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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中嗅觉书写与优素福主体性的建构

2023-03-28王丹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9期
关键词:天堂

[摘  要] 小说《天堂》由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英国籍坦桑尼亚裔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创作,讲述了东非少年优素福被父母抵押为奴隶,跟随奴隶主阿齐兹前往内陆做贸易的途中追寻个人身份主体性的故事。古尔纳将人物置于非洲宏大混杂的文化语境中,通过主人公优素福再现了东非少数族裔群体在殖民地的挣扎与无归属感以及作为东非本土权力关系中的“他者”的反抗与追求。优素福通过嗅觉感官本能的认知世界成为重要的叙事线索并被赋予深刻的文化意义。本文以古尔纳在《天堂》中的嗅觉书写对优素福主体性建构的影响为研究对象,结合嗅觉生理概念及权力关系相关研究内容,试图通过分析以优素福为代表的东非族裔群体的身份危机,探索20世纪初该群体模糊的身份认知和非洲青年一代身份归属的问题。

[关键词] 古尔纳  《天堂》  嗅觉书写  主體性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9-0016-04

古尔纳1994年出版的第4部小说《天堂》是其非洲难民流散文学创作的里程碑。《天堂》作为古尔纳唯一一部故事背景完全设置在非洲大陆的作品,为其后续异邦流散文学的创作提供一个宏大的历史序章。古尔纳将优素福的成长作为叙事主线,书写优素福通过敏锐的嗅觉感官反应,力图摆脱模糊的身份认知,追寻个人的认同并建构个人主体性的故事。本文将从嗅觉书写视角分析《天堂》中优素福个人主体性的建构,回答优素福最终主体性建构与身份归属的疑问。

虽然国内外对古尔纳及其作品的研究方兴未艾,但对《天堂》主题的深度挖掘还任重道远。国内外对《天堂》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与欧洲经典作品的互文性、后殖民问题以及作品中同性恋的身份问题等。国内对《天堂》的研究数量有限,其中大部分是对作品中叙事艺术的研究。国内外还没有对《天堂》中古尔纳对优素福嗅觉书写的探讨,只有2017年索菲克勒在其论文中提到气味尤其是非洲香料的气味在商旅贸易途中对《天堂》建构叙事的作用,因此对《天堂》中的嗅觉书写的探讨也有助于人们对古尔纳作品的理解。

《天堂》中的各种气味自然地在优素福认知成长中承担了叙事线索的作用。关于气味的研究最早可以回溯到柏拉图时代,当时有人提出:“气味的构成没有确定的原始图形之数。唯一能做区分的只有这两方面:惬意的和不惬意的。”[1]在柏拉图看来,与人的主观欲望相关性更强的嗅觉居于较低级的地位。弗洛伊德对人类文明的进化进行分析后认为人类的直立行走导致了嗅觉的衰退,嗅觉本能也受到抑制,因此嗅觉本能存在于人的潜意识之中。西美尔则认为:“通过闻某物,我们把这一印象,或者说这个发散着气味的对象引入到自我的深处,引入到我们存在的中心;我们吸收了它,通过呼吸这一与自身如此亲近的重要过程吸收了对象,这种亲密是其他感官与其对象不可能做到的。”[2]因此,嗅觉潜藏在人物的认知深处并悄然发生作用。

一、 优素福敏锐的嗅觉本能

《天堂》以少年优素福个人成长经历为重要的叙事线索,有意对传统书写非洲殖民地的小说进行逆写,揭示德国殖民时期非洲人的身份认同困境。古尔纳将优素福的三次贸易旅行设置为《天堂》的主要叙事线索,优素福敏锐的嗅觉作为外在表现,对天堂的追寻成为其情感驱动力,通过情感与人类生理本能的结合,彰显古尔纳对德国殖民时期东非社会现实的反思和对东非民众的同情[3]。“人们对天堂的各种传说、解释和构想,始终伴随人物的行动而发生,推动小说情节发展,是小说叙事的情感动力。”[4]在20世纪初这一特殊历史时期,欧洲殖民文化等各种外来文化在非洲大行其道,而东非沿海斯瓦希里文明和非洲内陆部落泛灵论等多种文明形式在非洲大陆上逐渐式微,非洲整体的社会文化结构更加多元混杂。混杂的文化现实令东非普通民众的认知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而由于外来者的殖民入侵导致当地小商人变得居无定所、四处流散。优素福就是当时最典型的身份意识模糊的初代本土流散难民,在压迫下寻求个人的主体性身份归属。

古尔纳赋予优素福敏锐的嗅觉,相较传统身份追寻主题的小说,《天堂》中的优素福始终依靠其敏锐的嗅觉来辨别当时非洲大陆上共存的多种族群。古尔纳在《天堂》中对优素福的嗅觉书写作为一条重要的叙事线索承担起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叙事作用。关于嗅觉的研究表明,嗅觉的可靠性源于生命本能的力量,同时也和嗅觉感知的特殊生理构造相关:嗅觉神经是唯一直接连接到脑半球的神经,确切地说,嗅觉神经完全不是一种神经,而是脑的一部分,与脑前叶紧密相连[5]。生理学上,有人直接称之为“嗅脑”[6]。因此,刘军茹认为,“带有个人欲望的‘惬意或不惬意的嗅感,并不是气味的被动接受者,最终还是要受脑子主宰,人们意识中对气味的主观期待、心理暗示,影响着对气味世界的原始感受”[6]。《天堂》中,古尔纳对嗅觉的书写不仅停留在浅层的感官体验,而是更加深刻地将形形色色的气味嵌入多元混杂的文化结构之中。嗅觉在五大感官系统中是更为本能的、直接的体感形式。气味伴随人的呼吸进入身体,并通过刺激大脑的方式影响人们的意识。古尔纳有意将人物的嗅觉反应与文化现实建立联系,在嗅觉认知和大脑理性思考的双重作用下,优素福逐渐开启了在对非洲本土的文化认同中努力建构个体主体性的可能性。首先,年仅十二岁的优素福不了解自己的故乡和文化,只是通过敏锐的嗅觉感知周遭事物的差异性,这种感知成为他做出判断的最初依据。随着优素福长大,他的嗅觉本能感知逐渐转化为带有个人情感的嗅觉记忆,进而在大脑中自动排序、编码,成为蕴含文化隐喻意义的嗅觉符码。在小说开篇,优素福曾表示阿齐兹叔叔身上散发出复杂的气味,这种气味混有皮革和香水、树胶和香料的味道,是一种能让人联想到危险的难以形容的味道。阿齐兹是从事非法贸易活动的阿拉伯商人,优素福的这一本能性认知是正确的。优素福对他父亲的嗅觉印象则是汗味,无论是在父母房间钉子上挂着的散发汗味的夹克,还是离家前与父亲拥抱时闻到爸爸身上的汗味,汗味成为东非底层设拉子人的身份符号,成为权力关系发生作用的重要体现。此外,十四五岁时,优素福在阿齐兹的店铺中闻到女顾客身上的香水气味,“让优素福想起了他母亲的衣服箱子”[7]。正如皮埃特·福龙所言:“有时候嗅觉所起的作用像‘引擎一样,即使有时他不能精确地命名或描述有关的气味,也可以唤起过去所有被遗忘的经历和事件。”[5]女性香水的气味这一嗅觉记忆自动保存编码成为隐匿于大脑中的嗅觉符码,类似的香气重新出场时,则自动触发优素福大脑中的符码。另一方面,这种气味符码会促使他再次体验与母亲分离时强烈的失落感,在不断的刺激下,优素福与过去的身份决裂。这种强大的嗅觉记忆逐渐在非洲残酷的社会现实与其个人模糊的身份认知的拉扯中占据上风,成为他寻求身份认同的标志。优素福的嗅觉印象又在不断的动态流散中强化成一种具有强烈文化隐喻意义的嗅觉景观。他躲在阴凉的角落和后院的鸡舍后面,直到午后的尘土泛起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将他赶出来,后来每当他紧张的时刻,脑海中总是会想起这种令人窒息的气味。这种窒息的气味会令他产生强烈的嗅觉情感,不断加深他大脑中的嗅觉感知,促使他做出个人文化身份的判断。

二、 嗅觉对优素福主体性的建构

“尽管因人而异的嗅觉缺乏纯粹的客观性,但是有着内在的、绵延的感性力量,并在探测灵魂、嗅闻世界中赋予感官以某种神秘的可靠性。”[4]古尔纳在《天堂》中将嗅觉的可靠性塑造得远超于视觉场景的可靠性。尽管有学者认为小说的最后一节,优素福藏在柜台后凝视民兵团是优素福作为主体主动地凝视在非洲殖民的“他者”。但优素福是在眼见民兵团离开并且在闻到他们遗留下的污秽物的气味后才义无反顾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因此,古尔纳在小说中将优素福的嗅觉感官发挥到极致,通过优素福对各种气味的感知,将他的情绪与记忆紧密相连。在这一过程中,优素福的主观情感自然地与各种气味纠缠,最终通过嗅觉情感思考其个人主体性。优素福的嗅觉符码受其认知情感的驱动作用逐渐升华为具有批判意义的嗅觉情感。嗅觉情感促使优素福思考非洲民众所遭受的苦难,优素福“闪现”的嗅觉本能是其批判反思意识萌芽的重要体现。通过嗅觉的在场与嗅觉缺席的对比,作者反映出優素福在嗅觉认知中的迷惘与反思。目前国内外主流观点认为,优素福尚未萌发批判意识,而古尔纳对优素福嗅觉的“闪现性”书写则是对这一观点最好的驳斥。

优素福大脑中的理性认识被其在模糊状态之下的嗅觉本能所取代。刘俊如认为:“气味具有了时间、空间的维度成为唤醒意识和潜意识的诱因。”[6]优素福跟随商队前往内陆,一路上,他对所到之处的判断都是建立在其嗅觉本能对外界周遭环境散发气味的直觉感知上,而不同场域所散发出来各异的气味也渗透着不同的文化隐喻。在阿齐兹家院墙外,商队众人为前往内陆的贸易备货时,“蜜蜂和黄蜂被编草袋中深处的香气和甜美的水分所吸引,从栅格窗钻了进来。还有一些货物散发着兽蹄和兽皮的气味”[7],尽管优素福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但在卡瓦的仓库中储存的货物散发出的气味早已经悄然隐匿于他的脑海,成为一种嗅觉记忆,这种记忆符码促使他思考并判断出阿齐兹所做贸易的非法性。这种在当时的东非沿海地区最典型的贸易形式是对原本合法的沿海贸易的否定,最终转化为具有二重性的内陆非法贸易。

优素福的嗅觉促使他本能地建构文化身份的壁垒。《天堂》中,小说中不同人物散发的气味代表他们所处的社会权力结构。阿齐兹身上昂贵的香料散发出令人感到危险的香气;乞丐穆罕默德身上散发臭肉味;商队的运夫和护工们身上散发的刺鼻的气味,既有尿骚味也有汗味,还有难闻的烟草味。香味和臭味两种截然相反的气味代表了阿拉伯人阿齐兹的“高贵”和非洲设拉子人身处社会的底层。气味将不同族群的人分隔,而这种难闻的气味也让优素福难以忍受与运夫们待在一起。优素福在此阶段通过嗅觉本能地理解了商队中文化身份的对立。“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中身份认同是指在主体间的关系中确立自我意识,并在普通有效的价值承诺和特殊身份意识的张力中获得归属和方向感的过程。”[8]小说中,嗅觉对优素福逐渐觉醒的主体意识的建构体现在他们在卡瓦时,优素福只是一个被动的气味接受者,自从他开始踏上非洲内陆之旅后,在不同的嗅觉空间中优素福闪现的个人主体性意识开始萌芽。

《天堂》中优素福的嗅觉记忆成为具有强烈文化隐喻的嗅觉景观。阿齐兹家的花园是生机盎然的理想乐园,哈米德家的院子则荒草丛生并散发出腐败物的气味。优素福向哈米德夫妇提起阿齐兹的花园,尤其是那些散发香气的灌木。在两种气味的对比以及仓库中熟悉的味道的冲击下,优素福意识到,贸易过程一旦出现意外,哈米德将如同自己的父亲一样倾家荡产,这为优素福主体性的觉醒奠定了基础。优素福在哈米德家的库房外闻到了熟悉的兽皮和兽蹄的气味,这令优素福猜测这间库房里装的就是之前不能跟他们一起随火车托运的秘密货物。随后哈米德如自己的父亲一无所有之时带着哭腔焦虑地祈求,证实了他与阿齐兹从事贸易的非法性以及两人非正常的贸易伙伴关系,这促使优素福不断质疑“天堂”的本质以及个体主体性问题。此外,在前往内陆的路上,这种埋葬于记忆中的气味每到一个新的驻扎地都会重新出现,也重新地刺激了优素福的嗅觉记忆和理性认识。直至他抵达非洲的“黑暗之心”,亲眼见证腐败贪婪的部落文化,闻着河边的死鱼和尸体散发出的臭味,终于解开了“天堂”的面纱,才突然意识到所谓的“天堂”其实是强制奴隶贩卖、野蛮掠夺资源的地狱。在路上,他也终于在污秽的嗅觉景观中认同自己的“他者”身份。优素福从一个气味的被动感受者转变为具有嗅觉情感的思考者,逐渐成为这些嗅觉景观中的引领者,实现对各种气味的交换与循环感知[9]。这也是古尔纳对非洲本土书写的历史折射。

古尔纳书写少年成长与追寻的困境,呈现了东非宏大混杂历史背景中小人物真实的生活经验,并揭示在殖民暴力与压迫中,小人物必然无法追寻个人的归属、实现个人价值的命运。对主体性的追寻和认同是个体成长的永恒命题。优素福以嗅觉本能为基础,以嗅觉情感为导向,在个人建构的嗅觉景观中建构个人主体意识。优素福对天堂的向往,起始于阿齐兹家的花园,也在此结束。对优素福影响最深远的是花园中沁人心脾的香气,这种嗅觉符码终诱使优素福在理想家园中寻找归属感,但当他返回海边、再次进入花园时,才逐渐意识到阿齐兹的花园是束缚自由的牢笼,是埋藏爱情的地狱。老奴隶哈姆达尼在花园中一番关于存在主义自由的言论彻底促使他思考个人的命运并试图突破命运的桎梏并追寻个人价值。最终,德国民兵团的到来破坏了花园,他们在花园中遗留的秽物飘来阵阵臭味,这令他瞬间清醒,决定拒绝成为自己梦魇中的野狗。

总之,《天堂》中,古尔纳对不同气味的书写承载了重要的叙事功能。嗅觉本能成为记忆中象征文化与权力关系隐喻的嗅觉符码。一些重要的空间成为优素福追寻个人身份的重要空间意象,散发着气味的蕴含深刻文化寓意的空间成为嗅觉景观。古尔纳通过强烈的气味对比呈现鲜明的身份对立性,这种自然的难以调和的对立性暗示了非洲普通民众追寻个人身份认同的困难。

三、结语

虽然《天堂》文本中的嗅觉书写所占篇幅有限,但对主人公优素福嗅觉书写贯穿成长的全过程,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文本线索。古尔纳将对优素福的嗅觉书写与成长小说叙事紧密结合,帮助主人公探寻文化身份并建构个人主体性。古尔纳通过人物嗅觉本能诱发的心理活动书写,道出典型的非洲本土流散人物的真实经历,更加具象地体现出小人物命运的不可控性。优素福通过嗅觉感知的指引和嗅觉情感偏好追寻个人身份认同并反思其主体价值。古尔纳对优素福敏锐的嗅觉书写逆写传统英国作家对非洲的传统认识,他书写混杂的历史环境、人物模糊的身份认同状态以及敏锐的嗅觉感官,借人物的嗅觉反映各种文化差异并建构个人主体身份选择,呈现非洲少年建构个人主体身份的困境,揭示非洲人因被殖民者压迫而产生了主体性构建困难,引发读者对非洲人的同情。

参考文献

[1] 柏拉图.蒂迈欧篇[M].谢文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2] 西美尔.时尚的哲学[M].费勇,吴蕾,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3] Deckard S.Paradise discourse,imperialism,and globalization[M].London: Routledge,2009.

[4] 勒盖莱.气味[M].黄忠荣,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1.

[5] 福龙.气味:秘密的诱惑者[M].陈圣生,张彩霞,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6] 刘军茹.新时期小说的嗅觉书写[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5).

[7] 古尔纳.天堂[M].刘国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

[8] 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起源[M].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9] 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M].韩震,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王丹,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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