、不兼容视之,相反,不论在事实上还是在荀学的理路中,二者圆融无碍,逻辑一贯,可以同时成立而并存”。这些文章基本是从思想层面进行论述的,很少有从文献学、目录学角度对《性恶》进行详细论证的,无法解释如果“性恶”与“性朴”等是统一的,为什么在其他篇章从未出现“性恶”二字;这些文章也仅仅是自圆其说,没有对刘念亲提出的挑战予以回应,从论辩理论的角度来说,只具有论辩内核,没有论辩外层。
林桂榛也认为《性恶》是荀子的作品,看到“性恶”与“性朴”之间存在矛盾,但他提出了不同的解释,《揭开两千年之学术谜案—〈荀子〉“性恶”校正义》认为“‘性恶’系‘性不善’之讹,始讹时间约在西汉末年汉成帝时”,综观林桂榛的文章,这一解释没有充分的文献作根据,比如出土的西汉文献中有《性恶》篇的内容,但其中“性恶”的地方全部为“性不善”。所以,这一看似从文献学角度出发的解释,也基本是靠推理,而不是证据。
孙旭鹏《荀子人性论:从“性朴”到“性恶”的内在逻辑》认为“‘性朴’与‘性恶’非但不存在任何矛盾,而且从‘性朴’到‘性恶’存在者思维发展的内在逻辑……‘性朴’是‘伪’的基础,‘性恶’是‘伪’的对象”。该文试图借助“伪”来解决“性恶”与“性朴”的矛盾,但还是没有直面问题本身,即“性恶”与“性朴”是什么关系。
三、《性恶》为荀子自著,但是出于特殊目的而作
还有一些学者,认为《性恶》是荀子的著作,但是也认识到《性恶》的“性恶”与“性朴”之间存在矛盾,并且与荀子的整体思想也是不一致的,他们并不试图调和“性恶”与“性善”,而是认为《性恶》中提出“性恶”是出于特殊目的,不代表荀子的人性论观点。
郭沫若《十批判书》认为荀子的人性论有很多矛盾之处,“大抵荀子这位大师和孟子一样,颇有些霸气。他急于想成立一家言,故每每标新立异”,“性恶说之在荀子只是一种好胜的强辞”。
谢晓东在《性危说:荀子人性论新探》中提出了“性危说”,认为从善恶的角度分析荀子的人性论不符合荀子的本意:“为了反击孟子的性善论以及庄子的性善心恶论,荀子必须要强化自己的立场,故而需要某种关于人性的醒目而强硬的观点”,“性恶说只不过是性危说的一种强势表达而已”。这一说法基本出于猜测,没有文本依据,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先秦至西汉中期文献中没有提到荀子的“性恶论”。
任何的学术研究,必须有正确的方法,没有正确的方法就不可能得到可靠的结论。现在荀子人性论的争论,主要在于《性恶》的真伪。上述的诸多研究所采用的方法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从义理层面论证“性恶”、“性朴”等的矛盾或一致;二,从文献学、目录学、版本学角度对《性恶》本身进行研究。要想考证《性恶》的真伪,义理的论证很难得出可靠的结论,甚至可以说这一方法是荒诞的。所以,上述从义理层面论证《性恶》与其他篇章的人性论不矛盾,进而认为《性恶》是荀子所作,再由此论证荀子人性论,可以说陷入了循环论证。文献真伪的考证比较可靠的方法是文献学、目录学、版本学的方法。只有在这个基础上讨论思想问题,才是比较可靠的方法。当然,也不是方法正确就一定能得出可靠的结论,但没有正确的方法则基本得不出可靠的结论。
(责任编辑:苏红霞 校对:李俊丹)
B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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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30(2017)02-0043-03
2016-11-01
王泽春(1988—),男,山西祁县人,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