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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是无情也动人

2023-03-28王思球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9期
关键词:薛宝钗人物形象红楼梦

[摘  要] 薛宝钗作为《红楼梦》中主要人物之一,因“无情”成了一些读者批判的对象,但事实上薛宝钗恰是有真情之人,本文站在“情”的立场上,重新审视薛宝钗的人物形象。

[关键词] 《红楼梦》  薛宝钗  人物形象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9-0003-04

薛寶钗作为《红楼梦》最主要的三个角色之一,是曹雪芹凝聚巨大心血创造出的人物形象,她在《红楼梦》文本中与曹雪芹心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就是这样一个凝结了作者心血的人物,后世对其的理解却往往处于一种简单化、片面化与庸俗化的状态。许多《红楼梦》研究者对其的解读是伦理道德式的,认为薛宝钗仅仅是一个冷漠无情的、可怜又可恨的封建礼教的殉道者形象,而忽略了《红楼梦》是一个有情的世界。要想正确认识薛宝钗的人物内涵,需要从“情”这个视角入手,但出于对薛宝钗人物形象的思维定势,目前以此为基准进行研究的论文相对较少,本文从“情”的角度考察薛宝钗的人物形象,以期解开人们对薛宝钗的误解。

一、道是无情却有情

1.宝钗有“情”

薛宝钗未必“无情”。许多人对《红楼梦》中薛宝钗的“无情”评价,一方面来自薛宝钗在生活中对一些突发事件中展现的貌似“无情”的态度,而对其所做的伦理道德审判;另一方面来自第六十三回中,诸人给贾宝玉庆生时,薛宝钗所抽花名签,签后刻有“任是无情也动人”[1]之语,凭借这一句话,似乎薛宝钗的“无情”有了一种准确的文本依据。但是,“无情”无疑是具有贬义色彩的词语,纵观《红楼梦》文本,若读者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曹雪芹貌似并未对薛宝钗有明显的情感偏见,甚至对她有同情与赞赏之意。那么如此看来,“任是无情也动人”未必是一句贬低之语,况且“无情”何以“动人”?诗是情感的艺术,“动天地,泣鬼神,莫近于诗”[2],元好问有言:“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3]诗歌想要真正“动人”,其中一定是要有情的,所以,曹雪芹这样一位大文学家不可能仅因宝钗容颜绝美便赞其“动人”,他在这里应是正话反说,连“无情”都能如此“动人”,何况她是有情的。

无论是从现实层面还是文学层面,薛宝钗都是被情的空间所孕育的。中国古代关于人的哲学发展到明清出现了异质变化,在明清之前,人的价值定义一直被传统孔孟之道所建构,即“人性本善”,这种对人性的看法几乎是约定俗成的。但明清以来,一批持有不同想法的知识分子出现,他们对于“人性本善”说持一种否定态度,认为人初性善论不过是人身上的一种枷锁,将枷锁卸除后,人的真实状态应是“情”,即“人之初,性本情”,而不是“人之初,性本善”,这是对传统儒家道德论的一种解构与重新阐释,汤显祖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4];冯梦龙认为,“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5]。明清时期,人们对“情”的追寻蔚然成风,认为“情”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伟力,甚至能逆转生死,一切物由情生发,虽然这其中有文人夸大之嫌,但可见明清时期人们对“情”的崇拜。这种社会风气对曹雪芹的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红楼梦》实际上塑造了一个“情”的世界,第一回中借空空道人之口,言《石头记》“大旨谈情”[1];第五回《红楼梦曲》中又写“开辟鸿蒙,谁为情种”[1],这都证明了《红楼梦》塑造的就是一个“有情”的世界,而太虚幻境是主管“人间之风情月债,尘世之女怨男痴”[1]之所,薛宝钗位居“金陵十二钗”正册,又如何无情,何以不是情种。

2.诸情皆具

由上述分析可知,薛宝钗并非“无情”,甚至可以说“情”构成了其本体性特征,刘勰认为“人秉七情,应物斯感”[6],指出情具有多种表现形态,这在薛宝钗那里无一不备。《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写道:“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宝钗抿嘴一笑。”[1]按照以往人们对薛宝钗人物形象的理解,宝钗非常有心机,完全可以跟随其他人的行为,何必特地“抿嘴一笑”,明显这是她真诚的“喜”的表现。第三十回,面对宝玉的搭讪,“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1]。宝玉和宝钗的对话,前一秒还是谈笑风生,但宝玉说出轻薄之语后,宝钗突然大怒,并用冷语反击,这是其“怒”的表现。第三十四回中,面对哥哥薛蟠的混账话,“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到房里整哭了一夜”[1],按照儒家观念,女子不应该与兄弟发生这样剧烈的冲突并产生如此过激的情绪,这是其“哀”的表现。第四十二回中,黛玉编排宝钗,“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1]。这种“过分”行为,是其“乐”的表现。第一百一回,宝玉新婚宴尔,宝钗呆呆地看宝玉梳头,凤姐打趣后,“把个宝钗直臊的满脸飞红”[1],这是一幅非常令人艳羡的夫妻恩爱画面,宝钗羞红了脸煞是可爱,如果两人没有感情基础,仅是为了完成父母之命而结婚,则断然不会产生如此温馨和美之景,可见这是薛宝钗对贾宝玉有“爱”的表现。第三十二回中,贾雨村造访贾府,薛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凉快,还跑些什么?”[1]宝钗用调侃式的讽刺,足见其对投机钻营者的“恶”。而第七十回,薛宝钗有词“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1],词往往抒写的是一种私人化的情绪,在封建社会,对于男性来说,“上青云”是一种正常的对理想的追逐,但却不是薛宝钗身为女儿家应有的情绪表现,如此便体现为一种“欲”,她有理想而不能实现,所以把理想寄托在宝玉身上,希望他考取功名,因而勤加督促,但这种“欲”并不是贬义的,反而展现了她的一种巾帼豪情。

通过以上对文本的解读,可见以往人们批评薛宝钗“无情”却有失实之处。毋庸置疑《红楼梦》中薛宝钗受到封建礼教的强力压制,使得她总体上展现出一种封建理想女性形象,但若细究文本,薛宝钗实际上是情感极其丰富之人,文本中表现出的薛宝钗真性情的语句和行为,才真正值得读者去细细揣摩,只有这样,方能领会其情感的丰富性。

二、任是无情也动人

1.何以“无情”

薛宝钗的“无情”是“无全显之情”。上文对薛宝钗身上有真情存在已有论述,“无情”实际上是正话反说,无情尚且动人,况有情乎?苏轼也“无情”,言己“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7],其“无情”指的是无难显之情,表明自身本然情感的全部流露。那么可以说,薛宝钗的无情是“无易显之情”或“无全显之情”,表明她的无情是其全部情感的部分流露,是没有完全绽放的本然情性。那么薛宝钗的“无情”即是有情,从这个层面上理解“任是无情也动人”,便不难理解这句充满矛盾的话语,事实上还是因为“有情”才动人。但薛宝钗何以有“无情”之谓,并对后世对其形象的解读造成困扰呢?

借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无情”实际是薛宝钗“本我”与“超我”制衡的结果。在薛宝钗身上,“本我”可以理解为本然之情性,“超我”可以理解为停机之德性,二者的紧张碰撞,促成了人物的“无情”。薛宝钗身上一直存在着“情性”与“德性”的矛盾冲突,关于这一点,《红楼梦》多有明示。一方面,上文所举事例确可看出,薛宝钗之情的多种表现形态;另一方面,读者也必须注意到,相较于其他角色,曹雪芹对薛宝钗性情的描写不仅数量少而且表现隐晦,上文例证如果不是被集中引用,而是放在文本中的语境下,则极易被忽视,而且,宝钗就算是真情流露,往往也只是点到为止,对贾宝玉的那种明显的愤怒之情,也只是借典发挥,即使如此,这种愤怒在小说中也算是薛宝钗少见的情感剧烈波动了。《红楼梦》中有一标志性事件,足见薛宝钗受到的压抑。第四十二回中,薛宝钗因林黛玉读《牡丹亭》《西厢记》而对其提点,但林黛玉读这些书是在进入贾府以后,第二十三回表明,林黛玉此时才从贾宝玉那里读完了十六回的《会真记》,但四十二回,通过薛宝钗的自述,读者可知,其在很小的时候就读过这些不应读的书,但之后却以过来人的身份告知林黛玉应守女德,这明显表明,薛宝钗有许多互相矛盾的行为,从早年的童真情趣到现在的遵守女德,说明其成长过程中,“德性”不断侵蚀着她的“情性”。

薛宝钗所患之疾更体现了“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紧张。薛宝钗曾谈起自己的无名之症:“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1]重点是这股热毒并不能被化解,始终郁结于内,不能完全发泄,只能发作时靠冷香丸临时缓解。脂砚斋认为这是“凡心偶炽,是以孽火奇攻”[8]所致。“凡心偶炽”语出第一回:“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盛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1]他下凡是要去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1],无疑此“凡心”就是“情心”或“情性”,内在的“凡心偶炽”不能发泄于外,事实上,外界不允许她的“凡心”流出,于是积聚于内,形成热毒。她的疾病充满了浓浓的隐喻含义,内在的“情”与外在的“德”产生激烈的碰撞,“本我”受到了“超我”的压制,成为薛宝钗的病根,但从薛宝钗部分充满真情的言行举止来看,其内部之情总体上虽然处于被压制状态,但仍然有部分充溢于外。外部是集体的封建意志,内部只是一己之情性,在如此悬殊的对抗中,薛宝钗仍然有部分真情能冲破罗网,足见其本然情性至强至坚,曹雪芹评其“任是无情也动人”,确为相称之语。

2.使动“他者”

薛宝钗首先感动的就是曹雪芹本人。从文本的引子“任是无情也动人”,便可以看出曹雪芹对于薛宝钗的喜爱。在曹雪芹看来,先不说薛宝钗是否有情,即使将其算作“无情”之人,也能够触动他人,不知其意者只将关注点放在其能够作为薛宝钗“无情”说的证据,但这明显没有细细揣摩曹雪芹此句的真实内涵,在第一百十一回,鸳鸯说“我是个最无情的”[1],可见鸳鸯也是个“无情”之人。读者若将两个同样“无情”的人相较,可以发现,曹雪芹对薛宝钗就是一种不问因果、没来由的由衷喜爱。在第五回,贾宝玉游历太虚幻境,所见正册头一页上写“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1],第一句借指薛宝钗,第二句则是林黛玉。实际上这足可证曹雪芹被薛宝钗所感动,在判词中首先看到的是对薛、林二人的褒义评价,其次则是薛宝钗在曹雪芹心目中的地位问题。薛宝钗位于“金陵十二钗”正册已不必多言,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对于薛宝钗的排序问题,“金陵十二钗”中只有薛宝钗和林黛玉同时被置于一组判词中,林黛玉无疑十分重要,而曹雪芹使薛宝钗和林黛玉共用一组判词,结合其对薛宝钗褒义的评语,可见在曹雪芹心目中,薛宝钗与林黛玉是不相上下的,而且第一句的判词首先写的便是薛宝钗,似乎也印证了曹雪芹对薛宝钗有非同一般的情感。

林冠夫认为,“看来所谓‘动人,只能说是指她在贾府上上下下所取得的好感与赞誉。实际上这也是她到处逢迎的结果”[9],认为其做事圆滑、富有心计,故能与贾府上下打成一片。小说中似也有佐证,如第五回说:“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1]连刻薄的赵姨娘在第六十七回中都说:“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1]但是,仅因薛宝钗比林黛玉更得人心,就对她多施恶语,似乎有失公允。前言已经论述,“红楼”世界其实是一个有“情”的世界,看待宝钗和他者的关系需要从“情”的角度来看待,上文叙述了当时人认为“情”具有巨大力量,可以逆生死、环生万物,宝钗正因为有情与善,她用真正的“情”与人相交,方能得人心,成为“好人”。否则她又如何能得到太虚幻境中那些名录中人的认可呢?须知,“情”和“礼”之间是互相矛盾与倾轧的,如果薛宝钗只是封建礼教的化身,恪守封建礼法,是断难与这些有“情”之人产生交集的,而这在林黛玉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且看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对宝钗态度发生巨变:“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1]林黛玉断然不会与封建礼教的代言人合作,如果她在薛宝钗身上感受到来自正统的压迫,也断然不会有此语,林黛玉对薛宝钗的认识经历了长时间的变化与发展,形成了最终认识,连林黛玉这样最“多心的人”都被宝钗的行为折服,遑论《红楼梦》中其他人物。

三、结语

综上所述,薛宝钗并非大众认为的是一个寡情冷漠、封建伦理道德的捍卫者的形象。想要突破传统红学研究的藩篱,打开薛宝钗研究的新局面,必须从被人们忽视的“情”字入手,方能正确解读薛宝钗这一人物形象。本文从“情”的视角切入,“情”作为薛宝钗的生命本体而存在,更构成了薛宝钗的生活诗性与灵魂,“情”表现形式的千姿百态,体现了薛宝钗人物形象的丰富性;而“情”本身所具有的巨大能量,使薛宝钗也能感动他人,即使其身上展现出来的是未全发之情,也能做到“任是无情也动人”。本文希望借助“主情说”,对长期以来人们对薛宝钗的刻板印象做一种拨正,以一种更加深入的角度,认识曹雪芹塑造这一主体人物的深刻内涵。

参考文献

[1] 曹雪芹,无名氏.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 郝敬.毛诗原解[M].向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21.

[3] 元好问.元好问全集[M].姚奠中,编.太原:三晋出版社,2015.

[4] 汤显祖.牡丹亭[M].蔺文锐,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

[5] 冯梦龙.情史[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6] 刘勰.增订文心雕龍校注[M].黄叔琳,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

[7] 赵翼.瓯北诗话[M].马亚中,杨年丰,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

[8] 曹雪芹,脂砚斋.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M].周汝昌,校订批点.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9] 林冠夫.红楼梦纵横谈[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王思球,安庆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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