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悲剧叙事艺术的共识
2023-03-28王滔
[摘 要] 当代作家李锐的小说《旧址》描写了几十年历史风云变幻中李氏家族的兴衰,表达了对家族悲剧命运的观照,凸显历史语境下人的挣扎,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旧址》明显受到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影响,在着重体现家族悲剧的主题、苦难与死亡意识以及语言的“流行腔”等方面有着对《百年孤独》的借鉴与创新。李锐在小说中对整个人类在历史嬗变下的生存境况进行深度思考,显示出他在文学创作上的艺术追求与积极探索。
[关键词] 《百年孤独》 《旧址》 悲剧 苦难 流行腔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9-0036-04
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马尔克斯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无疑是巨大且持久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莫言也坦言自己深受马尔克斯的影响。同样,作为不断追求文学创作艺术高度和思想高度的当代作家李锐,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马尔克斯的影响。因此,本文拟从家族悲剧的主题、苦难与死亡的意识以及语言的“流行腔”三个方面来论述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对李锐《旧址》创作的影响,说明《旧址》的创作虽然受到马尔克斯的影响,仍然具有独立的价值和意义。
一、家族悲劇的主题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书写了居住在马孔多小镇上的布恩迪亚家族几代人的兴衰和各种富有传奇性和神秘色彩的故事,记录了这个家族百年来的命运浮沉,反映了拉丁美洲几百年来的历史变迁。李锐的《旧址》同样以家族历史命运为题材,以生活在银城的李氏家族为叙述中心。五十余年来银城的风风雨雨,都在李锐的笔下通过性格各异的李氏族人描摹了出来,表现了作为当地望族且拥有很大井盐产业的李氏家族由盛转衰的历史,字里行间饱含着作家对李氏家族消亡在历史长河中的悲痛情感,仿佛看到了曹雪芹在《红楼梦》所写的那样:“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1]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提出:“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2]悲剧往往是用将美好的东西毁灭这种方式来证明其价值,显示其崇高感。《百年孤独》与《旧址》都书写了两个家族的消亡,表面上描写了家族日常生活的琐碎事件,在这背后却折射出了家族未来的悲剧结局,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崇高力量。小说中,人物不同的人生选择最终都导向了悲剧的结果,以人的生命长度与历史的长度对比,显示了命运的悲剧性。
两部小说还通过象征隐喻加强了家族命运的悲剧性。《百年孤独》中的梅尔基亚德斯是一个“先知”式的启发者形象,在马孔多镇陷入失忆泥沼的时候,他带着淡绿色的解药唤醒了所有居民,从此就在布恩迪亚家中定居,还带着一卷写着神秘文字的羊皮纸。布恩迪亚家族的子孙一直没有能够破解其中的秘密,直到奥雷里亚诺·巴比伦看见自己长着猪尾巴的儿子被蚂蚁拖回巢中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破解了梅尔基亚德斯终极密码的含义。羊皮卷卷首的那一行字“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3],记载的正是布恩迪亚家族的历史,而且在一百年前就写出来了。布恩迪亚家族没有人能够破解预言、改变家族的命运,最终整个家族还是消亡了。乌尔苏拉从族人之间不断重复命名的传统中得出了一个结论:“所有叫奥雷里亚诺的都性格孤僻,但头脑敏锐,富于洞察力;所有叫何塞·阿尔卡蒂奥的都性格冲动,富于事业心,但命中注定带有悲剧色彩。”[3]《百年孤独》是整个人类的隐喻,通过展示布恩迪亚家族的命运循环,深刻揭示出了人类的宿命感和孤独感,强调了悲剧在人类生活中的普遍性以及人无法逃脱的命运,表达了对于人的生存困境的深刻思考。
而《旧址》中的李京生在多年以后到访银城,“那个旧居早就变成了一个大杂院……在堆放的杂物和晾晒的衣服的空隙中偶尔会露出一点残存的遗迹”[4]。李氏家族旧居的变化折射出了历史的巨变,昔日富丽堂皇的李宅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了一块“古槐双坊旧址”。在北京长大的他很难想象李氏家族在这块土地上这么多年以来是如何繁衍生息的,与家族历史相遇时,他却对此有深深的陌生感。《百年孤独》中的羊皮卷预言了一个家族的消亡,而《旧址》中,李氏家族退出历史舞台以后,留下了永恒的“古槐双坊旧址”,静静地诉说着这个古老家族曾经的辉煌。雅斯贝尔斯认为:“悲剧能够惊人地透视所有实际存在和发生的人情物事,在它沉默的顶点,悲剧暗示出并实现了人类的最高可能性。”[5]《百年孤独》通过家族被命运诅咒的悲剧揭示了人类欲望的荒诞和人生的孤独,《旧址》通过家族被灭门的悲剧表达了作者对历史与现实的反思,并叩问整个人类的生命悲哀与灵魂煎熬。
二、苦难与死亡意识
苦难作为一直以来都伴随着人类的生存遭遇和精神感受,也是作家们长久以来所热衷的文学母题。《旧址》延续了《百年孤独》式的对家族苦难的文学书写,作家着意展现的不仅是个体生命的困顿,更是整个家族成员的苦难结局。在作家笔下,以整个家族在不断的历史变化中所遭受的生死苦难作为一个窗口,通过碎片化的叙事方式,揭示出人类共同面临的生存的困顿局面以及对生命本身的理性思考。《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与乌尔苏拉近亲结合,因为害怕生出长猪尾巴的孩子,两人并未同房。但某天布恩迪亚斗鸡赢了之后被挑衅,愤怒之下他杀死了这个人并且与妻子同房,生下了两个儿子,回归了正常的生活。然而近亲结婚的诅咒并没有从这个庞大的家族中消失,到了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七代,无法逃避的命运还是降临了,他们生出了一个长猪尾巴的孩子。从一开始的侥幸到终究无法摆脱宿命的轮回,布恩迪亚家族终究需要承受苦难,“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3]。而《旧址》中同样充溢着浓厚的家族苦难意识。李锐在作品创作谈中说他的小说“表达了人对苦难的体验,表达了苦难对人性的千般煎熬”[6]。李氏家族的族长李乃敬尽管坐拥九思堂,但家族仍然处于不可逆转的衰弱过程中,李氏家族的子弟们都只知道贪图享乐,白瑞德的大兴公司又对九思堂虎视眈眈。面对家族的内忧外患,李乃敬采取了各种办法想要重振家业,但最终仍然避免不了整个家族被灭门的悲惨命运。
苦难的极致便是死亡,通过死亡能够将人性最本质的内容表现出来,死亡是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叔本华认为:“威胁人们最大的不幸和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死亡……人的最大的恐惧是对死亡的恐惧。”[7]《百年孤独》和《旧址》两部小说中,死亡意识也充斥着整个文本。《百年孤独》描写了许多人物的死亡:第二代何塞·阿尔卡蒂奥的离奇死亡、第三代何塞·阿尔卡蒂奥被枪杀、第三代奥雷里亚诺·何塞在看剧前与长官发生口角被杀、第四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因为难以呼吸而疼痛死亡、第五代何塞·阿尔卡蒂奥溺死、第七代奥雷里亚诺被蚂蚁吃掉等。《旧址》中也描写了大量人物的死亡画面,小说在一开始就描写了李氏族人被枪杀的场面、李乃之被捕入狱遭受审查并死于大雪飘飞之夜、白秋云吞安眠药自杀、李之生和冬哥被抛入银溪溺亡,等等。李锐在小说中反复描述死亡的残酷场景,不断地追问死亡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表达了对所有逝去的生命的惋惜与哀怜。乌尔苏拉和李紫痕都是作者用了大量笔墨描绘的女性人物,但是乌尔苏拉寿终正寝,李紫痕却在悲伤中孤独地离开了这个无情的人间。“李紫痕这位平凡而具有神性的女性,即使不能全部代表作家自身的信念,至少也体现了他对文化价值建构的意向。……如何在精神荒原上重构人文精神,是每一位有道德感与责任感的作家都不想回避的问题。”[8]在两位女性不同的死亡结局背后,马尔克斯给读者留下了最后的一丝希望与温情,而李锐则干脆将最后一层美好的面纱也揭掉,使小说透露出绝望的悲凉感。正如李锐所说:“我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死了……只是这世世代代永无逃脱的死,这死的意义的世世代代的丧失让我深感人之为人的悲哀。”[9]李锐正是通过死亡场景的展现与死亡意识的书写,思考生存的意义,进而对人进行反思。
三、语言的“流行腔”
《李锐王尧对话录》中,李锐曾说:“《旧址》第一句‘事后才有人想起来,1951年公历10月24日,旧历九月廿四日那天恰好是霜降,这是一个语言流行病,这是一句流行话,当时大家都在说‘多少年以后‘许多年以后,其实我也不是有意地要去这样模仿,但这是当时的一个流行腔。自从《百年孤独》在大陆有了译本以后,就有了这样的流行腔。”[10]这一初版的开头显然是模仿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为代表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叙述语言。即“通过多种叙述时间的混合,将不同时空发生的事件相互融合,从而促进了文本杂糅性的生成,可以有效地从叙事自身寻找切入口,旋入历史的宏大性深处,并将其分解”[11]。尽管李锐后来在小说中把“事后才有人想起来”删掉了,但这仍说明了在当时的中国文坛,和李锐同代的作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叙述语言的影响,尽管李锐力图避免这种语言的“流行腔”,但依然能够发现这种语言模仿的痕迹。
《百年孤独》中最著名的句子是:“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3]小说开篇便设置了一个悬念,站在未来的角度回忆过去,预示了布恩迪亚上校的悲惨命运。小说中还多次重复提到了“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3]。比如布恩迪亚上校与马尔克斯上校产生了政治分歧,马尔克斯上校被判处死刑的时候,布恩迪亚上校内心也一直在挣扎和痛苦,“自从那个遥远的午后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他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在金银器作坊里打造小金鱼的时刻”[3]。上校发动一场无望的战争未果,某一天当马戏团来村里的时候,“仿佛回到了吉卜赛人到来时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上午”[3]。作者通过重复对这一画面的叙述,暗示了小说中的人物都逃脱不了历史的轮回,象征了马孔多小镇和布恩迪亚家族无止境的悲剧和命运的纠缠。《旧址》中开篇就描写了包括李氏家族在内的一百零八个反革命分子接受行刑队的枪决审判,“后来,这个刑场被改建成了灯光篮球场,可是嘭嘭落地的球声,和为了抢球而扭成一团的人体,总是让李氏家族的女人们想起卡宾枪的轰鸣和那一百零八具横陈的尸体”[4]。这一段话同样也是站在未来的角度去回忆过去,与《百年孤独》的开头有异曲同工之处。不仅如此,李锐对于《百年孤独》语言的借鉴还体现在有意的改写上。比如,“这一天,李氏家族中唯一的一个成年男子没有面对行刑队”[4]。李锐做出了摆脱所谓“流行腔”的努力,將“面对行刑队”改为“没有面对行刑队”,从反面来叙述,使小说语言得到了一种新的生命力。除此之外,《旧址》中描写李乃之临近死亡时的情景也流露出与《百年孤独》语言的相似性:“李乃之看见自己最后的一点生命,正从蓝得发黑的天宇深处纷纷扬扬地扑落下来。李乃之想起来,1936年12月在银城监狱被秘密枪决的那一天。”[4]通过对过去事件的追忆,作家有意突出了人背后的“不可知力量”。通过重复叙述一些事件和情节,表现死神就这样贯穿和追踪了李乃之人生的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旧址》借鉴了《百年孤独》中人物回忆过去的叙述模式和叙述语言,将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历史内容,组合在一个平面内,让读者在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组合的叙事空间中目睹一个家族的衰亡,感受历史前进过程中人之命运的必然与偶然。
四、结语
李锐的小说《旧址》延续了《百年孤独》对家族悲剧命运的书写,描写了大量的苦难与死亡,并受马尔克斯叙述语言的重要影响,不断地“走进情感的历史,走进内心的历史”[9]。实现了对个体主观世界的挖掘与探索,对历史与人性的反思。马尔克斯笔下的布恩迪亚家族的命运是拉美国家几百年历史的缩影,从家族出发,进而表达对全人类的悲悯与孤独情怀。李锐的《旧址》通过李氏家族的兴衰反映了中国几十年来的发展变迁,包含了他对于中国社会历史的观察和体验,表现了中国人的精神和情感历程,体现了“从个人出发去追问普遍的人类困境”[6]的深刻思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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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鲁迅.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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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李锐.旧址[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
[5] 雅斯贝尔斯.悲剧的超越[M].亦春,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88.
[6] 李锐.银城故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7] 叔本华.叔本华美学随笔[M].韦启昌,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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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李锐.关于《旧址》的问答——笔答梁丽芳教授[J].当代作家评论,1993(6).
[10] 李锐,王尧.李锐王尧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
[11] 刘皓.“拒绝诗意化”的努力——李锐《厚土》、《银城故事》、《旧址》的精神取向[J].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14(1).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王滔,安庆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