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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域视阈下的建安文学
——论田晓菲《赤壁之戟:建安与三国》的还原研究

2023-03-10胡菀麟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23年11期
关键词:曹魏建安赤壁

胡菀麟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537)

汉献帝建安时期(196—220年)的文学历来颇受海内外研究者关注。在这一领域,陈寅恪、刘师培、周振甫、罗宗强、袁行霈、袁济喜、刘跃进等国内学者先后从文学批评、文献整理、文人心态、时代思想等多个角度展开了精彩论述,铃木虎雄、青木正儿、傅汉思 (Hans Hermannt Frankel)、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等海外学者对这一话题亦新见频出。可以说,时至今日,建安文学的研究成果已然蔚为大观。在这一过程中,作为一个耳熟能详的文学概念,“建安文学”逐渐被程式化乃至单一化地打上“慷慨任气”“刚健悲凉”的风格烙印。然而,田晓菲的《赤壁之戟——建安与三国》(下称《赤壁之戟》)指出,今日所看到的“建安”是由后世共同建构所致,建安文学在诞生之初与今日呈现的面貌不尽相同,是历代文人的有意阐释和意义摘取导致了这样的改变。[1]从某种程度上说,田晓菲意欲通过《赤壁之戟》勾勒建安文学的形成及流变史,甄别后世文人对建安文学所作的删选加工,还原建安文学的本然状貌,从而达成“拨开云雾见天日”的目标与效果。因而以该书为例分析得失利弊,或许能为探本穷源的文学还原研究提供不少启示。

一、情感偏差与视点下移:社会场域下的建安文学

国内较早以场域理论分析魏晋文学的学者王欣认为,在场域中分析中古文学,有助于迫近观察文学走向自觉的演变过程。[2]将建安时期作为中古文学的起点,即是出于对此时期特殊社会空间的考虑。基于建安时期社会背景的复杂性与特殊性,剖析社会场域下的建安文学便成为首要一环。

文学概念寄寓的情感差别,是社会场域下建安文学的突出表征。首先,田晓菲敏锐地感觉到“建安”“三国”概念在能指与所指方面存在的偏差——二者指向大致相同的历史阶段,但前者更多地表现为对文采、文化的怀念,突显出雅文学的性质;而后者更多是对武德、武艺的书写,充斥着俗文化的流行气息。在大多数国人的潜意识里,二者所引起的文化想象截然不同,正是这份割裂感促使田晓菲探析其背后的成因。按照吉川幸次郎的理论,建安时期发生了社会氛围的转向。[3]群雄逐鹿中原、政权更迭频繁的混乱背景,加上瘟疫横行的不幸现实,共同促进了时代文学伦理观念的变化。这种变化首先体现在作者的创作心理方面,即忧时伤世、缅怀逝者。袁济喜教授指出,汉魏士人在经历了长期战乱、时疫和政坛之祸后,逐渐养成了孤独心态。[4]这样的心态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即表现为独特的孤凄之美。这一时期的文人受到亲友密集死亡的现实刺激,产生心理震撼,因而文学作品中人生苦短、及时享乐的主题并不鲜见。据此,田晓菲认为建安文学在诞生之初就已经带有时代的死亡气息。正是这种对时间的空前敏感,促使建安文人产生了积极立言的心理,被黑暗气息笼罩的建安才会成为魏晋南北朝文学理论蓬勃发展的“活水之源”。而待到西晋、唐宋时期,社会场域的再次变动促使社会氛围再次发生转向。在这一转向下,建安时期的主要文学意象(如铜雀台)本身所具有的哀伤气息和文学内涵,也慢慢因后世文人政治倾向上的“反魏”而“变味”——原本寄寓其中的进取、简朴内涵逐渐被奢靡、享乐替代。后世对曹魏的道德批判使“建安”呈现出与早期不尽相同的面貌,而“三国”得益于后世的不断改造、演绎,逐渐在民间广泛传播。对“建安”和“三国”这两个概念所寄寓情感差异的察觉,是《赤壁之戟》还原研究的独到之处。

视点下移,是社会场域下建安文学的又一面相。《赤壁之戟》一书第二章论述文学群体时,作者建议关注点从建安七子之类的文学集团移开,转而关注更多社会群落,如谋士集团、武官阶层;同时,书中亦强调须从文化事业建设者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些社会群落的文学创作。这一观点正是国内学界历来所倡导的。多年前,建安文学的研究对象集中于三曹七子、邺下文人集团,目光也多集中于“建安风骨”“文学自觉”等论题,而对魏晋边缘文人和吴地、蜀地文人缺乏有效讨论。对于这种局面,传世资料较少固然是重要缘由,但集体无意识情境下的习惯性忽视也应当引起重视。施建军教授对此总结道:“在解放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建安文学研究偏重于诗歌研究,对建安文学特色的探讨几乎等同于对建安诗歌特色的探讨,而对建安诗歌特色的探讨则又几乎等同于对‘建安风骨’的探讨。”[5]基于此,我们可以说,建安文学研究若要跳出陈陈相因的结论循环和程式沉疴,在现有基础上引入跨学科、多视角的方法,实现对建安文学的宏观把握和微观补充,不失为一种可行之策。可喜的是,近些年来,随着学界的研究视点逐渐下移与泛化,建安文学研究从文化名流转向普罗大众俨然成为一种趋势,对彼时流派、群体、社团甚至平民的讨论也相较此前更为丰赡。这无疑有助于对建安文学进行全方位考察,也有助于对建安文学进行创辟性延展。

二、三方势力的话语博弈:文学场域中的建安文学

在《赤壁之戟》一书中,文学场域话语权斗争是贯穿全书的叙述主线。诚然,在建安文学的营构中,曹魏政权始终掌握较多的文学话语权,但其中亦彼此穿插、融织着曹魏政权文学话语权建构者、助力者以及扭转者三方势力的博弈与斗争。

(一)文学话语权的建构者

田晓菲明确指出,文学场域下建安文学内部有“企图占据统治地位的人”,这个人便是曹魏政权文学话语权的掌舵人——君主曹丕。目前学界对曹丕的文学研究多集中于诗歌特色、三曹文学地位评价及“文气说”批评理论等几个“老生常谈”的方面。田晓非虽也从曹丕的文学理论层面入手,但在比较曹丕的“七子”说与曹植的“七子”说后,她发现曹丕在创作时常常对已逝文人进行关涉,这从侧面反映出曹丕在权力建构之初就已将死亡气息带入建安文学之中,也意欲标举自己于彼时文坛的霸权地位。不言而喻,曹丕存在显豁的文化争霸之野心,因而他格外重视对文学话语权的争夺。以文化霸权理论来看,谁能获得文化事业的霸权,谁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政治正统性,而政治正统性更确切地反映在谁掌握话语领导权的问题上。因此,作为建安文学话语权的建构者,曹丕基本实现了对文学、政治、法理等多个领域的统御。

田晓菲在说明曹丕争夺文学话语权的问题时,主要将其书信作为例证。建安时期的尺牍书信遗留较多,国内较早系统讨论建安书信文学的是陈廷玉的《建安文学尺牍研究》。[6]该文对建安时期的尺牍进行了详细分类,但文中的理论分析较为单薄。而邱晓鹏在对曹丕的书信进行专题研究时,多关注其文学主张、艺术特色而较少讨论政治目的。[7]在爬梳整理曹丕的书信、诏书、传记等多方位资料时,田晓菲特意从公、私两个层面关注曹丕对增强魏国文化软实力、实现魏国文化霸权的明显需求。于私而言,曹丕在书信中对衣食品评表现出情感分明的个人喜好。借由书信,曹丕展开了与刘祯、繁钦、钟繇等人的言语角力,力图在内容和修辞等各方面取得全面优势。田晓菲认为这种强烈的胜负欲、将自身的爱憎喜好作为统一的强制化行为,正是古代帝王御人术、文化霸权的体现,是曹丕试图成为文化支配性力量的尝试。与此类似,福柯(Michel Foucault)也指出权力正是通过“全面禁止”“不得如此”等禁令被应用到所有的社会形式和所有的从属关系中。[8]政治精英阶层制定的审美标准反映的不仅是个人的审美取向,更是特定群体、社会、时代的审美趋向,对社会造成的影响广泛而深远。于公而言,田晓菲由记录宴会的碑文出发,认为魏国频繁举行宴饮的原因是该行为具有团结各方、安定民众的社会功效。宴会席上的表演不仅是音乐杂技的演出,更是一种带有强烈政治目的的舞台展现。田晓菲凭借大量实证材料,证明了曹丕意图控制文学世界的野心,达到对曹丕文学作品进行重新阐释的目的。而这一过程中,知悉作品情感的背后成因,剥离个人附着于作品之上的私心企图,便成为理所当然。由此观之,在研究书信、尺牍等私人文学作品时,应立足于写作人身份与写作动机,并对动机之下的隐秘心理进行深入思考。此种探究理路无疑皴染着田晓菲个性化的研究特色。自《尘几录》问世以来,她一直坚信所有文本皆不能超越其社会历史而存在。[9]从《赤壁之戟》一书对文学话语权的分析来看,这一理念也一如既往地贯穿其中。

(二)文学话语权的助力者

对曹魏集团的建安文学话语权建构而言,当代及后世的贵族文人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有生力量。《赤壁之戟》中同时讨论了曹魏集团麾下的臣僚王粲以及进入北方文化的南方人陆氏兄弟等几股力量,对助力建立曹魏文学话语权的各色文人进行了详细阐释。

建安时期,王粲作为传统世家大族的代表,是“前代文化记忆与文化知识的传递者”[1]80。其不仅在公开场合称赞曹操远胜袁绍、刘表,还在酒宴上自觉扮演“守分岂能违”[1]80的门客角色。从王粲创作的《公宴诗》等文学作品中不难看出,其与曹魏集团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利益共同体关系。王粲个人的政治倾向,代表的是建安时期依附曹魏集团、服膺文化权威的一批世家文人的立场,但权力的流程是动态、双向的,上下双方处在一个动态博弈的过程中。因此,在分析文学场权力关系时,重点在于观察统治者与贵族文人之间的依赖形式和结果。[10]从这一角度来看,即使王粲等世家文人依附曹魏集团,他们也深度参与到了曹魏政权文学话语权的建立与巩固过程之中。《赤壁之戟》认为,君臣宴会可以被看作一场利益交换活动。作为宴会宾客的臣下(如王粲)需献诗以明忠诚,作为宴会主人的君主(如曹丕)则为之提供食物等奖赏以作报酬。在此过程中,被助力者需要得到文学话语权上的认可与支持,助力者亦需要得到相应的回报及保障。

西晋时期,从东吴来的陆机、陆云兄弟出于对曹魏文学权威的仰慕,自发提供了文学话语权上的助力,进一步巩固了曹魏集团的文学霸权。田晓菲认为,他们的“北方书写”常常表现出对曹魏王朝的向往和怀旧之情。例如陆机为曹操遗令打动,写下了《吊魏武帝文》。在这篇吊文和序言中,陆机对曹操的临终场面进行了历史场景的想象描绘。此举不仅意外保存下曹操的遗令,更使得铜雀台带上悲凉的气氛成为三国想象的核心意象。于是“这一想象的场景从此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最著名的场景之一”[1]162。陆云则在游历宫殿场所时试图通过对“邺城”的书写,在逝去的曹魏与当下的自身之间建立共同性联系。由此可以认为,陆氏兄弟也是建安文学建构脉络史上的关键文人。

此外,南北朝时期萧梁王室的数位皇子也可被视作曹魏文学话语权的助力者。他们在曹魏文学中找到了心理共鸣,进而通过有意识地在《文选》中筛选、收录部分文学作品,将其对建安的文化想象进一步固定。总之,借由对建构脉络史上助力者的梳理,田晓菲进一步佐证了建安文学在后世会发生嬗变的观点。

(三)文学话语权的扭转者

在文学与权力的关系中,田晓菲充分关注到权力的可持久性问题。曹魏政权辛苦建立起的建安文学统序,正如其政权命运一般,无法实现“千秋万代”的永固愿景。失去政权的庇护,文学话语权就难免存在权力转向的可能。

在梳理建安文学的建构脉络时,田晓菲注意到,建构者会不自觉地带入自身及其所处时代的相关特征。因此她在观照建构者身份的同时,对建构者进行了心理分析。例如《赤壁之戟》第三章提到,由东吴进入北方的陆机“把自己的南方身份带入了北方诗歌”[1]151。在乐府诗中,陆机强势干预曹魏遗留下的经典话语,转而融入自己作为南方来客的身世感想,对北方乐府已有的题材进行了创新与改写。在五言诗、拟古诗领域,陆机以诗歌象喻和重新叙事的方式对建安留下的文学作品进行再阐释,以期留下更符合其内心对建安文化想象的作品。最为明显的是,建安诗歌所表达的“南方”与“北方”的地域对立,到了陆机笔下却被扭转为“胡”与“越”的种族、文化对立。陆机此举,意在使来自南方的自己避免站在建安曹魏文学的对立面。类似这样对北方文学权威的种种改写与重塑,还深切影响到后世萧梁王朝《棹歌行》等乐府诗歌中对“文化南方”的建构。

在陆机之后,还有谢灵运在建安题材诗歌中透露出的清议色彩,《三国志》在解读《短歌行》时加入的虚构描写,唐代杜牧《咏史》对赤壁的再阐释,崔国辅、李邕、刘商、李贺等人借铜雀台表达对曹魏的批判,宋代文人对铜雀瓦砚的书写以及苏轼在《赤壁赋》中加入的哲理思辨等显著例证。历史不断变迁,文学思想的转变侧面反映出曹魏文学话语权的旁落。其实,曹魏政权文学话语权发生扭转这一实例,正是布尔迪厄所提到的场域策略具体类型中的颠覆策略——场域中占据统治地位的人和颠覆者形成文化斗争关系,这样的关系反映的是双方在场域的相对位置而非具体需求。《赤壁之戟》一书中,作者以文本细读的方式,结合清晰的逻辑理路,于细枝末节处将司空见惯的文献解读出不一样的意味。但书中部分结论较难令人彻底信服,易被认为犯了新历史主义弊病。据此,学者冉莹曾在英文版《赤壁之戟》的书评中重点思考应如何把握建构和解构的尺度,随后她提出不应过度迷恋解构的建议。[11]论述不足和过度解读会消弭文学作品本身拥有的审美意蕴是不争的事实,这也是田晓菲历来饱受争议的核心问题。

三、利益驱动与女性参与:经济场域里的建安文学

建安三国时期的故事在明、清两代被不断改编成戏曲、小说、话本,在民间广泛传播。改编文学的流行反映出民众对三国文化的喜爱,但在这一表象的背后,却是戏班与书商在巨大利益驱使下的“精准营销”。图书出版业的持续兴旺,使得江南、蜀地、湖广地区的刊刻作坊层出不穷,话本小说在民间迅速普及。以江南为例,因文人群体较为集中、文化积淀浓厚、艺术领域成就突出、经济消费水平较高,文化生产多布局于此,文化教育向下层民众普及的速度远超国内其他地区。这一时期,书籍消费市场的目标客户也逐渐由上层文人转向中下层文人甚至庶民。需求决定市场,文学生产活动在逐利本质的驱动下,将话本小说带入创作和消费的高潮。为了迎合通俗阅读,书商们开始干预文学创作。他们在文学生产中或辅以大量插图,或将书本制作成更小巧便携的样式,或将文本缩减、改编,这些转变无一例外地导致原本纷繁复杂的建安文学逐渐被简单化、扁平化,立体饱满的历史人物逐渐被脸谱化、娱乐化,后世对建安文学的接受逐渐粗浅化、片面化。在明清经济场域的干预下,简化版的建安文学逐渐为大众读者所熟知,然而这其实已是被“多手加工”后生产出来的文学成品,与其本然状貌已相去甚远。

同时还应注意,文学场在场域理论中时常处于从属地位,受到来自政治场、经济场的挤压。进入21世纪后,现代的文学书写以及当今学者对古代文学作品的阐释已无法完全排除经济场的“侵扰”。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使文学场逐渐向经济场妥协,经济场的商业逻辑进一步支配文学场。[12]这样的现象同样延续至今。虽然布尔迪厄一再强调纯文学的非功利性,但经济场渐趋成为文学场的主导力量是必须肯认的现实。《赤壁之戟》“余论”处的“东坡赤壁”以及“银屏赤壁”部分即重点谈及当下经济场对文学场进行影响的种种现象。以历史影视化问题为例,作为一种艺术创作,历史影视剧存在虚构情节无可厚非,但若观众疲于思考,也易将历史影视剧当作正史看待,这往往会导致对历史事件的分析和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产生一定程度的偏差。又如网络同人小说、卡牌游戏及同人音频等建安三国文化衍生品,显见这类文化衍生品在市场上具有巨大流量。但应该警惕的是,流量背后的资本趋向遵循单一的利益逻辑,在推广和传播时片面追求效率或曝光度,从而对建安三国历史文化进行过度扭曲和改写。

虽然经济场域中衍生出种种负面效应,但《赤壁之戟》一书也提到了一端益处,即现代女性开始参与到建安文学的同人生产和消费中,这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古代众多文人建立起来的政治话语体系。然而,田晓菲也发现,创作建安时期男性文人的同人作品,在直观反映出女性深度参与到建安文学生产和消费的同时,却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不自觉地强化建安男性的话语权地位。至于强化过程、效果如何等问题,书中没有继续深论。这固然会使得全书在内容布置上充满张力,为读者敞开广阔的阐释空间,但也难免造成逻辑线索上的过度跳跃以及意义生成上的戛然断裂。不可否认的是,田晓菲对当下经济场域利弊的辩证讨论另辟视角,饶有趣味,启人思考。

四、意义阐发与辩证看待

对还原研究而言,《赤壁之戟》一书启示性意义有三:一是厘清研究对象的范围。虽然张朝富教授曾提出建安文学应特指曹魏文学集团而与吴、蜀文学相分离的观点[13],但现今学界仍将魏、蜀、吴等不同地域的文学划入建安文学的研究范围。既然建安时期不只存在以三曹为首的北方文学集团,那么文学史研究与文学史书写就不应忽视对北方小众文人以及吴地、蜀地文学团体的讨论。例如书中“不像‘建安’的建安”[1]68一节,就注意到阮瑀、陈琳等人的部分诗歌有着与时代共性不符的特点。又如书中第三章对陆机、陆云兄弟的讨论,便是以东吴政权的视角进行切入并展开。这类视角如同对研究对象的侧面写真,既有助于在区分中捕捉研究对象未被关注到的新特性,也有助于在观察中还原研究对象更生动、完整的面貌。归而言之,便是明晰研究对象所涉及的“面”与辨别“面”中存在的盲点同步推进。二是对研究对象所涉及的重要概念进行多角度观照。例如对于建安文学的“建安”与“三国”这两个概念,田晓菲不仅关注到二者在文化想象上的割裂,亦看到二者之间存在以诗歌、酒宴、瘟疫为共同意象的相通之处。《赤壁之戟》第一部分的结构安排即以此为据。故对还原研究而言,打破惰性思维,对研究对象涉及的基本概念进行重新审视,有助于从不为人觉处掘出新意。三是研究分析可运用跨学科视角,在全景式通览视野下进行多维度展开。田晓菲在《赤壁之戟》中对部分诗歌的中心内涵进行了重新解析,并运用心理学理论分析了文人的隐晦心理,还从女性视角重估了元杂剧《隔江斗志》的文献意义。这些都为建安文学研究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和新颖的切入点,也为推动建安文学研究走向深层次、多元化探讨提供了助力。除面向建安文学研究之外,这些新思维、新路径、新视角的效用对其他时期的文学研究同样行之有效。要特别指出的是,《赤壁之戟》最大的优势便是其通览式全局视野,这对今后的文学还原研究具有范式意义。其价值不仅在于对研究对象进行整体性把握以及对研究路径进行开拓性完善,更在于对研究内容的现代意义进行深度性开掘。如《赤壁之戟》末章对当代三国同人文学、电子游戏、电视、漫画、卡牌游戏广泛流行的讨论,昭示着今人对建安文学的建构仍在继续。此种贯通古今的尝试,虽有几分从影响史、接受史角度切入古典文学研究的意味,但须承认的是,此举确实有利于增强古典文学与现代社会之间的交流,从而有利于纠正古典文学局限于“古”的狭隘理念。虽言无古不成今,但今日所见之“历史”是被历代共同建构出来的存在。正如敦煌石窟里被层层覆盖的壁画,其原始面貌早已被遮蔽,今人所看到的不过是各个时期加工之作的叠加。所以,对“历史”若不加择选地附和,往往会遮掩真正的史实原貌;对“共识”无条件式地盲从,也往往会阻绝更多的诠释空间。而还原研究的现实必要与重要意义便由此处生发。

福柯曾言:“知识是被权力建构的,而知识处在变化之中,它不停地转换自身的视角。”[14]历史虽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要申明的一点是,还原研究仍要格外注意阐释的尺度问题,而不能流于主观臆测和过度解读。《赤壁之戟》毕竟是以西方的理论结构及研究范式对中国古代的社会现象和文学作品进行分析,在这一分析过程中,势必引起较大争议。正如陈洪教授所言,徘徊于“还原”与“建构”二者之间可能是学科基本属性使然,也是一种正常的、良好的状态。[15]历史既已永久消逝于一维性时空之中,而遗留下来的文学作品便成为现今唯一可视、可控、可解的实际证据,也是可以直接感知到的实际存在。所以,还原研究既需要新理论作为独特视角,亦需要以文本细读为基础路径,二者兼顾,方能避免于文本之外过度阐发,凭借公正平允的事实依据逐渐寻回失却的话语。逝者已矣,后世的建构往往表现为一种单方面、永无回应的诠释。但有趣的是,前人亦未曾将自己全盘交付。蛛丝马迹隐藏于故纸堆的只言片语间,只待研究者拂去尘埃、一一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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